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通报。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仍等童波通报了才说:“进来吧。” 赵苏进来一礼,道:“义父。” 祝缨看看他,道:“来了?正要找你,过来看看。” 王云鹤是个守信的人,说了给她整理几篇新文章就真的抽空弄了几篇,也走驿站随着公文给送了过来。祝缨批完公文自己先看了一回,深觉王云鹤做丞相恐怕也如她做县令一般,都被这新职位上的新事情折腾得够呛,果然是更有体悟了。 她抽出第一篇来只让赵苏看第一页:“看一下。” 赵苏恭敬地接了,一看之下眼睛就粘在上面了。这文章字迹圆润流畅,内容与祝缨之前在县学讲过的几次是一脉相承!说得就更质朴而明晰,他才看入神,一页纸就看完了。 将纸还给祝缨,他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其他字纸。祝缨忽然问道:“记下了多少?” 赵苏张张口,回忆了一下,道:“大概都记下了。” “唔,从头背给我听。” 赵苏又张张口,他记不错,离过目不忘仍差了一些。祝缨道:“没关系,记多少就背多少。从哪儿背起来的就从哪儿背。” 赵苏稳了稳神儿,慢慢背了几句,渐渐有点磕巴,约摸能复核出七、八成。祝缨道:“还可以。看得懂么?” “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文章,只觉得精深奥妙、返朴归真,与义父先前在县学讲的有些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儒的杰作?” “王云鹤。”祝缨说。 赵苏哆嗦了一下:“王、王、王相公?” “春假回来,我会在县学里讲这些文章,能学到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是!”赵苏这一声说得就格外的真诚。 祝缨说:“五经背不顺,你是读不懂他的,只知道死读书、背死书,就更加读不明白了。” 赵苏真觉得这个义父拜得值!后悔没有献上白雉之时就拜了!那时候多好呀!还能搏个“单纯质朴”的名头,现在肯定是显得充满算计了。 他马上又说:“义父,儿又腾出些牲口来,想来县里还是缺这些的。” 祝缨一挑眉,赵苏本来就是来给顾翁等人上眼药的。那天吃饭的时候,顾翁等人不能冲祝缨说什么,但是对赵苏就没那么亲切,赵苏打小对这些就灵敏,也给顾翁等人记了笔小账。县学放假,他也有功夫观察顾翁等人,看得差不多来就想来告诉义父——本地士绅开始使坏了。 祝缨给他看了文章之后,他便想:我须得显得大度些,才能得义父好感。 他吞了要告状的话,只说自己愿意设法再为义父分忧。 祝缨道:“看出来啦?” 赵苏道:“是儿糊涂了,儿都能看得出来,义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关心则乱,唯恐义父已答允了,如今畜力不足要失信于百姓。” 祝缨原本吃不准顾翁等人是个什么样子,赵苏一开口,她就想到了一个之前没想到的事儿。顾翁莫不是因为她认下了赵苏,所以不满? 在与赵苏舅家接触之前,规划与山中居民的相处之道时祝缨就考虑到了福禄县士绅的问题。她的计划里也有应对之策,不过因为春耕,计划无法在现在就着手,索性等春耕之后再做。但是没想到这事儿它发得这么快。 她想:顾翁这些时日所做所为通常达理,竟在这个时候怄起气来了!人老成精,鼻子也忒灵了。 祝缨道:“老小孩儿。” 赵苏哼了一声:“还不如孩童懂事呢。”见祝缨没有生气的样子,又接着说:“儿从小就知道了,獠女之子嘛!虽然也乡绅之子,却只能算半个自己人。就算是家父,倒是与他们一样血统纯正了,他们也看着不顺的。西乡本来就偏,与獠人相近,怎么能不打交道呢?他们在县城高卧,哪知道我们在西乡是怎么周旋的?挑剔我们不懂礼数、不遵号令、不往县城里来。都走了,西乡留给谁呢?我们倒愿意与他们换一换,他们又不愿意了。” 祝缨道:“什么玩艺儿?书都白读了?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不是养马养狗,纯什么纯?” 赵苏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儿口不择言了。” “你话是挺多的。”祝缨说,“别光说不干了,趁没功课把你知道的事儿都细细地写出来。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没名儿么?你不把名号打出来,谁知道你?能怪别人随口称呼你么?” 赵苏却犹豫了,道:“山上的事,儿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么写什么,起码把名儿给列出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要有个春天的。” “是。” 祝缨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诉他,无论以前他们与别人有过什么恩怨,我与他并没有仇。他是个守信的人,万一不幸遇到事儿了,他可以过来。” “是。儿,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时候义父在场,但是事后并没有追问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结论了。义父有这么个话,赵苏决定将这点善意传回寨子里,舅舅此时应该是需要这样的后盾的。 虽然不知道这盾有多厚,又愿意罩多久。 ………… 直到赵苏从县衙说完小话离开,顾翁才赶到了县衙。 顾翁的准备很足,自己家现在闲下来多少耕牛、耕马,接下来几天又能腾出来多少,他都心中有数。并且暗中准备了些农具比如犁铧之类,谈得好了,他也准备将这些都拿出来。他知道,贫苦人家连这个也是没有齐全的。好的农民是要用铁打造的,那个也不大好弄。 顾翁拜见了祝缨,看祝缨是一点也不着急,顾翁倒是一脸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着急干得越慢。终于将耕牛腾出一些来了!就怕耽误了大人的事。” 祝缨道:“不碍的,早有早的好处,晚也有晚的办法。坐。” “大人事务繁忙还要操心此事,老朽实在惭愧。” “耕种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缨说,“只有不学好的学生才叫人生气!” 顾翁忙问怎么了。 祝缨道:“才抓了两个县学的学生,趁着家里忙无人管,竟结伴嫖宿娼家!” 顾翁道:“那是欠教训了!” 祝缨突然问道:“我听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吗?果真如此吗?” 顾翁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答道:“那是轻薄子弟的戏言。不过娘子若是独守空房,是会担心宠妾灭妻,还不如自请下堂了的。” 祝缨笑言:“败家子。” 两人对望一眼,祝缨仍然如故,顾翁满面羞惭,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载,却在紧要关头纠缠无用之事,愧见大人呀!” 言毕掩面而泣。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愧的?人的心比什么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老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起先是有点想不通。如今可谓豁然开朗了。” 祝缨道:“顾翁一向通情达理。” 顾翁趁机说:“老朽又闲下来些犁具。” “唔。” 顾翁道:“没有牛的人,犁怕是也不好的,犁这东西也费铁。本地什么手艺都吃紧,如今耕牛已晚了,没有好犁可不行。” 他一意要把一些犁具又出借出来,到春耕结束之后还回来就行。农具不像牲口,牲口坏了不好挽回,木头坏了补上、刃坏了使铁匠补补就行。祝缨道:“也好,还如耕牛一般。” 又向顾翁询问本地铁的来源,铁不是庄稼,种一种就有了,没有米还能种麦子,有个替代。能替代铁的东西很少,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顾翁道:“有从外地买来的用器之类,也有从西北那儿运来的生铁自己打的。” “本地不产?” 顾翁摇头:“不产。真有,朝廷也不能放任不管咱们这儿。” 他一句话就说明白了。金银铜铁锡,都是很重要的金属,前三种就是真正的钱,锡也可用于铸造。铁甚至比另外几样更要紧,它可以铸造兵器。如果一地有铁矿,除非朝廷无力,否则必是要被朝廷掌握的。 祝缨叹气:“好吧,慢慢儿来。有什么安排,都等春耕过后。” “是。老朽的牛已经在棚里了,犁也补好了,请大人派人来办交割吧。” 祝缨道:“好。” 祝缨没有派人而是自己亲自去看了一回,这事儿她也是头一回干,又是在福禄县,少不得亲力亲为。听他们说牛、马什么样算好的,同类的牲口又会细分为不同的用途等等。本地水牛更多一些,饲养又与黄牛不同。 祝缨只恨流放的犯人在路上走得太慢,否则现在她还能问到更多的东西。 她并不将牛马提走,而是由县衙做中人及保人的角色,给双方牵头。登记要租用的农户过来领用,先验看无误,按个手印,领走。等到用完了,农户将耕牛归还,双方再次验看无误,顾翁再将牛租给下一户。 农户也不怕顾翁会中途突然提价,顾翁也不怕农记赖账——县衙的差役不是吃素的,必要的时候祝缨可以暴力为双方催债。 将开头理顺了,祝缨就不再亲自处理每一份租约了,她还有自己的田要看呢!公廨田自有人打理,她要看的是试验的那一片小田地。天时不等人,那片地比较贫瘠,没有别的好办法,就是种。不管种什么,先狠狠地犁,然后播种,引水,除草,施肥…… 她急切地盼望着囚犯早些到来——其中有六名犯人是因两村械斗被流放的农夫。械斗常见,械斗死人也不罕见,认真点的地方官抓了人来判通常不至于都给判了死刑,大部分出了人命的械斗是有流刑的。 终于,在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流放的囚犯们到了! 押送的差役也累得要命,犯人比差役还要累——他们有扛枷的、有枷上还挂着行李的。一路走到福禄县没死人算是大家命大,也是因为大理寺选人的时候没把老弱病残派了来。这些人的年纪大概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年纪非常合适。二十四人里,有二十个男人,四个女人。 但是祝缨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差役,竟有二十四个男人、七个女人。多出来的人并没有披枷带镣,虽然颜色憔悴、灰头土脸却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祝缨对差役道:“一路辛苦。” 差役这才笑道:“不敢。小人这回可算交差啦!公文在此。” 差役将公文递上,祝缨收了,又还他一份接收的公文、盖了印。差役笑道:“交割完毕。”又指着人给祝缨介绍:“这个是兽医的妻子,必要跟着过来。那一个是石匠的儿子……” 多出来的是家属。祝缨心道:旧营还没收拾好呢!住不了这些跟来的家眷。 她转念一想,也不拿把流放犯打一顿,而是验明了正身之后将人往牢里一关,又将几个家属命人带到县城的庙里去,省得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四处乱蹿租不着房子。 安排完,让小吴招待差役吃饭,又批了五贯钱给差役当回去的路费。 差役笑着接了,一个劲地道谢:“大人慷慨。” “五贯钱可管不了这一路,添补些茶水罢了。” 打发走了这些人,她先提了石匠过来,她想先办识字碑的事儿。无论之后要干多少事,有称手的人都是最重要的。 第144章 匠人 石匠跪在堂下,心中惴惴。 从犯罪到现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惯常做法,比如一见面就来一顿好打。 杀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顶,四十、八十都有的,还有直接打死的。官员没有责任保证每一个到“烟瘴之地”的囚犯长命百岁,报一个“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图逃逸”都算是正当的死亡理由。 祝缨打量着石匠,这人在案卷上写的是四十岁,已有了白发,一部乱糟糟的胡子,一身短打扮,光脚穿着双脏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寻常人粗些,手也显得有点大,整个人灰扑扑的。 她早看过石匠的档案了,石匠是杀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为他是兄长、伯父,身份占优,所以没给他判死刑。杀人的原因案卷里写得比较模糊,只写了个“不和”,具体怎么不和的也没写,石匠也不肯多说。事实俱在,就给判过来了。 祝缨道:“你儿子跟过来了?” 石匠心里一突,慌忙说:“小儿并没有杀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真的都是小人一个人干的!”石匠口拙,只会反复说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跟儿子无关。 祝缨摆摆手,衙役们就喝止了石匠,他们跃跃欲试,有点想打人。 祝缨没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没有要先打他一顿的意思,转而问起石匠都会干什么。石匠道:“凡石头上的活计,都会!” 祝缨问道:“会刻碑么?”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计了。只要有稿子,做起来就简单些。” “仔细说说。” 祝缨会许多杂活,比如木雕之类,甚至能自己在乡间搭窝棚,但不包括跟石头干仗。凡要用大力气的活儿,她都不怎么会干。雕个小印章还行,石匠的活儿她就没怎么干过了。 石匠道:“第一要选好石料……” 石头遍地都是,适合刻碑的石材却需要用点心来选,不是所有的石头都适合用来刻碑的。碑常会经受日晒雨淋,得防这个。石材不能脆,那样动工的时候就容易坏。如果是用来作碑,就需要比较大块的石材…… 他讲起本行来比说案子话多多了,祝缨又问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来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还干不好,要好看点儿就费力,胡乱刻点儿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只在碑面上胡乱划几道浅痕就会快。字大字小费工也不一样,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费劲,差不多大小的就好干。”石匠说。 祝缨亮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问道:“这么大的字儿。”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头,说:“使得。” 祝缨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给你!” 福禄县就有采石场,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较常见的。难的是福禄县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缨对石匠道:“明日你随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计划是每一篇一块碑,这样也方便运输。 石匠先干着,立一份在县城里当模子。等春耕结束后,全县的石匠得闲了,再征他们今年的徭役来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缨道:“你儿子有你这个手艺吗?” 石匠还没站稳便又跪了下来:“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干小儿的事儿啊!” 祝缨没再说话,摆手示意将他带下去。这样的事儿本来不用小吴亲自去管,他仍然插了进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刚才,他听出来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离得不远。 人在异乡,听到相近的乡音都会觉得亲切。小吴又不是祝缨这样的官员坐在上面握着石匠的生死,他热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说:“到了这里就好啦!咱们大人最是宽厚的一个人,你只要接下来不犯事儿,老实听差,不会亏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么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鸣冤,求大人为你作主。” 说着,从荷包里摸了条槟榔给石匠:“尝尝。”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吃,他低头不语显出有心事来。 小吴对衙差使了个眼色,自己一个人带着石匠去大牢里住。路上又说:“旧营已破败了,你们先住这里,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边。收拾好了,你们父子就能一块儿去住啦。这里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过来了……” 他发现只要一提“儿子”,石匠就紧张,他就借着这个诈石匠。哪知石匠嘴很严,回到大牢住下都没说什么。 小吴心道:我还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干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没有辜负这么个出身,临走之前,扶着牢门的门叹了口气:“哎,庞石匠,你儿子会说方言吗?福禄县这个地方,人都不懂官话更不懂旁的地方话。” 庞石匠自己被押进大牢,并不知道祝缨已派人将他儿子等几人暂放到庙里寄居,一时慌了,往小吴身边靠近了一点,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小吴耸耸肩,转身就走。庞石匠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将小吴吓了一跳!小吴两脚交替着原地蹦了几蹦:“亲娘哎!~你干嘛?” 庞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帮我找找我的儿子!” 小吴道:“这话奇怪了,他又没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们大人一向讲理讲法,咱们这儿从来不兴私刑的!你可别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吴脸上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脚却没怎么挪,憋得庞石匠只得吐了点实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无能,我自己窝囊,不能叫他也接着受气了。” 小吴转脸就走,庞石匠跟着追了两步就被火气很大的典狱喝住了:“那个老贼,你要做甚?” 庞石匠没理会典狱,他双眼流出泪来,道:“小官人,人是我杀的……” 典狱的同僚们因为赌钱被打了不能当值,他肉眼可见的得替这些人多值两个班,非常不耐烦地说:“当然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你能到这儿来?啰啰嗦嗦说这许多!” 庞石匠听不懂典狱的方言。 他只看得出来人家不高兴了。想起来小吴提到自己儿子的语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说了一句:“小官人,不干小儿的事儿,人是我杀的……” 小吴服气了,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吗?他气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监眼珠子一转,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这般一说。 侯五道:“你小子浑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羡慕吧?羡慕不来的!”小吴得意地说。 “呸!显摆!这么显摆招人恨!” “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样的人么?怎么样,帮个忙呗?我请你喝酒。我想大人一准是想知道她要用的人的底细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背着点重罪。万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换了侯五去男监。 福禄县男监管得不如大理寺严,侯五算县衙的自己人,典狱就让他进了。侯五跟他说不两句,就说:“刚才小吴气哼哼的走了,出什么事儿了?” 狱卒道:“翻来复去就那一句话……” 侯五是会官话的,叫过来石匠慢慢聊,他不会说话,直通通地道:“你就这么心疼你儿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里,你一个囚犯张口叫人信他是个好孩子,你有那么大脸么?” 庞石匠难过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庞石匠道:“都是我的错……” “你还矫情上了是吧?会说点儿别的话吗?” 庞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对小吴道:“呐,想到大人前头的事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呀!还怕几个囚犯怎的?咱们看紧点就是了。” 小吴不免觉得丧气。 晚上吃饭的时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说:“小吴,明天一早你多费点神,我得出去办件事。”侯五感兴趣地问:“什么事?”曹昌道:“把庞石匠的儿子也叫上,这小子也会干活。” 小吴和侯五大吃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庙里……” 小吴确实是个机灵人,他担心的并没有错,谁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缨自己不怕,还有父母亲人,还有满县城的百姓呢。她先把这些犯人的亲属安排到了庙里,再让女仆去庙里“还愿”,顺便跟借住在庙里的犯人亲属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话说得也可以,不但能跟庞石匠的儿子套话,还从兽医娘子那里又探听到了一点别人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有难度,说个大意还是可以的。 据杜大姐回报,庞石匠的儿子是自愿跟着爹过来的。 侯五道:“这不废话么?他又没犯法,哪个能押了他来?” 曹昌道:“那不一样,他爹也是为了他。” “怎么说?”小吴问。 “这得说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总是把大儿子家当牛马使,拿了大儿子的补贴小儿子。有活儿大儿子家干,吃喝都贴给小儿子,大儿子一时手紧拿不出来,就要骂大儿子全家不孝,咒他们横死。庞石匠在外面出工挣钱,他娘子在家就干全家的活儿。小儿媳妇连碗都不刷,大儿媳妇连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哟。”小吴和侯五都感叹了一声。 “原本想,熬到发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脑子也不清楚,临死前逼着大儿子发誓,他们死了以后,大儿子还得跟他们在世时那样看顾兄弟。” 侯五道:“活该了。” 曹昌叹了口气:“怎么忍心的?” 侯五撇撇嘴,冷笑道:“怎么你们村里没这样的老糊涂?” “呃……也是有的。老的一死,两个儿子家准闹起来。” 小吴道:“也忒偏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小的要是被惯坏了,爹娘死了自己还不识数,且有亏吃呢。” “是呢。爹娘一死,小儿子就要家产,房子是他哥挣下的,他要,钱是他哥挣的,他也要。哎,叫他哥哥爷儿俩搬出去。庞石匠还真搬了,爷儿俩赁了个房儿住下。他儿子都以为从此两不相欠了,哪知他弟弟又带着侄儿跑过去要钱!说,爹娘临死前说好的‘还与在世时一样’,哪怕哥哥死了,侄子也不能不管他们。” 小吴和侯五都发出响亮的咋舌声,侯五道:“瞧瞧瞧瞧,这就死了吧?我就奇怪了,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曹昌道:“怕一说就要说到爹娘,不想说他爹娘的不是。” 小吴道:“不对呀!这么多年了,老婆都累死了,突然心疼起儿子来了?” 曹昌道:“小庞石匠自己躲了,他爹老婆孩子都没了,这才发的疯。” 小吴的好奇心得到了满意,大方地对曹昌说:“我哪天也都要听差的!你只管去叫人!哎,有那么个爹,这小庞石匠可真不容易啊。可惜了。” ………… “可惜了……”张仙姑也啧啧地惋惜。 杜大姐道:“谁说不是呢?” 她们也就在后衙里说说,全县她们最闲了,别人忙春耕,她们就瞎忙。张仙姑从街上扯了点土布,跟杜大姐两个缝点短衣服、小布袋之类,在家里还是穿着短些方便。张仙姑还要给祝缨做新鞋,她不干点什么就闲得慌。 杜大姐抢了纳鞋底的活计,张仙姑就缝个小袋子预备给祝缨装随身带的笔。 祝缨向来不干这些活,她一手执刀,慢慢将一支簪子的簪头雕出了形状。 张仙姑问祝缨:“这样的就不能罚得轻点儿?这也太可怜了。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祝缨随口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回去之前得先把我要他们干的活给干完!” 张仙姑高兴地问:“你要帮他平反?” “他杀了人,自己认了,从地方审到大理复核,情由也明确,没得反。” 张仙姑道:“那怎么说他能回家?” 祝缨胡说八道:“给我干事,立了功,不就行了吗?” 张仙姑被骗到了,笑道:“不错!” 祝缨道:“娘也是,别看着犯人就说可怜。” “懂~” “我是说,这故事要是他们编的呢?他就是要杀了弟弟一家夺了家产,这样的事儿还少吗?” 张仙姑道:“你娘活这么大岁数,还能叫人骗了?” 祝缨道:“那你说,这小庞石匠说的是真是假?” 张仙姑又卡壳了,花姐端了一碟子蜜饯过来,又摸出一包她自己配的山楂丸,说:“吃点儿消食。”才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她一来,祝缨就起身回房又忙去了,张仙姑道:“你瞧这孩子!” 花姐道:“我去看看去。” 祝缨有些话不能跟父母讲的却会对花姐说,花姐也懂她,进来就问:“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事情了?” 祝缨道:“时间很紧。” “是,春耕是讲天时的。” “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 “如果不是冤案,寻常犯人想回京是不容易的,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大赦。等着看吧,要么太子生儿子,要么太子坐了那个位子,都能大赦。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这变数就太大了!我得在那之前再做出点事来!” 所以她很忙。 花姐道:“识字碑也要刻了,春耕很顺利,你去西乡的时候我也出城看过了。”她当过家,能看出不少门道。福禄县在祝缨的调理下,不止是春耕,连秩序也都好了许多。譬如她们老家朱家村,也是县令不会轻易去管的,跟汪县令之垂拱颇有相似之处。 祝缨不一样! 花姐有点骄傲,说:“你比他们都强。” 祝缨道:“那你呢?” 朝廷不止对官员有约束,官员的家眷也是,他们本来就不许自己出面经商、做经纪、在所任之地随意置产业。祝缨能给花姐弄出药铺所需的三间门面,花姐却不能自己出面经营。 花姐道:“我跟庙里的师傅说好了,逢初一、十五,我去那里给人看病,算舍药。” “明明……” “这样就很好。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现在是没功夫经营什么医馆药铺的,”花姐说,“干爹干娘去年夏天出门就病了,眼看夏天又要到了,我在想怎么给他们配些解暑的药。要是有效,不止干爹干娘能从中得到好处,凡水土不服的都能受益呢。” 祝缨道:“好!万一卡在哪儿了跟我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好。”花姐心中却想,你这么忙,现在可不能再麻烦你了。又忧愁,圣上春秋已高,真要出个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 ………… 祝缨早就开始考虑这事儿了。 第二天,她把庞家父子都带上,一大早就去了采石场。采石场离县城有点距离,半天才到。因春耕,采石场上许多人都不在。采石场原本有一大劳动力的来源——犯人,福禄县很久没有合适的流放犯可用了,所以这个时候就很冷清。 整个福禄县不大拿采石场当个大收益,一是费人,二是销路不算好。附近邻县也有山,谁也不用跟这儿采买,人家自己开采就行了。石头也不值钱。那等矿产富裕的地方,比如有金矿、铁矿之类的地方,是抓壮丁也要抓足了数的。 祝缨跟关丞对过账,这采石场一年的收益对全县有限。 现在祝缨要用到它了。 庞石匠看到了儿子之后,就时不时看儿子,小庞石匠低着头,也不怎么看他爹。到了采石场,祝缨对看采石场的矿吏道:“免礼,这两个是石匠。”然后让庞石匠去看石头。 父子俩看了一回,又嘀咕一回,都说这里的石头可以。祝缨又学了一点石材的知识,跟他们比划了石碑的大小——石材越大,转运的难度就越是翻着番儿的上去。如果只是一人高、半人宽、尺厚的石材,一辆大车能拖走,难度就不大。 祝缨就将这事儿派给这两父子了,每天是县衙里出一个人带这父子过来,矿吏接着了看他们干活。采石场还剩零星几个人,庞石匠父子也会采石,他们在打下石头之前心里就先有了个稿子,从某处到某处打眼,钻洞,破开…… 在采石场便先将石碑弄出个大概的样子来,装上车,带到县城再细细地雕琢磨刻。 小庞石匠花的是自己的积蓄,如今已见了底了,房钱都快付不起了。他爹在这儿干活是听县衙的,县衙只管饭,但是祝缨给小庞石匠算了工钱。工价是照着福禄县的标准来的,干活的时候管饭,小庞石匠也不讲价,算了算还了房钱之后还有点剩余,他就安下心来干。 他在祝缨面前沉默寡言,比他爹的话还要少,全不似能被杜大姐套出许多话的样子。他和庞石匠父子俩一起动手,先把粗糙的石材打磨成碑身,这个步骤比采石、刻碑加起来都耗时! 祝缨背着手看他们忙碌,就说了一句:“不必那么仔细,刻
相关推荐:
逆战苍穹
可以钓我吗
斗罗:转生火麟飞,幻麟星云
贵妃母子民国文生存手札
高武:我的技能自动修炼
恶女嫁三夫
罪大恶极_御书屋
蛇行天下(H)
长夜(H)
生化之我是丧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