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沈姨娘守着一对儿女,规规矩矩,从不逾越。那竹姐儿本是个活泼好动的,十分机灵,性子好强,只是,沈姨娘一直压着她,叫她不要出头。 故此,裴少淮常见到竹姐儿规规矩矩地站着沈姨娘身边,但眼珠子却滴溜滴溜地在转,不知道在想些甚么好顽的事。 淮哥儿与津哥儿依旧跟着祖父、父亲识字,背诵诗词。有时候,两兄弟闲暇,也会比比谁认的字多,淮哥儿自然战不无胜,只不过,某次祖父让他俩背古诗,背到第十首时,裴少淮便输了。 这不禁让他思索,是津哥儿太勤快,还是自己太懒了,亦或者是,津哥儿太过聪慧? …… …… 五岁生辰那日,天边尚未露白,裴少淮如同往日一般,睡得可香可沉。 “淮儿,淮儿,该起身了,今日是开蒙礼[1]。”屋内掌亮了烛火,林氏轻轻推动淮哥儿喊道。 寻常人家,通常是何时入学堂,何时行开蒙礼。可裴家不同,淮津两兄弟早早开始识字,如今年满五岁,到执笔写字的年岁了,祖父裴璞决定,在淮哥儿五岁生辰这日,为两个孙儿正式行开蒙礼。 即为“破蒙”。 裴少淮揉揉眼,睡眼惺忪,林氏的身影渐渐清晰,他问道:“娘亲,是该朝沐了吗?” “嗯嗯。”林氏柔声道,“你父亲已经去国子监接请张学究,估摸着天亮便要行礼,淮儿该起来朝沐穿衣了。” 这位张学究并非给裴少淮当老师,只是作为上宾,来替淮津兄弟二人,主持开蒙礼。 张学究学问深,名声好,是国子监里的名师。这是徐家帮忙引荐的。 在大庆朝,读书是件神圣的事,看书前,尚且要焚香净手,更何况是开蒙这样的大礼。于是乎,淮哥儿被放入了一个大澡盆中,便是那一刻,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洗澡水的味道实在太冲了。 那上面飘着厚厚一层不知是何物的草药,又掺了许多松叶、柏叶、竹叶、桂叶。 林氏亲自动手,与申嬷嬷一同帮淮哥儿开“涮”,林氏道:“好好洗洗,多沾一些松柏之气,这是读书人该有的气味。” 淮哥儿捏着小鼻子,心里暗想,这“读书人的气味”怕是三五日都未必能散掉。 好不容易让林氏洗得彻底了,淮哥儿换上一身青玉色的直裰衣袍,头戴上儒巾,已是小小读书郎。 淮哥儿被带至祠堂,见到了津弟,走近一闻,亦是一股“读书人的味”,想必也被刷得不轻,淮哥儿心里顿时平衡了不少。 “听说读书人每日都要朝沐。”淮哥儿低声打趣道。 “大兄可别吓唬我。”看来津哥儿亦不喜一大早被人拎起来一顿搓,又道,“咱们父亲身上可没这股味,可见是大兄唬我的。” 若是有,那股味,掩都掩不住。 随后祖父裴璞来了,带着两个孙子祭拜祖先,无非是祷告先人,说,今日两个后辈开蒙了,祈祷祖先保佑他们步步高升,诸如此类。 从祠堂出来,天已大亮,裴父已请接老学究归来,简单寒暄之后,开蒙礼开始。 孔夫子画像高挂,八仙桌上已然焚香,几样少不了的“点心”被端上来—— 先是细细长长的粽子,形如毛笔,称之为笔粽,谐音“必中”。 再是方方正正的粽子,形如官印,称之为印粽,祈祷高中当官。 最后是定胜糕,旗开得胜,糕与粽相配,即为“高中”。 裴少淮心中暗笑,世人为了读书科考,取个好兆头,可算是把谐音梗玩得明明白白了。 张学究执起朱笔,依次在淮哥儿、津哥儿额间一点,留下朱色,此为开智,再带着两个小童向孔夫子行礼,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淮津两兄弟稚声跟着念:“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礼成。 事后,张学究对裴家人道:“景川伯这两个孙子,语出不凡,都是读书的好料子。” 一家人欢喜之时,两兄弟却在底下商量着—— “大兄,你说这些奇奇怪怪的粽子能不能吃?” “那笔粽若是加些碱水,再沾上蜂蜜,或许味道不错。” 第13章 淮津两兄弟既已正式开蒙,若还单靠祖父、父亲来教习,显然力有不足,况且,裴秉元又要忙着备考来年秋闱了。 伯爵府几经严选,为兄弟二人请了两位塾师——葛夫子与曹夫子。 葛夫子是个和蔼的小老头,年将六十,身无功名,但写得一手好字,书写姿势、指腕用力、笔尖技法,皆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他仿得颜氏、柳氏[1]两派的笔法,已有七八成相像,馆阁体亦写得极好。 虽只是仿,但教淮津两兄弟写字,确是够了。 相比之下,曹夫子的性子要清高许多,不苟言笑,他是位老廉生,数十载未能中举,才当了夫子。因教过许多富贵人家的孩童,在京都城里,小有名气。 每日,两位夫子轮换着,葛夫子教识字写字,曹夫子教读书习文。 …… 授课的第一日,葛夫子先考校了两兄弟,发现兄弟二人已经认得《千字文》《朱子小学》里所有的字,惊喜又诧异,乐呵呵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纪几乎把字认全,往后不可限量矣。” 于是,开始教他们如何执笔。 “写字时,细末之处在于指,笔划行进在于腕,工整平稳在于肘,是以,指、腕、肘各处,配合得当,用劲得当,方可写出好字。[2]” 光是练习执笔姿势,悬腕、悬肘,就叫两兄弟吃了好些苦头。 裴少淮前世用惯硬笔,纠正执笔姿势尤为费劲,一个不小心,就会原形毕露,他只好不停放空思绪,从头再来。他知晓,若想科考一道上有所建树,练一手好字是必不可少的。 津哥儿亦十分刻苦,端笔端得额间冒汗,只要夫子不喊停,他便咬牙坚挺着。 “每一个字里头,以你们之见,甚么最重要?”葛夫子问。 裴少淮前世并未专门练过书法,自然不懂,只能照着自己的理解回答,道:“学生以为是笔划,一笔一划方成字。” “你呢?” 津哥儿应道:“我同大兄想的一样,从一笔一划入手,由简到难。” “非也。”葛夫子耐心解释道,“若将字比作房屋,这一笔一划就好比是屋子的木梁,不管是多好的木材,若是搭建不当,一推便倒,并不牢固。是以,写字,最重要的是掌握其结构。笔划只能成形,结构才能成美。” 后边的课堂里,葛夫子又细细跟他们介绍了各类字形的结构。 两兄弟恍然大悟。 至于选择甚么样的字帖来仿练,葛夫子亦有自己的见解。他道:“读书人追求科考,馆阁体圆润端正,笔劲内敛,最适合考场内书写,于是深受读书人追捧,这本无错。……只不过,以我之见,倒不急于一开始就以馆阁体为帖,限制了自己,你们若是将腕力、技法练好了,日后想写馆阁体,不过水到渠成的事。” 葛夫子是见两个小子颇有天赋,才说了这样的话。毕竟,换了那不善写字的,规规矩矩练馆阁体,是最有效率的。 每次课堂结束,葛夫子都会给兄弟二人一张纸,右下角盖有葛夫子的章,他道:“今日让你们回去练的字,你们要练好了,才能誊在这张纸上,仅此一张,不得涂改,下次课堂交给我。若是敢敷衍,叫我看出来了,可要打手板子。” 于是,每日下了学堂,两兄弟只能苦哈哈地留下来练字,不敢麻痹,都写好了,才会一同回到各自院里。 等到月末,葛夫子会将他们交上来的字拿出来,摆在一起,道:“自个儿瞧瞧,可有长进。”十分直观。 如此训练之下,淮津两兄弟的书写能力,循序进步。 …… 再说那教读书习文的曹夫子,他的教学方法则传统得多,他把教其他孩子的法子照搬过来,直接用在淮津两兄弟身上。 应裴璞的意思,曹夫子不必再教《三字经》《弟子规》等蒙童书籍,可直接从《四书》开始。 曹夫子的教学法,可以称之为“包本法”[3],和后世的“填鸭式教学”,颇为相似。 每日一开堂,行礼之后,曹夫子坐在讲榻之上,道,取出某书,翻到某卷。然后开始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带着淮津连兄弟读书卷上的内容。 中途并不讲解。 读完一遍,翻回去,从头再来,如此反复三遍之后,便到了下堂的时候。 曹夫子道:“回去将今日学的,仔细背下来,明日我要考校。” 如此反复。 这“包本法”的精髓便在于,趁学童小的时候,先教他们把四书五经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等到年岁大些,再慢慢讲解含义,年岁愈大,领悟愈为深刻。 倒不是曹夫子敷衍了事,在大庆朝,各家学堂私塾,教导幼童时,皆盛行此法。他们觉得,学童年岁小,讲了也不甚明白,倒不如先背下来,把底子打牢,再慢慢消化。 对于此法,裴少淮谈不上反对或是支持,既然盛行,自有它的用处。那县试、府试里,所考的帖经题,不就是要考生一字不差地将原文默写下来吗?这是科考路上的必备技能,总归迟早都是要背的。 不过,对于摇头晃脑读书,两兄弟都不甚喜欢。 津哥儿道:“每次扯着嗓子喊,便觉得自己像那屋顶上的公鸡,声声啼叫喊得日头升天。” 淮哥儿则道:“我倒觉得自己脑袋像那婆子浆洗衣物时用的棒槌,邦邦直敲撞得头昏脑涨。” 声声啼叫喊得日头升天,邦邦直敲撞得头昏脑涨,好巧对仗了。 可兄弟俩有甚么法子,若是不摇不晃,曹夫子便会说他们体态不端,还要挨手板子。 这日,曹夫子又在课堂上考校他们背书,背《论语》公冶长篇。 裴少淮先背,虽略有磕绊,但总算是背全了。 轮到裴少津,句子停顿显然不如裴少淮,但背得又快又流利。 裴少淮心里自嘲,刚穿过来时,还曾想是不是要藏拙,免得被人发现过于聪慧,视为妖孽。如今看来,哪里用得着他藏拙呀,在真正的“妖孽”面前,他也就仗着自己是个“老妖怪”,才不至于太逊色。 津弟这记忆力,是真的没得说。 而且还特别用功。 正当裴少淮略开小差之时,忽听闻曹夫子道:“你且停下来。” 津哥儿背书声止。 “我方才让你背哪一篇目?” “回夫子,公冶长篇。” 曹夫子又问:“你背到哪了?” 津哥儿想了想,才吞吞吐吐应道:“雍也篇。”并默默伸出手,准备挨一尺子。 原来,他背得太快,不知不觉,竟背到了公冶长的下一篇。问题在于,曹夫子还没有教他们雍也篇…… 曹夫子并没有打津哥儿手板子,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想,哪里出了问题,又问道:“你还背了其他哪些篇目?” 只见津哥儿缓缓从书案上拿起了论语第二卷书。 一旁的淮哥儿目瞪口呆,深受打击,第一卷还没学完,津弟就已经背到第二卷了。 津哥儿发现自己拿错了,放下,又缓缓拿起了论语第三卷书,道:“已经背到第三卷卫灵公篇了。” 淮哥儿:…… 淮哥儿沉默了,夫子也沉默了。 “昨夜吃坏了肚子,不然,理应背到季氏篇了。” 淮哥儿只想冲上去,捂住津弟的嘴,道:“我的好弟弟,你说得已经够多了,快放为兄一条活路罢,兄弟之间,不必内卷。” 当然,这是玩笑话而已。裴少淮只觉得,读书科考果然不易,这世上势必不止津弟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天才,若想出头,他只能再勤奋些,既要发挥自己的长处,亦要弥补自己的短处。 果不其然,下堂的时候,曹夫子对淮哥儿说道:“你若有余力,也接着往下背罢。” “是,夫子。” 夫子走后,两兄弟留在书房里完成课业。 “津弟好狠的心,自己夜里偷偷勤勉也就罢了,还叫夫子看出来,把我也拖下水。”淮哥儿伸伸懒腰,佯装抱怨道,“看来我今晚是要挑灯夜战到天明了。” 兄弟二人自幼一同读书,习惯了开玩乐,于是津哥儿打趣道:“待我回到院里,叫小厮给大兄送些灯油过去,免得大兄明日浑说灯油不够,战不到天明。” “好你个津弟,原是你没藏拙,连累了我,如今还好意思拿我取乐。”淮哥儿又道,“往后遇到不懂意思的字,休要再问我了,你自个儿去找曹夫子罢,看他说不说与你听,兴许他会叫你赶紧背章句集注,哈哈哈……” 兄弟二人就这般打打闹闹,回到了各自的院子。 自这日以后,曹夫子上课陷入了一个怪圈子—— 他才做好了课教计划,淮津两兄弟:我们已经学完了。 叫他不得不好好考虑,应当如何去教这一双兄弟。 …… …… 翌年秋闱,又出桂榜,果真如裴少淮记得那般,姐夫徐瞻此次发挥出色,居正榜第一,得解元。 又逢莲姐儿为徐瞻生了一子,取名徐言归,双喜临门。那徐夫人更是逢人便夸家中一对儿媳,都大方得体,做事稳重,心思通透,使得家宅和睦,一双儿子能安心读书,方能取得如此好名次。 再说景川伯爵府。 姑爷高中,女儿生子,本应是可喜可贺之事,但裴家没有庆贺,府上气氛反倒有些压抑。只因裴秉元也一同参加了今年的秋闱,结果再次落榜。 今年,他分明觉得自己答得比以往都好,怎还是不中? 裴秉元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如往常一般,甚至张罗着要去同女婿贺喜,可家里人都看得出,他心中很是郁郁,落寞得要紧。 裴少淮唏嘘,心道,父亲多年不中,必定是文章火候不够,可这把火候如何去补,并非多读书或是多背书便可燃起……或是天赋,或是时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便是科考的残酷之处。 几日后,亲家徐大人前来伯爵府拜访。徐大人在国子监任司业两年后,调至礼部,如今已是鸿胪寺卿[4],官四品。 受圣上重用。 徐大人朝中事务繁重,能抽出时间,亲自前来,自当是有紧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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