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南一样,江州就是文坛上的官城,群英荟萃的书香圣地,只要是舞文弄墨之辈,没人不想去留下自己的足迹。 但她身为一国帝王,显然没法随心所欲,夜惊堂一走就是数月,她又只能一个人待在这深宫之内书风咏雪,那种应有尽有,却终是孤家寡人的孤单,世上又有几人能懂? 夜惊堂感觉到了虎妞妞的情绪变化,想了想: “嗯……开春去也行,我先老实在京城养伤……” 大魏女帝沉默了一阵,想想站起身来,裸足滑入浴池中,夺目红裙浸泡在了池水内,斜靠在了夜惊堂跟前: “我向来说到做到,你有求,只要力所能及,就不会拒绝。” 夜惊堂见状下意识坐直几分,虽然钰虎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可长着眼睛,红裙被水一泡,基本上就半透了,看似什么都看不见,但隐隐又好像都能看见…… 夜惊堂轻咳一声,也不好坐太近,就往旁边挪了挪: “要是你不想答应,就当我没提过,等过完年,再送太后回乡省亲……” 大魏女帝泡在水里,并未回应,斟酌良久后,才道: “我喜欢诗词歌赋,但从未去过江州,太后既然回去,我刚好也和圣上告个假……” “啥?!” 未等话语说完,夜惊堂已经猛的坐起身来,转头看向身侧的大漂亮,满眼难以置信。 大魏女帝并非开玩笑,坐姿慵懒了几分,靠在浴池边缘: “怎么,不想我跟着?” “不是。” 夜惊堂都惊呆了,连当前暧昧处境都懒得再搭理,抬手把蒙眼的红布拉下来,四目相对认真道: “这可不是拍脑门就能做的决定,太后不管政务,出去走走没什么。你……你要帮圣上处理公务,这走了,朝廷那么多事情……” 大魏女帝倒是颇为平静: “这掌控天下的,可不是太极殿一张椅子,而是江州、崖州的几十万精兵和手下臣子,只要剑在圣上手中,让鸟鸟坐在龙椅上听政,都能把朝野管的井井有条。让靖王监国即可,短时间出不了问题。” 夜惊堂眉头紧蹙,觉得还是太冒险。 大魏女帝偏头打量泡在水里的健美胸腹,开口道: “再者,东南方由门阀士族把持,表面安分,内里如何谁也不清楚,顺道也能微服私访,替圣上体察民情。史上又不是没有下江州微服私访的皇帝,沿途判案申冤、除暴安良,还留下过不少典故……” 夜惊堂觉得虎妞妞就是想出去玩,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 “此事我根本拿不了主意,至少得和靖王、朝臣商量过后,才能……” “这是自然,我现在就去和靖王商量。” 大魏女帝说完后,站起身来,水花顺着裙摆滑下,丰腴身段儿也展现无疑,明显能看到两瓣月亮…… 哗啦啦~ 夜惊堂连忙偏过头,直至湿哒哒的大姨子,起身走出浴室,去了旁边的睡房,才暗暗松了口气,快速穿上了衣袍…… …… 入夜。 高耸于建筑群间的鸣玉楼,沐浴在潇潇风雪中,依旧亮着灯火。 后方黑衙之内,有捕快来回巡视,依稀还能听到巡逻的‘后门枪’小王,给刚来的新人上课: “咱们黑衙的顶头上司,明面是靖王,但暗地里是谁,你可清楚?” “夜大侠!” “什么大侠,叫大人!这里可不是江湖法外之地,说错话要挨板子。我作为老人,可得给你打好招呼,其他地方能走,但下面的地牢,绝对不可乱去,特别是地子一号房……” “呃……一号……哪里面关的何方神圣?” “嘘!问不得。反正那里面的人,刺杀过夜大人,还好端端活着。断声寂、花翎等通天枭雄,都死在夜惊堂手上,能活下来的人,你想想有多厉害?” “哦……难不成是个女刺客,用的美人计?” “嗯?” “我猜对啦?!” …… 琐碎言语渐行渐远。 夜惊堂站在围墙上,看着两个提灯走过的捕快,心底暗暗摇头,又把目光投向了围墙后方的高楼。 顶楼是书房,仔细侧耳聆听,能听到里面传来两道一高冷一妩媚的女子声音: “去江州?太后回乡探亲,我陪着即可,姐姐日理万机,哪有时间……” “上次你去西海诸部巡游,去了姐姐只在书上看到过地方;而姐姐我却自幼待在云安,最远也不过去泽州巡视一圈儿,说是人间帝王,其实也不过是笼中雀罢了……” “唉,我知道姐姐不容易……朝政怎么安排?” “你身为摄政亲王,总得历练,监国一两个月,有问题?” “问题倒是没有,不过姐姐微服私访,安危……” “师尊和夜惊堂在身侧,你都没出问题,还怕朕在外面出事?还是你想和夜惊堂出门郎情妾意,不愿替我这姐姐分忧?” “怎么会,嗯……我也没去过江州,不如这样,太后要住到开春,少说两三个月。姐姐先过去散心,等下个月,姐姐早点回来主持朝政,我再过去……这样麻烦是麻烦点,但我们自幼都是如此,有福同享嘛,对吧姐姐?” “唉……也行,我把胭脂虎带着,三天就能回京,到时候你再过去即可。” “那就这么定了,姐姐好不容易出门一趟,玩开心点,不用挂念政务……” …… 夜惊堂听着对谈,第一次发现笨笨也能展现出云璃般的灵动娇憨,忍不住轻笑了下。 既然俩人商量着安排,夜惊堂自然也没有多操心,悄然离开王府,带着鸟鸟往天水桥折返。 等回到新宅之时,夜色已经深了。 夜惊堂想着接下来的安排,独自进入梅院,抬眼一看,忽然发现原本岁月静好的梅花院,气氛变得有点不对。 天色已晚,房间门窗都关着,亮着灯火,但里面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动静。 夜惊堂略显疑惑,左右打量后,先来到西厢房外,想看看三娘睡着没有。 结果他刚悄悄把门推开,就发现正厅里的小榻上,端端正正坐着道人影,身着红黄相间的冬裙,仪态看起来和苦口婆心教偏房规矩的少奶奶似得。 而小榻另一侧,则坐着有点蔫儿的三娘,微微低眉,看起来受了很大委屈。 夜惊堂见此略显茫然,把门推开询问道: “怎么了?” 裴湘君也没抬头,声音不大不小的开口: “没什么,昨天晚上,我和你胡来,没顾忌你的身子,梵姑娘和我讲道理,我觉得说得对,以后可不敢乱来了,你也得注意。” 这话显然不是说给夜惊堂听得,而是说给东厢房里装死的水水听的。 梵青禾自然不知道自己教导错了人,见三娘很委屈的样子,开口道: “我是大夫,说的都是事实,可能话不中听,但还是要说清楚,这是为了惊堂身体。” 夜惊堂明白了原委,觉得三娘肯定委屈坏了,但也不能说梵姑娘不对,当下连忙上前: “都是我的错,以后肯定不会乱来了,多谢梵姑娘操心,以后说我就好,我肯定记住。” 梵青禾觉得和夜惊堂说没用,只有提醒枕边人,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此时说完了,她也不久留,起身给夜惊堂号了下脉: “嗯……你身体恢复了些,但近些日子还是要休养,身体养好了,才能龙精虎猛,可不能纵欲。好了,我先回房了。” 说着就提着小药箱,走出了房门。 夜惊堂送梵姑娘离开后,快步回到西厢房,可见三娘眼圈都红了,轻咬着下唇也不说话,便坐在跟前轻抚后背: “是我不好,让三娘受委屈了。” 吱呀~ 而对面的东厢房,此时也打开了房门。 璇玑真人虽说性格从心所欲,但只针对自己,怎么可能不顾及他人感受。 方才坐在屋里,听着三娘被禾禾数落半天,璇玑真人也不好解释,心里相当惭愧,此时也没摆仙子气态了,缓步来到屋里,来到三娘跟前坐下: “是我的错,昨天不小心喝多了,被……被夜惊堂……如今木已成舟,我也无可奈何,但此事确实不好公之于众。青禾那些叮嘱之语,确实是为夜惊堂好,就是说错了人,三娘别往心里去才是……” 裴湘君莫名其妙帮璇玑真人扛雷,心里自然委屈,不过见璇玑真人通情达理道歉,还是舒服了些,柔声道: “进了一家门,便是姐妹,我帮忙遮掩也是应该的。惊堂喝多了不懂事,才弄出这些,水儿姑娘也别想不开;女人嘛,迟早都要嫁人的,惊堂人也不错……” 璇玑真人认真聆听,也没说什么,闲谈两句后,便起身道: “你们早点休息吧,我回房了。” 裴湘君明白这是把惊堂让给她,她昨晚没干坏事,都被梵姑娘说得无地自容了,哪里再敢和夜惊堂同房,当下道: “你刚那什么……让惊堂多陪陪你吧。” 璇玑真人可是在学凝儿的受辱女侠人设,怎么能带着夜惊堂回屋,便开口道: “我想一个人静静,夜惊堂,你自己回屋睡吧,敢乱跑,我就叫青禾过来收拾你。” 夜惊堂身体养好了,才能大战几天几夜,当前也没一炮双响的意思,他端过来茶壶,在榻上坐下: “还没啥睡意,要不坐下来一起聊聊天。过几天,我们可能的去江州一趟。” “嗯?”裴湘君听见这话,自然扫开了杂念,侧坐在身边蹙眉道: “去江州作甚?又是朝廷安排的?朝廷把你当驴使唤不成?” 璇玑真人在对面坐下,可能是骚里骚气习惯了,顺嘴接了句: “谁让他比驴都猛……咳……”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夜惊堂端着茶壶倒水,眼神古怪,差点憋岔气。 裴湘君吸了口气,导致衣襟鼓鼓,本来想装作听不懂,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水儿,你私底下好像比明面上还……还那什么。” 璇玑真人少有的脸红了下,端起茶杯抿了口,风轻云淡岔开话题: “说正事,去江州做什么?” “太后娘娘回乡探亲。” “哦……”璇玑真人恍然:“我听太后说起过。” “钰虎也跟着。” “……?” 璇玑真人喝茶的动作一顿,眨了眨眸子: “确定?” 夜惊堂把茶杯递给三娘,点头道: “嗯。钰虎喜欢舞文弄墨,但自幼没出过远门,想趁此机会出去走走,宫里宫外的事情正在安排……’ 璇玑真人听到这里,便知道大徒弟心意已决。 钰虎的武艺,可比离人高太多了,她刚和夜惊堂那什么,要是路上被逮住,怕是得被钰虎当场逐出徒门,勒令还俗嫁人。 璇玑真人想了想道:“江州路途遥远,你身体有伤,刚好在船上休养,要听青禾嘱咐,别想那些事了。嗯……三娘你去不去?” 裴湘君好久没见凝儿,肯定是想去看凝儿和眼前这闺蜜打架的场景,也舍不得夜惊堂,便开口道: “药坊刚筹建好,东南那边豪商云集,惊堂要过去的话,我也带着掌柜过去走走,不过肯定不好和太后住官船上。” “那行,我和三娘坐商船走后面,让青禾跟在你身边照料,免得你乱来伤了身子……其他的,等到江州再说吧。” 夜惊堂知道‘其他的’是什么,摇头一笑: “我又不是成天想那些,来喝茶……” “干喝有什么意思,要不来玩点有意思的?” “别了别了,梵姑娘待会查房怎么办……” …… 轻声细语传入门外风雪,又散入风雪。 深秋自云安出发的旅程,直至昨日才堪堪结束,而一段新的旅程,也在这风雪与烛光之中,不知不觉悄然开始…… …… 第七卷 寒波龙影 第一章 江州烟雨 沙沙沙~ 西北大地飞霜,位于东南海畔的林安城,却还下着蒙蒙秋雨。 江畔小山之上,种着四季常青的花木,一座坟包埋在青山绿水之间。 骆凝身着青衣,冷艳脸颊不施粉黛,跪在一座夫妻合葬的墓碑前,往火罐之中烧着纸钱。 时隔多年,骆凝脸色已经没了少女时痛彻心扉的悲戚,但桃花美眸中的伤感犹存,嘴唇无声嗫嚅,应当是在诉说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墓碑后葬着的,是曾经东陵山庄的庄主夫妇,不曾名震大魏,但放在江州也算是一地豪杰。 庄主骆英,出生于林安市井,六岁拜入门中,从挑水劈柴打杂做起,靠着聪慧天资,又变成了大小姐的小车夫,勤勤恳恳十年,练成了一身文武艺,被老庄主看中,成了骆家的上门女婿。 本来这该是一件人人称道的江湖美谈,但可惜的是,东陵山庄本就有个大徒弟,天资悟性都要强过骆英,但心气傲不愿入赘。 老庄主既是一派掌门,也是一家之主,在继承人的选择上,肯定是偏向了天赋一般,但已经是骆家人的骆英。 师父偏向自家子孙,在江湖是常事,心气高的徒弟,多半都会出去自立门户。 但在大徒弟看来,骆英和他一样,也是外来人,靠着巴结大小姐,才混到了继承人的位置,根本不配扛起东陵山庄的基业。 大徒弟当时负气而走了,但老庄主寿终正寝那天,又回到了东陵山庄,先是给师父送终,而后当着无数江湖朋友的面,说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不满,又和庄主骆英动了手。 骆凝当时尚且年幼,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过后没几天,爹爹就因重伤离世,而后没几年,娘也郁郁而终,整个家就散了。 因为此事,那个大徒弟身败名裂,难以在江湖立足,跑到西北大漠,试图遁入空门逃避罪责。 父母皆魂归黄土,只剩骆凝一人,此等血海深仇,她如何能忍?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家仇尚在,她依然漂泊四方,江州的江湖,却早已把这些陈年旧事淡忘了。 滴滴答答~ 细密雨珠,落在青色油纸伞上。 平天教主身着白裙,罕见穿上了女子装束,不过胸口依旧缠着裹胸,看起来有点平;因为脸颊很是秀丽,五官精致、眼神清澈,左手撑着油纸伞,看起来倒有点像是山中陪着小青上坟的白娘子。 虽然打扮很有女人味,但平天教主的霸气依旧没收敛,右手负后站姿笔直,目光扫视着蒙蒙江岸,侧耳聆听着路过游船上的闲言碎语: “太后娘娘据说要归乡省亲,估摸快到了,江州城怕是又要人人自危咯……” “为什么?太后娘娘很难伺候?” “何止难伺候,‘江州雁’的名号,在江州城何人不知?秦家嫡长女,最受秦国公宠爱,那真是想要天上星星,都能摘下来放绣楼里。萧山堡的堡主厉害吧?放江湖那都是一州之地的霸主,结果上门拜访,被秦大小姐知道他手艺好,非让他做一个能自己跑的小车,做不出来就哭,急的秦家上下团团转……” “最后做出来没?” “若是做不出来,江州水师的铠甲军械,可能就交给别家做了,萧山堡能不想办法?据说萧堡主头发都白了几根,硬折腾出了一个巧夺天工的小车,无牛无马能跑一刻钟,结果不出三天,就被秦大小姐拆开装不回去了,又把人叫来重新装好……” “啧啧啧……” “话说京城那边,出了个夜惊堂,势头猛得很,年不满二十,就已经受封国公,位列八魁第三;你说这次会不会跟着一起过来?” “应该不会,我听说前些日子在京城,夜国公和北梁的第一游侠打了架,承天门都打塌了,在家里养伤……” “那可惜了……” …… 闲言碎语传入耳中,平天教主眉梢微蹙,心底倒是显出几分讶异。 作为整个天下最强的女人,平天教主自然明白花翎的厉害,和她可能存在差距,但天赋放在南北两朝都是第一等,属于往后可能接替奉官城位置的武人之一。 平天教主本以为,夜惊堂要超过璇玑真人,还得练个半年,这才多久,竟然就压住花翎和她之间只差一个龙正青了。 看来以战养战,在搏杀中精进武学,确实是提升实力最快的方法。 不过武人越往上走,对手就越少,夜惊堂现在能拿来当对手的人,也就寥寥几个。 而她更是无奈,山上三仙碰不过,下面人又不是对手,有资格和她较量的人,恐怕也就北方的左贤王,和宫里那个实力琢磨不定的女皇帝。 但她这辈子见到女皇帝的机会,看起来只有造反成功后,在太华殿前的屠龙之战,这个可能性比决战奉官城还小,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滴滴答答…… 细密雨声中,墓碑前的寥寥青烟逐渐消失。 骆凝缓缓站起身来,转身轻轻叹了口气: “走吧。” 平天教主将伞撑在凝儿头顶,走向山脚的骏马,开口道: “太后要回江州探亲,据说璇玑真人和太后关系匪浅,你到时候要不要去看看?” 骆凝其实更想回京城过大年,但当前事情还没办完,年前肯定很难回去团圆,她想了想道: “到时候再说吧。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去萧山堡的藏剑楼翻过,里面没有天子剑,不过萧山堡暗地里似乎还藏有高人,摸不清底细,贸然深入会打草惊蛇,只能慢慢查。” 平天教主翻身上马,见凝儿情绪不是太好,关切道: “你是不是想男人了?” “……” 骆凝眨了眨眸子,虽然心里想死小贼了,但明面上肯定不能承认,她翻身坐在马鞍后面,偏头望向一边: “想云璃罢了。离开这么久,夜惊堂也不舍得管,恐怕都无法无天了……” “呵……驾!” 蹄哒、蹄哒…… 白色骏马沿着江岸疾驰而去,很快隐入了无边烟雨…… …… 另一边,邬江下游。 三艘大型官船组成的船队,缓缓驶过平直江面,前后两艘装载着禁军护卫,中心宝船上则住着大魏的太后娘娘,以及随行的众多宫女。 身着黑色公子袍的夜惊堂,腰后挂着螭龙刀,在宝船甲板上站立,眺望着沿江风景,气色较之在云安时,已经好了太多。 自云州出发,经过邬西运河往东进入邬州,再顺流而下,便到了位于东南方的江州。 虽然路途遥远,但大魏航道四通八达,走的都是水路,沿途倒也没有奔波劳累之处。 与去其他州的越走越穷不同,往东南走,则是越走越富饶,到了江州辖境,水土肥沃、少见穷苦流民不说,甚至比云州看起来更有历史韵味。 出现这种情况,并非云州没历史底蕴,而是云州是王朝的正中心,坐云州则坐天下,自古以来都是改朝换代的关键地带,三百年被战火推平一次都成了惯例。 如此破坏再重建,云州最有历史底蕴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座传承数朝的皇宫,其他地方的建筑,历史基本上不会超过三百年。 而江州则不一样,处于版图边角,东侧邻海退无可退,境内也无险可守,邬州一丢,整个江州就集体沦陷了,想负隅顽抗都没机会,为此战火很难烧到江州本土来。 再加上江州文气重,都识时务,不管谁当皇帝,都有江州大儒为其辩经,来确立政权合法性,所以朝廷也不好对这群人下刀,久而久之下来,就让东南各地多了很多传承久远的世家大族。 夜惊堂知道东南文官集团,在朝堂上的力量很大,不过也没到把持的地步。 自从前朝大行科举重用寒门后,门阀士族的力量其实就被严重削弱了,现在还能在朝廷占据主要地位,纯粹是东南文人太霸道,不靠世家背景,参加科举硬考,都能把其他州文人撵出官场。 为此在江州走仕途,基本等于在梁州走江湖,想冒头属于地狱难度。 而江州的江湖,如今倒是有些没落,扛大梁的萧山堡,都跌下了一线豪门行列,连个撑场面的人物都找不出来。 夜惊堂对江州了解也不算多,在甲板上眺望片刻风景后,就转身回到了船楼里。 从云安出发到进入江州,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在浴火图和各种神药的滋润下,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至于路上旅程,倒是没什么可谈的。 因为梵姑娘看的紧,他不能纵欲,基本上就是老实养伤,等官船准备好后,就跟着太后登了船;三娘和水儿,为了他身体考虑,都登上了商船跟在后面,还保持几十里的距离,免得他大晚上往船上摸解闷。 梵姑娘倒是陪在跟前,但凶的很,按时按点让他吃饭、休息,可以说是十二个时辰不准离开视线。 夜惊堂知道这是为他身体考虑,自然也没什么抵触,也确实没乱来的机会。 太后娘娘的本意,是和他一起回江州,两个人游山玩水亲亲密密什么的,结果登船一看,继女钰虎坐在屋里等着! 钰虎在跟前,太后娘娘哪里敢和小情郎眉来眼去,整天端庄有礼摆出太后架势,他想见面,都得先让人通报,获得许可后,才能进去请安。 而钰虎也差不多,此行微服私访,和上次太后出门一样,扮做随行女官;虽然都知道她身份,但宝船再大也就一个船楼,钰虎总不能让太后去甲板上站着和夜惊堂撩骚,一路上只是待在船楼顶层,陪着太后下棋解闷。 虽然太后娘娘棋力平平,但钰虎显然也高不到哪里去,两人说起来还算棋逢对手。 夜惊堂不好跑上去当参谋,这段日子都以随行护卫身份,住在一层的房间里;大笨笨还很贴心,没忘记教他功课的事情,还专门安排了个女官,教他诗词歌赋之类的。 夜惊堂走入船楼,可见些许宫女,都趴在房间的窗口,往江岸眺望,还在窃窃私语: “南方真暖和,云安都下雪了,这里还和春天一样……” “怪不得富人家都喜欢住在江州……” …… 夜惊堂走过几个房间,来到自己的卧室门口,抬眼打量,可见房间里已经摆上了饭菜。 梵青禾身处官船之上,为了着装统一,换上医女的装束,虽然清雅素洁,但身段儿明显比其他医女豪许多,腰细臀圆、衣襟鼓鼓,硬是把端庄素雅的医女服饰,穿出了制服诱惑的感觉…… 而毛茸茸的大鸟鸟,蹲在桌旁的小凳上,可能是老被人说胖,有点伤心了,这段时间下决心减肥,以前三口吃完的小鱼,如今都要吃四口。 虽然毛茸茸的体型没任何变化,但夜惊堂还是很在乎鸟鸟感受,进门还夸了句: “怎么又瘦了,饭还是要好好吃,饿瘦了没力气飞咋办?” “叽叽~” 梵青禾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夜惊堂一进来,便动手盛饭,询问道: “让你在外面活动活动,你怎么就站在甲板上望风?要多走走,才能利于恢复。” 夜惊堂在椅子上坐下,把鸟鸟放在腿上,夹起小酥鱼喂饭,同时笑道: “我练了浴火图,每天吃饱躺着睡,都能恢复如初。现在感觉已经完全恢复,可以自由活动了吧?” 梵青禾天天号脉检查,知道夜惊堂几天前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但船上又没侍寝的姑娘,她说完全康复可以乱来了,夜惊堂转头就卸磨杀驴,把她这女大夫给糟蹋了怎么办? 夜惊堂龙精虎猛的,还养精蓄锐半个月,梵青禾哪怕没经历过男女之事,也知道自己若是没反抗成功,肯定没法站着下船,为此还是认真道: “表面是好了,但精气神还是需要温养,等到了江州城再说。” 夜惊堂感觉到了江州城,三娘怕是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上次三个人喝茶,水儿和三娘聊的还很开心,不知道会不会帮忙一起…… 夜惊堂养精蓄锐半个月,脑子里胡思乱想,身体竟然还有点躁动了,当下端起清汤喝两口,压下无名邪火。 梵青禾能感觉到夜惊堂的躁动,无需号脉,光从精光四溢看着都猛的气色都能瞧出来,她怕不小心把火药桶碰炸了,也不敢太亲昵,只是小口吃饭闷不吭声。 两人如此吃完饭,又在窗前下了会五子棋,随着时间到了下午,江畔出现白墙青瓦的城镇,一座五层高楼,也出现在了江畔,遥遥可见附近有很多游人。 夜惊堂起身在窗口打量,而上方也传来了呼喊: “夜惊堂,上来。” 太后娘娘的声音。 夜惊堂见此,便整理衣袍登上了船楼顶层。 船楼顶层极为宽大,里面放着琴棋画案,有宫女在里面伺候。 大魏女帝身着火红长裙,站在临窗的画案之前,正在执笔勾勒着江州山水,架势和东方离人如出一辙。 红玉则恭恭敬敬在旁边研磨,举目打量着画案,看样子是想拍马屁,但不知道怎么拍。 夜惊堂上楼瞧见此景,便走到了钰虎姑娘附近,抬眼一瞧——画的是山水图,两个馒头应该是山,一条黑线应该是河…… 大魏女帝笔锋微顿,瞥向夜惊堂,眼神自带几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杀气。 夜惊堂刚勾起的嘴角,瞬间消失无踪,化为冷峻肃穆之色,微微颔首: “画的真不错,比我强多了。嗯……我不打扰了” “哼……” 夜惊堂目不斜视,快步来到外面的露台上,可见太后娘娘身着华美凤裙,头戴金钗配饰,气质如同倾国牡丹,站在露台边缘,眺望着江岸耸立的高楼,脸颊上带着国泰民安般的笑容。 太后娘娘虽然在夜惊堂面前挺粘人,但当了十年太后,仪态终究练出来了,这么一站,便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华贵之感,夜惊堂看到后,生不起半点歪念头,只觉得赏心悦目。 有宫女在旁边听候差遣,夜惊堂倒也不好盯着看,只是来到跟前拱手一礼: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瞄了眼屋里的女帝后,仪态从容示意免礼,而后望向江畔的高楼: “你猜那栋楼叫什么名字?” 夜惊堂没来过江州,自然不清楚,想了想道: “望江楼?” 太后娘娘缓缓摇头,认真解释道: “叫鸿雁楼,本宫出生时,家里出资修建,与本宫同龄。如今算是江州城最有名的景点,有好多文人墨客在上面留墨宝。” 旁边的宫女,还代为讲解:“太后娘娘出生之时,有一只大雁落在秦家的祠堂上,被视为天降祥瑞,江州城类似的地方,还有十里雁河,雁祠庙等,都是为太后娘娘修建的……” 夜惊堂知道太后娘娘能入宫为后,出身必然尊贵,但还是头一次意识到,太后娘娘出嫁前到底有多尊贵,就这待遇,寻常公主真不一定赶得上。 夜惊堂遥遥眺望江畔的巍峨名楼,觉得不能让太后娘娘扫兴,想即兴赋诗一首。 但手抬起片刻,又放下来,改为双手负后,微微点头: “这楼真漂亮。” “……?” 太后娘娘还期待了下,见夜惊堂没憋出来,不禁索然无味,开口道: “你和女官学了半个月,什么都没学到?” “女官还在教对对子,即兴作诗确实有点难度……” 屋里的大魏女帝,听见这闲谈,兴之所至,开口接话道: “那就对对子。雁来鸿去风簌簌,你来对下联。” 夜惊堂近日学了不少基本功,随口道: “花落叶飞鸟叽叽。” “叽?”楼下传来回应。 “噗……” 太后娘娘掩唇轻笑,发现仪态不对,又连忙双手叠在腰间站好,做出赞许点头的架势…… …… 巍峨宝船,随风飘过江面,驶向了十余里外的江州古城。 而沿江两岸的游人,自然注意到了这只插着皇旗的船队,知道是当朝太后回江州了,都聚集在江边观望,议论声不绝于耳。 而耸立在江边的巍峨高楼上,两个男子站在围栏旁,一个观赏着墙壁上留下的诗句,另一个则环抱佩刀,眺望着江上大船。 抱着刀的游侠儿,穿着较为随意,背后挂着斗笠,扮相和在外游历江湖闲人没区别,不过面向颇为俊气,认识的人,一般称其为‘梁上燕’——青机阁的人,比‘剑鬼’徐野棠名声小几分,位列第四。 而站在墙边观摩诗句的男子,身着公子袍,打扮的像个书生,和其他刺客一样不漏真名,江湖人称之为‘十二楼’,得自于其刺杀目标后,会在墙上写一句——多情最是西楼月,照见春风十二回。 在花翎等人刺杀失败后,北梁朝廷其实已经偃旗息鼓,短时间内没了动夜惊堂的打算,也没出钱请这两人过来。 但青机阁不受朝廷调遣,是纯粹的江湖势力,遵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江湖规矩。 拿了朝廷钱财,派徐野棠出手,结果刺杀失败,按照青机阁的规矩,肯定要再派人来,替帮众完成雇主的嘱托——这也是青机阁能成为北梁顶尖势力的原因,哪怕只收了雇主一文钱,只要接了,就会把事办成,付出多大代价是青机阁的事儿,不用雇主操心。 但夜惊堂作为顶尖武魁,正面能打死他的,估计也就左贤王往上的人了。 青机阁阁主亲自过来,也别想占到什么便宜,如果不慎死在夜惊堂手中,青机阁直接就倒了。 而如果不来人,青机阁认怂砸了招牌,其实也算倒了。 为了门派‘声誉’考虑,十二楼和梁上燕,还是一起来了大魏,看看有没有得手的机会,就算不成,至少也得给北梁江湖一个交代,示意青机阁已经尽力而为,杀不掉是夜惊堂太逆天,不能算他们失信于雇主。 楼上江风徐徐,梁上燕环抱佩刀,看着过去的船只,开口道: “天街一战过后,太后忽然离京来了江州,夜惊堂足不出户养伤,多日不曾露面,估摸在船上担任护卫随行。往船上跑,风险太大,你觉得这事儿该怎么办?” “等。” 十二楼看着墙上诗词,对此道: “常人来了江州,就算不通文墨,也得去逛下诗会文会、十里雁街,敌明我暗,耐心等着,总能找到机会。” “杀夜惊堂这种天纵之才,不亚于在前朝刺杀奉官城,咱们只要动手……” “我出来前,已经给家里留了遗书。做刺客的,要讲规矩,人家花钱买了你的命,你就不能再把自己当活人。” 梁上燕微微耸肩,没有再多言…… …… 咚咚~ 锵锵锵—— 黄昏时分,江州城外锣鼓喧天。 满城世家大族的家主,都带着子侄齐齐来到了江畔码头;水师官兵铠甲鲜亮,在岸边整齐列队,江州城的官吏,也面色恭敬站在岸边,看着奢华宝船缓缓靠向码头。 江州城最大的门户,莫过于被朝廷赐下万顷良田的秦家。 秦家是东南少有的将门世家,随大魏太祖开国起势,建国后受封江安公,和林安公一起掌控着江州水师。 秦家当代的家主秦相如,年近六十,往年还给先帝当过伴读,儿子挺多,但女儿就一个。 十年前皇权变动,大部分世家都支持燕王入京继位,而秦相如则跟着好友镇国公王寅,支持了长公主,随着女帝继承大统,秦相如自然是一飞冲天,加封上柱国,虽然没有藩王名号,但地位约等于半个江州王了。 虽然是女帝麾下兵权最大的两位大将军之一,但秦相如看起来并不像镇国公那边勇武,反而有些富态,留着脸很漂亮的大胡子,依旧像个员外郎,笑呵呵站在最前面。 旁边则是国公夫人赵淑琳,五十多岁风韵尚在,面向和太后还有点相似,双手叠在腰间眺望,眼底明显有点迫不及待。 咚、咚—— 喜庆锣鼓声中,宝船靠在了岸边,踏板放下,一袭华美凤裙的太后娘娘,出现在了数百人视野中。 过来迎接的世家首脑还有官吏,连忙上前拱手行礼: “恭迎太后娘娘归乡……” …… 太后娘娘回到自幼长大的地方,内心百感交集,但大庭广众显然不能失态,先是抬手说了声:“免礼。”而后才被红玉扶着走下踏板,来到为首的秦相如夫妇面前,笑盈盈开口: “爹,娘,你们怎么也行礼……” “嘘!” 赵夫人见女儿都当十年太后了,还喜怒行于表面,没有太后架子,连忙蹙眉示意老实站着,而后抬眼望向后方。 后面都是随行女官,梵青禾站在其中装医女,而女帝为防被认出来,穿着寻常宫女衣裳,还带有帷帽,躲在了最后面。 走在太后娘娘附近的,则是佩刀的暗卫首领杨澜,以及身着黑色公子袍的夜惊堂。 赵夫人入进宫拜见过女儿,认得杨澜,本以为旁边这个年轻公子,是随行的暗卫公公。 但看其相貌、体态,怎么也不像是个太监。 面容如此年轻俊朗,体格还龙精虎猛,又待在寡居的太后什么,怎么有点像是杂书上记载的…… 赵夫人瞄了夜惊堂一眼,心底就暗道不妙——女儿莫不是耐不住寂寞,真私底下找个面首养着?这放在史书上倒也不稀奇,但怎么能大庭广众带出来? 女帝就算私下能视而不见,也不能明面上认个干爹不是…… 赵夫人眼神复杂,把太后的手握住,示意旁边的黑衣公子: “这位是?” 太后娘娘自然不好说这是她偷偷找的情郎。 因为夜惊堂也受封国公,和她爹平起平坐,当面亮身份,客套起来就没完了,只是凑到耳边轻声低语几句。 赵夫人听闻名震大魏的当朝新贵,这么年轻俊朗,眼底着实惊了下,抬手便要招呼,不过被太后给拉住了: “回家吧,这里人太多,我有些乏了。” 赵夫人见此也不好多说,只是颔首一礼,而后扶着女儿往回走。 江安公秦相如,自然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女儿窃窃私语,在旁边摸着胡子,和过来迎接的乡绅官吏笑呵呵客套: “太后娘娘舟车劳顿远道过来,家里备了接风宴,诸位也都请移驾府上……红玉,你也把自己当客人了?还不领路。” “是老爷……” “你抱着的是……呵!毛色这么正的雪鹰,倒是罕见……” “叽叽~” …… 夜惊堂也没插话,跟着随行人员走在后面,走出码头之时,发现港口外的人群里,还停着几辆马车,上面挂着船行的旗号。 红花楼的三当家陈元青陈叔,做寻常东家打扮,也在人群中往这边眺望,看起来是来接人,不过门户差距太大,没好意思凑进来招呼。 夜惊堂见此一愣,趁着前面人没注意,把随身物件让青禾帮忙拿着,悄然离开队伍来到路边,上前就拱手一礼: “陈叔。” “诶!受不起受不起……” 陈元青连忙抬手虚扶,而后来到车厢后僻静处: “少当家已经是八魁前三甲,给我行礼像什么话?三娘他们呢?” “三娘坐着商船过来,估计晚上才能到。陈叔不是在梁州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元青摆手道:“那群梁州蛮子……不是说你,梁州本地的江湖人,着实不讲道义,我和宋驰在黑石关招揽人手开堂口,你宋叔为了看品性,把招的人安排在客栈住着,故意露了点白,放在房间里,然后假意出去办事,看看这些人什么反应。 “结果可好,晚上他们竟然为了偷东西打起来了,好不容易有个没出房间的老实人,进去一看,从窗户出去把你宋叔的马顺走了! “当时要不是我拉着,你宋叔手上非得多十几条人命……” “呃……” 夜惊堂有点无语,想想点头道: “梁州就是这样,在江湖招人,肯定不靠谱。” “是啊,所以直接回来了,准备在本地堂口挑好苗子过去。” 陈元青见队伍都在往江州城走,也没多耽搁,开口道: “住处我都安排好了,在城西的元青镖局,接人的事我来就行,你忙正事即可。话说秦国公今天宴客,那吴国公可能会找茬……” 夜惊堂知道吴国公,是大魏八位国公爷之一的吴嵩,封地在林安城,父辈也是江州水师的组建者之一,和秦相如共同掌控东南水师,因为关系近了遭皇帝忌惮,两家以前是不是装的不知道,但现在关系真不咋地。 听陈叔这么说,夜惊堂好奇道: “吴国公也来了?” “太后娘娘归乡,江州的人物哪个敢不来。吴国公昨天就到了,都没上秦家住着,估计是在给秦国公甩脸色,起因好像是去年吴国公在家里修了个大佛塔,左右还盖俩圆顶房子,宴客让人参观。 “秦国公跑去一瞧,就问‘吴嵩,你是不是房事不举?弄这么大个雀雀竖家里,旁边还陪俩卵,天天上香能有用?” 夜惊堂暗暗抽一口凉气,询问道: “然后呢?” “吴国公气的第二天就把佛塔拆了,据说在家里骂了半个月,这次上门,那肯定是要以牙还牙。秦国公为了以防万一,还在国公府前后检查了好几遍……” 夜惊堂听到这些,觉得今天这宴会,怕是得有一场大戏可看。 当下他也不久留了,拱手告辞后,就快步追上了太后娘娘的仪仗队伍…… 第二章 嘴魁 日落西山。 夜惊堂跟随太后娘娘回家的队伍,来到了位于东湖湾的国公府,踏入门庭之后,才发现自己在京城的宅邸,确实有点简朴。 秦家的国公府,占地相当辽阔,旁边还有个可供画舫巡游的大湖,府邸围墙修到了湖对面的山坡上,正门三门大开,门前还立着三个牌坊俩石狮子,光下马碑到大门的距离,估摸都比天水桥的新宅长。 大魏女帝是第一次来江州,跟着队伍到国公府后,便又和夜惊堂一起,先到贵客居住的院落放东西,沿途走在夜惊堂身侧,观摩水乡韵味十足的建筑,说道: “这宅子也就比亲王的规格小一些,修的当真漂亮,你想不想要一个?” 夜惊堂帮钰虎和梵姑娘提着随身物件,对此摇头道: “房子修起来不麻烦,贵的是地段,我要是在京城附近,弄这么大片园林,怕是得被言官骂个头破血流,再者家里也没几个人,光是新宅,都把几个丫鬟收拾的唉声叹气,弄这么大,打扫起来还不得把人累死……” 大魏女帝知道夜惊堂不在乎这些,也没多说,转而看向背后的梵青禾: “梵姑娘家里的王府,有没有这气派?” 梵青禾知道走在前面的妖娆美人,是大魏的女皇帝,心底还是有点紧张,对此回应道: “冬冥山穷乡僻壤,哪里修的起这宅子,我住的地方也就一个山寨,嗯……没这大,不过风景好得多,往上能看到雪山,往下是草原,看不到边际。” 钰虎稍微脑补了下,觉得那景色应当很壮美,便接话道: “有时间定然过去看看。” “?” 梵青禾眨了眨眸子,眼神有点复杂,暗道:大魏女皇帝跑到冬冥山……这是准备御驾亲征不成? 夜惊堂察觉到了梵姑娘的欲言又止,回头插话道: “到时候肯定是我陪着过去做客,上次去西海诸部,也就在琅轩城转了转,都没往里面走。说起来我也挺想去看看,亱迟部所在的天涯海角,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梵青禾见夜惊堂好奇,便说起了亱迟部的风土人情,不过亱迟部太过偏远,如今已经没住人,她也没跑去过,知道的也都是从父辈口中听闻。 三人闲聊间,跟着前面的丫鬟,来到了客人落脚的宅院。 赵夫人知道了夜惊堂的身份,不可能给他安排个护卫住的小房间,直接领到了临湖的一栋雅致庭院里,还有四个貌美丫鬟听候吩咐。 夜惊堂把东西放在屋里,便开始收拾梳洗,准备去参加湖畔怀雁楼的晚宴。 女帝虽然微服私访身份不便,但肯定不是会老实待在屋里的性子,夜惊堂怕她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参加文会,又被人气哭,为此让她打扮成了随行侍女,蒙着面纱,头发也盘成已婚女子的模样,还画了个眼妆,以免在席间被认出来。 而梵青禾对王公贵族的宴席没啥兴趣,换上正常装束后,就开口道: “我不去吃饭了,在这里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初来乍到的总得小心为上。” 夜惊堂知道梵青禾去了宴会,也是和女官坐在一起默默喝酒,当下也没说什么,收拾完后,就和钰虎一道前往了湖边。 …… “王大人,几天不见气色好了不少,在家吃了什么天材地宝不成?” “秦国公眼力果然毒辣,亲家公前几天送了几只邬山老参,夫人弄了一只泡酒,喝了浑身是劲儿,这好东西显然不能独享,今天专程给秦国公带了两只过来……” “哎哟,客气客气……” …… 怀雁楼内高朋满座,不时有江州的权贵官吏到访,招呼声不绝于耳。 秦家是将门世家,阳盛阴衰,秦相如这一代直接没姐妹,直到太后出生,家里才多了个千金,家里叔伯乃至兄长的疼爱程度可想而知,这座怀雁楼也是太后出生时修建的,虽然不高,但很宽敞,里面八根廊柱支撑穹顶,坐个两三百宾客都不成问题。 此时宽大厅堂之中,贵宾在左右就坐,中间还有舞姬在表演着舞曲;太后娘娘身着凤袍,坐在上首居中的位置,仪态雍容面带微笑,接见过来行礼的文人臣子。 虽然回了家心里很高兴,但娘亲和伯母嫂嫂都恭恭敬敬坐在左右,她这当女儿的坐在主位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太后身份太高,哪怕在云安召开庆典,也是女帝给她行礼,在家里让父母做主位,反而有藐视皇权之嫌,为此也只能这么老实坐着等着宴会开始。 江安公秦相如是武将,因为女儿在大厅压场,也没摆国公架子,亲自站在门口,和儿子一起等待来宾抵达。 过来拜见太后的,都是江州的名流权贵,互相基本都认识,也没啥紧张气氛,随处可以听见谈笑声。 夜惊堂身着黑色公子袍,在红玉的带领下,和钰虎一道来到怀雁楼外,本来想着低调进去。 但秦相如显然从夫人那里得知了他的身份,瞧见他后就眉开眼笑,摸着胡子走过来: “常言深山育俊鸟,秦某本来还不信……” 夜惊堂见岳丈大人准备行礼,哪里受得起,连忙上前拱手: “秦国公不必如此客气,我是黑衙之人,此行只是受命保护太后安全,秦国公把我当护卫看就好。” 秦相如虽然也是国公,但加封上柱国,手里还有实打实的军权,无论资历还是地位都比夜惊堂要高,见夜惊堂如此谦虚,也没再多礼,转而很随和的示意一起往里走,沿途扶着胡须呵呵笑道: “历史上年纪轻轻拜公爵的人不是没有,打入江湖武魁的更多,但能不满二十岁,便位列武魁,同时受封国公的,也就夜小友一人。奉官城老神仙,虽然也封了个武安公,但终究是虚封,夜小友可不一样……” 夜惊堂被夸的都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含笑回应: “承蒙圣上和太后娘娘赏识提拔,不然我一介武夫,哪里能走到现在的位置……” 两人沿途闲聊,从大厅中走过,在坐的百余贵宾也都不瞎。 本来见秦国公在门口站着,他们还以为在等吴国公到场,发现专程等到这黑袍公子才进门,便知道这黑袍公子地位超凡。 秦国公是实权国公,亲王见了都得给面子,京城能让秦国公出门相迎的人,满打满算也没几个,加上这么年轻,算起来只有香火仅存的梁王世子,和刚一飞冲天的武安公。 梁王世子低调到恨不得把自己当空气,显然不会往东南跑,那这身份就不用猜了。 在座江州名宿,猜出夜惊堂身份后,便想起身打招呼,但见夜惊堂低调现身,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又有点迟疑。 夜惊堂被秦国公这么一迎接,就知道身份挑明了,当下也对望过来的官吏文人拱了拱手,而后便在秦国公右边坐下来,旁边则是秦相如的长子秦伯冲,比太后大十几岁,算是国公继承人,地位等同王赤虎。 秦相如待夜惊堂坐下,才在小案后落座,本想闲聊几句,目光又投向了坐在夜惊堂身边的面纱美人,询问道: “这位是……” 因为是私宴,拜见的又是太后,带着夫人过来的不在少数,但夜惊堂明显没婚配,秦相如也感觉这女子身高有点似曾相识,为此还是起了几分狐疑。 夜惊堂也不敢暴露虎妞妞身份,为了遮掩,便含笑道: “随行护卫,让秦国公见笑了。” “护卫?呵呵……” 秦相如一听这话,便明白了是负责擦枪的女护卫,意味深长笑了下后,没有再多打量,转而给夜惊堂介绍起了在坐宾客。 秦家宴客,敢摆架子姗姗来迟的没几个,如今大厅已经快坐满了,江州城的郡守、县令还有水师将领都在,其他则是大小家族的家主。 在坐家主虽然看起来都是儒生员外,但背景绝对不低,其中半数是从朝中退下来的老臣子,余下的人,家中也多半有人在朝中为官,像是坐在夜惊堂左手第三席的陈贺兰,就是侍郎陈贺之长兄。 而秦国公正对面的席位,到现在还空着好几个,能坐在那里的,整个江州也就吴国公。 吴国公不到场,这宴会就没法开始,眼见天都黑了,秦相如也有点恼火,还当堂来了句: “这个吴嵩,坐着驴车过来的不成……” 话语刚落不久,怀雁楼的大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夜惊堂和在座宾客转眼看去,却见门外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长者,相貌暂且不提,胡子比秦国公要长,造型还漂亮,当得起‘美髯公’的名号,身着锦袍,姿态如虎步龙行,看起来颇有气势。 而后面跟着数名随从,其中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应该是子侄,怀里抱着张琴;另一个手持文扇,看起来是个才学不俗的书生郎。 在场宾客见吴国公到了,都是起身相迎: “吴国公可算来了……” 而秦相如则是眉头一皱,看向吴国公的胡须,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显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吴国公笑容爽朗,提着袍子进门后,先和戏台老生一样扶了把胡须,才开口: “最近留了把好胡子,在家中打理的有点久,让秦国公久等了,见谅见谅……” 胡须是男子气概的象征,哪怕是在朝堂上,能有一把漂亮胡须,穿上官袍看起来都要威严不少,为此美髯公到哪里都备受瞩目。 夜惊堂瞧见吴国公一脸柔顺靓丽的大胡子,眼底都显出几分讶色,觉得气度不凡;再看秦国公的胡子,明显短了一截,气势全没了。 在场所有宾客,都知道吴国公来者不善,但没想会从这种角度压秦国公,眼神当即怪异起来。 秦相如最得意的地方就是胡子好看,发现老对手胡子这么俊,眼神自然不对了,摸胡子的手都放了下来,好奇道: “中秋见面,记得吴国公的胡子没这么长,方才莫不是把马尾巴剪了黏在嘴上?” 吴国公看到秦相如的脸色不爽,直接把得意忘形写在脸色,还捏着胡子护着拽了拽,示意是真的: “没办法,天赋异禀,以前懒得留罢了。” “……” 秦相如感觉这吴嵩,是暗地里求了什么独门偏方,但胡子确实没人家长,便还嘴道: “看来把那佛塔拆了,确实有点效果,如今看起来,比以前威猛多了。” “噗……” 在坐知道‘雀雀宝塔’典故的宾客,都露出笑意,但不敢笑的太大声。 吴国公听到这事儿就来气,不过当下也没发飙,先来到最前方,拱手一礼: “微臣吴嵩,拜见太后。” “吴国公免礼,落座吧。” 太后娘娘知道爹爹和吴国公老吵架,小时候还喜欢趴在窗口看笑话,不过长大了,肯定偏向爹爹一些,只是不温不火抬手示意吴国公落座。 吴国公带着两个随从,在秦国公对面坐下,扫了眼夜惊堂,但也没多留意,只是看向满场宾客,笑呵呵道: “听说秦国公最近迷上了风雅之事,好弹琴,吴某这几个月苦苦寻觅,得了一张好琴,特地给秦国公送来,还望别嫌弃。” 秦相如和吴国公,都是带兵的武将,排兵布阵方面肯定没问题,但文采真拿不出手,具体深浅,看太后娘娘就知道了。 但东南文坛大佬云集,秦相如作为世家大族的领头羊,如果不懂肯定闹笑话,为此一直在学琴棋书画等东西。 眼见吴国公这么说,秦相如知道没安好心,不过还是笑道: “闲时玩乐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吴国公莫非还想赠琴,让秦某当堂弹上一曲?” 吴国公又不傻,才不会给秦相如当庭炫技的机会,略微抬手,让儿子把琴放在小案上,拉开了包裹的红布。 夜惊堂和钰虎都津津有味看着两人唇枪舌战,此时和宾客一起望向对面,却见案上摆的真是张好琴。 七弦古琴,形如蕉叶,漆水也相当漂亮,远看似墨绿,但又隐隐藏着暗红色泽,显出了通透琉璃般的质感,光看做工就知道造价不菲。 钰虎虽然水平一般,但收藏的名琴可不少,见此不禁暗暗点头,看模样已经把这张琴视为囊中之物。 在做宾客在琴棋书画方面都是行家,瞧见此琴后,微微点头,赞叹声不绝: “此琴做工确实巧夺天工……” “这是哪位大家的手笔?” “应该是林安御琴坊的东家亲自操刀……” …… 秦相如鉴赏水平并不低,瞧见吴国公真拿出这么好一张琴,不免有点疑惑。 而吴国公也不拐弯抹角,站起身示意桌上的琴,笑呵呵开口: “琴相如蕉叶,粗看是绿,细看是朱。在座诸公,觉得是也不是?” “确实……咳……” “……” 话语一出,偌大厅堂内出现一阵骚乱! 本来陈贺兰等文人,还想顺着话夸奖两句,但马上就反应过来,眼神变的十分怪异,硬憋着气,才没失态,有几个没憋住的,酒水直接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大魏女帝还没反应过来,略微靠近夜惊堂,眼神询问。 夜惊堂起初也没反应过来,但瞧见在座文人的异样,略一回味,也惊了下,凑到耳边低语: “秦相如叫爷,粗看是驴,细看是猪。” ?! 妈耶…… 大魏女帝眸子张大几分,虽然早听闻江州文人唇齿毒辣,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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