第33章
拳寸劲恰好轰在刺客腰间,右手按住那颗头颅,在墙壁上一划而过,硬生生抹出触目惊心的一滩血迹,松手以后,刺客整张面孔血肉模糊渗入黄泥,已是死人一个。 徐凤年连杀两人,不过六七息的短暂光景。 这一次是真正的力疲气竭,目盲女琴师手指钩住一根琴弦,再崩断一弦,徐凤年必死无疑。 她指肚才碰触琴弦,神情微变,变断弦作挑弦,这架焦尾古琴离开双膝,往后飞去。 砰一声。 古琴当空龟裂。 徐凤年叹了口气,扶住墙壁,有些遗憾,这样的良机不会再来了。 雨前。 那时候徐凤年起身离开老柳树下的算命摊子,看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健硕少年拦在街道中央,衣衫褴褛,端着一口破瓷碗,像是个打定主意纠缠不休讨要铜钱的无赖乞丐,少年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用北凉话轻声说了两个字,“戌,戊。” 徐凤年继续前行。少年倒退着跟上,在旁人眼中嬉皮笑脸,眼神异常清澈,轻声说道:“我师父是十二地支中的戌,一直负责暗中监视苏赵齐三人,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孤儿,打小被师父收作徒弟,三年前师父老死,我按照师父遗愿去了趟北凉,本意是继承衣钵做这个戌,但大将军没答应,而是让我做了十天干里的戊,前段时间我得到另外一名地支死士的消息,说世子殿下可能要来,就让我多留心。” 徐凤年作势掏出一颗碎银,没有急于丢入碗中,外人看来是有些零散铜钱,有些心疼银子。 少年快速说道:“城里来了两拨杀手,一拨三人,身手不咋的,另外一位是背琴女魔头,叫薛宋官,北莽十大魔头里排第五,杀手榜上的榜眼,很棘手,小的我擅长六石弓,三百步以内伤及金刚体魄,不过这般威势,一天只能射出一箭。殿下,是杀她还是躲她?我听你的。” 徐凤年将碎银丢入碗中,毫不犹豫道:“杀。” 少年装模作样见钱眼开,笑脸灿烂,问道:“可是殿下,她是指玄高手,不好杀啊。” 徐凤年边走边说,一幅不耐烦赶苍蝇的神情,语气平淡道:“我吸引她注意力,不出意外的话,一拨三人会趁我与薛宋官厮杀时落井下石,我若是无法杀死她,也一定会留力杀他们,到时候你只管在三百步以外射出一箭。” 邋遢少年没个正经嘿嘿笑道:“世子殿下,需要赌这么大吗?你要死了,我可就要也活不了。” 徐凤年微笑道:“赌博不能总想着以小搏大,这样抠门的赌徒十赌九输。” 少年眼前一亮,似乎十分赞同这个观点。 徐凤年笑了笑,跟性情古怪反复无常的纨绔子弟一般,伸脚踢开这名少年,从碗里拿回那粒碎银。 目瞪口呆的死士少年望着这个潇洒背影,咽了一口唾沫,吐出两字:“抠门!” 此时雨中。 没了那架蕉叶式古琴的女子娇躯前扑出一个细微幅度,止住摇晃,目盲琴师吐出一口鲜血,伸手从后背拔出一根玄铁箭,利箭只是刺入后背一寸,并未严重伤及肺腑。 一杆长枪从墙内穿墙而出,刺向徐凤年,结果莫名其妙被女魔头丢出铁箭,射透刺客脑袋。徐凤年轻而易举躲开枪尖,好奇望向这名先杀人再救人的指玄琴师,然后摆了摆手。 射箭少年三百步以外挽弓射箭,是要隐匿踪迹,既然露馅,就在屋檐顶如一头豹子灵活纵跃,拉近到百步,拉弓如满月,对准女魔头。 有主子示意,少年也不急于射箭,再者一箭不得成功,第二箭能否对这个琴师造成致命伤还两说。除去手上在弦铁箭,背负箭囊仅剩一根。 她站起身缓缓说道:“徐凤年,或者说是北凉世子殿下?我在龙腰州时,先有人以黄金五百斤买你死,后来又有人用六百斤黄金买你活。” 徐凤年点头道:“我这趟行踪整个北凉知道路线的不过八九人,很多人都可以排除嫌疑在外,现在看来不是褚禄山就是叶熙真要买我的性命,五百斤黄金,禄球儿肯定有,叶熙真则未必。但世事难料,天晓得真相是如何。至于买我活的,肯定是我师父李义山。你为何收了第二笔黄金还要杀我?” 她理所当然道:“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我对自己说过,只要三弦断去,你还能活下来,我就不再杀你。” 不用徐凤年有所动作,少年就果断一箭射断了安静躺在青石板上五根弦中的一根。 做魔头做杀手两不误的薛宋官问道:“我已经不杀你,你要杀我吗?” 一身气机翻江倒海几乎痛死过去的徐凤年脸庞扭曲道:“你不还手我就杀!” 她嘴角象征性扯了扯,大概算是一笑置之了。 徐凤年盘膝而坐,终于抽空得闲去吸纳那颗两禅金丹的精华。 少年戊沿着屋顶墙头一路跳到徐凤年身边,谨慎望向那名被自己毁去古琴的女魔头。 而她只是仔细捡起古琴碎片和琴弦,小心翼翼捧在怀中,然后坐在石阶上发呆。 大雨渐停歇。 老夫子赵定秀在铁匠陪伴下走出院门,后者去收尸,老夫子看了眼起身敛衽行礼的琴师,再看了眼墙脚根入定的年轻男子,以及持弓的少年,叹息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来者是客,都进来吧。” 目盲琴师先走入小院,不忘拿起那把斜立在门槛的小伞。 一炷香后,徐凤年站起身,去墙上抽出春雷,然后和少年戊一起走进院子。 这一屋子,除了躺在椅中昏迷不醒的苏酥,还有北凉世子殿下,死士戊,西蜀遗老赵定秀,加上一个女魔头薛宋官,实在是荒谬得一塌糊涂。 老夫子瞥了一眼徐凤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想到当年那个三十万铁骑众志成城的北凉也这般乱了。” 徐凤年脱去外衫,笑道:“小富即安,说的是小富,家大业大,尤其是完全安定下来以后,赵家天子没能奈何北凉,北莽也差不多拿三十万铁骑没辙,大伙儿闲着没事,总会有各种各样内斗的。” 老夫子冷笑道:“世子殿下倒是好宽阔的胸襟。”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靠着房门轴枢,“为了给你们捎话,差点把命都留在这里,这就是西蜀遗民的待客之道?” 昔日春秋鸿儒冷淡道:“别忘了西蜀是被你们北凉军踏破的。” 徐凤年挥手道:“没有北凉军灭西蜀,也有南凉西凉去做这种名留青史的事情,但南凉西凉什么的可不会放过你们西蜀太子。我现在说一个字都钻心疼,就别卖关子了行不行?” 老夫子眯眼道:“你信不信我让人一剑斩去你项上头颅?” 徐凤年指了指目盲琴师,背对他的女子心有灵犀说道:“薛宋官已经收下六百斤黄金,齐剑师要杀他的话,我会出手阻拦。” 徐凤年笑眯眯道:“赵老学士,如何?” 老夫子冷哼一声。 徐凤年说道:“西蜀复国不在旧西蜀,再往南而下八百里,有南诏十八部,你们去统一了再谈复国,北凉在那边有隐藏的棋子可以提供给你们使唤。” 老夫子眼神一凛。 徐凤年开门见山说道:“天底下没有白拿好处的事情,我先收下一笔定金。听说姓齐的这二十年一直偷偷铸剑,不管剑有没有铸成,就算只有个剑胚,也要送给我。” 老夫子怒发冲冠,骂道:“滚蛋!” 徐凤年白眼道:“赵定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别说一柄剑,我估计你要是有个孙女,听说复国有望,还不一样双手奉上?” 老夫子气得嘴唇铁青,亏得他不曾习武,否则十有八九抄起家伙就要跟这小王八蛋拼命了。 返回院子的铁匠平静道:“那柄春秋,你拿去就是。” 徐凤年愣了一下。 铁匠望向徐凤年,太阳打西边出来开怀笑道:“小巷一战,筋道十足。我一直在听你的言语,跟人厮杀时没说超过十个字,知道你是爽利人,我喜欢,像当年主子,咱们的西蜀剑皇,杀人便杀人,呱噪个锤子。想必这柄春秋在你手上不会辱没了去。” 说完这句话,铁匠更是爽利,一脚踏在院中,一只剑匣破土竖起。 未曾出匣,便已是剑气冲斗牛! 第292章 不知是否名剑出世的缘故,苏酥打了个激灵,才要清醒过来,徐凤年驭剑出袖,弹指敲在金缕剑柄上,又把这位旧西蜀太子给当场击晕过去,老夫子又是气恼得一阵嘴皮发抖。 返袖金缕在目盲女琴师眼前时,薛宋官冷哼一声,金缕在空中挣扎颤抖,进退失据。冷眼旁观的老夫子洞察世情,对这个言语轻佻的北凉世子增添了几分戒心,大局明明尘埃落定,到了此时仍是不忘试探性抹杀薛宋官,徐凤年厚脸皮笑了笑,扯去对飞剑金缕的气机牵引,薛宋官也没双手奉送的好心肠,食指一勾,将飞剑拉扯到身前,然后用左手两根纤细手指按住剑身,她是货真价实的指玄高手,最是见微知著,飞剑乃是邓太阿精心打造,就妙不可言的纹理来说,就像是一本无字剑谱。一品四境,不说当下境界是否晋升或者毗邻陆地神仙,有三人是绕不过去的天才,都曾在某个境界上一骑绝尘,金刚境上白衣僧人李当心,独占八斗气象的曹长卿,而指玄境,就是以术证道的邓太阿,雨巷一战,加上这柄可谓杀手锏的金缕,目盲琴师总计见识到十柄飞剑,此时一摸剑身,知道大有学问,薛宋官估计这个人屠之子似乎身怀巨宝而不自知,有捡芝麻丢西瓜的嫌疑,只顾着养育剑胎,而不知一柄飞剑本身蕴藏的剑道意义,她也没那份善心去捅破窗纸。 徐凤年丢了金缕,也不担心女魔头不归还,不理睬赵定秀的怒目相视。走到院中,看着储有春秋剑的乌檀匣,目不转睛。剑匣篆刻有繁琐朴拙的铭文符箓,天底下排得上号的上乘剑匠,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姓齐的铸剑师既然有资格给西蜀剑皇铸剑,当然名列前茅。如果说剑鞘是内衫,那么剑匣就好似一个人的外衫。这只剑匣,已经超出这个范畴,更像一只牢笼,不让杀伐气焰外逃。不论是文坛棋坛还是江湖武林,都有崇古贬今的陋习,总以为诗词文章是古人做得好,武学秘笈也是越上年纪岁数越珍贵,殊不知世事如棋,总是踩在先人肩膀上的后来人落子越来越精妙,好在棋坛有黄龙士徐渭熊,江湖上有王仙芝李淳罡,都开创了足以福泽百年的新气象,此时一柄春秋出世,也差不多能算是教今人不羡古人了。 铁匠看到徐凤年伸手要去触碰剑匣,轻声道:“小心。” 徐凤年伸手摸在剑匣上,缩手后低头看去,渗出许多新鲜血丝,这柄剑所藏杀伐意气之盛,生平仅见。 曾经给西蜀剑皇捧剑的铁匠笑道:“我只管铸一把好剑,你如何取剑,事后让剑气内敛,是你的事情。” 徐凤年头也不回,说道:“戊,你去帮琴师姐姐找家客栈住下。” 持大弓背箭囊的少年点头道:“好咧。” 薛宋官两指才松开金缕,刹那便返回徐凤年袖中剑囊。本就是当世剑道屈指可数高手的铁匠见到这一幕,暗自点头,难怪能跟这名指玄境女子在小巷斗得那般凶险,北凉王倒是生了个心性相近的好儿子。铁匠继而想到自己西蜀的太子苏酥,苏酥当然是化名,苏酥二字都谐音蜀,至于为何姓苏名酥,得问赵老学士,他这些年总没能想明白,敢情是老夫子惦念西蜀街上挑担叫卖的酥饼滋味了?铁匠走到炉前,看着熟睡的年轻人,他一个打铁铸剑的与老夫子不同,没那么多国仇家恨好讲究,只觉得这名遗落民间市井的小太子能开心活着就好,复国与否,听天由命,记得有大江过西蜀,那位声名仅次于剑神李淳罡的剑皇曾说过剑势如江流,居高临下顺势往低处流去,自然也就剑气更足,捧剑的他觉得做人大概也是这么个道理,如那般逆势剑开天门,终归是只有李淳罡一人,木马牛一剑,并非常理。老夫子负手走入后院,铁匠背起苏酥,后院有两间狭小屋子,小时候苏酥喜欢半夜啼哭尿床,老夫子差不多就要整夜守在门口伺候,反而是铁匠自己睡得安稳,或是只顾着将那块天外玄铁铸剑,每次想到这个,铁匠就忍不住想笑,真是难为一辈子做文章学问的老学生了,临老还要当爹又当娘的,当年颌下胡子也不知道被小太子揪断多少,拔完以后还要咯咯笑,铁匠觉得那会儿一脸无奈的老夫子,人情味儿远比当年庙堂上怒斥陛下昏聩来得更多。 徐凤年枯站在院中,绕着剑匣慢行。 少年死士把弓留在院子里,然后和目盲琴师走出院门,她拿棉布行囊裹足了碎琴,挽在手臂上,如同一个出门买菜归来的婉约小娘。少年斜眼瞧着挺有趣,他本就是留不住烦忧的乐天性子,打趣道:“薛姐姐,我不小心打烂你的心爱古琴,你不会突然出手宰了我吧?” 女琴师柔柔摇头,说道:“不会。” 代号戊的少年好奇问道:“薛姐姐,你不是北莽榜上很靠前的大魔头吗?魔头杀人可不就都是不要理由的?” 她笑了笑,“我也不知为何能上榜,其实我才杀了六人而已,除了第一人,其余都是别人花钱买凶要我杀人。可能是因为我所杀的人物,都是接近金刚境界的” 少年孩子心性笑道:“薛姐姐,女人本领这么高,小心以后嫁不出去。你想啊,就算你不是恶名昭彰的大魔头,哪个男人喜欢娶进门的媳妇打架比自己厉害,是不是这个说法?像我就不敢,以后找媳妇肯定找只会女红绣花的女子,不过我没钱,长得也不俊,师父在世的时候就总担心我以后讨不到媳妇。” 盲女轻声道:“跟了北凉世子,你还怕没媳妇吗?” 双手过膝如深山猿猴的少年戊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望向远方,沉声道:“就怕哪天说死就死了,所以不敢找媳妇啊。” 到了客栈门前,少年悄悄隐入黑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睡饱了的苏酥想要用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坐起身,结果重重砸在床板上,可怜木板小床吱呀作响,揉了揉腰,苏酥有些犯迷糊,怎么睁开眼就躺床上?昨晚雨夜里不是碰上了一名等人的女子吗?依稀记得小巷尽头还有个撑伞的修长身影,这类瞧着就高高在上的人物,搁在平时见着,能让苏酥酸溜溜腹诽半天,走出这间不管如何被老夫子收拾整齐第二天保管凌乱不堪的屋子,老夫子经常念叨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起先苏酥左耳进右耳出,后来实在不堪其烦,就堵了老夫子一句“你弄个天下来给我扫扫,我保证把这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那以后老头儿再没在这件事上碎碎念,让苏酥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老夫子在往外搬那几盆兰花,苏酥见怪不怪,去了前屋,齐叔还在孜孜不倦叮叮咚咚打铁,苏酥屈臂,跟齐叔对比了一下肌肉,有些泄气,冷不丁瞥见院里站了个半生不熟的身影,小跑过去一看,瞪大眼睛,怒喝道:“你谁啊?” 整整一宿,徐凤年都在将剑匣流淌出来的剑气抽丝剥茧,翻裂泥土已经不知不觉被踩平,他转过身看了眼这名旧西蜀皇室遗孤,没有出声。 苏酥皱了皱眉头,随即醒悟,跳脚讥笑道:“老子记起来了,你是那个昨日在老柳树下被骗了钱的傻子,大老爷们还流泪,是心疼银子还是咋的啊?” 徐凤年冷着脸转过身。 来到前屋的老夫子赵定秀无奈道:“不可无礼。” 以苏酥的五感迟钝,自然无法感知剑匣藏剑的充沛剑意,剑气有灵犀,对于苏酥这类不习武的凡夫俗子也不会主动伤人。苏酥跨过门槛,想着出门跟狐朋狗友们打闹逍遥去,他这辈子都跟穷得叮当响的家伙打交道,对于眼前这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虽说脑子有点被门板夹到的嫌疑,但也不是他喜欢接近的,说到底还是会浑身不自在,容易自惭形秽。苏酥就当眼不见心不烦了,绕过那人和那个古怪匣子,无意间瞧见墙脚芭蕉丛,蕉叶碎烂得跟恶狗咬过似的,当下便怒气横生,爬上墙头,叉腰对隔壁院子骂道:“王肥膘,你给苏爷爷滚出来!上回你偷摘我家芭蕉叶子去擦屁股也就算了,这次你是猫叫春还是咋的,挠老子的芭蕉做啥?挠什么挠,挠你那痴傻媳妇的奶-子去!” 隔壁院子传来一声怒吼,一个肥肉颤抖的胖子一边拉上裤腰带一边抄着锄头就杀出来,“酥饼,皮紧了欠拾掇是吧?大清早喊丧啊!老子削死你!” 苏酥自顾自在墙垛上打了几拳,自以为威风八面,然后蹲在墙头上,笑眯眯道:“还想爬墙?来啊来啊,就你这体型,在床上能压得你那媳妇喘不过气,小心别压死了。到时候你可就真要求我帮你喊丧了。” 胖子爬不上墙,锄头也够不着苏酥,一气之下就干脆甩手丢了除去,兴许是昨晚在媳妇肚皮上力气用得七七八八,没了准头,落向小巷里。苏酥正想调笑几句,转头见锄头要死不死偏偏砸向了一名路过女子,吓得他赶忙纵身一跃,想要去拦住锄头,可骤雨以后的泥墙松软,一个踉跄就要扑出个狗吃屎,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睁开眼睛时,猛然惊觉自己被她抱在了怀里。苏酥一时间有些发懵,不知道怎么开口。胖子打开门,见到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苏酥这小子祖坟冒青烟了,竟然还给一个娘们抱住了?王肥膘摇晃了一下脑袋,他跑去捡回锄头,还真怕伤到了人,小门小户,每一颗铜板是要一颗萝卜一个坑的,哪来的闲散银钱去赔?真死了人,万一若是北莽二等的人物,他就要全家给赔命陪葬了。 目盲女琴师放下苏酥,后者站定后赧颜笑道:“见笑见笑了。” 大清早的,又有夜雨扫尘,空气清新宜人,光线也就显得格外清晰,苏酥瞧真切了她,不漂亮,不过秀秀气气的,也很讨喜了,像是邻里富裕人家走出来的姑娘,没啥大架子,他喜欢得紧。 苏酥挠挠头,问道:“姑娘,你昨夜等人,是等院子里那个佩刀的公子?” 她点了点头。 苏酥习惯性一拍额头,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脑瓜子不太正常的,如此一来,苏酥看他的眼神就有些怜惜。领着她进了院子,身后传来蹲在门口看热闹的王肥膘一句“呦,酥饼,出息了啊,都带娘们进院子了,打从娘胎以来头一回啊,要不放炮竹庆祝一下?” 苏酥一脚跨过院门,缩回头怒骂道:“王肥膘,再瞎叫唤,晚上我带兄弟去你家听墙根去!什么金枪不倒一夜七次郎,我看也就是提枪上马就下马的眨眼功夫!” 胖子才要冲上去痛打一顿,听到院门砰然关上,只得骂骂咧咧回家睡回笼觉,狠狠呸了一声,心想老子有媳妇暖炕头,你小子有吗?接下来苏酥才知道老夫子去私塾说过了这几日不教书,齐叔依然打铁,目盲女子只是坐在后院,不像是发呆,不过也不爱怎么说话,偶尔老夫子跟她闲聊才问一句答一句,至于那个不知姓名的公子哥,苏酥横竖没看出门道,也就懒得理睬,就坐在后院欣赏目盲女子略显拘谨的小娘子姿态,至于老夫子所谓非礼勿视啥的,才不当真。后来老夫子不知从哪个旮旯拿出半吊钱,让这些年常叹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苏酥心情大好,做了顿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午饭,姓薛的目盲姑娘吃饭时也一样秀气腼腆,小嘴小嘴的,苏酥怎么看都欢喜,老夫子在桌底下不知踩了几脚,苏酥始终不动如山,十分有大将风度。 苏酥知道那个佩刀公子哥端着饭碗就又去前院站着发呆了。 老夫子时不时去那边看一会儿,然后摇头晃脑回来,苏酥也不是没有疑惑,可老夫子嘴巴严实,不透露半点,让本以为有个大财主远房亲戚的苏酥很是失望,好在有薛姑娘安静坐着附近,苏酥心里好受许多。 接下来半旬,薛姑娘皆是清晨来黄昏走,雷打不动。 终于知道是姓徐的年轻公子哥还是走火入魔地呆在前院,苏酥就纳闷了,你要说你眼前杵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么不眨眼盯着看半旬时光也得看吐了吧? 这一天,苏酥坐在后院小板凳上,和薛姑娘有一句每一句聊着。 老夫子负手从前院走回,低头自言自语:“精诚所至,六丁下视,太乙夜燃,勤苦从来可动天。既然有了这般数一数二的家世,还如此吃苦毅力。是我赵定秀走眼小觑了。” 苏酥听得含糊不清,高声问道:“老头儿,说个啥?” 老夫子默然坐下,许久以后,说道:“要搬家了,往南走。” 苏酥白眼道:“咱们有那个钱吗?再说了,去南边做什么?在这儿就挺好,不搬!” 老夫子好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扬声道:“我说搬就搬!为何人家身在富贵尚且吃得住苦,你偏偏就吃不得?!” 平时老夫子骂就骂,可今天有女子在场,苏酥也有些急眼了,“放着有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凭啥要我去吃苦,颠沛流离跟丧家犬一样,好玩吗?!” 老夫子怒极,颤声道:“好一个丧家犬!对,你就是丧家犬!” 老夫子竟然眼眶湿润,指着这个年轻人,咬牙切齿道:“我西蜀三百万户,谁不是做了二十年的丧家之犬?!” 一头雾水的苏酥嚅嚅喏喏,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到老夫子罕见的失态,也不敢再犟嘴。 一直安静的目盲女琴师轻声道:“老夫子,其实苏公子说得也没错,为人处世,天底下任何人都只是求一个不苦。像我这般的,在江湖上,也无非是求一个莫要身不由己。” 老夫子并非一味蛮横不讲理的迂腐人物,只是摇头哽咽道:“可是他不一样啊,他是苏酥啊!” 苏酥其实不是挨了骂而委屈,只是见到老夫子老泪纵横,有些莫名的心酸,也红了眼睛,抽泣说道:“对,我是苏酥!可我就只是在这里长大的苏酥啊。” 训斥苏酥二十多年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默然,垮了那股不知为何而撑着的精神气,就像脊梁被压弯了。 苏酥心一紧,胡乱抹了抹脸,神情慌张,赶紧说道:“老头儿,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就是啊,你别吓我。” 老夫子重重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回屋子。 只留下犯了错却不知错在哪里的苏酥,顾不得有女子在身边,低头抽泣。 薛宋官犹豫了一下,伸手轻柔拍了拍他攥紧拳头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他如溺水将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握住她的纤细小手,抬起头,哭泣道:“你告诉我哪里错了,我去跟老夫子道歉去。我不想他伤心,我也想有出息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没了古琴的目盲女子温柔笑了笑,另外一只手帮他擦去满脸泪水,轻声喊了一声:“苏苏。” 前院。 这半旬无数次记忆起广陵江畔的一剑天门开。 深呼吸一口。 徐凤年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无数剑气茧丝一改往日暴虐常态,温顺缠绕在他这只手臂上。 他平静道:“开门!” 剑匣大开。 ———— ———— (晚上一章《羊皮裘去时开山》) 第293章 有气急了就动手痛打子女的爹娘,却绝没有记恨子女过错的爹娘,对老夫子赵定秀来说,苏酥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差了那份血缘而已,若是那个姓徐的年轻人不踏入这条巷弄,也许这辈子也就老死在这座城镇,墓碑上刻下赵定秀之墓五字,再连同坟茔一起被风雨打散,无人会记得春秋时西蜀赵书圣的一字千金,他会担心苏酥这孩子没能娶上温婉的媳妇,会担心这个孩子被市井泼皮欺负,也会担心他没了自己的骂声,会走歪,会不成材,会过得落魄。但现在不一样了,李义山完成了当年的约定,他要带着隐姓埋名的苏酥去南方,去南诏十八部运筹帷幄,就如当年李义山在山崖所说:西蜀不在,还有后蜀! 今天老夫子给那些孩子在私塾授业的家庭亲自登门致歉,再将那些盆兰花分送出去,便是当年那个拿刀划伤他手臂的屠子,听说这位教书老先生要走,二话不说剁下一整条新鲜猪腿,强塞了过来,后来生怕身材瘦小的教书匠扛不动,让家里那个健硕小子背着送到了小院门口,以后多半要子承父业当屠子的少年憨笑说了几句先生以后记得回来。老夫子笑了笑,叮嘱着说识了字,帮你爹记账可别马虎,做人做事功夫都在细处。憨厚少年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老夫子挥了挥手,吃力托着猪腿往院子里搬,在前院想事情的徐凤年见状赶忙扛在肩上,帮着放到灶房里去。 苏酥临近黄昏,炖了一大锅,香气弥漫整间院子,有他和齐叔两尊饕餮镇场子,不怕吃不完。徐凤年在城里买了几套合身衣衫,再购置了一只小书箱,恰好可以装入春雷,至于那柄剑气蛰伏的春秋,准备背在身后,不再佩刀,也算一种聊胜于无的身份掩饰,如此一来,真有几分负笈挂剑游学的士子模样了。徐凤年不肯浪费那六百斤黄金,就让女魔头薛宋官护送三人前往南诏,虽说有齐姓铸剑师保驾护航,出不了大纰漏,但扈从这种事情,总归是多多益善,连同少年死士也一并吩咐顺路去北凉,起先戊死活不答应,要陪着世子殿下一起由橘子州入锦西州,徐凤年只得拿出北凉世子的架子,才让少年心不服口服地听命南行。 一大桌人一起吃着香喷喷炖肉,连目盲琴师都被挽留下,死士戊也让徐凤年喊来蹭饭,是院子难得的热闹场景。 酒足饭饱,少年戊回去收拾家当,苏酥带上薛宋官去城内转悠,老夫子又掏出半吊钱偷塞过去,颇像是自家不争气儿子好不容易拐骗了个姑娘,做长辈的怎么都得充充门面。院中只剩下老夫子铁匠徐凤年三人,说话也就没了顾忌。徐凤年按照李义山所说,给了赵定秀几个南诏人名。老夫子心情不错,默记下这几个分量极重的人物以及联系方式,最后直截了当问道:“徐家这是要造反?”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青城山和青羊宫,不知是否已经放入六千甲士,叹了口气,摇头道:“自保的手段而已。” 老夫子感慨道:“春秋谋士多如过江之鲫,但成名成事的也就一双手左右。你们徐家麾下的赵长陵死得早,可惜了一身王佐之才。好在李义山尚在,否则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徐家未必能有今日的景象。先前我只认为李义山虽然计谋略胜赵长陵半筹,却输在视野气魄上,比起英年早逝的赵长陵,和如今仍然帮燕敕王出谋划策和经略藩地的纳兰右慈,只算术强而道弱,可这二十年通过传入橘子州零散琐碎的消息,慢慢看下来,原来当年李义山仍是藏拙了,或者是被赵长陵锋芒遮掩,施展不开,等到徐家入主北凉以后,除了亲赴战场一项,李义山不论地理、洞察、机变和外交,还是文采修养,都是一流国士。简单评价其为毒士,实在是委屈了李义山啊。” 徐凤年懒洋洋靠着房门户枢,笑道:“我师父是当之无愧的全才,徐骁也说过赵长陵当年就一直心怀愧疚,说有他赵长陵在世,李义山就无法尽全力而为。我师父是真的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不论带兵治政,都是信手拈来。这二十几年下来,连我都不知道师父到底布局了多少手妙棋,恐怕在师父眼中,王朝里也就只有张巨鹿是他旗鼓相当的对弈敌手了。” 老夫子一脸遗憾道:“可惜这趟南下无法跟李义山见上一面,有太多话想跟他唠叨了,不吐不快啊。对了,世子殿下,你师父身体如何?” 徐凤年轻声道:“不太好。” 老夫子皱了皱眉头,徐凤年眯眼望着天色,十分笃定地爽朗笑道:“放心,他怎么会死!” 第二日清晨时分出城,在城外干涸护城河附近聚头,然后分道扬镳。 苏酥原本想厚着脸皮跟老夫子说租辆马车,好摆阔不是?不过今早醒来就见老夫子绷着张脸,就没这份胆识了。好在听说薛姑娘要跟他一起往陌生的南方而去,对于有无马车也就无所谓了,回头望了一眼那名站在河边挥手的潇洒公子哥,苏酥轻轻扯了扯女子衣袖,小声问道:“你跟姓徐的其实不熟?” 目盲女子柔声道:“不熟。” 苏酥笑问道:“那你不会喜欢他吧?” 她嘴角翘起,摇了摇头。 苏酥高兴庆幸之余,又有些伤春悲秋,那小子连老夫子都瞧得顺眼,以后十有八九出息得不行,而自己这般活得稀里糊涂,只是一个浑浑噩噩过日子的无赖混子,那么她就更喜欢不起来了吧? 少年戊没有着急跟上大队伍,他的大弓和箭囊都已经藏好,交由身材魁梧的铁匠背负,少年只是站在主子身边,欲言又止。 徐凤年笑道:“你跟着我没用,说不定还要拖后腿,死了也是白死。” 少年死士一脸惆怅。 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去吧,到了北凉王府,跟徐骁和我师父李义山说一句,我很好。这也算你立功了。” 少年愁得快,不愁得也快,笑脸灿烂道:“好咧。” 徐凤年想了想,掏出一袋子碎银,丢给少年,“别让人觉得我们小气了。” 少年接过一袋子银钱,突然低头闷声道:“世子殿下,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锦西州好了,我其实不那么怕死。” 徐凤年拨转他身体,一脚踩在屁股上,笑骂道:“滚!” 师父是戌他是戊的少年踉跄了一下,转身怔怔望着远去的背影,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匆匆跑向老夫子一行人。 苏酥惊讶问道:“呦呵,你小子竟然哭啦?” 知道这人绰号的少年恨恨撇头道:“死酥饼,要你管?!” 苏酥嘻嘻笑道:“那家伙是你亲哥不成?” 少年恼火道:“是你大爷!” 苏酥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恼羞成怒的少年学世子殿下依样画瓢踹了苏酥屁股一脚,气势十足道:“滚!” 连老夫子都乐得落井下石,抚须笑道:“小戊,教训得好。” 苏酥拍了拍生疼的屁股,呲牙咧嘴,倒也不生气。 转头望了一眼,苏酥虽然自认不聪明,但也不笨,他大概知道那姓徐的往北独行,不让小戊随从,是好心,换成是他,估计就做不到,别的不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多可怜。 不知自己成为别人风景的徐凤年向北行去,拍了拍身后背负的春秋,笑了笑,“本来是想送给温华那小子的,总是用木剑也不像话,不过得等他出息了再说,否则背着一两天还没威风够了就给人抢去,也太丢人现眼。要是他钻牛角尖不肯要,那就送给邓太阿,权且当做还了赠剑之恩。遇不上的话,也没事,回了北凉,送给白狐儿脸。他若是不要,这位叫春秋的兄弟,那你就只能跟我混了。” 徐凤年沉默下来,自言自语道:“其实说来说去,最想送给羊皮裘老头儿。” ———— 江南红鹿洞,绿水青山之间有稻田。 一名羊皮裘老头插秧过后,光着脚坐在田垛上休憩,身边有一架木制水车。 跟随父辈一起入山隐居的佩剑少年蹲在老头儿身边,问道:“喂,李老头儿,你到底是做啥的?我问叔伯们他们都不说,姜姐姐只说你是练剑的,那你行走过江湖吗,给说说看呗?” 羊皮裘老头弯腰从水车那边勺水泼在脚上,洗去田间带起的泥泞,没好气道:“去去去,别打搅老夫看风景的雅致。” 少年耍赖道:“说说看嘛。” 羊皮裘老头自嘲道:“江湖里哪来那么多大侠,都是小鱼小虾米,说起来也没个意思。” 少年撇嘴道:“犟老头,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他就是响当当的大侠!” 老头儿白眼道:“别说你爹,我连你爷爷都打过。” 少年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你瞎说,我爹是西楚名列前茅的大剑客,我爷爷就更是剑术超群了,是咱们西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 老头儿扣着脚趾,呵呵笑道:“还大宗师,你去把你爷爷喊来,看他脸红不脸红?吕家小娃儿,你看你爹每天擦拭那柄破剑就跟抚摸小娘们肌肤一般用心,可他哪次见老夫请教剑道,不是都不敢佩剑的?” 少年虽然出身春秋高门贵胄,难免在细枝末节上沾了些娘胎里带来的骄横,不过也不算盛气凌人,接人待物都恪守礼仪,不过这座山里结茅而居的不是名将就是文豪,他就乐意来跟眼前这个最没风度的邋遢老头唠叨,听了羊皮裘老头儿的言语,细细思量,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将信将疑说道:“这么说来,你也是大剑客了?” 老头望向浓绿绸带一般的潺潺小溪,反问道:“怎么才算大?” 少年哼哼道:“听说你姓李,那就是李淳罡那样的剑客,才算了不起!不过你俩虽然都是断了一条胳膊,不过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以前听奶奶说起,李淳罡可是天下最英俊风流的男子,连她都思慕得紧呢,你再看看你!” 老头儿随意拿手在裘皮上擦了擦,掏耳朵笑道:“小娃儿说够了就一边玩裤裆里小鸟去,老夫没心情听你捧臭脚。” 少年天生聪慧,知道曲线救国的道理,嘿嘿改口笑道:“老前辈,既然连我爹都要跟你请教剑术学问,你见我根骨咋样?要不你把那啥成名绝学都教我一教?算我吃亏,做你的记名弟子好了!” 羊皮裘老头被逗乐,“那你还真是吃天大的亏了?想学剑?根骨在其次,心性在先,懂吗?你这娃儿所在家族出了一大窝的名臣将相,那么你会不会下田插秧?” 少年一拍剑鞘,气呼呼道:“我怎么能去做庄稼活,学那兵法和练剑都来不及了!” 老头笑道:“这就对了,所以你学不来老夫的剑。” 少年赌气道:“可见你的剑术也不高明。” 与李淳罡同姓的老头儿一笑置之,起身道:“吕家小娃儿,去跟你那些爷爷叔伯们说一声,我要下山了。不回来了。对了,再给你姜姐姐带一句话,杀人救人,一线之隔,也是天人之隔。” 少年虽然经常跟这老家伙顶嘴,可事实上还是打心眼喜欢这个没架子的邋遢老人,一听他要下山,以后自己不是要乏味死了?赶紧问道:“李老头,下山做什么啊,一大把年纪了,总不会还要闯荡江湖吧?江湖啊,都是我这些年轻人的了,你凑啥热闹,在这儿养老不好吗?别去了,最多我以后不骂你糟老头,行不?” 这老头儿说走就走了。 有些无奈的少年只好转身跑去山腰,先跟爷爷说了一声,曾是西楚名将的老人神情震惊,丢下书籍就要冲出茅屋追人,但随即泄气坐下,失魂落魄。 少年好奇问道:“爷爷,怎么了?” 老人摸了摸孩子脑袋,一起走出茅屋,望向山下,轻声道:“如今可以说了,你这位李爷爷,不仅和剑神李淳罡同姓,其实同名,因为本就是一个人啊!爷爷年轻时候被李前辈打过,说来不怕笑话,能娶你奶奶,还是归功于这顿打呐。前些天牵驴上山的那个小书童,跟你差不多岁数,被你说成一口西楚歪腔的同龄人,如果爷爷没有料错,是邓太阿的剑童。” 少年如遭雷击。 那架水车依旧汲水灌溉不停,而人已走远。 ———— 一名白发白须的魁梧老人出城。 出城谁不会?进城总归要出城的不是? 但他这次出城,一路行来,身后一百里外已经吊着足足八千铁骑了!经过广陵道的时候跟上了三千甲,再往南到了燕敕王辖地,又跟上了三千骑,中间又有八百里加急的京城密旨,再添了两千铁骑。 不管他想要做什么,这八千铁骑都只是远远望着,不去插手。 整整八千骑,就像一个欲语还休的羞涩小娘子,只敢远望着心中崇拜的汉子,就是不敢靠近。 一身粗麻袍子的老人脚踩一双麻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绿衣小闺女,健步如飞,急速过奔马,可怕之处在于小女孩身体孱弱,被白发如雪的老人牵引,就一样可以如同草上飞。 一老一小,让人惊骇侧目。 被旧南唐境内带来的小孩子歪着头问道:“老爷爷,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老人大概不苟言笑了一甲子,在这孩子身边却破天荒多了些言语,说道:“去见一个故人。既是前辈,也是知己。” 小孩子嗯了一声,也听不太懂,就装懂点头说道:“故人啊。” 老人笑了笑,“故人就是老朋友的意思。不过去得晚了,就是已故之人,见与不见都没有意思了。” 绿绸衣小孩子乖巧道:“老爷爷,那我们快些!”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见小女孩眨着眼眸一脸迷惑,笑道:“绿鱼儿,稍等,再有三百里就要见到那名故人了,我要赶些苍蝇。” 老人一瞬即逝,一瞬即回。 然后拉起昵称绿鱼儿的小丫头继续前行。 八千骑中当头三百先锋骑人仰马翻,再不敢越过半步雷池。 他们如何不惊惧? 这老人可是那雄踞武帝城的天下第一人王仙芝啊! ———— 羊皮裘老头儿来到一座颓败黄泥屋子前,屋前有一方早已无水的水塘。 年轻时下山行走江湖,曾在集市购得一条青鱼一条红鲤,放生养在房前小塘。当初极为自负,以为在江湖逗留不过半年,就要于世无敌,也就会无趣而回。刺伤你以后,去过斩魔台,带你骨灰返乡,才见房屋残破。 池水干枯,荷叶皆枯,塘中两尾青红亦不知所踪。 李淳罡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登山,山顶是他练剑处,山巅峰峦好似被剑仙当中劈去填海,山坪上酒就突兀树起了一道光滑峭壁。 这一面峭壁,被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李淳罡剑气所及,沟壑纵横,斑驳不堪。 李淳罡来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芜坟墓前,拔去杂草,墓碑无字,只留下一柄年轻时候的无名剑,与她相伴。 这个羊皮裘老头儿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岂能腐朽老死,岂能有提不起剑的那一天?又怎愿舍你而飞升?天底下还有比做神仙更无趣的事情吗?” 老人回首看了眼孤小坟茔,柔声道:“世间剑士独我李淳罡一人,世间名剑独我木马牛一柄,这是李淳罡三十岁前的剑道。” “再以后,如你所愿,如齐玄帧老家伙所想,山不来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前拦去路,我就为后来人开山。这便是李淳罡的剑道了!” “绿袍儿,看这一剑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剑,轻轻一剑,劈开了整座峭壁。 李淳罡抬头,朗声道:“邓太阿,借你一剑,可敢接下?!” 有声音从九天云霄如雷传来,“邓太阿有何不敢?谢李淳罡为吾辈剑道开山!” 轻轻一抛。 这一剑开天而去。 羊皮裘老头儿抛剑以后,不去看仙人一剑开山峰的壮阔场景,只是坐在坟前。 一辈子都不曾与女子说过半句情话的老人细语呢喃,只是说与她听。 天色渐暗,羊皮裘老头儿视线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望见一袭绿袍小跑而来。 他轻声道:“绿袍儿。” 绿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轻声道:“我叫绿鱼儿。” 独臂老人已是人之将死,合起眼皮,仍是颤抖着举起手,“绿袍儿?” 这一袭小绿衣不知为何,灵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点头道:“嗯!” 第294章 (本想偷个懒,定时放在明天上传,想想还是算了,就当李淳罡死后再借书中人之口将余味说尽了。ps:以后若有新状元出现,尽量爆发感谢~尽量尽量~) 徐凤年再换一张面皮,符合舒羞大娘的刁钻口味,实在是书生得不能再书生了。春秋剑已经认主,敛去了滚滚如长河的剑意,斜背在身后,他本就身材修长,愈发凸显得玉树临风。只差没有出现一座坐立于荒郊野岭的古寺,否则徐凤年入宿挑灯读书,指不定就有狐仙猸子来勾引。 橘子州地理状况其实和中原相差不多,也有一些崇山峻岭,不过比较南方山川殊胜,多了几分经不起细细咀嚼的粗粝感觉,徐凤年这一路行来,除去养剑,很大精力都花在破解第七页刀所载的结青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巷一战,目盲琴师好似孩子气的胡笳十八拍,虽然当时躲避狼狈,事后让他收益颇丰,徐凤年既然完成了一桩心愿,成功说服老夫子前往南诏,这一路就走得不急了。这会儿来到山脚岔路口,看到一家旗帜扑灰到不管如何大风吹拂都直直下坠的简陋酒肆,有个身段妖娆的少妇站在门口伸懒腰,这一扭动腰肢,成熟妇人独有的风情也就摇荡出来了。 她瞧见徐凤年这位俊俏书生,两眼放光,马上小跑而来,挽住年轻后生的胳膊就拖拽向酒肆,挤啊挤的,还不忘拿挑了挑悬挂好些斤两媚意的眼角,直勾勾望向徐凤年,见他一脸邪气不侵的浩然正气,娇笑道:“公子别装了,知道你是老道的鸟。” 徐凤年不再故意绷脸,十足奸夫淫妇一拍即合的登徒子,嬉笑道:“大婶好眼力。” 大婶! 轮到这位少妇有些绷不住脸色了,娇滴滴说道:“公子真坏,奴家才十八岁呢。” 徐凤年一脸憨厚实诚说道:“是你女儿十八岁吧?” “小冤家,去死呀。” 少妇满脸妩媚笑意,说着调笑的情话,袖中出匕首,则是直直刺向徐凤年腰间。 背负书箱略显疲态的徐凤年神情不变,两根手指夹住那把凶狠匕首,无奈道:“大婶别这样好不好,我就喝酒解渴来了。给银子的,不白喝。” 风韵不差的妇人还是那副笑脸,眯眼道:“给银子哪里够,连身子带一百几十斤的肉一并给老娘做肉包子,还差不多!” 她抽了几下匕首,竟是抽不动丝毫,眼眸里流露出一些讶异,朝酒肆喊道:“快滚出来,老娘碰上扎手点子了!” 徐凤年看着哗啦啦冲出来的十几号壮汉,哭笑不得。 这样精彩的江湖,温华那小子肯定喜欢。 ———— 本该是明前茶雨前茶卖得紧俏的好时分,可留下城这座小茶馆还是生意寡淡,天生不适合做生意的店老板不在乎,新来的脾气古怪小姑凉不上心,可温华却急啊,天天吃那加煎蛋的葱花面也不是个事,好歹隔三岔五来点荤菜不是?嘴巴都能淡出鸟来了,温华在街上招揽生意,口干舌燥也没把一位客人请进茶馆坐下,瞥了眼挂在门口鸟笼的老鹦鹉还在那里公公叫唤个不停,气得他摘下木剑就猛敲鸟笼,可这头扁毛畜生学舌含糊,倒是跟主人黄老头学足了处变不惊的架势,依旧重复骂人,温华缩头缩脑,见黄老头背对自己饮茶,就伸出两根手指去拔毛,正要得逞,被一杆向日葵抽在手背上,温华想躲,可是根本来不及啊,瞪眼望去,这小姑娘生得亭亭玉立,虽说脸色不太好,可吃饭时候瞧着她还是很能涨胃口的,可惜温华自诩浪子回头,自打不知第几十次一见钟情后,总算开窍,打定主意这辈子要给那名女子坚守贞洁了,温华怒道:“贾加嘉家嫁佳颊,再打我,本公子可就真要出手了啊!” 当初她神情颓败来到茶馆,天崩地裂都像是可以纹丝不动的黄老头那叫一个心疼,后来介绍她名字的时候也不肯用心,只确定姓贾,后头是谐音,温华也不管什么,跟她天生不对眼,每次喊她都故意喊一大串,上个月出现一幕吓得他差点尿出来,一个茶客有意刁难,嫌弃她煮茶功夫寒碜,她耐着性子换了两壶茶,大凉天摇扇故作文士风范的商贾仍是挑刺,温华本来是看热闹,乐得这姑娘出丑,然后就看到站在客人身边的少女呵呵一笑,一记手刀就削去,如果不是温华机灵,丢出一只茶碟,挡下手刀,然后拼了命去挡在两人中间,那颗头颅就跟西瓜一般被一刀切掉了,打那以后,温华就提心吊胆,恨不得连她上茅房都盯梢,这些日子以来,温华头回心甘情愿的做牛做马,不敢劳驾这位小姑奶奶接待茶客,宁愿她盘膝坐在窗口长椅上,肩扛一杆不知哪里拔来的向日葵发呆。 少女板着脸呵呵一笑。 温华拿她没辙,讪讪然走进茶馆,一屁股坐在黄老头对面,见小姑娘没跟上来,小声说道:“你孙女?有你这么宠着惯着吗?就说上次,杀人不犯法?” 两鬓霜白的老头喝了口茶,平静道:“我闺女杀几个人还犯法?哪家的家法?哪国的国法?早个二十年,你小子让那些帝王君主来回答,看谁会点头。” 温华嘴角抽搐道:“黄老头,你这吹牛不打草稿的,要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比跟赵家天子平起平坐了?” 老人斜瞥了一眼亲手授予剑术的木剑游侠,没有说话。温华被盯着毛骨悚然,道:“好好好,你厉害行了吧,既然你口气这么大,晚上我给你做三大碗葱花面,要不然你肯定饿得睡不着觉。” 自有一股雅气的老人挥手道:“这就去做一碗。” 温华怒道:“不去,真当我是喽啰了?” 然后伸出手,嬉皮笑脸道:“我家小年说过,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只有富贵才能让老子能淫一个,所以,给钱先!” 老人悬停茶碗,于是温华立即挤出谄媚笑脸,做了个毛巾搭在肩上的动作,跑着离开,不过嘴上念叨着:“看我给不给你加煎蛋,嘿,本公子连葱花都不给你放几粒!” 老人转头提了提嗓音,带着笑意喊道:“小闺女,来来来,坐近了,陪我喝喝茶。” 小姑娘坐在隔壁桌上,盘膝坐好,然后一瓣一瓣摘下向日葵。两人还是背对背。 老头也不在意,一口一口喝着粗茶,温华腿脚利索,加上葱花面也不是多费劲的活计,吃过了那碗葱花果然可怜到屈指可数的马虎面条,不和眼前那小子斤斤计较,放下筷子后感慨道:“温小子,武评上那些人物,你觉得谁才是真正的高手?” 聊到这个,温华马上兴致勃勃,大声笑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武帝城的王老神仙了,拓跋菩萨是北蛮子,我才不稀罕,说来说去还数桃花剑神邓太阿顶呱呱,剑道第一人嘛,我当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辈子能跟邓剑神比拼一剑就死而无憾了,其余那些曹官子啊魔头洛阳啊,都不算什么,不是本公子的菜!” 黄老头嗤笑道:“就你这等见识,还想剑术大成?练剑之人,只学那邓太阿,不知李淳罡,不出百年,剑道就要再无占去武道风采一半的鼎盛光景了。” 温华愣了一下,“李淳罡?我只知道我们王朝自己有个水分极大的武榜,这老头儿才排在第八,后来北莽出炉的武评更是没影儿了啊,不是被人挤下去的吗?” 老人端起茶碗作势就要泼温华一脸,这小子赶忙拿袖子护住自认英俊无双的脸庞,老人却是停下手,喝了一口茶,慢悠悠说道:“这五百年江湖,李淳罡是唯一一个剑道造诣直追仙人吕洞玄的巨材,足足五百年啊,可不是一百年。这个李淳罡,当时评为春秋十三甲里,其中李淳罡的剑甲魁首,是最没有疑议的。” 温华哦了一声,虚心请教道:“黄老头,别说悬乎的,说些实在的,否则我也听不明白。” 老头笑道:“你可知道李淳罡曾在广陵江畔一剑斩甲几许?” 温华想了想,试探性问道:“八百?” 见黄老头笑而不语,温华一咬牙,学这老家伙狮子大开口:“一千六!” 老人冷笑道:“再加一千。” 温华一拍大腿,吼道:“他娘的真是生猛!以后老子不崇拜那位传言去挑衅拓跋菩萨的邓太阿,改换成李淳罡了!” 老人叹息道:“不出意外,已经死了。” 温华愕然。 黄老头双指旋转白瓷茶碗,望着微微漾起的茶水涟漪,轻声道:“人力终归有极致,一剑破甲两千六,也受了无法挽回的重创,这等让人神往的壮举,比起两百年前吴家九剑破万骑,犹有过之。可惜我没能亲眼瞧见,都是你小子害的。不过李淳罡虽然受了重伤,按理说再活个三四年并不难,只不过以李淳罡的性子,如何受得了慢慢老去,老到连一把剑都提不起来?当初他既然肯为了酆都绿袍儿跌入指玄境,再返剑仙以后,也是不愿飞升或者转世的,死了便是死了,才符合李淳罡此生一往无前的剑意。这才有最近的万里借剑邓太阿,助一臂之力,赠剑在其次,一剑开天,西去万里,赠送剑道感悟才是关键,终于帮邓太阿这名剑道后辈战平了拓跋菩萨。” 老头似乎都忘记了喝茶,唏嘘道:“青衣飘飘,仗剑江湖,让整座江湖仰视。一生临了,最后一剑,仍是成就了一位新剑仙,也就李淳罡可以有这等手笔了。死得其所啊,只是不知李淳罡是否真的死而无憾。” 老头自嘲笑了笑,指着茶水,“人走茶凉,没过多久,江湖就只会看到邓太阿如何风光一时无两,忘记李淳罡曾经给予剑道无与伦比的一次次拔高。在我看来,天下可以没有王仙芝这样的老匹夫,唯独不能没有李淳罡这样的真正风流子。” “靖安王赵衡死了,这个一辈子都比娘们还不如的赵家男人,总算做了件爷们该做的事情。” “李义山劳心劳力,总算病死了。天下谋士无数,被我考评上上,不过九人,毒士李义山位列探花。他一死,也就只剩下四人了,其余几位年轻后生,能否顶补上去,现在还不好说。” “见着了西楚散而不倒的气运柱子再度接天,钦天监那个经常对弈被我骗的老家伙估计气死了,不知这个老学究那部历书编撰完成了没有,若是没编完,让李当心那个王八蛋抢先,儒家就岌岌可危喽。” “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也没几年好活了。” “剩余四名离阳王朝顶尖谋士中,在京城以外给燕敕王当大帮闲的纳兰右慈,撑死了还有四年好活。其余两位在京城当缩头乌龟的,病虎杨太岁自废大半武功,不用多说。剩下那个,最不出名,却是最风生水起,未来三十年庙堂走势,大半都掌控在他手中。当年那桩白衣案,他可是主谋啊。徐骁身边十二死士,有一半都死在刺杀此人途中,其中一个,还是这人的宠爱侍妾,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好笑不好笑?” “都死了,都要死了。数来数去,一人少一人。江湖也好,江山也罢,到底还是年轻人的,我喜欢这样的天下,不至于死气沉沉。离阳王朝有张巨鹿顾剑棠,北莽有才到中年的拓跋菩萨,有更年轻的董卓之流,以后还会有不断的新人,雨后春笋般冒尖上位,这才有趣啊。” “不过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好像还不死心,要帮着北莽女帝下一盘很大的棋局,我有些拭目以待。” 温华听得晕乎乎,讶异问道:“黄老头,你魔障了,胡言乱语什么呢?” 老人端起茶碗,一口饮尽,“你不用理会这张棋盘,安心练剑就是,你这辈子也就只能练剑了。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事情,莽夫有莽夫的活计,商贾有商贾的买卖,大家都在规矩里做人做事,就是天下太平。” 温华拍了拍腰间木剑,冷哼道:“你等着!” 老人讥讽道:“可别让我等个几十年,等不起。” 温华一拍桌子,“才吃过我的葱花面,就过河拆桥了?!” 老人正要说话,脑袋被一样东西拍了拍,转头一看,是自家闺女拿向日葵敲他,他何等谋略心机,顿时了然,哈哈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放心,我不想死就可以不死,怎么也要活到亲眼看你出嫁那一天的。” 然后老人就被一根向日葵给拍飞。 倍感解气的温华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道:“比女侠还女侠!敢打黄老头,除了李淳罡和邓太阿,我就佩服你了!” 温华突发奇想,冷不丁自说自话起来:“你这样有个性的姑娘,我琢磨着徐凤年那色胚肯定会钟意,以后岂不是成了我弟媳妇?那我得喊黄老头啥?” 然后他也被打飞出去。 黄老头坐在地上,自己问自己:“李义山既然临死之前就划下道来,要不我还是去襄樊再看一看?” 听到头顶冷哼一声。 老头儿叹息道:“女大不中留啊。算了,北凉自己院子里就够乱的了,那小子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我何苦做这个恶人。还是跟那个不愿天下太平的太平令较劲,比较实在。你想黑白买太安吗?那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站起身,拍了拍尘土,笑道:“闺女,你等着,我给你做葱花面去。” 无缘无故被抽了一杆子的温华忙不迭嚷道:“给我也来一碗!” 黄老头根本就没搭理他,这让温华当下又忧郁了,又怀念小年了。 第295章 被十几位凶神恶煞的绿林好汉包围,徐凤年松开手指,让身段婀娜可惜生了一副歹毒心肠的妇人抽走匕首,她也识趣,不再黏靠着这名深藏不露的俊俏书生,退了几步,不服老地学那二八少女一脸天真烂漫,笑问道:“公子,怕不怕?” 徐凤年苦涩笑道:“你说我能不怕吗?” 她捧着心口娇笑道:“怕了就好,老娘见你有些本领,就给你两条路,一条是殊死搏斗,单挑我们一群,死了后剁肉做包子,一条是投了我们寨子做兄弟,一起吃酒喝肉。” 一名身材瘦如竹竿偏偏袒露旺盛胸毛的汉子小声嘀咕道:“青竹娘,不应该是那吃肉喝酒吗?” 被揭短的妇人柳眉倒竖,扭腰行走如一条竹叶青,一脚狠狠踩在这汉子的脚背上,“老娘让你吃肉,让你喝酒!没老娘做这黑店买卖,你脱了裤子割下卵蛋自己煮了吃去!”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做兄弟做兄弟。” 少妇眼中闪过一抹鄙夷,那只瘦猴儿吐了口浓痰,骂道:“就这德性,咱们寨子收下也是浪费口粮。” 马蹄响起,蹄声渐近,尘土喧嚣,妇人皱了皱眉头,抬起手臂,衣袖遮住半张脸,眯眼望去。十几个汉子面有喜色,徐凤年转身看去,彪悍六骑疾驰而至,当头一骑仪表天然磊落,提了一根缠金丝裹银线的铁棒,搁在二流名门正派,这人放在掌门位置上一点都不含糊。身侧两骑一人黑罴体格,提了一对板斧,一字赤黄眉,头发蓬乱,天生面容狰狞。另外一骑是道士装束,穿一领麻布宽衫大袍,绘有阴阳鱼图案,腰系一条茶褐色镶玉腰带,脚踩一双丝鞋净袜,面白须长。剩余三骑都是各持兵器的精壮汉子,除去舞棒的领袖和中年道人,其余四人都血迹斑斑,尤其是那个赤黄眉粗人,就跟血缸里浸泡过。 六骑一齐下马,为首英武男子黯然道:“没能救下宋兄弟,是对不住各位。” 瘦猴儿哇一声就哭出声,跌坐在地上,哀嚎不止。得有三个瘦猴儿体重的黑罴汉子把两柄板斧丢在一起,闷闷道:“直娘贼,老子从法场东边杀穿到西边,照排砍去,杀得老子手都软了。” 道人望向徐凤年这个不速之客,然后斜瞥了眼妇人,后者没好气解释道:“新撞到网里的鱼虾,还没来得及下锅。” 她看着这名时运不济的俊俏后生,媚笑道:“小子有些手段,赶巧几位大哥到了,正好擒拿下送灶房去,回头做几大屉肉包子送山上去犒劳各位。” 仪表出彩的首领皱了皱眉头,说道:“青竹娘,怎的又做这种买卖了。” 她理直气壮道:“不重操旧业做这个,就揭不开锅了,一文钱饿死英雄汉,你们要如何侠义心肠,老娘不管,总不能亏待了自己!”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温雅笑道:“就当这个月伙食钱了。” 他转头朝徐凤年抱拳笑道:“惊扰了公子,在下六嶷山韩芳,若是信得过,一起喝碗劣酒,就当韩某人替兄弟给公子压惊。” 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汉子粗嗓子说道:“韩大哥,跟这小白脸废话什么,喝酒是给他天大面子,敢不喝,让我卢大义一板斧削去他脑袋当尿壶!”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喝。” 那落草为寇的儒雅汉子轻喝道:“不许无礼!” 他率先在酒肆外头的酒桌坐下,将那条能值不少银子的祖传铁棒放在一旁,对徐凤年伸了伸手。徐凤年也不客气,摘下书箱,跟这个自称六嶷山韩芳的绿林英雄面对面坐下,碰碗以后,一饮而尽,这番直爽举动,赢来不少旁观汉子的好感,背了一柄松纹古剑的道人轻轻坐下。韩芳介绍道:“这位是张秀诚,出身士族,举凡群经诸子天文地理无所不精,写得一手好字,本是橘子州一名刺史的心腹幕僚,为佞人陷害,才成了道士,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大大咧咧坐下的赤黄眉汉子恨恨道:“韩大哥你还是那三代将门之后哩,蓟州当年若不是有你们韩家做那定海神针,早就给北蛮子拿刀捅成筛子了,若不是离阳王朝那姓赵的昏君不识好歹,你如今也该有个正四品封疆大吏当当了。” 韩芳眼神出现一抹阴霾,随即很好隐藏了情绪,自嘲笑道:“叫公子笑话了。不提这些,喝酒喝酒。” 绰号青竹娘的丰韵女子又拎了一坛酒砸在桌上,“下了蒙汗药啊,回头都是老娘砧板上的鱼肉。” 韩芳赶忙笑道:“还有这位,韩某不得不多提一句,刘青竹,叫唤一声青竹娘即可,刀子嘴豆腐心。” 徐凤年不识趣道:“才见识过青竹娘的匕首。豆腐嘴刀子心还差不多。” 韩芳愣了一下,有些尴尬。 妇人嫣然一笑,身子往徐凤年这边靠了靠,“这位小秀才,老娘越来越中意你了。” 啪一声。 没些弹性是断然没有这等清脆响声的。妇人瞪大眼睛,望向这名本以为没几斤根骨的俊逸书生,自己这是被当众揩油了?常年打老雁,结果被雏雁啄了一回? 徐凤年缩回手,笑眯眯道:“青竹娘,你要真愿意,咱们就洞房花烛去。” 女子捧腹大笑,拿手指抹去眼角泪水,媚眼一抛,扭腰进了屋子。 中年道人古剑出鞘,一剑抹去,在徐凤年后方脖颈停下,然后迅速回撤归鞘,一切不过眨眼间。 没资格坐下饮酒的旁观汉子们瞅见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喘。 好像始终蒙在鼓里的徐凤年看向韩芳问道:“青竹娘这是磨刀去了?” 韩芳哈哈笑道:“公子好-性情,韩某先和兄弟们去山上寨子,要是不嫌弃,公子可以一同前往,若是想再喝酒,事后让青竹娘带路便是。” 徐凤年笑道:“再喝几碗。韩当家先行一步。” 起身相互抱拳,韩芳领着小二十号人马上山去。徐凤年独自坐在桌前,喝了口酒。 青竹娘站在附近,冷淡道:“都不是好人。” 徐凤年疑惑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青竹娘坐下,倒了一碗淡而无味的劣酒,“那韩芳本是六嶷山好几个寨子坐头一把交椅的,谁都瞧不起,结果被那些寨子合起手来对付,如今混得惨了,连姓宋的拜把子兄弟去城里逛窑子,都给泄露了消息,给一大票官兵堵住,五花大绑去了法场,韩芳带了人去救,才六号人,可不就是救不了人,只能杀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那提双斧的,别看他长得跟头牛似的,你听他说话,文绉绉的,就知道不是好鸟,一肚子坏水,以往寨子里兴旺,人多势众,去了小城里喝花酒,这些年也不知被他喝高了耍酒疯,排头砍杀了几十上百条的性命,被他糟蹋的黄花闺女何曾少了去?那姓张的道人,歪点子多,是寨子里的军师,剑术自然称得上高明,说是年轻时候师从一位道德宗的大真人,学了一身呼风唤雨的仙术,好像是叫五雷天罡正-法还是啥的,不过老娘我也没瞧见他腾云驾雾了,但是亲眼见过他一次倾力杀人,出剑时候恍惚有雷声。其余几位,谁手上没几条人命,寨子里树了一根杏黄大旗,说要替天行道,可寨子里的规矩是谁上山,就要在山下杀了人当做投名状,这算什么替天行道?” 徐凤年笑道:“那你?” 女子神色平静,“老娘跟他们一路货色,能是好人?也就是没本事杀你,否则你这会儿哪能在这里舒舒服服喝酒。对了,你姓啥名啥?” 徐凤年答复道:“徐朗,负笈游学来到六嶷山,可不知道这儿这般比兵荒马乱还乌烟瘴气,早知道就绕道了。” 她笑道:“是该绕道,这座山啊,就是贼窝,不过呢,不妨跟你透个底,韩芳这些匪窝寨子再狠,比起那个橘子州数一数二的魔教宗派,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嬉闹了。人家就算只放个屁,这些寨子几百条所谓的江湖好汉就都得熏死。好在这些魔头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跟韩芳这些小喽啰计较而已。” 徐凤年纳闷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托着腮帮,无形中将胸脯搁在桌面上,呈现出两团晃眼的丰硕,媚眼笑道:“你这才入江湖的雏儿,酒里没有蒙汗药,就不许老娘在碗底抹上一些吗?” 徐凤年瞪眼道:“你!” 她笑道:“敢吃老娘的豆腐,你有几条命?等会儿把你脱光了丢到砧板上,先剁下你的那条小蚯蚓,做下酒菜。你说滋味该是如何?” 徐凤年摇摇坠坠,她愈发开心了。 结果摇了半天,她也没瞧见这俊逸书生倒下。 直到察觉到眼前年轻公子哥一双勾人丹凤眸子眯起,她才咬着嘴唇愤恨道:“逗我好玩吗?” 徐凤年坐直以后,哈哈笑道:“好玩。” 结果,女子噗嗤一声,笑道:“傻乎乎的俊哥儿,老娘其实没在你碗底抹药,谁玩谁呢?” 徐凤年愕然。 她柔声道:“你走吧,别意气用事,上山去了那座寨子,就算掉进了大火坑,就算你运气好,有过硬身手傍身,被你爬出来,怎么也得掉一层皮。” 徐凤年柔声道:“谢过你了,知道方才你扮恶人,是想帮我脱身,被捅上一刀换活命,不过就是丢了一身家当,怎么看都是赚的。” 她笑了笑,没有言语。 徐凤年低头喝了口酒。 两两无言。 她突然说道:“以往我不是这般菩萨心肠的,只不过你长得跟我男人有几分相像而已。” 徐凤年一本正经点头道:“由此可知你男人是何等的风流倜傥。” 女子娇笑着泼了一碗酒过来。 徐凤年轻轻伸出手,揽雀式,无比玄妙地将酒水凝成一块,然后重新放回她眼前碗中。 谁说覆水难收? 第296章 玩了一手揽雀收覆水的徐凤年笑道:“杂耍而已。” 刘青竹一根青葱手指碰了碰瓷碗,再揉了揉柳叶眉,惊讶道:“只是杂耍?” 徐凤年没有回答,问道:“你怎么入了寨子?” 她没敢去喝那碗酒,想了想,笑道:“牢骚太盛肝肠断,不说了。” 徐凤年很不识趣地刨根问底:“你男人?” 她白了一眼,“真想听?” 徐凤年摇头道:“算了。” 女人心思难测,徐凤年不想听,她反而竹筒倒豆子一股脑抖落出来,不过语气淡漠:“死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家破人亡的时候,被寨子里一个汉子嫌他碍眼,拿一根铁矛搅烂了肚子,然后我被韩芳许配给了一位坐第三把交易的,还没洞房花烛,那位英雄就管不住裤裆里的玩意儿,急匆匆想要野外苟合,我衣裙都褪在小腿肚上了,光屁股等了半天,才知道给魔教里头一位大人物路过给撞上,把这位夫君给拍烂了头颅,魔头见我还有几分姿色,就大发慈悲收了我做禁脔,跟他去了那座巍峨宗门,大概算是通房丫鬟,跟一些狐媚子服侍了他半年,玩腻了,就给打发回来,方大义这些浑人也就只有贼心,没那贼胆了,想要跟那位大魔头做连襟,也得有命不是?要不然你以为我这个俏寡妇能活到今天?就算能活下来,估摸着大白天也没力气站直。伺候男人,尤其是这些满身蛮力的糙人,可是体力活。现在想来,当初在皇宫一般的地方,也算见识了一场人间仙境的大世面,没白遭罪。你瞧瞧,被你勾起了话头,老娘真是肝肠断了,换碗酒喝,这一碗透着邪乎劲儿,怕着了你的道,真被你给洞房了,到时候老娘倒是不吃亏,你这初生牛犊给那魔头又是一巴掌拍烂头颅,白花花一滩,跟豆汁似的,终归是渗人的画面。” 徐凤年把酒碗推过去,平静问道:“什么门派,这么有来头?” 她略带讥讽道:“徐公子,你连沈门草庐都没听过?这就敢往六嶷山这边游学?” 徐凤年笑道:“沈门草庐?听着很像偏向儒教的名门正派啊。” 青竹娘喝了口酒,见四下无人,这才说道:“韩芳绰号锦毛麒麟将,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像麒麟了?真当他是北莽国师?张秀诚人称雷部真君,也没见他招过雷。这次在法场上被砍脑袋的宋馗,还叫扛鼎天王呢,不一样是自封的,就他那风吹就摇的小身板,能不能扛起老娘这九十来斤都两说,也就只会用些下三滥的淬毒暗器。所以啊,沈门草庐,说是草庐,其实跟皇帝住的差不多,遍地都是金玉,也不知道怎么挣来的钱,茅房都比山上那些寨子大当家的居所来得气派,老娘是没真正去过皇城宫殿,不过琢磨着差不离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青竹娘,你可不止九十来斤吧,该有一百斤上下重。” 女子恼羞嗔怒道:“今日老娘吃撑了七八斤牛肉不行啊?”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女子看了眼天色,说道:“你啊,别把六嶷山当儿戏,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都是人精儿,没几把刷子就没本事站稳脚跟,走吧,身上随便留下点东西给老娘,好跟韩芳他们有个交待,老娘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也不是那情窦初开岁数的女子了,不能因为你有副好皮囊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你要不舍得背着的剑,拿出些银子就当破财消灾。韩芳给了我一锭黄金,给他那些上顿不接下顿的苦命兄弟吃定心丸呢,就是在你面前打肿脸充财主,这个寨子早就成破落户啦。” 徐凤年还真从书箱拿出一摞银票,放在桌上,微笑道:“一百多两,够了没?” 她挑了下眉头,手指敲打着银票,笑道:“还真是个阔气主儿,就凭你这等身家,只要家底不薄,在寨子里还真会被当冤大头财神爷供奉着,只要一天不吸干你的血,保管性命无忧,方才辛苦演戏,敢情是老娘自作多情。徐朗,你家哪里的,真是游学的士子?” 徐凤年调笑道:“姑塞州的小家族,那边高门世族扎堆,多如牛毛,没个丁字大姓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根本抬不起头,没想到在这儿怀揣了一两百两银子,还成有钱人了,早知道就早些时候来这里摆阔,说不定就跟你明媒正娶鱼水之欢了。” 她瞥了眼这名嘴上滑溜的书生,讥讽道:“偷瞧了半天,就不敢摸一摸?” 被抓个现形的徐凤年摇头道:“哪里是这种人。” 她起身后有意无意拍了拍胸脯,颤颤巍巍的旖旎景象,让汉子恨不得赶紧跑去捧着兜着,生怕因为过于沉重咕噜一下就掉地上了。徐凤年还是眼观鼻鼻观心,让青竹娘不知是白眼还是媚眼,笑着离开,酒肆没伙计帮衬,都得她一人忙碌,总有忙不完的鸡毛蒜。接下来那名背剑负笈的书生没打算上山,给了一百多两银钱后就在山脚岔口坐下了,自己动手把桌子挪移在屋檐阴凉处,从书箱里抽出一本地理志,跟青竹娘要了一碟盐水花生,一碗熟牛肉,一坛酒,从正午坐到了黄昏,青竹娘也没把他当座上宾看待,做了顿马虎饭食,对付着吃了,询问他是怎么个算计,徐朗说要在这儿住几天,琢磨琢磨一个山寨是如何维持的,还跟她讨教了许多琐碎事情,进账出账,招徕人马,收买人心,就连平时没有杀人劫舍人命买卖时在山上是否要开垦菜圃都问过了,事无巨细,都打在算盘上,青竹娘也知无不言言不无尽,反正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机密,若说这名年轻书生是官府的密探,打探风声来了,给甲兵入山剿匪铺路子,她也不怕,寨子被铲平,她大不了再去沈门草庐做牛做马。对她而言,谁死不是死?世间也没她愿意收尸的人物了。 晚上他也好打发,就拎了两条长椅,对付着睡了一夜,屋内青竹娘辗转反侧了半宿才昏昏睡去,清晨起床,对着铜镜,劣质脂粉如何都扑不去一双黑眼圈儿,当她看到精神焕发坐那儿捧书的家伙,眼神幽怨得不行,也不知是气恼这后生死皮赖脸,还是气他昨晚连畜生都不如,连寡妇门都不敲一下,她虽不会开门,可好歹证明了她还是尚有几分姿容的。她冷哼一声,拿着他孝敬给寨子的银票走去山寨,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没有私吞个一两张银票,不过那一锭黄金到了嘴里就不吐出来了,这帮大老爷们蹭吃蹭喝的,这份钱本就该是她的。韩芳所在的寨子进山不远,十几里路外,不过山路不比官道平地,好在她走惯了,也不觉得如何吃力,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养尊处优不碰柴米油盐的秀气女子了。 韩芳客客气气收下了银票,礼数周到,还亲自奉茶一壶。在泥地校武场练把式的卢大义盯着这名年轻寡妇屁股瓣儿瞧,再看她的疲态神情,看似粗鄙不堪实则心思如发的汉子眼神古怪,打翻了醋坛子,心中冷笑,不知死活的后生,这个带刺的娘们也敢吃下嘴,岂是你能吃干抹净走人的?昨日上山时,张军师说这小子武艺可能有些,不过也就三脚猫的希拉功夫,经得起草庐那位大魔头一根手指压下?这尊菩萨,单枪匹马就可以连踏好几座寨子都不带歇气的了。 青竹娘出了寨子回到酒肆,见到徐朗还在那里看书,到今天为止她还不知道姓名的瘦猴儿蹲在一边发呆,这无赖好吃懒做,欺软怕硬,该有的毛病一个不落,不过比起山上草寇动辄对着人砍瓜切菜一通乱杀,委实是本事小胆子更小,也就显得没那般可恶,这些年常来这里帮些可有可无的小事,管不住眼睛是肯定的,不过竟然从未做过蘸口水刺破窗纸偷窥她洗澡出浴的腌臜事情,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在这座山里谁不信奉那富贵险中求的道理,瘦猴儿成了鲜明的异类,也是没出息的例子,听说第一次纳投名状杀人,一刀下去没把一名樵夫彻底砍死,眼泪鼻涕流得厉害,还要背着那樵夫去看大夫,不过好在有兄弟在一边盯着,帮着捅了一刀了结掉,才算让他进了山寨,只不过若说如此一来,她就乐意跟这瘦猴儿温存几晚,那也太荒唐了,她还是喜欢书卷气多一些的男子。 见着了泼辣青竹娘,也就只能靠那一大丛胸毛装爷们的瘦猴儿挤出笑脸,也不敢和她说话,只是假装跟那个后生套近乎,问道:“喂,姓徐的,你知不知道当下江湖出了一件大事?” 徐凤年放下那本从老夫子那边顺手牵羊来的橘子州地理志,笑问道:“啥事?给说道说道。” 瘦猴儿站起身,大摇大摆坐在他对面,见他主动推过一碟花生,原先有些忐忑的心情安定许多,悄悄畅快了几分,丢进嘴里一颗,一只脚踩在长椅上,啧啧道:“前几日我去了趟城里,跟一位当差的兄弟去酒楼撮饭,知道啥酒楼不?逢仙楼,一顿饭可要好几两银子才拿得下来……” 受不住这瘦猴儿瞎吹嘘的妇人一扫帚拍在他后背上,笑道:“有屁快放!就你这穷酸命,能认识什么当差的兄弟。还去逢仙楼喝酒,你怎么不干脆说去近江阁嫖花魁?不是更威风?” 满脸涨红的瘦猴儿一口气憋回肚子,弱了七八分气势,讪讪然道:“你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忒瞧不起我了……” 见青竹娘抬起扫帚就要劈头盖脸砸下,瘦猴儿赶忙说道:“你们知道离阳那边来了个桃花剑神邓太阿吧?” 徐凤年点了点头。 “等会儿说。”青竹娘去屋里拎了酒肉出来,这才坐下。 瘦猴儿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咽了咽口水,神采飞扬说道:“这位天底下第三厉害的剑神,不是去找咱们军神比试高低去了嘛,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青竹娘没那心情猜谜,倒是徐凤年笑道:“应该是输了。” 瘦猴儿一拍大腿,“错啦!” “鬼叫什么!”被吓了一跳的青竹娘抄起脚下的扫帚就杀过去。被拍翻在地的瘦猴儿也不敢与她恼怒,坐直了以后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说道:“本来是要输了,那位剑神连桃花枝都折断了,跟拓跋军神打得天昏地暗,从早上打到晚上,再从晚上打到早上,不知道打了几天几夜。哎呦,青竹娘别打别打,我这就说正题儿,在分出胜负的紧要关头,哦不对,是邓太阿就要落败的时候,所有旁观的数百近千高手们都听到一句话,从万里之遥,从天上传下来!” 青竹娘一脸讥讽,嗤笑道:“又胡扯了不是?你当自己说书先生说神仙志怪呢?” 瘦猴儿粗脖子说道:“千真万确!” 徐凤年伸手倒了一碗酒,没忘记给青竹娘和瘦猴儿也倒上一碗,轻声笑道:“继续说。” 瘦猴儿剐了一眼青竹娘,至于趁机剐在她脸上还是胸脯上就不得而知,这才啧啧说道:“就听到一句‘邓太阿,借你一剑,可敢接下?!’” 徐凤年才抬起手腕端酒,停在那里,没有喝酒。 瘦猴儿正想要拍大腿,想到刚才的遭遇,硬生生缩回,一脸神往说道:“然后邓剑神就回了一句,‘邓太阿有何不敢?谢李淳罡为吾辈剑道开山!’接下来就更吓人了,有一把剑开天而降,到了桃花剑神手里,然后就跟拓跋军神打了个平手。” 再荡气回肠的一战,落在瘦猴儿这等人物的嘴里,总缺了十之八九的嚼头。 青竹娘将信将疑,疑多过信,听过也就算了,斜眼看去,瞅见年轻书生低头喝酒。 瘦猴儿叹息一声,闷闷说道:“都是飞来飞去的神仙呐,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远远瞧上一眼。” 青竹娘也没有深思,随口问道:“这李淳罡是何方神圣?能借剑给那啥天下第三高强的桃花剑神?” 肚里货已经掏空的瘦猴儿嚅嚅喏喏道:“大概是离阳那边的大剑客吧。” 青竹娘瞧见年轻书生抬起头,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生硬脸庞,放下酒碗,他说道:“是个独臂的羊皮裘老头儿。” 瘦猴儿撇嘴道:“你糊弄谁呢,独臂老头儿能御剑千万里?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年轻书生凄然笑了笑,“再也见不到了。” 瘦猴儿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暖场的言语,见到青竹娘进屋子干活去,吃去大半酒肉花生,觉着乏味,就拍拍屁股回山上去。 青竹娘时不时站到门口,看那徐朗几眼,桌上多了那柄青绿剑鞘的长剑,眯起那双连她都要嫉妒的丹凤眸子,只是抿着嘴唇发呆。 除了两餐,他就一直坐着,天色昏暗后,青竹娘晚上依旧睡不着,隔着窗户见着外头油灯昏黄摇晃,就披上衣裳走出去,轻声问道:“要酒喝?” 他转过头,笑了笑,柔声道:“不用了。” 她还是去拿了一坛酒,却是所剩不多的一坛好酒,启封以后香气弥漫,她说道:“我自己喝。” 喝过了几碗,她问道:“真不喝?” 他摇头道:“你喝就是了,我等着你酒后乱性。” 被逗笑的妇人果真独自喝起酒来,豪饮,不输给那些自诩杀头不过头点地的汉子。 喝着喝着,她就细细碎碎说起来:“应了我家乡那句土话,没毛儿的鸟,有老天爷照应。我啊,反正就这么莫名其妙活下来了。怕死,觉得上吊死了,太难看。拿菜刀抹脖子捅肚子,该有多痛啊?贞洁烈妇,实在是做不来啊。” 这名也曾素手研墨红袖添香的女子,也曾做过人肉包子的青竹娘。醉眼惺忪,泪眼朦胧。 “我那夫君,没做过什么坏事,好事倒是做了太多,府上丫鬟都是苦命孩子,犯了纰漏,他都不舍得说重了,都由我来白脸红脸一并唱了,家里租赁出去的庄稼地,年份不好,说是收了欠条,可堆了一年又一年,哪有去讨要过?怎么就死了?你们既然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汉,劫富济贫就是,为何连人都杀光了才肯罢休?你们杀的,都是不比你们坏的好人啊!” 徐凤年平静道:“我上次见到远嫁的大姐,劝她回家,她不肯,说初嫁从亲再嫁由身。我知道她在等人。” 妇人哭笑了一声,“等到没有?” 徐凤年点头道:“等到了,可我宁愿没有等到。” 她撇过头,胡乱擦了擦眼泪,不再喝酒,也不再抽泣。 两人沉默以对。 砰一声,喝醉了的她脑袋侧着敲在桌面上,她嘴唇颤抖平伸出一只手,柔声道:“我女儿,若是活着,该有这么高了吧?” 她伸出去的手掌略微抬高了一些,那只按在桌面上的手,五指僵硬,“要更高一些。” 徐凤年说道:“我啊,重新捡起刀习武以后,好像就没做过半次跟行侠仗义搭边的好事,今天不讲理一次,你说想杀谁,我就杀谁。” 她只是痴痴扭头,望着这个愈发陌生的陌生人,问道:“你杀了人,我女儿就能活着,被我看着一点一点长高吗?” 徐凤年背好那柄春秋剑,往山上行去。 第297章 韩芳坐在书案前,抚摸着一把掐丝菱纹柄金刀,是实用性不大的装饰刀具,正想着什么时候拿去典当了换些银钱,好给钱囊干瘪的寨子解燃眉之急,放下金丝刀,桌上还有一块象牙微雕金刚经镇纸,韩芳手指摸着镇纸上篆刻的密密麻麻蚊蝇小字,重重叹息一声,一文钱饿死英雄汉啊。 韩芳就住在忠义厅楼上,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树立在青石广场上的那杆杏黄大旗,他不像寨子里许多落草为寇只为图快活的汉子,这些年始终洁身自好,没有掳掠女子上山做那泄-欲工具,以往下山去大庄子里杀富济贫,或者是拦路剪径,遇上的那些个娇柔小娘俏丽妇人,都分发给麾下兄弟,宋馗方大义这几位坐头几把交椅的兄弟,倒也不贪钱,唯独喜好在女子身上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每次都要他和张秀诚去劝架才能息事宁人,像这次宋馗在法场上被砍去了头颅,他留在寨子里的几房妻妾,不出意外今晚就成了其余兄弟们床上的玩物,这也是韩芳不愿意娶妻纳妾的原因所在,做贼做匪,少有安享晚年的,能活到半百岁就是老天爷开恩赏赐了,寨子里鼎盛光景,除去拖家带口的,得有将近骑得马杀得人的两百多号兄弟,来去呼啸成风,六嶷山附近数百里没有军镇屯兵,官府剿匪不力,对上自家寨子,不去官衙一排排砍了官老爷们的脑袋就要烧高香了。 只是如今寨子大势已去,得力手下不过十来条刀和马,许多当年称兄道弟歃血为盟的,死的死,活着的大多都已去了山上其余寨子,留下来的都是伤病拖累,养在寨子里,脾气还不小,不是嫌弃没新鲜女人,就是埋怨酒肉不够,韩芳也自知是为名声所累,许多话都不好说出口,甚至都不能有摆出丝毫脸色,如今能说上真心话的,也就只剩下家世相当的张秀诚了,树倒猢狲散不可怕,树倒众人推才叫人心凉,附近一些个当年寄他篱下讨口饭吃的寨子,随着不遗余力诱以黄金白银和娇俏女子,拢起大批人马,时不时就带上兄弟去山下杀个逍遥痛快,几个原先与六嶷山有秘密联络的乡堡庄子,都给不念旧情铲平了去,那些当家的做事不择手段,从来不讲究,一些个甚至和官府军校和捕快都有眉来眼去,大把银子砸进这些人的钱囊,更帮忙做了个本该公门当差便公门解决的许多染血脏活,前不久跟银瓶寨交好的一位官吏,就花了五百两银子私下聘请寨子歹人,去将一名衙门里的外乡刀笔小吏在在乡下村庄里全家上下十几口人,都给血洗屠尽,连几个幼龄稚童都没有放过,据说就那么给挑挂在长矛上,另外一些寨子则舔着脸去给沈门草堂几位管事的甘心做狗,认了叔父干爹,甚至还有一位四十几岁的寨主,认了草堂里一名年纪轻轻的女子做干娘,只因为她是草堂里一位魔道凶擘的宠妾,这些无半点道义廉耻可言的事情,尤其是官匪勾结,韩芳素来不齿,也难怪偌大一座忠义寨日薄西山了去,说来好笑,寨子能够散而不倒,还要归功于山脚那个青竹娘,若不是她跟草堂数一数二的魔头有过半年露水姻缘,其余几座大寨子想必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早就真刀真枪赶来吞并了。 响了两下敲门声,张秀诚无需等到应诺,就推门而入,他与韩芳意气相投,又是管领寨子内务的军师,不必在细枝末节上矫情。韩芳见到这位相识多年的嫡系心腹,心情好转,喊了一声张秀诚的字,笑道:“涪灵,睡不着?” 张秀诚脸色阴沉道:“方大义和洪迁二人又打起来了,还扬言立下生死状,说不共戴天,请我去写状子,我一气之下就谁都不理睬,省得闹心。” 韩芳笑道:“为了宋馗那个从青楼花两百两银子买来的小妾?” 张秀诚冷哼一声,“口口声声为兄弟两肋插刀,到头来还不是为女子与兄弟拔刀相向。” 韩芳愧疚道:“我也知道那女子其实早已跟洪迁勾搭私通,本该就该入他的屋子,不过方大义眼馋,硬要从中作梗,坏了这桩好事,的确不占理。你有为难,其实都怪我,洪迁早年上过几年私塾,这些年与你学了许多医卜天象,也有不小的志向,这小子才二十四五岁,一心想要一刀一枪博取个封妻荫子,好光宗耀祖,若非感激你的栽培,以他的本事,早就好转投门户,换一个与官府有交情的寨子,偷换了户籍,未尝没机会建功立业,而寨子上下都知道方大义跟我关系好,他也以韩家小孩儿自居,所以让你里外难做人,是我韩芳的错。” 张秀诚脸色稍霁,摆手道:“大当家的言重了。涪灵只是可惜这份家业啊。” 韩芳轻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尽是无可奈何的糟心事。” 韩芳站起身,和首席谋士来到窗口,微风拂面,接着明朗月色眺望山间夜景,心境清宁了几分,突然笑道:“乡里婆娘乡里样,那狐媚子不管如何面容姣好,也是一身的乡土味道。” 张秀诚会心笑道:“洪迁方大义也不过是乡里汉子,没尝过山珍海味,自然卯足了劲头去争抢个头破血流。你瞧瞧,这不就邀约来到广场上比试了。” 韩芳双手按在窗栏上,“不打紧,方大义看着粗犷,心思其实比怀春女子还要细腻几分,一肚子算计最多,他也只是借机找洪迁的麻烦,如今寨子凋零,第三把交椅空悬,他就想要把抢先放在屁股底下坐着,洪迁根骨好悟性也不差,武艺稳步晋升,方大义也只能凭仗蛮力趁早打一架,再过一年半载,就不用跟洪迁较劲了。这头黑牛小聪明太多,哪里知道洪迁根本志不在此,其实如今多结交一些香火情,以后指不定还要靠洪迁撑着那杆杏黄旗。涪灵,回头我教训一顿方大义,让他安分守己,你也与半个徒弟的洪迁说几句,咱们啊,真是又当爹又做娘的,辛苦。” 张秀诚笑道:“算好的了,比起那些给人当孙子的寨主们,咱们起码还算是给人做长辈。” 两人相视一笑。 张秀诚皱眉问道:“大当家,那名叫徐朗的姑塞州士子如何处置?” 韩芳摇头道:“不去计较,今时不同往日,不管他是负笈游学的士子,还是官府处心积虑派遣的探子,咱们都招惹不起,前者还好,以礼相待,若是后者,即便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 张秀诚眯起一双杏子眼,杀气凛然:“无妨,官府真敢带兵剿杀我们,不留退路,只需让我带上十名精悍兄弟潜伏入城,杀这些官老爷的后院一个鸡犬不留。” 韩芳笑道:“你这雷部天君,可不像方外真人。” 张秀诚眼神黯淡,喟然道:“什么真人,本就是披着道袍的匪人,只会在纸堆里降妖除魔捉鬼,” 韩芳一脸遗憾道:“是寨子庙小,容不下涪灵兄施展满腹才华和拳脚,如果当初能够再势大几分,壮大到三百兄弟,就有了分量去要价要官,被朝廷招了安,少不得能有六七个流内实权官职,三四十个品外散官,且不说涪灵兄的经纬韬略,仅就道德宗外门弟子的身份,何至于在寨子里对付那些柴米油盐。” 张秀诚伸出双指捻须,豁达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等凡夫俗子强求不得。” 韩芳蓦地睁大眼睛,与此同时,道人脱口而出:“不妥,这魔头怎的露面了!” 韩芳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边道士。 青石铺就的校武场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人,俱是山上罕见的锦衣华裳,而且寨子里的草寇即便穿上绸缎服饰,也难免有沐猴而冠的嫌疑,这十几位俊男美人则气质熨帖得很,好似天庭仙人下凡尘,让人眼红嫉妒,为首中年男子身穿一袭广袖大白袍子,赤足而来,面如冠玉,不佩刀剑,但身边有数名唇红齿白的捧剑侍童。有这等气派场面的,不用说也是六嶷山长乐峰沈门草庐的贵人驾临。当韩芳看到洪迁退出场外,不跟方大义厮杀,走向那名好似人间公侯的雍容男子,毕恭毕敬作了一揖,韩芳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果不其然,洪迁已经偷偷改换门庭,投了那座草堂,韩芳嘴角冷笑,道人张秀诚勃然大怒,怒斥一声“孽障”,身形直掠出窗,飘落广场,方大义和十几名看热闹的寨内兄弟也都如临大敌。 张秀诚抽出背后松纹桃木剑,剑指洪迁,痛心道:“洪迁,寨子待你不薄,当初你擅杀官兵,走投无路,是当家的怜惜你一身本事,才收容你,为何要做出这等忤逆之事?!” 洪迁浅淡一句话就让半个师傅的张秀诚哑口无言:“人往高处走。” 洪迁继续面无表情说道:“不错,是我禀告钟离仙师,有陌生男子试图接近青竹娘,青竹娘既然进入过草堂仙府,本就应当生是草堂的人,死是草堂的鬼,她作风不检点,我去与仙师说上一句,这有何错?师父,仙师已经答应我,只要你肯离开寨子,仙师法外开恩,草堂会有你一席之地,这等泼天荣华,不正是师父你梦寐以求多年的吗?徒弟好心好意为你搭了一条青云梯,何错之有?钟离仙师这趟出行,顺路而来,无意跟寨子计较,只是去取了那对狗男女性命。” 赤脚踩地的显贵男子终于开口,眯眼道:“听说忠义寨里两位当家的身手不俗,要不然跟洪迁一起给本仙做假子,不过是改了原本姓氏,赐姓钟离。不过这之前本仙还要看看到底是否入我法眼,看你韩芳棒法到底是如何的打遍边境十三镇,看你张秀诚是不是真的剑术能引雷,如果让本仙大失所望,这座寨子今夜也就踏平,抹去名号,这杆杏黄旗早就让草堂诸位高人不顺眼,替天行道,行的竟是歪门邪道,可笑至极。” 男子抬起头,面露讶异。 旗帜顶端,站着一名负剑而立的年轻男子。 他怒极而笑:“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敢当着本仙的面抖搂那几分雕虫小技,洪迁,去斩了旗杆。” 若是斩旗,就等于跟寨子结下血海深仇,洪迁知道其中轻重,但仍然咬牙前奔,一刀砍断旗杆。 不敢当着草堂魔头的面去拦下洪迁的张秀诚脸如死灰。 忠义寨,彻底完了。 旗杆轰然倒下,塌向广场中央,但那名只敢在山脚跟一名寡妇干柴烈火的游学士子,并没有失足坠地,身形始终笔直如枪矛,和旗杆一同落地时,砸地的旗杆晃荡而起,被他一脚踢出。 旗杆做剑,激射向意态逍遥的草堂魔头。 洪迁期间怒喝一声,劈下一刀,不曾想锋锐刀锋砍在,非但没有断去旗杆,一股巨大劲道反弹入刀,几乎握刀不住。气海翻腾的洪迁踉跄后退几步,眼神惊骇望去,已经看不到那文弱书生的踪迹。 姓钟离的草堂魔头嗤笑一声,踏步而出,伸出一掌按在旗杆一端,寸寸断裂。 高手风范尽显无疑,众人只瞧见势如破竹的画面,却没看到他脚步悄悄后滑了几寸,魔头数次提气,都止不住后撤迹象,眼神已然惊惧不输洪迁。 当他看到那名年轻剑客一闪而逝,终于按耐不住,沉声道:“剑来!” 剑童赶忙丢出一柄布满冰裂肌纹的朴拙古剑。 下一幕,便是那年轻人站在六嶷山赫赫有名的中年魔头身前,一只手越俎代庖替主人接住了古剑,另外一只手掐住魔头的脖子,往上提起。 魔头碎裂了一杆旗帜,这个年轻人便让手中古剑寸寸扭曲崩断。 徐凤年盯着这张狰狞通红的脸庞,冷淡问道:“你也配用剑?也配‘剑来’二字?” 第298章 徐凤年随手丢了那柄曾经号称削玉如泥的废剑,又问了一句:“谁准你说剑来二字?” 在六嶷山上作威作福惯了的钟离魔头,双手死死抓住这年轻剑士的那只手,双腿竟然无力蹬踏,只像是在抽搐,一掐之下,他惊觉自己全身气机都跟溃散了一般,拼命蓄力仍是无果,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若是平时,有人胆敢如此猖狂无礼,还不得被他拿剑剁成肉泥喂狗,可眼下这位比他还要魔头的年轻人形势比人强,拼着脸色由红转入病态青紫,艰难喘气道:“听说离阳王朝有剑仙李淳罡曾说剑来二字,是我辈剑士楷模,便偷学拿来窃用了,公子若有丝毫不满,本仙,不不,我钟离邯郸便不再说了,这辈子都不再说这二字……” 徐凤年哦了一声,抬起手,看似轻描淡写一巴掌拍在这名草堂仙师的头颅一侧,然后一颗脑袋就拔起脱离了身躯,落地后滚西瓜似的滚出去老远,徐凤年丢掉无头尸体,轻声笑道:“剑和来二字,如此普通的字眼,你承诺一次不说,想必很难,为了不让你失信,只好帮你一把。” 那个方才给钟离邯郸递剑的侍童,见到主子暴毙,顾不得什么,也不去深思为何主子怎就一招身死,只当是被小人算计,大意所致,他一把抢过另外一名捧剑仆役的名剑,铿锵拔剑后,红了眼睛怒斥道:“你这丧心病狂的乡野杂种,知道钟离仙师是我沈门草庐的下一代庐主吗?定要让你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剑童盛怒之下的一剑劈来,在武道修为不弱的韩芳张秀诚等人看来已然不容小觑。徐凤年左手五指钩爪,那颗滴抹了一路血迹的头颅凭空飞回,恰巧被剑童一剑劈成两瓣,但溅射血液都被一层海市蜃楼尽数弹开,倒是出剑的跋扈剑童满脸血污,他这一剑砍瓜切菜劈开了主人的脑袋,悬停那名背剑书生头顶三四寸处,不论他如何加重力道,都劈砍不下去。徐凤年缓慢抬臂,屈指一弹,剑身荡开,挣脱剑童手心,反拍在他白皙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与剑身同等宽度的长条红印,剑格镶嵌有一枚珍稀猫眼石的古剑脱手以后,又古怪扯回徐凤年手中,一寸一寸砰然龟裂,对着被打懵了的剑童笑道:“我连沈门草庐都不曾听说,又怎知脚下这脑袋开花的废物是谁?你主子才上了黄泉路,既然你忠心耿耿,作伴去?否则以你剑劈华山的绝代剑士风姿,相信回到草堂也是殉葬的命运。” 剑童这才醒悟双方天壤之别,才说出口一个不字,就被一脚踹得身躯如挽弓,倒飞出去五六丈外,吐血而亡。 徐凤年这才问道:“你想说什么?” 一座广场两批立场不同的人物,都是悚然动容。 洪迁悄悄挪步,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斩旗之后,就已经与忠义寨恩断义绝,绝无半点回旋余地,好不容易卑躬屈膝找来的大靠山横死当场,不说这名手腕血腥的挂剑士子如何计较,便是师父张秀诚和大当家韩芳两人就够他吃一大壶,才溜到广场边缘,徐凤年就转身盯住这名不遗余力去攀爬地位的草寇,微笑道:“洪当家的,别急着走,这杆杏黄旗被你斩断,只是你和寨子的恩怨,与我无关,不过听青竹娘说起,当年她男人庄子被破,也是你隐姓埋名,先做了几个月的庄子清客,然后里应外合,事后你一枪捅死了那名读书人,好些往日里经常和你说笑的清秀丫鬟,也都在那一晚被你提起裤腰带后给杀了一干二净,既然钟离邯郸死了,来来来,你若侥幸赢了我,青竹娘就是你帐幕玩物了。” 洪迁满脸苦涩悔恨道:“徐公子说笑了,洪某岂敢对你不敬。” 道士张秀诚突然高声道:“恳请徐公子将此人留给在下!事后要杀要剐,张秀诚绝不还手,悉听尊便!” 徐凤年反问道:“你当日在山脚酒肆,不是一剑想要割去我的头颅吗?” 张秀诚平静道:“只要徐公子肯放过忠义寨,张秀诚杀死洪迁,自当以死谢罪!” 徐凤年笑了笑,摊手示意张秀诚放开手脚搏杀,清理门户。 徐凤年望了一眼软绵绵缩成一团的杏黄底朱红字旗帜,自言自语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没有错,可之后,吃上了酒肉,从手无寸铁变作了手拿兵器,到头来杀得最多的还是与你们一样的百姓,到底是谁在替谁行道?” 徐凤年看着那帮瑟瑟发抖的草堂仆役,狐假虎威,既然连那头山大王都死了,还能威风什么?徐凤年扭头对韩芳说道:“韩大当家的,借七八匹马,与我一同前往沈门草庐见识见识人间仙境,如何?” 韩芳抱拳朗声道:“韩某人不敢不从!” 几名忠义寨草寇战战兢兢从马厩牵来十几匹骏马,生怕这位比魔头还魔头的俊哥儿嫌马匹少了不够眼力劲,就把他们给一并宰了,这可真就是冤死了。洪迁已经被张秀诚纠缠下来,还有几名精壮汉子站定,形成一个包围圈,对上成名已久的道德宗不记名弟子张秀诚,洪迁本就没有胜算,而且他的武艺大多出自张秀诚传授,短处彰显,处处被针对,捉襟见肘,虎视眈眈的方大义见着机会,一板斧挥下,就在洪迁后背划开一道大口子,洪迁已经没那气力去怒骂这头黑牛的不讲规矩,就在此时,才牵过马缰准备跃身上马的徐凤年一掠而过,手中扯过替天行道四字旗帜,奔至方大义身后,一手拍烂后背,壮如熊罴的汉子尚未扑倒,头颅就给那面旗帜裹住,如同一颗粽子,慢慢地被活活闷死。 广场上清风吹拂,却让所有人直坠冰窖。 洪迁被张秀诚一剑透胸后哈哈笑道:“死得好!都死得痛快极了!老子下辈子还做带把的爷们,只求老天爷让韩芳张秀诚你们几人都成女人……” 不等他将临终遗言说完,张秀诚一剑搅其烂心肺。 徐凤年瞥了一眼杏子眼的道人,平静道:“看在青竹娘说你还算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份上,留你一条性命,以后该作甚,等我和韩大当家回来再做定夺。” 殊不料这名道士也是果决性子,挥去剑尖血滴,倒提一把桃木剑,作揖低头,直截了当说道:“不用如此麻烦,张秀诚愿意和徐公子一同前往那座草堂。” 徐凤年对那几名草堂侍从生冷吩咐道:“捎带上钟离邯郸的两瓣头颅。” 一行人骑马奔向一个时辰马力外的长乐峰,忠义寨外其实有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不过徐凤年不坐,也就没谁敢造次。 有资格占山为王的宗派府门,大抵都算足金足两,远的像是隔江对峙的龙虎山和徽山轩辕,近一些的像是青羊宫,都是信众万千,别说宗主之流,就是一些杂鱼角色,也都水涨船高地高高在上,神仙得不行。落在常人眼里,只觉得云遮雾罩,自然而然就生出敬畏之心,这沈门草庐是六嶷山当之无愧的山大王,而眼前这位被拎野鸭一般扯住脖子的魔头,喜欢自称仙师,实力在草堂可跻身前五,前几年传言已经临近二品,徐凤年按照从青竹娘嘴里得知的琐碎细节,草堂大概能有两位二品境界即小宗师坐镇,就橘子州一州而言,的确相当不差了,草堂主人姓沈,这个姓钟离的是庐主不光彩的私生子,不过习武天赋不差,四十岁前有望晋升二品境,是不是私生子就不痛不痒了,兵强马壮者为王,是自古而来的铁律,朝野上下,搁在哪里都管用。沈门草庐之所以被戴上魔门的帽子,是由于草堂擅长房中术和密宗双修,归根结底,就是只要和鱼水之欢有关联的,草堂都精通,沈氏子弟下山,要么是杀人父母掳夺年幼鼎炉,要么就是护送成器的成熟鼎炉给达官显贵,甚至与北莽皇帐一些两姓宗亲都有生意来往,这也是草庐能够金玉满堂的根源,其实双修术虽然历来被斥为邪僻左道,但一些脱胎于佛道典籍的正统神通,根祗并不歪曲,这恐怕也是沈氏武学栋梁世代辈出的关键所在。 韩芳默不作声,在这名书生身畔骑马夜行。 只是心思跌宕,既然是挂剑负笈游学,这还不曾出剑,就一巴掌拍去钟离魔头的脑袋,岂不是有了二品境界?!这自称徐朗的士子才及冠几年?竟然就有了这等遥不可及的可怕实力,这让韩芳只感到人比人气死人,不过对于徐朗前往沈门草庐,并不看好,被裹挟前往,是逼不得已,总不能像那个捧剑侍童一样才说出一个不字就死在当场,但是到了草堂以后如何权衡利弊,就有些头疼,别的不说,草堂杵着两尊沈氏老供奉,久在二品境界高居不下,一个身后剑还未出鞘的徐公子,是不惜命?还是胸有成竹? 张秀诚跟在身后,只是觉得这名读书人好重的戾气! 就像一方上品古砚研磨出来的墨水,异常浓稠。 徐凤年手里正握有剑童那边拿来的一柄佩剑,是模仿东越剑池青铜剑的造型,厚格黑漆,大气古朴,徐凤年松开马缰,一手提剑,一手屈指轻弹,声音清脆悠扬。他突然问道:“方大义之流,闹市之中,嗜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抡起板斧砍杀过去,就只有酣畅淋漓,没有半点不忍?” 韩芳泛起自嘲,正要说话。张秀诚率先开口说道:“方大义洪迁这些亡命之徒,上山之前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之辈,意气用事,不分对错,对自家兄弟而言,自然足以称赞一声义薄云天。这就像中原二十四孝里头那些所谓的杀儿养母卧冰求鲤,都是疯魔了心窍,终归是有悖人伦常理。当年寨子也有过一些出身清白的官家子弟,被我用计,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被官军追杀,不得不入寨子做匪寇,这些人,对此也曾十分恼火,只不过大当家的也有大当家的难处,一个寨子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兄弟们忠心有多少,说到底还是看方大义这些莽夫,读书识字多了的,心眼活络,少有乐意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后来忠义寨被六嶷山其余寨子合着伙来排挤,鸟兽散,散去的正是这些肚子里有学问有墨汁的兄弟,投了别门别户后,反过头对忠义寨祸害起来,也最为不遗余力,三当家的宋馗,就是被以前一位兄弟设计骗去城中,才有的牢狱之灾。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下作,许多到了山上也不拉帮结派树立山头的兄弟,心灰意冷下山以后,也都对忠义寨有情有义,算得一场好聚好散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在山下跟青竹娘讨教了许多经营寨子的手段,多少知道你们的不易。” 张秀诚肚里忍不住骂娘,求你这尊大魔头别再讨教了,都拥有这般凌厉无匹的身手神通了,难不成也要学咱们弄一座寨子玩耍? 张秀诚心头一热,难不成六嶷山要换天了? 韩芳亦是心有灵犀,两人相识,视线一触即闪,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名在广场上捡回那柄嵌有猫眼石华贵名剑的剑童骑马奔来,焦急禀告道:“公子,有人偷溜!” 徐凤年其实早已通过辨识马蹄声得知真相,还是多此一举转过头望去。 估计是从主子那里学了七八分真传狠辣心肠的剑童以剑做匕首,趁机直刺徐凤年脖颈,连韩芳和张秀诚都没料到这剑童如此胆大包天,性子刚烈更是可见一斑。 徐凤年轻轻抛去手中青铜剑,插在那名逃窜草堂仆役的后背,坠落下马。 双指轻松拧住剑尖,两匹马依旧并驾齐驱,徐凤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只是抽过了这柄价值不菲的好剑,然后笑眯眯道:“去,去尸体上拔回那柄剑,至于逃不逃,随你。” 剑童呆立当场,随即崩溃得嚎啕大哭。 徐凤年倒转过剑,一脚踢去,才回过神准备去拔剑的剑童如风筝飞出撞在山壁上,气断死绝。 张秀诚噤若寒蝉。 这个魔头性情怎的比手段还诡谲难测。 坐在马背安稳如山的徐凤年将剑抛给韩芳,双手插袖,眯起丹凤眸子望向远方前路。 记得以前那段见着带刀持棒蟊贼就是生死大敌的寒碜岁月,每次翻山越岭,有个立志要做女侠的小姑娘都会欢乐嚷嚷大王让我来巡山呦,巡了南山巡北山呦,每次末尾还不忘呦呦呦颤音不止。 徐凤年平静道:“要是被你这位女侠知道上山只是痛快杀人,还认我这个好哥们吗?” ———— ———— (凌晨两点左右还有一章,是感谢13号那天新状元灰牧v疾风坛。至于昨天14号的新状元公子抚书,爆发更新再稍晚一些。) 第299章 徐凤年上山,只想学李淳罡那样一人杀千军。 春雷虽未带在身边,养意照旧。 徐凤年自己也已经察觉到积郁有太多杀意和戾气,再这样下去迟早走火入魔,到时候北凉少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北莽倒是多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新魔头。 大致问过了沈门草堂的家底,得知除去两位不食人间烟火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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