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段夫子实在脾气古怪,明明透过书房的窗户,就能看到凉亭,观察两个小子在干甚么。但他从来不看,也不过问,只闭门锁户地看自己的书。 直到一个多月之后。 段夫子身边的伺候的老仆人阿笃来报话,道:“段先生,那缸水已经见底了。” 段夫子心里一数,已过了四十日,这才打起精神问阿笃,道:“他们的家人可来求过情?他们自己又可曾叫过苦?” “先生,没有。” 又问:“两个小子可有甩笔、撒水,乱涂乱画?” “也没有,碗里没用完的水,都规规矩矩倒回缸里了。” 段夫子微微点头,继续问道:“他们平日里,都在石板上书写甚么内容?” “老奴学识有限,恐怕答不全。” “你只管说你见到的。” 阿笃才道:“早两日好似在默写论语孟子,奋笔疾书,想必是心中十分熟悉了。后来,两位少爷带来了《大学》《中庸》,边学边抄,所以速度慢了许多,每日用水自然也就少了……偶尔,也曾见他们誊抄诗词解闷。” “可没见你替别人说过这么多好话。”段夫子难得笑笑,揶揄老阿笃道。 阿笃应道:“哪是甚么好话,老奴受命盯着他们,如实向先生禀报而尔。” “你去给千里传个话,就说,这两个小子我收下了,让他在言成小子旁边,添两个座位。” “是。” 莫看段夫子只堪堪问了两三个问题,似是草率,实则,每个问题都有他的考量—— 其一,他教学生,最不喜学生的长辈掺和进来。 其二,他不喜学生投机取巧耍小聪明、吃不了苦头。 其三,他希望自己的学生,略有天赋又稳步求进,而非一味求快。 显然,长达四十日的石台写字,淮津兄弟二人的表现,满足了段夫子的要求。 …… 没一会,徐瞻欢欢喜喜地来了,一进来便贺道:“恭贺段叔收得两名好学生。” 段夫子见徐瞻喜不自胜,问道:“竟值得你这样欢喜?” “段叔有所不知。”徐瞻道,“我这两位妻弟,一个记性超群,一个悟性了得,都是读书的好苗子。” 段夫子听后,一愣,原来还有这层关系,问道:“既是侄媳的弟弟,你怎不事先与我说一声。” 徐瞻解释道:“我跟着段叔学习多年,知道段叔的规矩,若是先提了,反倒叫段叔为难。” …… …… 消息传至伯爵府,一家人自然欢喜。林氏赶紧托人把好消息传进国子监,道:“元郎还有十来日才能休沐,让他早些知道,别总惦记着两个孩子读书的事。” 莲姐儿胎相已稳,林氏与老太太、沈姨娘等前去探望,说说体己话,等等,自不必多述。 很快,淮哥儿、津哥儿正式进入徐府,跟着段夫子读书习字。 徐家的嫡长孙徐言成,今年八岁,比淮津兄弟还略大一点,承了父辈的血脉,也是个脑袋灵光的读书苗子。此前,段夫子的书房里,唯独他一人在听课。 听说多了两个同学兼玩伴,徐言成兴奋不已。 “开学”的第一日,徐言成早早候着,淮津兄弟一下马车,他便迎了上去,开心道:“淮小舅、津小舅,往后我们便是同窗了,你们可以叫我言成,也可唤我大外甥。” “好的,大外甥。”裴少淮笑道。 一番玩笑话,很快拉近了三人的距离。 进了讲堂里,徐言成拿出自己的课本,滔滔不绝介绍段夫子最近在讲授甚么内容,一长串话说出来,语速虽快,但条理清晰。 裴少淮十分喜欢徐言成这样开朗的性子,心想,徐言成这嘴皮子,必定是得了其祖父的真传。徐大人如今身为鸿胪寺卿,最缺不了的,就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 “段夫子平日里是并不会打手板子的,不过,他罚人的方式,可比打手板子厉害多了。”徐言成悄悄说道,“就说被罚抄本子,原本是抄一遍,若被他发现纰漏,就会变成抄两遍,要是还有错,再翻倍为四遍,以此类推。” 徐言成讪讪,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莫要问我为何知道的,外甥不才,最多也就抄过区区十六遍而已,而已……不足以外道。” 裴少淮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感谢言成替我们身先试法。” …… 别看段夫子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板着个脸,说话沉沉闷闷的。可当他说起课来,顿时变得眉飞色舞,课堂饶有趣味。 他总能把书中内容同平日所见所闻结合起来,循循善诱,把三个小子真正带到书中语境里,沉溺其中。 由其讲课前后的神情极大反差可知,段夫子的人生虽苦,可他一旦端起书来,又能得其所乐。他是真的喜爱读书。 裴少淮每日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能入此门下,十分幸运。在他看来,段夫子比尚书府那个眼高于顶的老翰林,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过了十数日,段夫子基本摸透了淮津两兄弟的底子和性子,此后,段夫子除了上大课,还会分别给三个小子各自上小课。 因材施教。 安排课业时,段夫子对裴少淮道:“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背书,若是背得不够熟稔,任凭你悟性多高,也是无米之炊。” “是,夫子。” 又对裴少津道:“你将今日所学课文中的字义、词义,一一查找出来,明日我要考校,若是有错的话……” 津哥儿应道:“学生懂的。” 轮到徐言成了,段夫子沉默了片刻,道:“他们两个的课业,你都要做。” 徐言成:…… 淮哥儿、津哥儿很难憋住不笑。 等老阿笃来将夫子接走后,课堂里,徐言成苦哈哈道:“原以为,你们来了,可以替我分散分散夫子的注意力,不成想,我反倒成了被盯得最紧的那一个……两位小舅,明日若不每人给我送一架童陶车,怎么都说不过去。” “送,怎么不送。”裴少淮笑哈哈应道,“等我休沐了,给你捏一架霸气的,前头有十匹马牵着。” …… …… 虽然,整日背书有些枯燥,古文句子亦有些隐晦难懂,但裴少淮学得很有劲头,每多背一篇文章,就觉得自己又充实了一些。段夫子倾囊相授,同窗们携手共进,他很满足。 伯爵府日子平平静静。 可有一件事,一直在裴少淮心里悬着,没有落地。按照原书所写,那个骗取二姐裴若兰感情的混球书生,理应已经出现了。 事关重大,裴少淮不得不多盯着一点。偏偏,兰姐儿这几个月,在伯爵府规矩得很,平日里除了去自家戏楼看戏,鲜有出门。 没有任何认识书生才子的端倪。 裴少淮心里猜想,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出现,阴差阳错,那个混球书生没来京都城?亦或者是,虽然来了京都城,但没有机会与兰姐儿相识,祸害不到兰姐儿?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万一兰姐儿真的糊涂犯了错事,非但竹英两姊妹会受到影响,他和津哥儿的科考官途亦会受到波及。他不得不谨慎。 唉,这简直就是一道不知何时会劈下来的惊雷。 …… 但凡是二十四节气,段夫子都会给三个小子放假,让他们好好感受节气之变化,说道,节气当中,自有大学问。 夜里露气遇寒,挂枝而凝。露已白,天将凉。 寒露这一日,裴少淮用过早膳,在自个院子踱步。长舟跑过来,递上一个帖子,道:“淮少爷,是司徒将军府送来的拜帖,说是他们家二公子,今日要到府上与你探讨学问。” 裴少淮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末尾歪歪扭扭签着“司徒旸”这个大名。 正是那夜戏楼看戏,遇见的那个喝得醉醺醺的荒唐二世祖。 “少爷,他又来了,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准备待客。”裴少淮揉揉太阳穴,道,“我又不能拦着不让他来,下回记着说我不在。” 一个兰姐儿已经够他烦恼的了,如今又半路一脚,踹进来一个司徒旸,真是叫他六只手都不够应对的。 司徒旸说是探讨学问,实则,是奔着兰姐儿来的。 那天夜里,兰姐儿叫人照看好司徒旸之后,翌日,将军府派人来传达谢意,此事本应到此结束。谁知,初夏时节,京都樊园里举办六艺比试,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了,尤其是那些尚未结亲的少爷小姐们。 堪称运动兼相亲大会。 这次,又叫司徒旸见到了兰姐儿。 兰姐儿自幼是顽皮大的,颇有准头,别的不擅长,像投壶、捶丸、鞠球这一类玩乐的,却是十分熟稔得巧。比试中,兰姐儿非但技压群芳,还把好玩乐的司徒旸给比了下来。 这下好了,那天夜里喝醉邂逅,加上樊园玩乐技高一筹,叫司徒旸心里好不痒痒,心心念念一久,便喜欢上了兰姐儿。 …… 一个时辰后,司徒旸来了。 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自个找了张椅子坐下,把双腿翘在矮桌上,端起一旁的茶水就喝,也不介意是不是被裴少淮喝过的。 举止很不斯文。 “淮弟,你怎么日日都去学堂,不累吗?我送拜帖总是扑空。” “自大庆开朝以来,我是景川伯爵府的第五代,你是司徒将军府的第七代。”裴少淮说道。 司徒旸被这番话绕晕了,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说这些何意?” “你理应叫我一声叔祖父,而不是淮弟。” “啊呸——”司徒旸差些没把茶水喷出来,道,“小爷叫你一声弟弟够看得起你了……再早几年,你还是个要人把着溺溲的娃娃呢,还跟我论起辈分来了。” 裴少淮又道:“你不是来与我探讨学问吗?开始罢。” “啊,对,探讨学问。”司徒旸从案上随意抽了本书,假模假样翻看起来,眼睛却一直在往外面瞟。 “你把书拿反了。” 司徒旸讪讪,立马尬笑掩饰道:“我这不是试探试探你吗?你小子学问还可以哈……”说着,把书翻转过来。 裴少淮道:“其实,现在才是反的。” 司徒旸:…… 对于司徒旸这个人,裴少淮是不讨厌的,他虽然言行粗鄙,贪图玩乐,也不思进取,却没干过甚么败坏道德的事,心眼是不坏的。 只是,他想求娶兰姐儿这件事,让裴少淮十分烦恼,因为他知晓,兰姐儿喜欢温柔多情的白面书生,绝对看不上司徒旸这样粗鄙的。 裴少淮见司徒旸一直在张望外面,诚心劝道:“旸少爷不必张望了,我二姐从不会出现在我的院中。” “小孩子家家的,瞎说甚么,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也别败坏了你二姐的名声。”司徒旸被戳破心思,显得有些尴尬,道,“我看看你外院的装束而已。” “今天夜里,戏楼那边又要唱新戏了。”裴少淮提醒道。 想让他帮更多,他是不会了,有无缘分,要看他们自己。 司徒旸一听,整个人顿时精神了,神清气爽,朝裴少淮打了个响指致意,道:“时候也不早了,那为兄就先告退了。” “侄孙慢走。” …… 司徒旸走后,没一会林氏就来了。下人都能看明白的事,岂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林氏问裴少淮道:“司徒将军府的二少爷,是怎么一回事?” “就如母亲想的那般。” 得了答案,林氏反倒犹豫为难了,沉默思忖了好久,才道:“虽是将军府,可那样的婆母,又是这样的身世,可不敢叫兰丫头嫁这样的人家。” 无怪林氏会这么说,那司徒旸的身世着实有些故事。 第19章 司徒家世代从军,领兵打仗,镇守疆土,个个性情骁勇。 司徒旸的父亲,司徒武义,原是西北军的统领,深得天子信任,委以重用。 如今天下太平,边关安定,西北疆敌患前些年已灭,天子便将司徒武义抽调回京,赐左都督,跟守御前,直听圣意。 京都共有二十六卫,司徒武义辖其中九卫。 虽然官途顺遂,可司徒武义的后院,却是一地的鸡毛。他的正妻陈氏,是勇国公府的嫡长女,亦为武将之后,为人强势,性情泼辣,稳稳把住了将军府的后院,司徒武义成婚前养的那些个莺莺燕燕,一干都被陈氏打发了出去。 是以,夫妻二人的感情并不算和睦。 司徒旸乃是司徒武义的次子,是司徒武义领兵轮换操练时,在驻扎地,养的一外室所生。回京时,司徒武义原是要将母子接回将军府的,陈氏气急,岂会遂了他的愿,闹了一通,又以勇国公府相胁迫,逼得司徒武义只能作罢,将司徒旸母子安养在老家。 司徒旸长久被养在乡下,野生野长,养了一身粗鄙的毛病。老家族人得了陈氏的好处,对其亦是放纵不管,甚么教养、规矩、学问……根本无人同司徒旸讲过这些。 司徒武义军务繁忙,无暇看管,若不提及,鲜能想起还有这么个儿子。 司徒旸的生母,是个略有姿色的贫家女,目光短浅,只会仗着自己为将军生了个儿子,揽收好处。被养在了乡下以后,三五年都见不着将军一次,心生幽怨,把气都撒在了司徒旸身上。 爹不疼,娘不爱,无人管教,司徒旸也是凄惨。 十数年后。 陈氏所生长子司徒晫,本是要承父业的,却不幸坠马陨了,只留下一个幼女。万般伤痛,万般无奈,这般情形之下,陈氏才不得已点头,把养在乡下的外室子司徒旸接了回来。 司徒旸被接回将军府时,已经十四岁,品行基本定了下来,很难还能掰正回来。最是叛逆的时候,乍贫乍富,主母还不时从中作梗,司徒旸在京都将军府过得并不快活,干脆放纵自己,整日找人出去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得了不长进的“纨绔”名声。 到了司徒旸说亲的年纪,这京都城里,但凡是有些脸面的人家,知道将军府这个情况,都不会把女儿嫁过去。丈夫不长进、不受看重,婆母凶狠独断,哪有贵女愿意趟这浑水。 倒也有些想巴结将军府的谄媚者,把女儿八字送过去,欲与结亲。这回轮到司徒旸不肯了,他道:“都是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玩针弄线的,好没意思,我才不娶。” 这话传出去,更是无人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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