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裴少淮闻言,暗想,“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出自韩非子之口。 “尧舜让天下”是因为旧时生产力低下,领队做事十分艰难,位高反而劳苦。而今的世道,小小一县令,一世之财,可保三世之富,又哪会有禅让的道理?这也是韩非子的见解。 王高庠是妥妥的法家追随者。 朝堂上,多的是人披着儒家的皮,用法家的思维当官,这很正常,因为儒家孝善拿来写写文章尚可,若是照搬到当官处事,则是一地的鸡毛。但像王高庠这样忍不住脱口而出,把法家的话术挂在嘴边,就不正常了。 毕竟法家还有一位代表人物——商鞅。他所著的《商君书》被历朝帝王视为禁书,因为《商君书》代表的是帝王心术,帝王们怕有人看了此书,掌握驭民之术,威胁到自己的皇位。 寻常人家,即便是要学法家,也是披着儒家的外衣学,而不会如此明晃晃地挂在嘴边。 面对王高庠溢出的愤怒,裴少淮应道:“你我所见终究不同。” 即便都选了东宫,立场还是不一样。 “下官恭送尚书大人归府休养。”行礼之后,裴少淮甩袖离去。 …… 京察一事冷了下来,相反,万寿节大操大办,光禄寺甚至需要从别处借调人手。 因为都长了一双三角眼,裴少淮总莫名觉得王高庠与黄荻长得很相似,但从出身、履历来看,他们又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黄”对“王”,“荻草”对“高庠”。 曾在闽南任官,裴少淮知晓闽南许多地方黄王同音,有些“黄孙村”甚至是从“王孙村”分出来 的。 立大学,设庠序,“高庠”有大学堂之意;而江畔荻草萧萧,“荻”为郊外野草。 一个放在学堂里仔细教养,一个放逐农家野蛮生长?让他们各为其主,相互搏斗? 裴少淮讪笑,觉得自己思绪有些走偏了。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万事讲究根据,不能单凭设想。 他正在书房里静想,忽听闻小南小风在院子里喊道:“娘亲,快出来闻一闻,好香呀。” 裴少淮本以为是小风摘了花朵,或是得了香囊,要与娘亲分享喜悦,所以并未在意,依旧在书房里想自己的事情。 又闻时月的步子顿了顿,忽由缓变急,匆匆向书房这边走来。 裴少淮蹙眉,预感到不妙,刚放下毛笔,妻子便推开了书房门,说道:“官人,是楠木香。” 楠木自带清香,金丝楠木所制之物,即便陈放多年,依旧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金丝楠木珍贵,用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皇宫里。 能让楠木香从宫里飘到伯爵府,只能是一场大火。 裴少淮顾不得多言,提着下摆便往高阁上跑,边吩咐长舟道:“去把二少老爷唤来。” 阁楼上远眺,一股黑烟冲上云端,正是源于宫中。 不多时,城里的老百姓也察觉到了火灾,茶楼酒肆的窗边挤满了人,都朝皇宫的方向张望着。 这么浓的楠木香,这么大的黑烟,想必宫中火势不小,也不知道烧的是哪座宫殿。、 大火烧到入夜时候,火势不减,冲天的火光照得整个皇城亮堂堂的。 …… 这次烧的是皇帝的乾清宫。 大火扑灭,已是夜里三更,万幸的是禁军赶来及时,没有烧及其他宫殿。 乾清宫毁于大火,只剩几扇断壁,还有积厚的灰烬,皇帝的寝宫没了,御书房也没了。 “查,给朕好好查,当日进出过乾清宫的一个不漏!”皇帝怒道。 不偏不倚烧了乾清宫,这若是冲皇帝来的,便是弑君。 裴少淮还顾不得入宫面见皇帝,又一个令其闻之恶寒的消息传来。 就在乾清宫大火当夜,钦天监吴监正急症发作,病死府上。 第236章 虽知吴监正年事已高,也曾听闻过他患有心疾,犯病时心悸身颤气喘,但裴少淮还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发病”的时间太过巧合了。 究竟是世事无常,还是歹人谋害 裴少淮和吴监正的往来并不多,一次是南下闽地前,吴监正提点他“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一次是上元节偶遇,吴监正提醒他要防小人谣言。最后一次便是奉天门雷火以后,吴监正以“五星连珠”的吉兆,廷上替裴少淮化解了群臣攻讦。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份好意,使得吴监正遭难 裴少淮的心情很是复杂。 …… 吴监正是观天象、闻天语之人,死后不得守灵过久,需得在第三日安葬入土。 吴监正独子不幸早逝,府上男丁唯剩吴见轻一人,所幸钦天监官职世袭,又可语达天听,倒也无人敢在这时打欺凌孤儿寡母的主意。 有钦天监其他官员前来帮手,时间虽赶了些,但老吴的后事办得很妥当。 裴少淮穿了一身玄衣,本打算前来吊唁,可当他远远听到哀乐声起、僧人念念有词渡往生,看到吴见轻跪在门口草席上,低着头木木不动…… 白布幔条缠门头,披麻戴孝泪涟涟。 裴少淮迟迟未能迈开步子走进去。 这种惭愧就好似,有一闷棍暗暗朝自己打来,却被吴监正先挡了去。 没能查明真相以前,裴少淮岂有脸面吊唁上香呢 …… 皇宫里,南北镇抚司、大理寺正在严查乾清宫起火的缘由。 乾清宫作为皇帝的寝宫,规模乃是内廷之首,单是东侧回廊,便有连廊面阔十八间,进深九间。皇帝午休夜寝的暖阁,有上下三层各九间,置有龙榻二十七张,供后妃进御,非亲信者不知皇帝夜宿哪一间哪一榻。 这般大的一座宫殿,确实不好查。 盘查了一遍,只能查出火起于西厢,是鎏金香炉倾倒,炽热的烟灰引燃了帘帐,等宫人发现火情时,火焰已经顺着连廊到处窜了。 至于值守西厢的太监、宫女,因午后无人监管,竟聚在房内玩叶子牌。 最怕的不是起火烧了一座宫殿,最怕的是查不到放火之人,只能归结在“鎏金香炉倾倒”。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此人当对乾清宫熟悉无比。 比宫火更为炽热的,是各处涌起、喋喋不休的谣言—— “火烧龙巢换龙巢,新龙不知哪边升”、“大乱起于大火,不安起于不祥”、“木生火而取代火”…… 连龙巢都被大火烧了,巢里的龙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 燕柘不是暴戾君主,没有滥杀无辜来制止谶言,却也导致谶言不绝,传谣者暗处肆无忌惮。 …… 这一夜,裴少淮在宫中值宿。 因为大火的事、谣言的事,宫中人人寻求自保,做事小心翼翼,气氛很是压抑。 裴少淮知晓,对家布局已久,把矛头指向自己,很快就要到引燃导火索的时候了。这段时日,他没有求见皇帝,皇帝也没有召见他,君臣二人很有默契地任由局势动荡。 沉疴旧疾,需下猛药来治。 夜色沉沉壁灯突兀,长风贯入宫墙萧萧响。三更天了,裴少淮正打算关上衙房门,靠在椅上小眯一会儿。 刚走到门前,却看见院外有个朦朦胧胧的黑影徐徐向这边走来 ,三更天的夜,连个灯笼都不提。 步履轻得无声。 待那人走近了,裴少淮才勉强认出来——是吴见轻。他趁着夜黑无人时,披着一身黑斗篷,绕了一圈,从钦天监来了考功司。 前廷衙门,夜里并无人看守。 “裴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裴少淮快快将他请进房,关上了房门。 吴见轻解下黑色斗篷,里头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官服,上头纹着钦天监专用的八卦纹路。吴见轻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太过清瘦,让这身官服显得臃肿。 吴见轻露出全脸,裴少淮见后,惊诧又有些心疼,上元节那个双眼清亮的少年郎,如今变得脸色煞白,眼中滋红,仿佛身子已经疲惫不堪却一直硬挺着。 再没了那份眼眸清亮。 热茶端来,吴见轻没喝,直说道:“祖父发病的前一日,在钦天监里摆好了观星阵,准备推测接下来的星象,今夜,星象推测出来了。” 语气有些生硬,但裴少淮听得出,吴见轻善意多于敌意。这份敌意,也许是因为吴见轻猜出了祖父死得蹊跷罢。 裴少淮很平静,温声问道:“星象不祥,对吗” “你不害怕” 裴少淮摇摇头,道:“能让大庆昌盛的,是人,不是天象。能祸乱众生的,也是人,不是天象。” 听闻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语,吴见轻眼神躲了躲,掩住泪光,半晌,他才继续道:“预测出来的……是‘荧惑守心’。”语气加重了几分。 这是自古以来最凶的天象。 火星红亮,荧荧似火,称之为“荧”;其位置捉摸不定,时而往东,时而往西,称之为“惑”。二者结合,火星便有了“荧惑星”的称谓。 东方苍龙有七宿,其中第五宿为心宿,由三颗星辰组成,也称“苍龙之心”,代表的是当朝天子。 当位置捉摸不定的荧惑星,突然跑到心宿里,且滞留许久,迟迟不离去,此星象便称为“荧惑守心”。这个时候,“荧惑星”代表的是灾星。 《宋书》曰,太康八年荧惑守心,次年,武帝薨。光熙元年九月荧惑守心,十一月惠帝崩。《汉纪》曰,永初元年荧惑守心,京都饥,人相食……或真或假的史记、星书里,这样的记载很多。 只要遇到荧惑守心,必定君死民乱。那些不据事实的稗官野史,则又写得更夸张一些。 自此后,荧惑守心便成了预示天子命运和统治的大凶之兆,什么“朝廷易政,天子易位”、“大臣为变,谋其主,诸侯接起”、“天下大寒大旱,岁饥民困”……皆与荧惑守心相关。 不仅天子害怕荧惑守心,百姓也害怕。 后世早已证明,荧惑守心只是寻常的天文星象罢了。但裴少淮不得不承认,说是妖言惑众也好,说是迷信无知也罢,这些所谓“天象”、“凶兆”本就是古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挑动世人神经的信仰。 在识字者十不足一的世道里,空口白牙去跟世人解释,星象是假的,凶兆也是假的,必不可能实现。 更不可能打败对家。 这个所谓“预测”,很可能就是对家设计出来的,毕竟荧惑守心还没有真正出现。 所以裴少淮神情依旧平静,他拍拍吴见轻的肩膀,说道:“我已收到你的提醒,至于星象,你如实上禀便好。” “星象所指奸臣是你,你不害怕”吴见轻又问了一遍。 “不必为我担心。”裴少淮望着少年郎的双眼,真诚说道,“如实上禀预测结果,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母亲、祖母,这才是你现下需要顾虑的。” 他不希望吴见轻隐瞒天象而涉险。 再者,对家能把手伸到钦天监,钦天监又不止吴见轻一个臣子,预测结果怎么可能瞒得住。这根导火索势必会被点燃。 吴见轻面露犹豫、迷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所有的卦象、星历,他已经了熟于心,但祖父所说的“观的是天,守的是心”,他还未参悟透。 裴少淮见他迷茫,问道:“你今日为何过来” “因为祖父几次说过你是个百年难得的贤臣、能臣,因为……”吴见轻一直在倔犟地忍住伤感,每提及吴监正,眼神里的伤楚都会浓几分,他道,“因为祖父说过要守住本心,成事在人。” “你今夜过来,与我说了这些,已经守住本心了。”裴少淮取来黑斗篷,重新替吴见轻披上、系紧,道,“记住了,保护好自己。” “回去罢。”裴少淮拍拍吴见轻肩膀道。 吴见轻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裴少淮忽然想到一处疏忽,他必须提前提醒吴见轻,吴见轻顿住了步子,裴少淮道,“吴监正前段时日曾提过‘五星连珠’的吉兆,此番荧惑守心上禀后,或有人会出言诋毁你的祖父……你需要先隐忍住这口气。”裴少淮的语气渐渐放弱,于心不忍。 诋毁什么诋毁吴监正死于谎言,死于天谴。 朝堂之争对吴见轻而言,很是残忍。 少年郎再也忍不住,忽地转过身,把头埋在裴少淮的肩上,浑身发颤地低声抽泣,咬着牙不让哭声传出来,滚烫的泪水湿透了裴少淮的衣裳。 “我再也没有祖父了……”吴见轻哽咽道,“我一点儿都不想穿上这身官服,一点儿都不想。” “会过去的。”裴少淮只能轻拍少年郎后背安慰道。 吴监正把孙儿教养得很好,好到裴少淮眼眶跟着泛红。 最后,吴见轻抹干眼泪,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裴少淮,道:“这是从祖父遗物中找到的,是写给裴大人的。”而后出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信封已经被拆开过,说明吴见轻私下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裴少淮打开信读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信中用语有几分轻快,写道:“……吴某倘若遭遇不测,也非大人之过,请大人无需介怀,吾乃是为大庆之太平昌盛而逝,还望大人成全吴某的这份私心大义。” “……见轻年岁尚小,心智未全,远未成才,还望大人能够帮着提点一二,叫他不要行错走偏。” 裴少淮把信折成了元宝状,走到庭院里,对着满天的星辰,点燃了这只纸元宝。 一阵夜风吹来,点点纸屑火星随风吹向空中,短暂与星辰同亮了一瞬又熄灭。 裴少淮从不是在单打独斗。 第237章 暗夜里的星光,它自天上来,自然也要回到天上去。 吴监正遗下这封书信,便说明他早已察觉到危险,或是有人胁迫过他,要他以星象造势。 裴少淮想去见皇帝,但他不能去。 宫中藏着一股势力,他们如灯下黑影,匿迹潜形。他们能躲过南镇抚司的追查火烧乾清宫,还能把手伸到钦天监,绝非一日之功。 如此情形下,任何一个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导致打草惊蛇、鸟去巢空。 接下来,裴少淮与皇帝之间,只能凭着默契行事。 回到衙房里,裴少淮看着窗前灯盏怔怔出神,其实他心底并非那么踏实。因为他不知道,倘若真有荧惑守心,倘若形势所逼,
相关推荐:
三金影后是伪娘[娱乐圈]
相亲对象是老师怎么办
靴奴天堂
我可爱妻子的编年史
浪剑集(H)
重生之兄弟情深(肉)
穿越之八零大小姐
反派师尊只想死遁
丫鬟小可怜成了少爷的心尖尖花容
要命!郡主她被庶女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