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他在内阁中从不结党,南林猎场上孤注一掷,冲出去救咸德帝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书本上讲的孤臣,崖岸高峻,千仞无枝。 李建恒回忆时,萧驰野也有想法。 李建恒有句话说得明白,便是这世间但凡有别的选择,今日登上龙椅的人就不会是他李建恒。可是连咸德帝都没有办法,李建恒也许就是这天地间的唯一人选。 他们既然扶持了他,就必须教引他。大周如今国步艰难,阒都看似一波才平,实则风浪早已再次掀起。 以海良宜为首的赤胆忠臣都在看着李建恒,他在他们眼里兴许就是块朽木,可是海良宜举起了双手,用年迈的脊梁撑着李建恒,要他撑下去,要他回归正道,要他做个能够留名的帝王。 萧驰野与文臣一向不对付,因为阒都中枢忌惮边陲兵权。这些人既是他受困于此的无形牢笼,也是大周如今还能蹒跚前行的硬骨头。 武将不怕死,因为不能。 文臣不怕死,因为不苟。 李建恒见惯了奴颜婢膝,正需要海良宜这样能够痛砭时弊的老师。 “慕娘子到底没名分,皇上若是真有心,不如与阁老促膝长谈。大周正是需要皇嗣延绵的时候,只要皇上能坦诚相待,阁老一定不会敷衍搪塞。”萧驰野最后说道,“至于纪雷和潘如贵,听闻大理寺还没有判?” 李建恒这会儿满心想着海良宜的好,心不在焉地点头,说:“账目对不上,还要再审……” * * * 东珠中空,沈泽川把细布条钩出来时,字迹已经被水泡得模糊不清,他把布条烧掉了。 昨夜萧驰野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前,这人兴许摸到了东珠,却不可能看到里边写了什么。但萧驰野必定起了疑心,枫山上那一问沈泽川回答错了。萧驰野连禁军账目来历都告诉了他,就是在等着他坦言相告,然而他却那般笃定地否认了。 沈泽川煎了药,一口饮尽。那苦味弥漫在口齿间,他受着这苦,像是每日每夜回顾的痛楚。末了,他嘲讽一笑,拭了口,倒头睡了。 他又做梦了。 梦里的茶石天坑依旧是寒风呼啸,他不再躺在底下,而是孤独地站在坑沿,俯瞰着那蝼蚁般挣扎求生的四万军士。 边沙骑兵环绕着天坑,像是漆夜里的黑潮,他们铺天盖地地吞没了中博守备军的生机,将这里变作了屠宰场。 如浪翻滚的枯骨里伸出只手,纪暮形如傀儡一般,探出满布长箭的上半身,冲着沈泽川哽咽而唤:“哥好痛……” 沈泽川犹如泥塑木雕,动不了,喊不出。他呼吸急促,冷汗如雨,齿间紧咬。 为首的边沙骑兵戴着头盔,那随风飘动的发已经在沈泽川日复一日的噩梦里变作了殷红。他抬臂,轻轻指向天坑,背后的箭就如同蝗虫一般纷纷落下,密密麻麻地插入人身,刺穿皮肉,溅起热血。 漫天大雪也变成红色,沈泽川看着纪暮陷入血泥,被黏稠的红涛吞噬。 他的手是凉的,血也是凉的。 沈泽川醒了。 他犹如无事发生一般,坐起身,背着满窗的光亮,垂首静了片刻,下床穿衣。 潜伏在宅院的近卫看着沈泽川出了房门,用过饭,去了浴堂。 半个时辰后,目不转睛的近卫皱起眉,问边上的人:“他怎么还没有出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感不妙。当近卫冲入浴堂时,只看见叠放整齐的衣物,沈泽川早已不见踪影。 奚鸿轩包了不贰楼,请人吃茶。他坐得内急,便起身去如厕。人才出房门,在走廊里没走几步,就被人拍了一把。 奚鸿轩回头,险些退几步,接着说:“你怎么……怎么神出鬼没的!” “近来事多。”沈泽川随手泼了冷茶,“大理寺三审,纪雷和潘如贵迟迟不判,是因为海良宜和薛修卓都没从这两人嘴里撬出想要的东西吧。” 奚鸿轩左顾右盼,小声说:“你要杀纪雷,可众目睽睽之下,能怎么办?花党一案牵扯甚广,怕受他们俩人攀咬的人太多了。海良宜就为了提防他们莫名暴毙,所以叫人严防死守。你动不了手。” “我不动手,”沈泽川对奚鸿轩嘲弄地露出笑,“但是我有办法让纪雷开口。” 奚鸿轩看了他半晌,亲自提了茶壶为他倒茶,说:“……什么法子?” 沈泽川抿茶,说:“让我见纪雷。” * * * 纪雷连日受刑,蓬头跣足地戴着枷锁横在狱中,听着有人走过来,接着打开了狱门,罩住他的脑袋,把他拖了出去。 纪雷被推上马车,过了一会儿,又被拖下去,扔在了地上。周遭安静,只有墙角滴答着水声。 纪雷从地上爬起身,罩着黑布袋问:“谁?” 水珠“啪”地溅碎,无人回应。 纪雷脊背发凉,他撑着臂,试探地说:“……海阁老?” 可是仍然没有人回答。 纪雷喉间滑动,往前膝行,撞到了铁栏。他摸索着,稳住身体,喊道:“不是海阁老,便是薛修卓!今日又想用什么法子折磨我?尽管来就是了!” “……说话,怎么不说话?!” “是谁,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不讲话,我便怕了吗?我不怕……我不怕!” 纪雷垂头在臂间蹭掉了布袋,挪动着眼珠,看见了正前方坐在椅子上的沈泽川。 沈泽川一袭月白,搭着椅把手,撑着首面无表情地盯着纪雷。 纪雷喉间逸出笑声,他扒着栏杆,挤着脸,阴声说:“是你啊……中博的野狗。孽畜找你师叔干什么,替纪纲报仇,还是替你自己报仇?” 沈泽川一言不发,那双含情眼消了笑,便只剩沉甸甸、黑漆漆的注视。 纪雷甚至在其中找不到恨,他觉得坐着的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条饿狠了,已经开始啖人血肉的丧家犬。 纪雷沉下眸光,憎恨地说:“纪家无后,断了纪纲命脉的人是你。你看着我干什么?沈泽川,杀了纪暮的人是你们沈氏,蹂|躏了花娉婷的人也是你们沈氏。你活了这么久,你怎么面对自己?你是几万冤魂下的恶鬼,你是沈卫苟且偷生的延续,你该被千刀万剐……” 纪雷低声笑起来,略显癫狂。 “你以为我会怕你?没人要的野杂种,脱了你的裤子跟着萧二就能混出好日子?哈哈!” 沈泽川也笑。 纪雷笑声渐止,冷冷地说:“好笑么?今日我的境地,也是来日你的境地。” 沈泽川放下腿,思索一般地靠在椅子上,说:“我好怕啊。” 他一开口,就带着轻飘飘的讽刺。 “恶鬼,杂种,野狗,孽畜。”沈泽川起身,蹲在栏杆外,对纪雷渐渐笑出声,他疯狂又克制地说,“你说得对,那都是我。我便是茶石天坑里爬出的恶鬼,沈卫自焚后留下的杂种,无家可归的野狗,千人唾骂的孽畜。你这般了解我,师叔,我太喜悦了。” 纪雷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 沈泽川睨着他,眼神远比他当年更加阴鸷,仿佛这层惊艳的皮囊下已然死掉了一个人,活下来的是只不知姓名的兽。 “五年前,”沈泽川靠近栏杆,端详着纪雷畏惧的神情,轻轻地说,“这里跪着的是我啊。你送我入昭罪寺那日,对我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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