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是无名碑墓地的家属,主动聊起三月份的事——有位姓付的小姐来吊唁,给墓园捐了款,还特意托负责人在这块碑前种一排铃兰花,说是墓主人应该会喜欢。 她太善良,能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费心做这事,实在难得。 守园人走后,程知阙一个人待了会,片刻,打开从马赛带来的证据收纳箱,自里面拿出一整摞A4纸,按动打火机,在空气中分批点燃。 将近半米高的文件,白纸黑字,有些是独一份的合同复印件,当初拿到它耗费了不少精力。 地面簇起一团火光,点亮嵌在碑面的程闻书的旧照片,程知阙看了一眼,动作不着痕迹地一顿,继续往里填燃烧物。 余热喷在皮肤上,有轻微的灼烧感。 程知阙就着火堆烧起最后一张白纸,将烟衔在嘴里,用纸点燃。 烟雾向上飘散,在夜色中分不清去向。 沉默到最后,程知阙开口,深思熟虑后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如果还有机会,我带她来见您。” 一支烟燃尽,地上的东西烧得差不多了,变成一摊黑色灰烬。 程知阙从没想过,他一个向来不信感情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想要情深义重。 - 回到住处,付迦宜和两个保姆大致整理了一遍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物品,把已经用不到的塞进行李箱,放储物间,等回巴黎那天直接带走。 一整天下来,她刻意让自己不去想跟程知阙有关的事,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捱。 昨晚,她面对面问完那个问题,和程知阙无声对视,屏住一口气,等他回答。 他当时的目光很奇怪,像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类似于讶然的眼神,又掺杂了两相矛盾的意料之中。 她有一瞬间恍惚,突然不确定自己看没看错。 从认识程知阙到现在,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紧绷。 程知阙挂断电话,注视她许久,将问题原封不动抛了回来:“迦迦,你指哪方面?” 明知不应该,付迦宜还是生出一种极度失望的情绪。 她渐渐敛了笑意,疏离地后退半步,“没指哪方面,你就当我随便说说好了。” 当晚,两人默契地没进一步往下聊,背对背躺着,同床异梦,中间隔一条翻不过去的鸿沟。 他在她身边,营造出触手可及的假象。 付迦宜回过神,听见保姆问,健身室和书房要不要顺带整理一下。 她顿了顿,说:“我来吧,里面有很多程老师的私人物品,需要单独分出来。” 付迦宜先去了趟书房,坐在书桌前,对着立在书架上的高中课本和习题册发呆。 得承认程知阙是个好老师,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瑕疵。 早该想到的,越完美越像陷阱,也许从墓园初遇那次,她就已经成了待宰的猎物,落进他精心布控的编织网里。 他递来的那把伞不是救命稻草,是诱饵。 整理到一半,朱阿姨在外敲门,喊她下楼吃晚饭。 付迦宜没什么胃口,原本不想吃,又觉得为男人伤春悲秋不值得,强打起精神吃了小半碗饭。 饭后,付迎昌秘书发来一条邮件,详细列举了七大附近几套高端公寓的户型图,礼貌询问她喜欢哪套的格局。 这些天,付迦宜脑子一直很乱,心思俨然不在这上面,出于最基本的素养,到底没叫对方多等,捧着笔记本到客厅,集中注意力一一对比,最终选了套看起来还算合眼缘的。 墙上挂钟指向零点,玄关传来细碎动静。 付迦宜一愣,没想到程知阙会连夜从勃艮第赶回来,她坐在沙发上没动,不打算前去迎接,等他换完鞋子走进来。 程知阙瞧见她,出声打破寂静:“这么晚了,还没睡?” 付迦宜轻“嗯”一声。 程知阙问:“在做什么?” 付迦宜觉得胸口发闷,吐出一口气,回答:“我大哥让我在七大附近选套房子,等开学以后搬进去住。” 她主动提起付迎昌,有意观察他的反应。 她师承于他,行为处事自是有几分他的影子,程知阙并非全然听不出试探,顿了下,无端问道:“要喝点酒吗?” 付迦宜手指动了动,虚攥了下空气,点头说好。 从昨晚到现在,两人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提,给彼此留出缓冲余地。 今晚大概是限期内的最后一次通牒。 她知道了他的伪装和利用,程知阙也清楚她已经知道了。 他们其实都明白。 付迦宜扶着吧台边沿,坐到高脚椅上,看向站在内围的程知阙,勉强找出一个不深不浅的话题:“在勃艮第的事忙完了吗?” 程知阙拔掉木塞,给她倒了杯酒,“差不多。去了趟以前住的地方,把我母亲的遗物带出来了,等日后找时间寄回国内,给我外公他们留个念想。” 付迦宜视线略微发直,隔几秒才敷衍地应出一声,难免觉得怅然。 从前对他百般好奇,如今这些事亲口从他嘴里讲出,事无巨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知晓,可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空气凝结了安静,开始长达几分钟的沉默。 付迦宜拿起高脚杯,喝了两口酒,看似不经意地问:“等回到巴黎,你打算做什么?” 程知阙说:“看你。” “……什么。” “看你想做什么,到时陪你。” 付迦宜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接话,只静静坐着,手里捏着见底的酒杯,索然地笑笑,形单影只,看上去有些落寞。 程知阙心头一紧,目光锁住她,坦白和挽回的话在嘴边,即将脱口:“迦迦,我有话想对你说。” 这几日的戒断期一过,此时此刻,付迦宜冷静地看着他,酒劲上头,有轻微的晕眩感,思路却异常清晰,“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程知阙,我们分开吧。”她抢先开口。 第39章 第 39 章 无声对视数十秒, 程知阙喑哑出声:“想好了吗?” 付迦宜没闪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是, 已经想好了。” 她握住酒杯, 感受杯壁冰凉的触感,低下头, 拿指腹蹭掉上面薄薄一层水雾,反复几次,终于听见他开口:“我尊重你的决定。” 预料之中的回应。 一直以来, 除了在床上, 程知阙没驳过她的任何意愿,这次似乎也一样,或许他有意挽留, 但不是不清楚她的底线在哪, 多说自是无益。 付迦宜原是这样想,听见他又说:“可是迦迦,抛开过往那些事, 如果你还愿意,我们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 说这些话时,他嗓音比刚刚还要沉哑,看似平静的语调里,掺杂了几分试探性的商量。 原来像程知阙这种人, 也会有拿捏不准人心的失意时刻。 付迦宜胸口闷得难受, 浓重酒味在口腔里翻涌,直发苦。 最近一段时间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她完全不愿回想,即便眼下依旧很痛苦, 却不会再动摇。他们早晚要走到这步。 她仰头看着他,声音轻得仿佛一击即碎:“……退一步讲,就算我愿意,你觉得真能抛得开吗?你在我这,除了名字和那些能对外公开的往事,又有什么是真的。” “我喜欢你这点,比其他所有都真。” 付迦宜扯了扯唇,“喜欢到要去动我的家人,是吗?”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进一步。” “你是我老师……明明比我还要明白破镜难重圆这个道理,已经有了苗头,我想不出,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到此为止。” 他们之间没明确约定过开始,却即将郑重宣告结束,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始有终。 两个人没撕破脸,言辞并不激进,甚至温和得像闲聊,能给彼此留几分体面,已经是接近完美的一场交涉。 过往程知阙常教她各种场合的谈判技巧,可到头来,最简单直白的话,往往最能直击要害。 他教会她的那些,最终还是反噬到了他自己身上,逢山开路、遇水叠桥的本事终究无法用在感情方面。 长久的沉默过后,程知阙承下老师这角色,默认退到原来的位置。 她太纯粹,既会为爱奋不顾身,也会在有限的包容里吃力地摘清自己。 她爱他,但也不会只顾着爱他。 从决定回应她好感的那刻起,他早该想到这天的。 付迦宜垂了垂眼,摘掉挂在颈间的吊坠,把它放到吧台上,低声说:“既然我们已经没了那层关系,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适合我保管,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程知阙盯她净白的手背,“……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随你处置吧。” 付迦宜没再坚持,“我知道了。” 空气变得越发稀薄,再多待一秒她恐怕会窒息。 付迦宜只想赶紧离开,视线落在地面,正要从高脚椅上跳下去,听到他哑声叫她名字。 她动作一顿,没去看他,僵着身体等他把话讲完。 程知阙说:“……抱歉。” 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眼泪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付迦宜原本不想哭,垒起的城防因这两个字顷刻坍塌,功亏一篑。 她侧对着他,纤瘦肩头微微耸动,无声抽噎。 程知阙看在眼里,并不是滋味,抬手想抚她肩膀,手臂悬在半空几秒,最终还是放下了。 始作俑者连安慰的资格都不复存在。 漫长时间过去,付迦宜调整好情绪,对他说:“……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也不想听你道歉。站在你的立场,善恶有报,为家人拼尽全力讨公道本没有错。我们之间,是我主动想要发展另一种关系,愿赌服输,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认。” “一直以来你都对我很好,我没理由恨你,也尽量让自己不去怨你,因为不值得。程知阙……我们就这样吧。” 他给了她一段足够深刻的初恋,过往那些相处片段印进骨髓里,混着血肉一起疼,想连根拔除需要太久太久。 但她仍不后悔爱过眼前这个男人。 执着是苦,一念即生。 经历一场荒唐,淋漓过后满目疮痍,也该梦醒。 - 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一周时间,院子里白桦树叶变成另一种颜色,和刚来时赏过的一线嫩绿对比鲜明。 付迦宜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已经步入秋季。 回巴黎前两天,付迦宜去海岛探望付文声,一行三人,程知阙也在列。 两人并排坐在车厢后座,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一道棕色真皮扶手,她稍微动一下身体,换个坐姿,指尖不小心蹭到他外套衣料,眼皮止不住地跳,不动声色坐远了些。 程知阙原本在假寐,像是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缓缓睁眼,朝她那边扫去一眼,下一秒收回目光,面向窗外。 那晚谈分开之后,不过过去短短两三天时间,他们已然生份至此,处处是隔阂。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她身体里热烈存在过,修长手指抚过她最私密的地方,带着凉意的唇吻遍她全身,既动情又沉沦。 付迦宜抬了抬眼,问老方前面是什么地方,方不方便停车,她想出去透口气。 从前觉得程知阙能时刻陪在她身边是幸运,眼下只会觉得徒增负担,越难忘越难捱。 抵达海岛时,比预计时间晚了半小时左右。 车子停在悬崖边上,候在岸边多时的师傅带他们乘游艇过岛。 付迦宜视线越过层层暗礁,往远眺,自然而然地想起上次。 那会她刚考完试,程知阙陪她到这边来,在泳池旁边,他第一次对她敞开心扉,主动聊起家事。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受,一种趋近于触动的亢奋,觉得自己终于走进了他的内心。 痴人说梦,诞谩不经,太傻,太较真。 上次过来探望,付文声尚在病中,如今脸色红润不少,有十足的精气神同孙女闲聊,关切地问起她的生活和学业。 程知阙坐在对面喝茶,兴致平平,偶尔被付文声问话,出声回应两句,表情没什么变化。 聊到一半,付迦宜想起有东西要给付文声,从一旁拿起拎包,拉开拉链,翻找里面的夹层。 之前和程知阙出去玩,路过一间寺庙,她特意求了两张平安符,一张给了程知阙,另一张留给爷爷。 包里没太多东西,付迦宜很快找到了,拿出用绒布包裹的平安符,轻轻一拽,不小心带出程知阙送她的那枚吊坠。 吊坠掉在沙发上,黑色细绳不规则地缠绕到一起,五铢铜钱和白奇楠玉珠相互碰撞,清脆一声,音量不大,足够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瞧见这东西,付文声明显一愣,戴上老花镜端详一番,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知阙一眼。 程知阙没太大反应,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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