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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方才?林闻安一直靠在骡车最角落闭目养神,一声没吭。外?头天色沉,车内更似浸在水里似的,化?雪时总是这样,又阴又潮,比下雪时还冷,那寒气再厚的衣裳都觉不足,是往骨子里钻的。 他今日没戴那叆叇,清晰地露出?了五官。歇息时,微微仰着下巴,下颌线便?恰好与这水波般的光落在一处,便?显得五官的线条都明晰得有些锐利了。但他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袍,抱着胳膊,肩头便?微微往内弓,又弱化?了他身上那种由内散发的冷意。 今早他来的时候便?有些异样,脸色比昨日更白,走路很慢,膝盖好似无法完全弯曲,微微拖着腿在走路一般。 姚如?意把门帘放下,又缩到?外?面,在车外?小声问丛伯:“丛伯,二叔的腿可是还没好全?瞧着怪难受的,要不你与阿爷都陪他先回去歇着?我自个儿去也?是使得的。” 丛伯见她这般仔细贴心?,边赶车边轻声宽慰:“不用担心?,老毛病了,这都是以前在昭狱受刑落下的病根。连日都是这样的天,他这腿歇也?歇不好的。何况也?不止腿的毛病,这双眼也?是,外?头光太亮,他便?会刺目而难视物,所以只能戴叆叇……” “当年?那些恶人为了折磨他,用煤油灯日夜熏照他的眼睛,不许他闭眼睡觉,后来又将二郎两条腿打断,他仍不肯屈服,含血痛骂晋王是乱臣贼子……后来,晋王伏诛,二郎被人用草席从狱中抬出?来时,浑身鞭痕,整个人血葫芦似的,只剩一口?气了。 你当今早那冯大人、刘大人为何先前都不来?二郎一回来却又冒出?来套近乎了?因?他们谁也?想不到?二郎还能回京,在他们眼里,二郎即便?捡回条命,也?是瘫在床上的废人,无需挂碍。 但老天保佑,二郎如?今不仅活下来了,瞧着还不错呢,是不是?七年?了,我虽总盼望二郎能更好,能不必再忍受这些病痛,但他已能行走、尚能视物,我呀,又害怕自己太贪心?,时常不敢再向神佛菩萨许太多的愿望,不敢再多奢望。” 丛伯说着说着,便?渐渐哽咽。 姚如?意听得沉默,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丛伯的肩。 林闻安与伤病抗争苦熬过来的七年?,旁人或许无法感同身受,很难想象这其中有多少苦楚。但她知道那种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 因?她也?曾有八年?,跟着外?婆全国辗转求医,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她没能求到?的,万幸的是,林闻安挨过来了。 后来再弯腰钻进?车棚里,望着林闻安低垂着眼睫,慢条斯理吃着她做的馒头披萨,她忽然觉得自己又不怕他了。 她此时看到?的林闻安,沉稳、安静,还有几分病弱。她心?想,外?表看起?来这样冷漠疏离的人,骨子里竟是一腔热血啊。他真不愧是姚爷爷一手?带大的学生,是个刑具加身、宁死不屈从的硬骨头,和爷爷是一个样的。 林闻安察觉她在瞧自己,却没抬头,依旧慢慢吃完,慢慢收拾杯碟,还给吃饱了就犯困打瞌睡的姚先生掖了掖外?衣。 忙了一圈,那个偷偷打量他的少女忽而朝他伸出?手?来,掌心?里躺着一颗小小的狮子兽糖:“二叔,给你吃个糖吧。” 林闻安莫名地抬头看她。 姚如?意弯起?眼一笑,不是昨日那种半截的怪笑,而是毫无芥蒂、酒窝深深的笑。他愣了愣,真被她弄糊涂了,她昨个不还是避他如?蛇蝎?怎么今日又突然愿意亲近他了? 那颗狮子糖不由分说被塞到?了他手?里,女孩儿暖和的指尖也?在他掌心?划过。他低头看了两眼,弄不明白,到?底还是塞进?嘴里吃了。炒过的花生香气裹在浓浓的糖味儿里,很香也?很甜。 虽不大爱吃糖,但这糖吃起?来不腻味,甜得恰好。 但他心?里还是摇头。 跟月月一样,女孩儿的心?思可真难猜。 骡车在人流车马中蠕蠕而动?,好似老龟爬坡,一步一歇,好容易捱到?兴国寺。姚如?意坐得屁股都麻了,心?里想着,便?是下车步行,怕也?早到?了。 兴国寺山门前已经停满了各色车马,丛伯让姚如?意等人先下车,先去逛去,不必候他。他雇的车太大,得拉着骡车到?远处去寻一寻,瞧瞧可有个空当能把这车塞进?去。 丛伯刚走没多久,刚进?寺来,姚爷爷又红着脸小声羞臊地说,他要去茅房。 方才?许久没尝过酒滋味的他,没忍住,一口?气喝了两缸杯的酒酿圆子,喝得满肚子水,这下内急了。 好在林闻安跟着一道来了,姚如?意便?留在山门附近等候,由着林闻安搀着姚爷爷找寺里的和尚借茅厕去。 等人的工夫也?不闲着,姚如?意正好在这周遭踅摸踅摸,看可有什么新奇小物件,能摆在自家铺子里卖。她如?今开铺子开得有些魔怔了,出?门见着个什么东西,头一遭想的必是:这物件若摆在她铺子里,不知有没有销路? 两廊下的摊子挨挨挤挤。东边有卖绫罗布匹和卖绒线的老婆子,她膝头放着个笸箩,一点点把红的绿的丝线缠成小团,旁边立着个竹架,挂着几串米珠银饰,不少小娘子聚在那儿挑头饰衣料。 还有卖素饼、茶汤的,转过南角,一溜儿摆着卖瓷器的摊子。 姚如?意不敢走远,只在近旁看,惊讶的是这么早便?有人卖年?货了,这不才?刚进?冬吗?一块块桃符、灶君像、门神像摊开在矮桌上,四下墨香盈人,写桃符的老秀才?握着狼毫斗笔,一边写出?入平安,一边写新年?纳福。摊子边上还堆着些芝麻秸,捆得整整齐齐,一捆几文钱,这东西过年?时铺在地上,踩起?来噼啪响,图个“节节高”的吉利。 见不少人买,姚如?意便?鸡贼地想,日后叫阿爷没事儿也?写些桃符啊、画些灶君像来卖,她岂不是只要出?个纸墨的本钱就行,稳赚不赔啊!嘿嘿。 一扭身,卖卜的假瞎子敲着云板大步流星路过,还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着草靶子在人堆里四处转,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晶亮的糖衣,引了一帮小孩儿吸溜着鼻涕追在后面。 寺里还有一只狸花猫,竟缩在焚香的大炉子底下打盹,被烫得脸黢黑,胡须也?卷曲,和尚气呼呼地拽着它尾巴拖出?来,还不愿意走。 寒风依旧呼呼地吹,但人多挤着,好似也?没这么冷了,姚如?意回到?原处,在一家茶汤摊子边上坐下,蹭着人家暖暖的炉火,撑着下巴,含笑望着这四下里讨价还价的热闹、挑挑拣拣的欢喜,觉着自己也?被暖呼呼的人气儿包裹着,很舒服。 正贪看这人间百味呢,眼前忽而停了好几双脚。一抬眼,中间是个鲜衣着锦的少年?郎,有点胖,身后围着几个豪奴,都不认得。 “哟,这不是姚家小娘子么?怎的独自个儿在这儿?听闻姚家小娘子竟干起?了引车卖浆、炙肉沽货的营生,今儿来这兴国寺,莫不是也?是来支个摊子?*? 卖浆水的?啧啧,你这一日能挣几个铜板啊?当真是叫人可怜!如?今成了商女,又曾退过婚,往后怕没什么官宦人家肯娶你咯?” 那人一番冷嘲热讽,又斜着眼冷笑:“当年?你家当街打我阿兄的威风如?今哪儿去了?看在当初差点就要成了亲戚的份上,要不要施舍你几个银钱?哦对了,我听说你那老不死的阿爷傻了?这可真是报应啊!哈哈!” 起?初他嘲讽摆小摊的事儿,姚如?意并未立刻搭腔,只是平日里俏丽讨喜的眉眼此时格外?的清冷。 她心?里正冷静地盘算着利害。原主深居简出?,记忆里自然没这人,她连未婚夫邓胜都没见过,何况眼前这个口?称“阿兄”的,但听下来,此人必是邓胜的弟弟,却不知是亲弟还是隔房的。 此人出?现后,她便?理智地评估了一下这邓家的底细。 之前邓家会和姚家定亲,就是因?为两家还算门当户对,邓家家境较为殷实,但官位较低,邓父是八品的“监纲官”,是负责漕运监押、协调补给的小官,位卑而油水多、人脉广,听闻邓家便?是因?此依附上了计相耿忠明的。 那邓胜当年?也?不是正经的进?士,而是通过了明经科的医专科试和“太医局试”,选上了从九品的医员。 彼时姚爷爷尚在国子监祭酒任上,媒人来推介这门婚事时,他为求谨慎,特?意借故往太医局相看过几回。见邓胜生得白净斯文,有小内侍递茶都会温声道谢,虽也?二十来岁了,年?纪稍有些大,但听闻之前一心?苦读没有纳妾,屋里连个通房也?无,十分洁身自好,便?有些合心?意。 最要紧的是,邓胜的娘前年?病逝了,家里只剩下邓父的两个老姨娘,半仆半主的,孙女儿嫁过去不必伺候婆婆。姚爷爷念着孙女儿性子软,这样也?能省了婆媳龃龉的烦难,心?里便?又许了三分。 邓胜也?一直都没有露出?马脚,邓家六礼行得很体?面,逢年?过节也?总遣人送些时新料子、钗环胭脂的,当时人人都说是一桩好婚事。谁承想定亲才?过半年?光景,姚爷爷便?听同僚悄悄说,有人撞见邓胜狎小倌,要他留心?。 老爷子起?初还不信,自个偷偷去怜子巷蹲守,这下好了,亲眼见着了,那真是……鸳鸯帐里红浪翻,一掀被子,两只鸯。 姚爷爷眼里素来不揉沙子,何况这已不是沙子,是把他当傻子!当即挥起?砂钵大的拳头冲上去,把伏在底下醉醺醺的邓胜拽出?来了,光溜溜拖到?街上就开始打。 这一打,邓胜门牙掉了俩,名声也?坏了,官自然当不成了。邓家折了颜面,自此与姚家结下死仇。听说邓胜出?事后立即被邓家送到?南边去了,只怕此时已改了名字,另谋出?路了。 可姚家,却还是不免受邓家的诽谤和侮辱。 以上,全是俞婶子和其他婶子嫂子聊八卦时零碎提过的。自打她开了小卖部、摆上几张小凳小桌,左邻右舍都不在程嫂嫂家门口?闲话?做活了,齐齐提着针线篓子、鸡零狗碎,每日都到?姚如?意家门口?汇合。 于是姚如?意听了好多八卦,每日都听得两眼发亮、津津有味。 当然也?有她家的八卦,有一回讲到?一个叫邓长兴的可能要升六品的“粮料院监官”了,俞婶子边说边看她一眼,姚如?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到?婶子们马上又替她啐邓家人杀千刀的,才?恍然是谁。 邓长兴是邓胜的叔叔。 看来邓家必是有人真升官了,不然眼前这位怎会如?此嚣张,光鲜亮丽地来她跟前撒野?而且他竟认得她的模样,看来不仅仅是升官那么简单。姚如?意仔细打量他一眼,忽然发现他腰上就挂着国子监内监生的丁字号牌。 她回过味来了,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三姓家儿的邓峰?” 怪道这般跋扈,又怪道认得她、知晓她开了铺子!原来这人就是那个耿相家、把耿灏气成河豚的新儿子,外?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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