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皇帝最终会如何选。 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太平相比,区区五品小官似乎不足挂齿。 皇帝曾说过,不管再暗的夜、再大的风雪,也会有一盏灯送裴少淮出宫。 裴少淮更希望自己手里提着一盏灯,这盏灯叫做“民权”。天权惑人,皇权慑人,官权依仗皇权、又制约皇权,使得这盏灯夹缝求存。 其实裴少淮可以先退一步,退一步隔岸观火,等形势明了再做抉择,以此保全自己。但隔岸观火的代价是火势越来越大,殃及池鱼。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希望放出来的“鹿”,能够把背后的饕餮大蛇引出来罢。 …… 翌日,钦天监的密疏上呈天子。天气却格外晴朗,久违的暖阳驱走了暮春的寒气。 裴少淮早早归家,与家人一同用了晚膳。 “大哥今日好似有心事?”饭后,兄弟二人在庭中散步闲叙。 裴少淮笑笑掩饰道:“哪有什么心事,无非是宫中形势不定,心中有些不安罢了。”他转移话题问道,“近来北疆形势如何?” “顺顺利利捱过了一年长冬,军饷充足,又有茶马交易牵制着,一切平稳。”裴少津道,“大哥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眼下朝中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北疆。 “不可掉以轻心。”裴少淮道,“有时候,能让鞑靼冲破边防关卡的,不是他们所向披靡的战马,而是大庆的内乱、民心不稳。” “大哥意思是,北疆要防的不只是鞑靼南侵之心不死,还要防秦晋之地生乱而失守?”裴少津神色变得认真起来,继续道,“稳军心,也要稳民心。” 裴少淮点点头,道:“朝廷修改马政之策,收回了肃王、晋王侵占的草场,也要防着他们心生不满,与敌里应外合。” 太仆寺卿陆严学是少津的岳祖父,兵部尚书陈功达、阁老张令义又十分赏识少津,裴少津一直在往“兵家”这条路走。 “你要把心思多放在这上面,遇到事情多与张阁老、陈尚书商量,只要守住了北疆、东海,朝廷的动乱才不会引发为战乱。”裴少淮提点道。 “我知晓了,大哥放心罢。”不知为何,裴少津总觉得大哥今日说话怪怪的。至少平日里,兄长不会明晃晃同他讲这些,只会稍加提点,让他自己想明白。 裴少淮紧接着又说到海防上,他问少津:“上次大姐回来,是不是说大姐夫、言成去了河间府,和倭国的外使们周旋?” “是有这么一回事。” “下回见到大姐夫和言成,记得再提醒他们一句。”裴少淮道,“倭国虽研学我大庆之礼仪教化,却改不了他们的贪性兽心,本身便有慕强欺弱的劣性在,与他们周旋时,千万莫被他们表现出的服帖、虔诚所迷惑。” 继而说到东海防御上,裴少淮道:“长江淮河水系乃是大庆漕运的命脉,有操江都御史、应天巡抚、凤阳巡抚三位大员镇守,他们直接受命于天子,等 闲人很难插手、渗透,是以南边的动乱若想引到京都来,只能由东海北上,五军水师应在海上严阵以待。” “大哥今日为何突然谈起这些?”裴少津疑惑道。 “突然想起便提了一嘴。”裴少淮步子不停,继续往前踱步。 兄弟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府邸东南角,所谓“坎宅巽门”,裴府的宅子是典型的坐北朝南,大门设在“巽”向东南角。 裴府为勋贵人家,建的是屋宇式大门,屋前屋后各两根漆红的大柱,稳稳当当地撑着梁架,上承屋顶,盖瓦起脊。 世上因有屋而有门,又因屋中之人有了“门第”一说。 裴少淮驻足门前,落日余晖斜照在瓦上,青灰变金黄,他的目光落在两根檐柱上,饶有兴致问弟弟道:“津弟可知屋前为何要设两根檐柱,而不是一根?” “自然是因为要各顶一头,才能架得起屋脊。”裴少津不假思索道。 “津弟说得有道理,各顶住一头,这座大门才能牢固不倒。”裴少淮念道,没了他,还有少津能够撑起裴府。 裴少津愈发觉得兄长今日奇怪,不止有心事,笑脸下还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他正欲开口问,却闻裴少淮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书房检查正观、云辞的功课了。” 看着兄长负手慢步朝书房走去,这闲庭信步又好似没事人,使裴少津以为是自己多虑了。 …… 裴少淮先进了正观的书房。 小小少年正在屋里踱步背书,身姿挺直,影随身动,背的正是入迷。 小南、小风的性子其实都很像裴少淮,只不过小南承了父亲的沉稳细谨,而小风承了父亲暗藏的那份胆大敢为,还有一点点“狂傲”。 正观背得入神,裴少淮也看得入神。 约莫过了一刻钟,小南终于注意到门外的父亲,他赶紧放下书卷,还吃力地替父亲挪了挪椅子朝向,请父亲过来坐下,准备背诵功课,听父亲的提问。 古人道,父子不过狎。今日,裴少淮却把小南抱起,放坐在膝上。 “爹爹今日不考校学问了吗?” 裴少淮摇摇头,温言说道:“你同爹爹说说今日都去哪玩了罢。” “孩儿今日随祖父去了国子监,看见了好多学子在读书习文。”小南挠挠头,有些困惑,道,“不过……” “不过什么?” “回来的道上,孩儿见有许多年岁比我大的哥哥姐姐,他们或在巷子里打闹踢石子,或跟着父母干活做事,还有人趴在国子监墙头,指着学子们说说笑笑……我问了祖父,祖父说读书机会难得,世上并非所有孩童都能读书。”小南说道。 “所以你想知晓他们为什么不读书?” 小南点点头,小南接触的人和事还不多,在他的世界里,也许一直以为读书是件常事,当他发现有人不一样时,自然容易产生好奇。小南道:“父亲不是说读书可以使人长见识、明是非吗?” 既然读书是好事,大家为何不去做? 这个问题,其实一句“他们家中无足够的银钱供他们读书”就足够糊弄过去,但裴少淮在儿子眼中发现有光,那种不经俗世而清澈的光。 小南、小风何止是性子像他呢? 小南问:“是没有足够的书卷吗?” 裴少淮摇摇头。 “没有足够的学堂和夫子?” 裴少淮还是摇摇头。 “这些都是缘由,但不是最主要的缘由。”裴少淮解释道,“最主要的缘由是,当一个人读书识字、见多识广了,他心底的愿望便不止于吃饱穿暖。” “这不对吗?”小南更加疑惑了。 “对,这当然是对的。 ”裴少淮道,“只不过有人希望他们是愚昧无知的。” “这些人也太坏了。” 裴少淮点到即止,更多的应由儿子长大后慢慢去想,他问道:“正观想叫人人都能读书?” 小南点点头。 “那正观自己要先把书读好了。”裴少淮道,“这是一件很难也很长的事情,还记得爹爹跟你说过‘蜉蝣朝生暮死’罢?人若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在家中,就是耕作田间,便如蜉蝣一般。所以,先让大家吃饱穿暖了,走出家门,走出乡里,去见一见别处的山河树木,才能有人人都读书。” “扫盲”不是办几间学堂教几人读书的事情,这是一件艰难而伟大的事。 小南从裴少淮身上跳下去,稳稳落地,又去拿起书卷,说道:“那孩儿继续读书,爹爹去妹妹的书房罢。” 裴少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同儿子说这些,也许是害怕自己赌错了,再没有机会好好教导儿子了罢。 …… 夜里,床榻上。 裴少淮亲了亲妻子额头,问道:“冷不冷?” “今夜起风,是有些冷。”杨时月应道。 裴少淮提了提被子,道:“那便往我这边靠近一些,你不是常说我火气盛吗?” 等杨时月靠过来后,裴少淮冷静说道:“眼下朝中局势动荡,我若是有个差池,或是裴家陷入了险境,你便带着正观、云辞回杨家……” 杨府是六朝名门望族,在朝官居高职者不算多,但名声远。 即便是最坏的结果,改朝换代了,为了博得世人的认可,新上位者先要博得旧世族的认可,杨府正在此列。 “官人……什么意思?”杨时月的声音陡然生惧。 “我是说假若。”裴少淮安慰道。 “无端端为何要说假若?”杨时月心思更为敏感些。 “朝中局势我是从不瞒你的,皇帝心思琢磨不定,皇后、淮王夺嫡心思昭然若揭,怎么算是‘无端端’呢?”裴少淮掩饰道,又轻抚妻子后背,安慰道,“莫多虑了,我便只是这么一说……一起歇息罢,明日还要上早朝。” 第238章 春末入夏,天早早亮了。 早朝时,日光照入太和殿中,映得里头金碧辉煌,众臣子已上殿,他们的身影伏于龙椅台阶上。 耽误了半个多时辰,皇帝迟迟没有上朝,臣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裴少淮知晓,一雷惊蛰始,蛇虫尽出,动乱要开始了。 众人没能等到皇帝,却等来了刑部左侍郎和南镇抚司副官,锦衣卫涌进大殿,官员们纷纷躲避开道,皆是面带惊诧,不知要当廷捉拿何人。 刑部侍郎停于裴少淮跟前,冷道:“裴少淮,随我等走一趟。” “去哪?” “被锦衣卫带走,不去天牢莫不成去吃香喝辣?”看着昔日宠臣一落千丈,将要关入牢狱,刑部侍郎得意忘形,尽显小人之态。 静默几息后,堂上轰一下,一片哗然。 天子避早朝、裴少淮、刑部、天牢……此事诡异又突然。连首辅都压不住的宠臣、功臣,怎么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失了宠信,打入天牢? 莫非皇帝真要废了太子,而裴少淮在“皇家事”上惹怒了皇帝? 几个绯色官袍的老臣挡在裴少淮身前,正是张阁老、徐阁老和杨大人等,杨大人怒斥道:“未曾出示驾帖就敢出言逮捕,尔等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驾帖是逮捕京内官员的凭证,上头要有皇帝朱笔亲批、司礼监盖印、六科佥批才可奏效。 刑部侍郎取出红本,举示众人,大声道:“驾帖在此,诸位都看清楚了,今日捉拿奸臣裴少淮,不冤!” 只见上头昭然红字,确是皇帝亲笔,还有首辅胡祁和刑科的佥批。 “是以什么罪名?若不说清楚,岂不是想抓谁便抓谁?”阁老张令义寸步不让,厉声质问。 “张阁老不要为难下官。”刑部侍郎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将红帖举在张阁老面前,说道,“这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裴少淮在闽南担负考官,出题‘子曰不然’、‘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藐视君父,指桑骂槐,蓄意结党造反,证据确凿。”再次提醒道,“请阁老不要为难下官,也免得牵扯到自己头上。” “好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是何人所告,又是何人所判?敢不敢站出来。”张令义不退,反倒上前两步,虚束的缠金革带顶在刑部侍郎身上,道,“本官想问清楚缘由,怎是在为难你?你莫非是心虚不成?” “是本官定的罪名!”胡祁上前,从后面推了一把刑部侍郎,与张令义成拉锯之势,道,“朱子批注,‘奥’为君父,‘灶’为权臣,裴少淮偏偏出题‘子曰不然’,岂不是让学子们‘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其心堪比王孙贾,这不是藐视君父是什么?他回京后所作所为,不正是为了权势滔天吗?” 王孙贾言“与其谄媚奥神,不如谄媚灶神”,暗喻“与其追随卫国君主,不如依附重权在握的自己”,“子曰不然”正是出自这则论语典故。 “若此举是偶然、无心之失,那泉州府试呢?张阁老不会不知道‘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下一句是什么罢?”胡祁自问自答道,“是‘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这难道还能说是无心之失?这是昭然嘲讽尊上。” 子贡问,现在的执政者怎么样?是第几等的士?孔子答曰,都是些气量狭隘的人,根本算不上数。 “胡祁,你这是欲加之罪。” “此乃皇帝亲签的驾帖,拒不从命,张令义你是要跟着一起造反吗?”胡祁看向阻拦的众人,喝斥道,“这天下究竟是皇上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姻亲、师生相互包庇的天下?不服旨意、蓄意阻拦执法者,当诛!” 裴少淮看着岳父、世伯、座师的后背,他们脊梁挺直,岿然不动,乌纱帽下白发苍苍,因愤怒而颈脉青凸。 他知道,“藐视君主”是临时捏造的罪名,真正缘由应是“荧惑守心”。在天象没有出现前,朝廷断然不会公布这份预测。 若是公布荧惑守心,百姓会恐惧,米价会高涨,民心会乱,天下会不太平。四方敌国也会捏造“天降祥瑞”,拧成一股劲,趁机攻打大庆,想取而代之。 在人人都信“荧惑守心”的世道里,“荧惑守心”就真的能制造灾难,这是对家的高明之处。 裴少淮更加确定,对家是一群深谙《商君书》的人。只不过他们不去发展法家的先进之处,反倒只限于钻营“帝王心术”、“驭人愚民”,成了躲在暗处的一堆蠹虫,疯狂蠕动,企图让世人都躲进阴潮的洞穴里,听命于他们[1]。 倘若岳父、世伯、座师他们一起被关押了,才真是中了对家的圈套。 这时,“君让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裴少淮,你就这般一直躲在长辈身后不出来吗?”胡祁高喝道。 该是裴少淮押注的时候了。 只见他站出来,朝替自己声张的众人深躬,而后两手一举,摘下了长柄乌纱帽,置于地上,端端朝着太和殿正门外耀眼的日光。 “伯渊……” 裴少淮在太和殿上摘下官帽,犹觉得不够,他一边解下腰带、脱下外官服,只剩素衣一套,一边铿铿言道:“旧船,将沉矣!” “何为旧船?人人皆为自己所图,凡事只知利害,不知是非曲直。小人当道,庸官高位,无能且猖狂,无手段无本事无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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