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屯的故事_第2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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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远眺, 便可见那巨剑的神光折射到云层里，宛如一个巨大的光罩, 将蜀州大地倒扣在内。剑门关外, 一道白衣身影踉跄地停在湍急的江水旁, 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孔抬起，在亲眼目睹这一幕时, 竟有几分惘然：“没有金乌遗骨, 竟强以自身为祭献，铸成剑印……望帝……” 忍不住又是一声咳嗽, 鲜血却从口中呛出。若有识得他身份的修士在此见了, 只怕要大为震骇—— 此人分明就是那位连夺六州剑印、视天下群修如无物的天人张仪！只是此刻, 哪里还有前日剑顶对弈时的从容镇定？一道裂伤, 自其左手掌心生长出去，不断扩大, 隐约可见里面血肉蠕动，似乎努力想要愈合。然而天际那不断涤荡而来的铃音, 却轻易将这种努力摧毁, 如利刃一般，不断割开新的伤口, 带来新的痛楚…… 鲜血汨汨而下，几乎染红了那片江水。张仪终于走不动、站不住，向前倒去，失去意识前，只隐约看见前面山林里有人影朝他走来。在潮水浪涛声里，他做了一个旧梦，梦里那名紫衣女子赤脚踩着海边黑冷的礁石，走到他面前来，看着他被礁石划破的脸庞，笑着问：怒海之畔，荒芜人烟，你从何方来？再恍惚睁开眼时，潮声却已退了。他躺在一卷破旧的草席上，抬头便见茅檐低矮，窗外的细雨里飘着淡淡炊烟。一名粗衣麻布的妇人，正好这时端了碗汤药从外面进来，一见他醒了，顿时惊喜，连忙回头朝外喊一声：“人醒了！” 自己却走向他，道：“药刚熬好，可巧你醒得是时候。” 说话间一名青壮的汉子也走了进来，面容淳朴，显然也是附近山民，与那妇人是夫妻，见得人醒，便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人没死，不过伤口吓人了一点，多半是山里遇到了熊瞎子。可算你运气好，遇着我们，不然这两日江上涨水，怕都给你冲走了……” 张仪这时才明白：自己竟是被人救了。他勉强撑起身子，抬了手掌看去，只见道道裂伤不再扩大，但也并未愈合。它依旧在割裂，又生长，生长，又割裂，仿佛是两种力量以他的躯壳为战场，往复博弈，终于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剑阁闻铃，余响千日……不愧是她……” 他低低呢喃一声，却不知自己到底是钦佩更多，还是自嘲更多。那山民夫妇只是凡人，并无卓绝耳力，自未听见他的自语，只是把药递给他，又交代几句，叫他放心在这里养伤，便要赶路，也等过两日村中青壮一道进山把熊瞎子除了再走，而后才行离去。夫妇二人在外头，一个劈柴，一个生火。张仪人在屋内，隔窗远远看着，能听见他们小声说话，显然是新婚燕尔，日子虽然清贫，可并不相互埋怨，是善良淳朴人家。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为这袅袅的烟火气打动，可下一刻，身上裂伤处传来的痛楚，又将他从这幻梦中唤醒—— 他到此间，注定是来毁灭这一切的。所有不该生的波澜，在这一念之后重归于寂无。张仪摊开手掌，那一方小小的、由天下六枚剑印合铸而成的剑玺，就静静躺在掌心。他拿起来，轻轻一盖，剑玺底部那“六龙回日”四字忽然自动脱落下来，印在他掌心，但在沾到他掌心鲜血的刹那，所有笔划便如活物般挣扎扭曲起来，竟然慢慢盘结成一道细长古拙的金色符咒！与此同时，那枚剑玺却瞬间崩碎！这道金色的符咒一经形成，便好似抽走了剑玺的生命，使其重新散为六枚剑印，却不再有原本玄奥的力量，显得黯淡闪烁。 ——走遍六州，一路西来，所为不过是这样一道小小的符咒。取出这一道符咒后，张仪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只趁着自己此刻尚有意识，轻道一声：“良机既至，王杀当现，天宪当归。” 金色的符咒应声颤动起来，竟化作一道金线冲天而起。下一刻，已落在王氏虚天殿中！当符咒流动的玄奥金光将帘幕后这一片昏暗的空间照亮时，铜香炉前打坐已久的那名道人，终于睁开了双眼，死水般无波的瞳孔里，映出一团闪烁的幽火。帘幕外面，三大世家的话事人，乌泱泱坐了好大一片。陆氏三司，青霜堂，夷光楼，听风台，三司精锐悉数到场；宋氏四旗，秋水旗、烈火旗、灵木旗、赤金旗，四旗主三男一女，皆站在宋兰真与宋元夜身后；王氏六州部，除了不在控制中的蜀州若愚堂外，凉州若拙堂、齐州若缺堂、夷州若冲堂、瀛洲若讷堂、中州若昧堂，五堂长老俱在殿中。只是此刻，所有人正争论不休。 “老东西临死还要与我们世家作对，人都召齐了，偏他这时候重铸剑印！要早依老夫所言，春试开始那日就攻打蜀州，岂有今日进退两难之局！” “吕堂主这话意思，是我们大公子定计不对？倒也不想想，彼时望帝还在，打不动张仪还打不了你么？” “我等箭在弦上，焉能不发？你们说来说去，怕不是都不想打头阵，怕自己的人手蒙受损失吧？” “是啊，区区一道剑印，何足道哉？” “有剑印是不怎样，明月峡也不过才死百人罢了。想来廖亭山廖长老这样愿为我们世家忠心赴死的修士，王陆二氏多不胜数，必定能把蜀州千山万壑都填成平地呢！” “你——” “剑印既铸，再打蜀州殊为不智。诸位听听外头那道铃音，难道都忘了三百年前武皇之辱了吗？蜀州何时不能打？我看当务之急，是除掉那周满！” “是啊，武皇传人，若不早除，恐生后患！” “不，还是得先打蜀州！” …… 原本三大世家定计，要在剑台春试后攻打蜀州，一雪前耻。然而望帝一朝剑印重铸，却打破了所有计划，大殿之上众人难免争执起来。镜花夫人列于上座，越听脸色越沉，终于将手中茶盏重重往案上一放。 “砰”地一声闷响，整座大殿终于安静了。镜花夫人冷冷道：“武皇传人既出，还要纠缠什么蜀州？不趁早除去，难道要等她羽翼丰满后，再打上神都，把你们脑袋割下来挂上城楼吗？今时今日，自是先杀周满，再灭蜀州！” 有人面面相觑，不再说话。也有人踌躇起来，却将视线朝殿中那一道帘幕投去：“夫人自是高见，可……” 厚厚的帘幕，挂在大殿最里面，遮挡了大半的光线，只能隐约看见里面那道打坐的身影，此时却一动不动。镜花夫人见了这般情形，哪里还不知道，这帮人是觉得自己说话不顶用？三大世家，宋氏鉴天君宋化极早已亡故，陆氏不夜侯陆尝在与张仪一战后便疯疯癫癫，前日剑阁铃响时更是破门而出，不知去向，如今只王氏这位苦海道主王敬，能裁夺大事。她心中冷笑一声，到底走上前去：“道主意下如何？” 帘幕里那道身影终于动了一动，却问：“白帝城何时开启？” 众人齐齐一怔。镜花夫人下意识道：“清明雨前，尚有二十日。道主是想？” 里面那声音道：“望帝既死，蜀州气数已尽，灭之不急在一时。方今之世，唯有二人，或需稍忌。但在白帝一城，可毕其功于一役。” 镜花夫人道：“您是说周满与那孽种？此次剑台春试，他并未现身，也无墨令，难道还会去白帝城？” 里面那声音道：“王玄难埋骨之地，冷艳锯剑落之城，他岂能不去？王诰、王命——” 王诰、王命二人闻言立刻起身。只不过王命垂首，意态甚恭，王诰却是一扬眉没当回事，上前行礼：“父亲。” 里面那道身影，缓缓伸手，将那枚从天而降的金色符咒捏在指间，续道：“你二人苦修丹青之术已有数年，剑台春试失利，尚可辩称轻敌，可此次白帝画城，若仍不能将那王杀找出……” 殿中所有人俱感一凛。连王诰都感到了那股无言的威压，先前松快的神情中多了一分阴鹜。里面那人却没半点情绪泄露，只道：“退下吧。” 所有人顿时如蒙大赦，齐齐起身，向帘幕内那道身影行过一礼，无声退出。但在镜花也要离开时，里面那道声音却将她叫住。镜花夫人脸色并不好看：“道主还有吩咐？” 里面那声音道：“我知道，你与武皇仇怨深厚，恨不能立将那周满碎尸万段。” 镜花夫人道：“道主难道就乐见那周满继承武皇衣钵，将来再铸剑印、均平灵气？” 里面那声音道：“我并非不允你对付此人。王氏中州若昧堂、瀛洲若讷堂、齐州若拙堂，皆可拨你调遣，再借陆氏听风台，宋氏秋水旗，听你差用。” 镜花夫人皱眉：“道主的意思，我不明白。” 里面那声音道：“你尽可放手对付那周满。” 紧接着，话锋便转：“但，我要活的。” 镜花夫人顿时错愕，大为不解。里面那道身影，却是再无半点声息，只抬眼看向虚空中那一道不知何时浮现的字迹—— 周满，剑骨！难怪韦玄一定要荐她去剑门学宫，甚至还给了个客卿名头，多次将她保下。 * 前两日还因剑台春试而缀满星彩的学宫，一夕间，已挂上了一片白。望帝陨落，除却那枚铸成了新剑印的眉心骨，并未留下任何遗存，可蜀州四门，甚至远道来观剑台春试尚未离去的群修，皆来拜祭。剑顶之上，一片肃穆。金不换立在远处一角，并未看那来去祭拜的修士们，只是低头望着自己掌中那枚白骨剑印，印上淡淡的血痕似乎还带着炽人的温度：“怎会是我……” 一代帝主，为此陨落；三寸剑印，重似千钧！周满闻声，收回遥望的目光，看向他：“你怕自己担不起？” 金不换道：“以往六州剑印，借由君侯掌管，从儒门荀夫子，到中州不夜侯，哪一个不是一方豪杰霸主？望帝陛下临终托付，新铸剑印，所系乃是蜀州万万人安危……” 他凭什么能担，凭什么配得上？周满能懂，如此重要的一件东西，如此重的一副担子，既不交蜀州四门，也不给剑门学宫，却竟交到金不换手上，蜀州四门首座、剑门学宫夫子如何作想，尚在其次，金不换自己恐怕都觉喘不过气来。毕竟这位后世的金郎君，如今羽翼未丰…… 她注视着他良久，才道：“不会有人比你更配。这世间出身高于你者，固不可数，智谋胜于你者，亦非寥寥。可哪怕这些人有一千、一万，甚至十万、百万，真正配得上这枚剑印的，也只你一个。” 王恕立他身旁，则道：“谋深，虑远，成之因也。世间豪杰霸主，哪一个不曾是无名之辈？你是泥盘街的金郎君，杜草堂的金不换，望帝陛下给你，你便担得起。” 他二人平缓的声音，只有笃定。就像是相信日东升、水东流一样，不有半分怀疑。金不换想，他二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有心想要笑一笑，一解荒谬，然而待要张口，才发现自己喉间不知何时已经干涩，近乎哽咽，再发不出半点声响。烈烈风中，只有胸腔里鼓噪。到底，还是慢慢将那一枚剑印攥紧。三人并肩立在剑顶。妙欢喜等人拜祭过望帝后，都来与他们一一告辞。春试中名列前十的，便约定白帝城中再会；无缘白帝城的，便都道山高水长，总有再见之日。除却一个李谱哭丧着一张脸拖拖拉拉不想回南诏国去，其他人走得都算利落。不到半个时辰，夕阳沉落，剑阁便转凄清。周满与王恕、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