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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然而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里,佛经长廊的尽头却伫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影子。身穿武僧服饰却足有两人高的身影不动如山地伫立在长廊之下,皮肤青白, 眉心贴着一张朱砂绘就的黄纸符箓。这个宛如噩梦般的影子如礁石般立着,他壮硕如山的臂膀之上却坐着一个人。 袈裟如雪的神子坐在巨大的尸傀肩上,阖目垂首,伸手转动长廊石壁中镶砌的经筒。他每转一圈便双手合十念诵一句佛号,每个经筒皆要转动十圈, 不可多,也不可少。十遍不算多,但整个佛经长廊共有经筒一百零八件, 每件皆转动十遍, 便是一千零八十次。 即便拥有尸傀代步, 神子要转动整个长廊的经筒也要花费大半个长夜, 但江央坚持这项枯燥的礼事已有足足八年之久了。 柔暖的春风眷顾不到这座居于高山之上的佛塔, 凉冷的暮风拂起江央的袈裟,他双手合十,道:“阁下, 不请自来实乃无礼之举。若是惊扰了神明,更为大不敬。” 江央话音刚落,冷风拂面而过,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突兀至极地出现在长廊之下,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站在那儿。 “我还不想疯掉。”那人朝着江央缓步而来,优美得宛如将要捕获猎物的猎豹,“昔年明德主持为传递明觉之志而立的大明惊觉寺,如今竟已成为了藏污纳垢之所。神子江央,你侍奉的究竟是哪一位神?” 江央抬起头,看着那道自黑暗中走出的身影,赫然便是白里有过一面之缘、名为「兰因」的过客。 “你是何方势力派来的?北燕,禅心院?还是玄衣使?”江央看着他,语气平静道。 “回答我的问题。”兰因不由他顾左右而言他,藏于鞘中的长刀已经发出了啼鸣。 青年刀客深藏的冷锐不再压抑,如同打破容器的杯中水一般蔓延溢散。他的气息柔和却也危险,透着刀的锋利与血的腥香,如同无端弥散的烟气般瞬间散于整座长廊。檐下灯笼中的火光明明灭灭,当那裹挟着铁锈腥气的冷意扑面而来之时,江央只觉得自己的喉舌好似瞬间被人攥夺在手上,那柄尚未出鞘的利刃随时都可能剖开他的肚腹,撕裂他的胸膛。 “此地有两座神龛,一位已然陨落,一位不求供奉。在下早已无神可侍了。”江央抬手摁住了因为过于浓烈的杀气而躁动不安的尸傀,在窒息中吐字,“乌巴拉寨的寨民已经无法再离开大山,我等所求的不过是尘世一隅的安宁。” “你想说村寨内的异象你一无所知,全然无辜吗?” “在我出生之前,村寨已经是这副模样。”江央闭了闭眼,良久,才缓声道,“某一,雪山住民原有的神不再回应信民的祈求,世人却被无名的顽疾所困。乌巴拉寨的祭司不得不求助于蟠龙神,他们挽救了村寨,令神址延续至今。这是此地的历史。” “以被魔物寄生作为代价?” “是。以被寄生作为代价。” “荒唐。”兰因冰冷地吐字。 江央并不否认这一点:“此为先人犯下的过错,亦是我等已经无法摆脱的遗毒。” 神女不再回应自己的子民,并且降下了令人生不如死的诅咒。为了平息灾祸以及诅咒,当年的祭司不得不求助于外来的蟠龙神。以被魔物寄生作为代价,换取长生与不老的青春。为了避免寨民暴-乱,神子与祭司们隐瞒了这一真相,用美好的假象将这些寨民们拘禁在乐土般的幻想乡,离开此地的旅客则会被洗去记忆,忘掉「长生」这颗注满瘤毒的恶果。 “去往「山的那边」,会有什么结局?” “……”江央沉默了,这个一直宛如石像般的神子好似被触及了某种隐痛,眼睫轻颤不已。 “你们寨中,真的没有活女神吗?”兰因再次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呢?”江央抬起头,略微茫然的眼神中离散着破碎的光,他喃喃自语道,“不可能有的,也不会再有的。自祂陨落之后,世间再无明觉之女,后来诞生的……便是世人所说的「活女神」。祂诅咒了所有人,此地已经不再供奉于祂。唯独「活女神」还能聆听到祂的声音,无时无刻都想往山的那边去。但是那并非神谕,而是灾祸,更大的灾祸。” 雪山神女是司掌风雪与妙音的神祇,同时祂也是智慧、明德、醒智的神明。 “已经疯掉的明觉之神,自然是「明觉」的陨落。” …… “你说,神明真的会憎恨自己的子民吗?” 宋从心越过了雪山,在苍茫一片的天地中狂奔,意图在这被风雪掩埋的无垠净土中寻找到一丝生人的气息。但正如拉则能遁入风雪而不留任何痕迹一般,乌巴拉寨的子民似乎也被雪山神女所庇佑。他们拥有奇异的天赋,只要身在风雪之中,气息便会与天地融为一体。 阿金,究竟在哪里?宋从心估算着寻常人的脚程,想要跨越雪山前往山的那边,保守估计也要一天一夜。阿金必定还没有走远,只要能找到阿金一切或许都还来得及。尽管已经亲眼目睹过乌巴拉寨中的异象。但宋从心还是无法将村寨中的住民视为魔物,那分明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为了避免雪崩,不可大声吆喝,更何况阿金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失去知觉,昏迷在哪里。 宋从心在黑暗冰冷的天地间驻足,她闭目思索良久。突然,她伸出手,她掌心中突然萌出几截藤蔓,互相缠绕交织,拧和成一炬。而后,翠绿的藤蔓迅速木化,坚,变成微青的棕色,看上去质地十分坚。宋从心从腰间拔出鹿皮小刀,软化皮肤之后,在指腹间隔开一隙。 瞬间,山花烂漫的香气充盈鼻腔之间,宋从心迅速将血滴入炬中,心中默念。很快,火炬便燃起了令人心生温暖的光明。 看着火光燃起,宋从心终于松了一口气。光明也让她隐隐浮躁的心平静了些许,她举高火炬,那火光却十分奇异,仅是逆着寒风,照亮了旁侧的一条路径。宋从心举着火炬朝着被火光照亮的地方走去。一旦火光黯淡,她便调整方向,就仿佛火炬在指引着她前行。 而事实上,火炬确实在指引着宋从心前行。 宋从心用血点燃了火炬,期翼它能「照亮她的前路」,而这山林记忆所化的缄物回应了她的愿望,为她在茫茫风雪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因为要不断地调整方向,所以宋从心走得有点慢。这一路上,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着若是见到阿金,她应当如何在不身份的情况下取信并且规劝对方;她想着自己在没有通知同伴的情况下离开了村寨。尽管她在沿路的途径上留下了早已商量好的标记。但最好还是早些折返,不要让同伴忧烦;她想着天书记载的一切,剖析着乌巴拉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引致最终埋葬一切的劫难。 宋从心想了很多很多,她也不得不去思考这些来分薄自己的注意力。她到底还是有些怕黑,害怕孤独一人前行的。 突然,宋从心听见了软靴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猛然抬起头,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阿金。 然而,不远处的雪松之后站着一道矮小的黑影,阿金再如何瘦削也终究是成年人的体型,绝不可能是这般幼小的模样。 宋从心僵了一瞬,但很快,她又眼尖地认出了那一道人影:“拉则,是你吗?” 听见宋从心的轻唤,雪松后小小的人影回过头,她毫不犹豫地丢下了手中的东西,一路小跑着朝着宋从心奔来。她的发辫像小马的尾巴般不停地甩动,人也像小动物一样扑进了宋从心的怀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宋从心曾经在岩洞中抱了她一整夜的缘故,这个野兽一般的女孩总是对她格外的依恋,拥抱时总是那般用力,眼神也是全然的信任与放松。 “拉则。”即便不是阿金,但与相识的人重逢也是一件幸运的事,宋从心单手回抱了拉则,“你怎么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拉则抬头,眼神清冽而又冰透,“图南,你为什么,来这?” “我来找一个人。”宋从心半蹲而下,将温暖的火炬靠近拉则被冰雪冻得通红的脸颊,“他叫阿金,是村寨的居民,我在找他。” “为什么,要找?”拉则双手握着宋从心的手,歪了歪头,似是不解道。 “……”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只得道,“因为他的孩子想念父亲了,我来找他,也有一些事想问他。” “他们,不会来。”拉则口齿不清地说着,她松开宋从心的手,比划道,“来了,就,不回去了。” 拉则比划了好一会儿,又有些焦急地左右张望了一番,似乎察觉到总能翻译她手语的兰因不在,拉则终于放弃了。 “我带你,去找,他。”拉则再次牵起宋从心的手,“刚好,祂,也想见你。” 拉则牵着宋从心的手朝前方走去,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宋从心也没有拒绝。她只是将火炬举高些许,反手握紧了拉则冰冷的掌心。 茫茫冰雪之中,那点点的火光不停地朝前方而去。 而在那火光之后,无数蠕动的阴影好似被什么吸引,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转动钳状的口器,捕捉着空气中残余的香气。 倏地,黑暗中亮起的无数双猩红眼睛同时调转了方向,头部大幅度地转动,节状的躯体不自然地扭曲。 随即,那些窸窸窣窣的影子不约而同地行动了起来,朝着火光的方向,前进。 拂雪道君 无回之路与蛰民…… 明月楼主曾经说过,在那距今太过遥远的时代,雪山神女所在的北地曾经是神州大陆最繁荣昌盛的文明。北地山民们修建了链结天际的桥梁与台阶,征服了雪山将其驯化为自己的家园,更甚者,他们还掏空了一整座山峰,为自己的神明建造了一处宫殿。 但唯有亲眼所见之时,才能明了那究竟是何等宏伟壮丽的奇观。 宋从心牵着拉则站在山的这头远眺着山的那头,十数道相连的铁索自山崖上垂悬而下,如凌云飞渡般隐没云层。远处,云海环绕的雪峰被生生挖空了一整面山壁,与雪同色的长白石筑成的宫殿镶砌在山岩之间,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恍若一色,就好似这座雪峰生来便是这般样子。 山间云雾缭绕,与雪峰融为一体的宫殿便也在云海之间时隐时现。若有信众不远万里而来,只怕是会将其错认为天上宫阙。而从宋从心所在的方向望去,便会发现白石宫殿的建设是契合雪峰的尖塔形,顶端镂刻着光辉的法-轮。借助深浅不一的山石与多色琉璃碎片组成的块状图案,那座宫殿从此处望去,竟宛如一位舒展双臂、身后法-轮普照的神女。 她是如此慈悲祥和,就这样娴雅端肃地伫立于群山之间,向尘世展开自己的怀抱,宛如一位无私的慈母。 这便是神州最古之神,妙殊善法长乐天之主的神殿。 “拉则,你要带我去哪儿?”眼见着拉则不管不顾地朝着铁索桥跑去,在她毫无顾忌地用被冻得通红的手指去触碰冬的铁索之时,宋从心伸手将这瘦小的孩子抱了起来,“阿金……寨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寿命,到了。”拉则坐在宋从心的手臂上,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了宋从心的脖颈,“神,收回,恩赐。” 宋从心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那些在黑夜中蠕动的百足,不由得面色微变:“被收回恩赐的人会死吗?” “死?唔……不会。”拉则思索道,“他们,还活着。一直,活着。” 宋从心不明白拉则的意思,拉则不仅有言语交流障碍,并且还极度缺乏正常人该有的生活常识。她就像是被野兽养大的狼孩儿,只有求生的本能与个人的爱憎,人类社会的道德伦常于她而言都是陌生且无用的虚无之物。 但事到如今,原路折返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宋从心看着远处巍峨宏伟的宫殿,不知是不是因为拉则在身边的缘故,她感觉自己似乎没有那么畏惧了。宋从心踏上了铁索桥,示意拉则到自己背上去,女孩肢体灵活柔韧,轻而易举地便翻到了宋从心的背上,抱住了她的脖子。这下子,宋从心终于可以空出一只手来拿自己的武器了。 山的那边会有什么?背着女孩的宋从心踏过铁索,步履轻盈如凌于云间的白鹤。 她穿过缥缈的云海,人也好似在逐步远离世俗。她似一只轻盈的鸟儿,飞往她的山,飞向慈母温柔的怀中。 雪,下得有些大了,在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十座铁索桥最边缘的一座旁耸立着一座被雪掩埋的石碑,并没有被步履匆匆的过客注目。直到一阵山风拂去那岩上的碎雪,被时光研磨得粗粝模糊的石碑才显现出古老神诡的文字。 舍身布施之崖,有去无回之路。 …… 另一边厢。 宋从心没有按时归来,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是楚夭。 然而,在楚夭掐着时间不停朝外张望,试图与同伴商量一二时,她才脸色很臭地发现自己的另一个队友竟然也不见了。 “我的两位旅伴,稳重靠谱,在团队合作方面极擅单兵作战。”楚夭苦中作乐地记了两人一笔,她不敢擅自出去寻找队友的踪迹。万一自己不小心坏了事或是刚好彼此错开可就糟糕了。因此她只能满脸焦急地在竹楼中干熬着。 直到夜色渐渐深了,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楚夭已经摁捺不住了。兰因也就罢了,但宋从心是什么性子楚夭还是很清楚的。若不是遇见了无法袖手旁观的特殊情况,那人说什么都会回来报个平安。没有按时回来,唯一的可能便是出事了。 尽管以那位的能耐,楚夭也想不到这世间究竟有什么能伤到她。但担心这种事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更何况楚夭本就不是理性之人。 就在楚夭准备出门寻人之时,凑巧,一声不吭便消失了大半夜的兰因裹挟着满身寒风回到了竹楼,发现竹楼中只有楚夭时他还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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