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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但读了两句,孟博远又再次困得整个身子都往后倒仰,坐在后头的林维明拼命忍住笑把他推回去,还用力地掐了他胳膊一把,压着嗓子道:“孟四!喂!快醒醒!你这是瞌睡虫附了身?怎会困成这副模样,昨晚上哪儿偷鸡去了?” 没人答应,回应他的唯有细微的鼾声。 林维明震惊地瞪圆了眼,特意侧过头去看他,孟博远眼皮虽还半睁着,但已睡着了。 甚至睡熟了! 真服了他了,坐着都能睡着!他只好暗暗用手撑着他的背,不叫他倒仰。 片刻后,这段文章总算讲解到了最后,朱炳扫视满堂打蔫的学生们:“最后讲完这道题便下课,来,谁来讲一讲这篇《论政宽猛》要如何拆解?” 一听这话,满堂学生立刻垂下脑袋,纷纷神色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书卷,好似这书页上突然开出了一朵花来似的。 “都不言声?那我点名了!程书钧,你先来答。” 程书钧一惊,连忙站起来,但他刚起身,两人共坐的长板条凳便霎时失衡,孟博远整个人顿时向外歪倒,林维明发现了,从后头慌忙要抓住他衣裳,但已经迟了,伴随着“砰”的一声,他连人带凳,重重滚到了地上。 顿时激起哄堂大笑。 孟博远揉着眼在笑声中爬起来,刚清醒些,就对上了朱炳那恍若正喷射出两道烈焰的双眼:“竖子!我教书授课十余载,从未见过如你这般顽劣的学生!你给我留下把《论政宽猛》抄二十遍!抄不完休想出这道门!” 半个时辰后,天黑了,丙字斋的其他学子早都走光了,只剩孟博远、林维明和程书钧三人还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林维明忍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咬牙切齿、边抄边骂:“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冤家!孟四,你老实交代,昨个到底做什么去了?” 孟博远哈欠连天:“没什么,我三哥昨日休沐归家,我爹非要押着他与我讲课,背不出来便斥责我蠢钝如猪,三哥为我说话,却也劝不动我爹,无端端指着鼻尖骂了有半个时辰,害我天亮时才睡下。” 林维明一听,怒气就消了,叹口气,顺带愤愤地为好友鸣不平:“你爹也是……我小叔论起来才叫举国皆知的天才呢!可我爹娘何曾将我与小叔相较过?这好比拿竹篾子比金丝楠嘛,没什么好比的。一家子能出一个好的已是祖坟冒青烟,你家还想连着冒两回?要不你跟你爹说,把你祖父的坟一把火烧了得了!那冒的烟儿够大。” 孟博远撇着嘴,无语地瞪着他:“你等着,今晚我便叫我阿爷上来寻你谈谈心。” 林维明掀过抄完的一页纸搁在边上晾晒,咧开嘴,露出欠揍的笑:“少吓唬我,我可不信这套,你阿爷若真泉下有知,便见不得你爹这么折腾你。” 孟博远蔫了,垂下脑袋,不吭气了。 孟家原本有四兄弟,长子溺水早夭,孟二则过继给无后的伯父续香火,家中便只剩孟庆元和孟博远两兄弟。两人相差八岁,但孟庆元去年便已考中进士,年前被选任为学士院秉笔,不到三十、年纪轻轻便已出仕为官了。 世人皆知,国子监只招收七品官以上的儿女子侄入学,统称为内舍生;辟雍书院则不论是商贾农户,只要是良家子经考学都能入学,视为外舍生。孟家原本只是富农乡绅,正因孟三今年选上学士院有了官身,孟家才能从外城迁居到国子监夹巷购房居住,还把孟博远也从辟雍书院转来国子监读书。 但兄弟二人的天资实在犹如云泥之别,昔年孟三在辟雍书院读书时便很有名声了,自宝元三年,他和陈郡谢氏出身的谢九同年下场科考,之后这两人三年便直压得国子监诸生抬不起头。那几年辟雍书院连续包揽了府试、解试、院试的甲榜前三。甚至三场考试的排名都没变过:头名谢祁,孟庆元次之,第三便是一个叫尚岸的。 那会儿辟雍书院的山长和博士们都跟吃了大补丸似的,恨不得把金榜撕下来贴在身上横着走。 惹得国子监各院先生们也都铆足劲要扳回颜面,但到底未能如愿。 直到这三人接连入仕,去年府试的头名才又叫国子监的学子夺得。 而孟博远……他如今字还写得好似狗爬呢。 孟父望子成龙,一个成龙了还不够,好像非得二龙戏珠才能心满意足、此生无憾。这让孟博远在家的日子可谓是水深火热,连林维明都能学几句孟博远他爹常挂在嘴里的话:“你怎么不学学你阿兄”“你阿兄都中进士了,你连个秀才也挣不得吗!”“这般不成器,家里那头只知晓撩蹄子放屁的倔驴都比你得用!” 程林二人与孟博远年纪相仿、性情相投又同在一处学斋读书,平日里便走得近,两人每日都能听见孟员外冷言奚落儿子,不仅在家中如此,哪怕对着外人也总说他不如兄长多矣。 尤其孟博远前年便定亲了,却迟迟没能成婚,也是因为孟员外对新妇家中夸下海口,要孟博远挣下功名风风光光地来娶妻,害得孟博远心中压着的石头愈发重了,也愈发自暴自弃。 他们心里也都为孟博远不平,但又没法指摘别家长辈的过错,幸好孟博远自个性子开朗,否则早被这样日日训斥嘲讽得郁郁寡欢了。 程书钧拍了拍孟博远的肩头,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左手下笔如飞又替他抄完一页,还不忘冷静提醒林维明:“你也别写得太工整了,仔细叫朱博士瞧出来可就遭了。” 林维明也忙换左手誊抄。 三人抄到手腕发酸,把罚抄的课业交到博士们小憩的监舍,才揉着腕子、蔫头蔫脑地踱出后门。 巷子里早已又安静下来,小弄里几盏风灯在檐下摇曳,青石板上浮动着朦胧光晕,微微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三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想一不做二不休,翻墙去沈记吃烤鱼,没成想忽而闻到一股浓烈的、带着茶味的蛋香。 这香味丝丝缕缕地随风送来,林维明抽着鼻子,循着香味往左边走了几步,一眼便看到左侧一户宅院门前,立着个身量瘦小的小娘子。 她梳着简单的双环髻,头上只缠了一截红绳,再没别的装饰,朴素的葱绿褙子笼着昏暗灯光,衬得她整个人如夜放的昙花般清丽疏淡。 她正俯身去搬那炭炉上的双耳提梁粗陶瓮,炉子里燃烧的煤饼还闪动着暗红的火星,映亮了她白净秀丽的侧脸。 那勾人馋虫的香气,正从那陶瓮中氤氲而出。 第7章 姚博士 好吃!真的好吃!你们快尝!…… 三人对望一眼,又抬眼看了看那女子身后的门楣,眼中不免都浮起几分惊诧之色:这是姚家没错啊…… 那这门前立着的少女,不就是姚博士家那个见人就躲的孙女儿吗?素日里连院门都少出的人儿,今日竟在巷口支起炉子卖起……卖起吃食了? 三人按捺着满腹狐疑,不觉走过去探看。 姚如意大半个时辰便卖得七七八八,眼见没什么人了,正喜滋滋想收摊,忽而听得身后脚步窸窣,扭头一瞧,是三个身着青衫的年轻学生。 三人瞧着约莫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还瞧着有些面熟,似乎是原身记忆里曾常在姚家走动的那些学生。 不过记忆太模糊,姚如意并不能辨认他们是谁。 当中那个眉眼活泛些的瘦高个儿很是自来熟,已伸长脖子凑到陶瓮前,探颈往冒着氤氲白气的陶瓮里觑:“姚小娘子这煮的是……” “是拿茶卤煨的鸡子儿,几位小郎君可要尝尝?”姚如意拢着袖子,忖度着原主的性子,露出个腼腆的笑,声音细细的,“统共只剩六个了。” 另一个身量最高、面色清冷的学生见姚如意答得这般落落大方,眼中更添讶异,踌躇片刻,他方才出言关心道:“姚先生可大安了?昨儿一早来问时,听伍婶子说他已能起身了。” 果然是姚爷爷的学生,姚如意便颔首应道:“阿爷的身子骨已好些了,现也能走动了,只是神识尚不清明,劳诸位记挂着。” 最角落那圆脸的学生则只顾盯着瓮中香气四溢的酱褐卤汁,用力嗅了嗅,也有些讶然道:“这……这茶卤鸡子儿竟是小娘子亲手烹制的不成?” 几日不见,姚小娘子怎变化这般大了?前日他们来探望时,分明听得姚博士的侄媳妇伍婶子愤愤不平地数落她是个极不中用的大棒槌。 姚如意早想好了说辞,面露苦涩,垂首轻叹道:“是。阿爷病得不轻,日常嚼裹总需银钱,总不能再坐吃山空下去。往常都是阿爷疼我容我,我才能在家里享清福。如今,我百无一用,也没什么能报答他的,更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这茶卤鸡子儿是偶然从书里学来的,瞧着还算简单便做了来试试,权且贴补家用。” 一番话说得三人都心下酸涩,沉默了半晌,那眼神活泛的学子忙道:“还剩六枚?我都要了,要多少钱?” “三文一枚。市上好的红皮生鸡子本就要价一文一枚,茶卤鸡子儿还得佐以香料茶叶卤制,再算上煤钱,其实我也不挣什么银钱,我只想着薄利多销,先挣下些口碑来。回头郎君们吃得好,记得多帮我宣扬宣扬。” 姚如意这般说,本意是希望他们莫要嫌贵,毕竟外头坊间卤制的蛋大多不过两文一枚,甚有人卖三文两枚的。她三文一枚确是比外头贵些,但姚如意思量着自己的成本不低,她这批蛋是临时在杂货铺里按市价采买的,若按两文出售,实在没什么挣头,只好先定三文一枚了。 据她这几日观察,这世道的一文钱购买力约莫是后世的2-3元钱,只要不是发鸡瘟的年头,都能买两个生鸡子。不过此时的货币和物价系统混乱而脆弱,铜钱成色、金银价浮动都会影响铜钱价值,姚如意姑且只能这么换算。 她也想好了,回头得空,就去寻几家养鸡户商定鸡蛋长期的供价,想来成本便能压得低些了。 而且,这香料熬出来的卤汤是可以循环利用的,老卤越熬越醇,最后平摊到每一颗蛋里的成本也微乎其微,其实并没有她嘴上说的那么严重。 谁料,听到她这样说,那眼神活泛的学子反倒急了:“哎哟,你…你…这……你倒是卖贵些啊!” 姚如意呆了呆:“……啊?” “竟不知怎么说你为好!你还真不愧是姚博士的孙女,做生意怎这般实诚?你且瞧瞧这儿是哪儿?” 他恨铁不成钢地往后指了指国子监半掩在夜色里中的金字门楣。 “你可知晓,我们膳堂里拿清水兑得都快尝不出蛋味儿的鸡蛋羹卖多少钱?十文!一枚水煮鸡子儿,四文。素汤饼撒点盐和葱花便敢要二十五文,还难吃得很。” 姚如意恍然,怨不得她今儿这五十枚茶叶蛋这么好卖呢!这三人是出来得太晚了,先前刚敲钟那会儿,她略吆喝几声,好些学子以及他们的仆从嗅着香气便围将过来。询了价又闻着挺香,好些人都是一气儿买上四五枚揣着便走,只趁这么一波人流,她那四十余枚茶蛋顷刻告罄。 原是自己卖太便宜了。 但……国子监的膳堂也太黑了点吧?后世好些学校里的食堂定价都比外头实惠,这儿却全反过来了。 估摸着是因为缺乏监管、国子监的学生出身又都不太差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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