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头一样,已经荒芜,但昔日的架构依旧留存着,船只推下水在地面上留下凹痕还没完全被掩埋。 父子二人兴奋地来回勘看这个废弃的造船厂,如同捡到宝了一般。 几个耄耋老者从船厂后走出来,看着陌生人面面相觑,吴监生用方言同他们介绍了裴秉元的身份,老人们一惊,连连要跪拜行礼。 裴秉元哪里受得起,赶忙上前搀扶。 “官老爷若是早十年来,兴许还能看到我们造的船只,现在……不行啦,河上的太仓船越来越少了。”老者用方言叹息说道,“到处都是福船、广船……” 他们自幼生在这里,老了也守在这里。 “若想重振船厂,当如何?”裴秉元请教道,让吴监生传话。 老者摇摇头,道:“老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州衙年年无粮收,哪来的银子造大船?”不敢说乌尾风帆的百米大船,单是一架五十人的八橹快哨船,单是船料就要四五百两银。 “老匠无需担忧这个,只说该如何去做。” “回官老爷,一人为匠,世代为匠,州衙里有船厂的匠籍丁册,后辈们虽都改记作木匠、房匠了,但本事还在……若是能将他们都聚起来,有工具、有木料,兴许能从二百料的官船造起,慢慢再造五百料、七百料的大船。”老者应道,浊目里带有些期盼。 却又不敢期盼太多,废弃这么多年,想要重新建起来谈何容易? 裴秉元了然,吩咐衙差将这些老匠人们安顿好、照顾好,才离开废弃船厂。 …… …… 州衙后院,一家三口一齐吃饭。 林氏不停给父子二人布菜,让他们多吃一些,心疼道:“你们父子俩,一连数日天天往往跑,天暗下来才归来……纵是勘看紧要,也要注意身子啊。” 又给父子二人倒了温水,道:“我从京都带了些细土来,虑了水,你们都喝一些,免得初来水土不服,身子不爽。” 饭后,裴秉元将儿子唤到书房叙话。 儿子虽只有十六岁,但他的话,在裴秉元心中已经颇有重量,很值得考量。 “这几日勘看,我见你总在簿子上涂涂画画,可见有些自己的想法,能否借为父一阅?或是你说与为父听?”裴秉元问道。 裴少淮心里有些粗略的想法,本就是要说与父亲听的,父亲主动开口,他正好悉数道出来。 在说之前,裴少淮道:“父亲这几日必定也有新想法,孩儿想听父亲先说。” “好。” 裴秉元娓娓道来:“眼下我身无依仗,只有一个知州的空头衔,身为一州的父母官,若真想把州衙立起来,最大的依仗就是民心。何为民心?在这世道里,一口吃的就是民心。百姓若是连口吃的都没有,又哪来的性命追随你?是以,为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治理水患,保百姓丰收,家家户户有可食之粮。” “其二,产粮还需护粮,若是丰收之后遭了贼寇,岂非养了他人的肥头大耳?我已去信你二姐夫,叫他借我几个懂操练的士卒,好好把州衙这批散兵游勇给我磨一磨。再者,受贼寇侵扰的不止太仓州,只需各州各县联合起来,百姓们家家备好长棍利器,我就不信千余个贼寇,还能敌得了我满城的百姓。” “若想凝聚起百姓,还要看为父能不能治住今年入夏的水汛,长势好的粮食给了百姓盼头,这凝聚力就成了一半。” “其三,今年丰收,州衙有了余钱,我必定要重兴造船厂,太仓州的手艺理应流传下去。” “至于更长远的,为父尚未考虑清楚,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裴秉元说完,望向儿子,笑道:“淮儿,该你了。” 裴少淮也一一说出自己的想法,道:“父亲爱民之心,令人敬佩,孩儿有些粗浅的想法,请父亲指教。” “孩儿以为,镇海卫只一心揽着太仓州的良田、粮税,而不主动打探朝廷的形势动向,见识何等之浅薄,恰好给了父亲反击的机会。” “朝廷去岁已在松江府开海,江浙、潮广沿岸开海势在必行,一旦太仓州开海,那个废弃的商运码头就成了香饽饽,毕竟太仓州距离京杭大运河更近,输送更方便。故此,孩儿以为此商运码头必须牢牢守住不能失。” “父亲也不必怕太仓州商运码头没名气,没有商船靠岸此处。出海行商的商贾们,最怕的不是上缴税例,他们最怕的是当地官员乱收税例,有的十中取一,有的三中取一,有的收受实物再倒卖,有的直接收白银,皆无定数,收下的税例还未必能进国库。故此,父亲只需定制一套切实可行的收税之策,由户部上奏朝廷批准,白纸黑字传扬出去,海商们自会闻讯而来。” “税例自然要上缴国库,然众多商船停靠太仓州,所带来的绝不止税例而已,届时攘往熙来,太仓州比肩扬州也不是没有可能。” “孩儿记得,数年前曾有一事,内官张芊于金乡卫海域遇数千海寇,人船众多,张芊船上不过百余人而已,却能仗着大船的优势,在海上与敌鏖战二十余合,敌寇无计可施,只能撤退让道。茫茫海波之上,数十只八橹快哨船也未必能敌一只乌尾风帆大船,太仓州船厂若有朝一日能造九百料、一千料的大船,数百水师亦能与千数之敌周旋矣,孩儿以为造船厂利在此处。” “至于镇海卫,卫指挥使既敢养寇自重,自有他被反噬的时候。武官若想升迁,何事为重?军功也。临海卫所,何为军功,杀寇也。他既想要军功,又想要养寇,岂能两全?” “再过两年,卫指挥使面临升迁,自然要想方设法谋一份军功,届时正是他们黑吃黑的时候,贼寇岂会心甘情愿把头伸过去让他利索砍?若是正好此时,兵部另派大将南下,能有大船只相助,出海巡捕海寇立了大功,镇海卫杀敌不力,兵部另外举荐大将辖管镇海卫,也就水到渠成了。” “镇海卫之错,错不在军户,他们与民一样,不过是为了谋口饭吃。镇海卫之错,错在诸多军中官长,将他们一一拔除,太仓州的军户与民户之间,可相安无事矣。” “民富则兴教化,父亲再设州学、卫学,学子闻风而来,太仓州可成文风鼎盛之州。” 裴少淮道:“孩儿走到每一处,有了想法便写下来,未必成熟,父亲或可比对大庆例律,再细细研究是否可行……孩儿以为,若想能有所成,恐怕要五六年之工。” 裴秉元听得极认真,儿子说完,久久都未能回过神来,思绪深陷其中,好似已经看见太仓州一切向好之景观。 半晌,裴秉元拍拍儿子的肩膀,道:“有儿如此,何愁家族不兴?” 第61章 裴秉元勘看完太仓州,有了整治计划,才受了朱同知的接风宴,目的却不在“接风”。 裴秉元已查过朱同知、刘通判的家境,中规中矩,领着朝廷的粮饷,家人在苏州府城有些小产业。 可见他们并未倒戈镇海卫,只是明哲保身。 亦或者镇海卫不屑于收买他们。 酒过三巡,众人熏熏欲醉,正是掏心窝说实话的时候,刘通判举着酒盏,自嘲自笑道:“宋诗云‘若知射影能相惧,应学含沙得保身’,知州大人莫笑话,我等小官小吏堪比河中蛤蜊,外头包着壳,里头含着一肚子的黄沙,为保身尔……便是如此,仍易受人摧。” 太仓州如此情形,他们已不在乎功过,但求安稳度日罢了。 朱同知年岁大,寡言一些,听了刘通判的话,亦低头苦笑。 裴秉元举杯与他们同饮,并未强说要他们如何如何的言辞,他斟酒举向朱同知,问道:“朱大人如何看?” 朱同知在任多年,已经送走过好几知州——知州们来时一派豪情,很快被镇海卫治得服服帖帖,最后黯黯离去。 个个如此。 州衙与镇海卫一相争,镇海卫就会放贼寇进城“教训”州衙,如此反复,百姓更受其害。 “知州大人既已知晓太仓州的局势,下官斗胆便明说了。”朱同知劝道,“百姓虽过得苦,但仍可勉强度日过活,下官窃以为争不过不如不争,兴许老百姓还能少受些劫难,过些安稳的苦日子。” 裴秉元摇摇头,说道:“两位大人误会了,本官今夜还未提及过要与镇海卫相争……本官问的,是这太仓州当如何治理。” 紧接着又道:“偌大的太仓州,不止军卫跋扈一件事。衙差懈怠散漫,堤坝久久不能垒高,造船传统荒废……在两位眼里,这些事不值得一治吗?” 朱同知、刘通判一愣,面面相觑,又露出惭愧之色——原是他们破罐子破摔了,大事做不了,小事做不好。 “全听知州大人吩咐。”朱同知、刘通判道。 …… 两个月余,司徒旸派数个军士乘海船抵达太仓州,拜见裴知州。 正巧这时,裴秉元夜里带着人突击巡察城楼,发现值夜的衙差不好好看守城门,反倒聚在一起顽叶子牌,喝酒赌钱。 顺藤彻查后,州衙内的衙役竟有三分之一参与过。 “你们既不好好端着这饭碗,有的是人肯进三班。” 裴秉元革去犯错者,张榜另外招募,趁机好好整治了衙门里的衙役。此后,军士每日早中晚带队操练衙役,众人皆不敢怠慢。 …… 谷雨时节,雨生百谷,故有此名。江南之地春雨充沛,绵绵又沥沥,此时田壤湿润如膏,正是黄犊犁地,农户低头种秧的时候。 百姓忙着农耕,裴秉元却已经在担忧夏涝了,春耕后有两月的空档期,需在此期间把堤坝垒高。是日,他来到常熟县县衙,与詹知县商议修筑堤坝之事。 詹知县比裴秉元品级低,自然对上官恭恭敬敬的,但一提及修建堤坝的事,詹知县便面露难色,佯说常熟县今年要修建水渠,恐怕难以抽出徭役修建堤坝。 毕竟每年汛期,外溢的江水都漫到太仓州去了,常熟县并不受灾。既无好处,詹知县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出人手呢? 裴秉元早有准备,说道:“詹大人明年满任了罢?” “裴大人此话何意?” “本官乃圣上亲自外派,若太仓州治水有所成效,此事必定呈至京都,奏报朝廷。”裴秉元隐晦道,“詹大人还是再想想罢,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詹知县沉思。 话到这里,裴秉元只需等鱼上钩了,遂起身道:“本官先回去了,詹大人想清楚再来答复本官罢。” 裴秉元回到家中,没过半日,詹知县身边的小厮来传话,道是:“禀知州大人,詹大人派小的传话,说裴夫人初来此地,必定有许多不相熟、不方便,詹大人有个亲妹子,不如让她过来陪夫人小住几日。” 这哪里是过来陪林氏的,分明是看上了裴秉元的身份,想让裴秉元纳其为妾,与裴家联姻。 这算是常熟县出人垒高堤坝的附加条件。 裴秉元喉结一嚅一嚅,脸涨得通红,显然吃怒,正打算出口斥责,却被林氏拦了拦,林氏低声道:“妇人的事交给妇人来办,老爷且宽心,水利之事为重。” 林氏笑盈盈对那小厮道:“劳你们家大人挂心,他们父子住在前院办公读书,我一个妇人在后院,着实有些闲闷,正缺个人说话。” 人很快就送过来了,名叫詹茵倩,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姿色中上,教养不俗。 林氏与其闲叙了一番,才知晓——詹家原想多留她几年,结果想说亲时,不巧遇上老人先后辞世,一下耽误了六年,迟迟未嫁人,成了大姑娘。 “妹妹真是太不容易了。”林氏唏嘘,又问道,“妹妹想找个甚么样的夫婿?” 詹茵倩垂眸应道:“父母去了,我自然是听兄长的安排。” 翌日一大早,林氏还在梳妆,听到院里有些争执声,赶紧出去看看。 只见詹茵倩端着一个洗衣盆,正打算到衙门外的古井取水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妇人最多。 问题在于那洗衣盆里放的,是裴秉元的衣物。 幸好林氏安排申二家的盯着她,及时给拦下了。 詹茵倩脸上又羞又红,道:“我帮老爷洗洗这几件衣物……” 申二家道:“詹小姐可别乱喊,他是咱家的老爷,詹小姐要喊也该喊官老爷、裴老爷。”又道,“院里就有井,詹小姐往外走作甚么?” 詹茵倩被戳破,头更低了,细声道:“古井水洗得干净些……” 这时,林氏已来到跟前,道:“来者是客,这些粗活哪里是你干的?”顺势夺下了洗衣盆,递到了申二家手里,眼神示意申二家先退下去。 林氏带詹茵倩来到厢房里,双双坐下。 “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林氏佯装大度,浅笑道。 詹茵倩手里扯着帕子,默不作声。 林氏牵住詹茵倩的手,继续道:“你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姑娘,懂规矩,知修养,有你这样的人儿当妹妹,我是一万个愿意。” “这屋里没旁人,我便同妹妹直说了……要我看,此事也该趁早,趁着老爷这几年身子还硬朗。” “老爷和我向来都是善待人的,在这苏州府里,老爷和你长兄又是同仁,你长兄必定会为你撑腰。等两三年后,老爷任期满了,被召回京了,你也无需担忧甚么,在伯爵府里我还会同往常一样待你,老爷也是个情义深的。” “唯独一点,你再想回娘家、见兄长,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份思念你得忍着。” “伯爵府在京都城里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是出了名的善待庶子庶女。你若添了男丁,他上头有两个兄长,都是勤学长进的,足以撑起伯爵府,往后必不会亏待弟弟,能读书最好,读不好也不打紧,即便分家,兄长们也会替弟弟张罗好府邸亲事的。” “若是添了女孩,以伯爵府眼下的地位,多得是勋贵人家前来求娶,除去嫁不了那些长子嫡出的、清流有功名的,也还有不少选择的余地……此事有父兄们替她张罗,你亦不必费心。” “你只管跟回京都城过富贵日子就是了。” 听完林氏一番话,詹茵倩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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