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然,就在下一刻,他们听到了很多声音。 呛呛呛呛! 不是剑身与剑鞘的磨擦声,而是剑锋破开雪空的声音。 无数把剑,从陈长生身前飞了出来。 就像是无数条鱼,不停地涌出深潭。 庭院之间,剑意大作,剑光大作,把风雪的颜色都掩了下去。 第714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 这两年,那个传闻一直都存在,但没有人相信,于是渐渐被人遗忘。 因为那没有道理。 哪怕陈长生的剑道天赋再高,也是要讲道理的。 今天他们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个画面,才知道,原来那个传闻竟然是真的。 这真的很没有道理。 首先,你得有这么多剑。 其次,你的神识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超出想象范畴、稳定到匪夷所思,才能控制这么多剑。而且,不能是简单的控制,如果只能用神识控制这些剑横削直刺,无法做出更复杂的变化以及更及时的应对,对他们这些聚星境的高手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完全可以无视。 是的,你有这么多剑,你的神识强大到可以像手握着一样控制,但你还得会这么多剑法。 这些要求太高,按道理来说,星空之下根本没有人能够做到。 然而,这些条件却像是为陈长生量身订制的一般。 他有这么多剑,他能控制这么多剑,或者说这些剑愿意听从他的意志,然后,他会很多剑法。 所以陈长生能够做到这个看上去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于是,对朝廷的高手们来说,今天这场战斗,便变成了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陈长生只需要同时控制雪空里的这些剑出招,便等于数十个甚至数百个陈长生在出剑。 这还怎么打? 雪花从天空飘落,落在陈长生的肩上,涂了层薄薄的白色。 同时,这些雪花也落在他身周的数百道剑上,让天地间多了很多白色的线条。 他向着前方走去,空中的数百道剑,随之也向前移动,悄然无声。 这画面看着异常诡异,令人心生悸意。 数百道剑于风雪之中微微振动,没有声音,只有当外力来扰时,才会嗡鸣作响。 数道剑光,非常突然地照亮了风雪一角,清脆的剑鸣与暗哑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一道鲜血飙飞,落在雪地上。 一把断剑,斜斜刺入墙壁里,深不见影。 剑光骤敛,然后一切归于静寂。 两名试图偷袭的朝廷高手,未能穿越这数百道剑构织而成的剑网,一伤一退。 风雪里残留着一些痕迹,隐约可以看到,国教真剑第二式以及汶水三式里的晚云收的大模样。 陈长生走过这片残破的庭院,空中的数百道剑也随之而过,越过庭院之间的墙壁,就像涌过石头的溪鱼。 那边的庭院里有个大水缸,缸的表面飘着些薄冰。 陈长生向那边望了一眼。 数百道剑随着他的目光转动,对准了那只水缸。 擦擦擦擦,无数声碎响几乎同时响起,水缸表面的薄冰被切成了无数碎片,同时水缸本身也变成了无数碎片。 哗哗声响中,水从缸中倾泻而出,把地面的积雪冲乱,同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刺客随着水也落到了地面上。 刺客的身上到处都是剑伤,不停地流着血,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只是震惊地看着陈长生。 “退远些!”一名清吏司的官员高声喊道。 都是聚星境的高手,战斗经验无比丰富,人们很快便反应过来,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这些剑的威胁便会减弱很多。 甚至已经有些人已经算出了大概的安全距离,应该是八丈左右。 顿时有无数道破风声响起,数十名高手现出身影,向着庭院四周散开,与陈长生之间至少隔着十余丈,但没有离开。 看到这一幕,陈长生的脚步没有任何停滞,继续向前,很快便回到了北兵马司胡同的庭院里。 庭院里的那棵海棠树,已经没有一片树叶,在雪空里伸展着秃秃的枝干,并没有占据太多的空间。 但当数百道剑来到庭院里时,这里的空间便会显得有些逼仄了。 断枝不是落叶,从空中跌落的时候,不会发出簌簌的声音。 那棵从京郊深山里移来不过数十日的海棠树,悄然无声地分解成了无数碎木,变成了雪地上的一堆事物。 这画面依然很诡异。 庭院之间,到处都是剑,凌厉至极。 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剑意,森然无比。 无论是谁,想要突破这些剑攻击陈长生,都将会迎来这些森然剑意的全力攻击。 在雪街上,王破与他分头行事。 王破去战铁树,因为他擅长以弱胜强,事实证明,他确实做到了。 陈长生来这座庭院杀周通,是因为他擅长以寡敌众,就是这个道理。 “终于动用自己的最强手段了?” 小德站在庭院石门处,看着陈长生说道。 这时候,陈长生站在石阶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不多不少,正好是八丈。 这个距离能说明很多事情,首先,小德也没有自信能够同时面对数百道剑的集体攻击,其次,他似乎非常了解陈长生的手段。 就像他的这句话。 前些天,林老公公在国教学院里身受重伤,震惊了很多知晓内情的人。 陈长生的手段,对小德这种层次的人物来说,早已不是秘密。 “同境界里,你真的可以说无敌了。” 小德看着他继续说道,有些感慨。 同境界无敌,听上去似乎很寻常,实际上不然。 千年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没有。 破境之前的王破,与薛醒川的实力大概在伯仲之间。苏离当年聚星初境的时候,曾经被来自北方雪原的一个少女打的像条狗一样。就连周独夫,被称为星空之下最强者,但谁都知道,他在通幽上境的时候,必然不是以早慧著称的陈玄霸的对手,哪怕那时的陈玄霸也是通幽上境。 现在的陈长生能够真正做到同境界无敌。 他现在是聚星初境,隐隐有再次突破的征兆。 但不要说聚星初境,就算是聚星中境,也无法找出一个能够战胜他的人物。 一个都没有。 不可能有。 因为他有多少剑,便有多少个自己。 和他战,便要和无数个他战。 谁能战得过他? “好在只是同境界无敌。” 小德叹了口气,说道:“不然我还真的只能转身就走。” 第715章 事情的原点还是杀人 …… …… “所以,这对我没用。”小德看着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 往木桶里添加再多的热水,也没有办法让水沸腾起来,把泥土堆成比天书陵还要高的一座山,也不可能比石头更硬,陈长生就算真的能够一身化万,也没有办法依靠数量的迭加,突破到更高的层次。 这个道理并不难以理解。 修道是人世间最冷酷的事情,从不相信勤能补拙,量变从来无法引发质变。 现在的他可以同时面对很多的聚星初境甚至中境的修道高手,但很难把对方尽数斩杀。更重要的是,当他面对像小德、肖张这样的聚星巅峰强者时,彼此境界之间的差距,会急剧拉低他在数量上的优势。 当初在周园里,他能够与南客驭使的金翅大鹏正面对抗,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强大,而是因为自剑池里苏醒过来的万道名剑,把数百年积蕴的那份渴望尽数化作了战意,才能施展出惊天动地的终极一剑。 如今周园已静,名剑各自归山,依然在他身旁的这些剑,在藏锋海洋焠养渐新,却再没有办法凝结出当时那样的战意。换句话说,万剑成龙的神奇画面,在这个世界间再也无法重现。 “当然,你还是很可怕。”小德带着对当前的感慨与对未来的恐惧说道:“如果让你活下来,将来修行到了聚星巅峰,那你和你的这些剑,会开创出怎样的局面?” 如果真如小德所言,未来的陈长生,一人可敌万骑,可以攻城灭国。 “到时候,像我们这些的人,在你的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会被你打成狗。” 小德停顿了会儿,看着陈长生继续说道:“而这,对我们是不公平的。” 庭院里一片死寂,碎掉的海棠树早已死去,便是风都安静在了那些悬浮的剑之间,不敢稍动。 朝廷高手们听到了小德的这句话,沉默不语,脸上的情绪很是复杂。 陈长生没有说话,有些薄的双唇微微抿着,就像是一道线。 就像是此时雪空里的那数百道剑形成的线。 没有修道者愿意看到那样的将来,愿意自己成为一名绝世天才剑下的狗,而且他们本来就是敌对的。 为了这样可怕的将来不会出现,他们唯一能做,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杀死现在的陈长生。 小德依然静静看着陈长生,忽然间,他的眼瞳里涌出一抹黄褐色的光芒,一道恐怖的气息随之而生。 这道气息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味道,哪怕最细微的片段里,仿佛都在淌着最新鲜的兽血。 他的衣服被绷的极紧,显现出如山一般强壮的内在,然后被无数细密而坚若钢针的兽毛刺穿。 他的胸前本来有一道极深的伤口,那是第一次交手的时候被陈长生的燃剑所伤,一直在缓慢地淌血,这时候血忽然止了,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然后再也无法看到。 陈长生握剑的手微紧,知道对方要动用最强的手段了。 妖族有着人族难以比较的诸多优点,比如速度,比如力量,比如身躯的天然强韧程度,但最大的优势在于,妖族强者可以短暂地显现本体,从隐藏在命轮里的祖先血脉中,借得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量,让身躯变得更加强韧。 这就是狂化。 庭院里响起嗡的一声,散落在地面上的那些海棠残枝,被劲风拂动,砸向墙壁,然后变得更加细碎。 小德从石门前消失,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雪空里的数百道剑,微微一振,嗡鸣始作便骤静。 瞬息之间,小德越过了八丈的距离,被六道剑斩中。 但这六把依次施展出精妙剑招的剑,没能让他的脚步有片刻延缓。 他的身体表面出现了六道剑痕,鲜血微溢。 作为妖族中生代的最强者,他的身体强度很可怕,狂化之后更是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如果不是因为陈长生的剑都来自剑池,都是数百年前的名剑,只怕连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些剑痕都做不到。 风雪之中,小德的拳头向着陈长生砸了下来。 就像最开始的时候,在墙外的第一次相遇那样,他还是没有用兵器。 寒山归来后,小德的性情变得沉稳了很多,修为也增益了很多,最大的改变就在于,他变得更加相信自己的拳头。 他是有兵器的,但在寒山的山道上,还没有来得及抽出,便被刘青刺了一剑。 然后,在那条溪边的柿子林里,他遇到了魔君,他的兵器无论拿不拿出来,都是一个笑话。 从那之后,小德便弃了兵器,只用手。 与剑、刀、枪、法器这些比较起来,手才是真正属于修道者的武器。 出手,要比出剑快。 也比陈长生的出剑更快。 陈长生来不及出剑,小德的拳头便到了,好在黄纸伞一直还提在他的左手里。 伞借风势而起,挡在了小德的拳头之前。 伞面深陷,巨力传来,只听得一声巨响,陈长生落在后面的左脚,深深地陷进了地面里。 坚硬的青石板被他踩的碎如蛛网,中间深陷,仿佛漩涡。 喀喀数道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响起,不知道又是哪处的骨头裂了,甚至是断了。 一道因为过于犀利以至于显得有些凄厉的剑光,在黄纸伞的边缘亮起。 小德暴喝一声,举拳再打,一时间狂风大作,庭院里的海棠碎枝尽数不见,墙面上出现无数裂痕,有石灰块不停剥落,看着就像是在这短暂时的瞬间里,度过了数万年。 就在拳落如山的同时,朝廷高手们集体向着陈长生发出了攻击,庭院间剑意纵横,无数剑招层出不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场间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小德借着反震之力,如风沙般卷回庭院石门之前,似乎毫发无伤。 忽然间,一声擦的轻响,在他的脸上响起。 随着这声音,一道剑痕在他的脸上扩展至约半寸宽度,鲜血横溢,深可见骨,异常恐怖。 陈长生站在石阶前,收剑。 数根坚硬的兽毛从空中落下,砸在地面上,仿佛钢针般,发出清脆的鸣响。 随着这声音,陈长生咳嗽起来,不停地咳着,脸色越来越苍白,踩在碎石里的脚微微颤抖,身体也是摇摇欲坠。 很明显,他受的伤要比小德更重。 小德的神情很凝重,不是因为他再次被陈长生所伤,再强韧的身躯,也不可能硬抗百器榜上的无垢剑。而是因为陈长生的身上没有一道剑伤,这说明,在先前的乱战里,这数十名朝廷高手的剑,没有一柄能够靠近他的身前。 面对自己的全力一击,陈长生明明受了不轻的伤,为何他同时还能控制庭院空中的数百道剑? 小德很是不解,要知道陈长生的神识强度虽然远远超过普通的修行者,但对他这样的强者来说,也并不是太过夸张。 陈长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小德看着雪空里的数百剑道,沉默不语。 他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但他现在至少可以确定,陈长生要同时控制这数百道剑,对神识的消耗速度必然极为剧烈。 如果就这样战斗下去,很有可能的情况是,陈长生还没有倒下,但他的神识已经枯竭了。 “你还能撑多久呢?” 小德收回视线,望向陈长生说道:“如果你坚持留在这里,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被我一拳一拳地活活轰死。” 数百道剑,静静地飘在雪空里,守在陈长生的四周。 这可以看做防御的剑阵,也可以看作进攻的锋营,但也像是一座囚房。 别人很难攻进这座囚房,陈长生也很难走出去,因为他不敢开门。 那么,他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陈长生想了会儿,说道:“至少要撑到周通死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小德终于明白了,有些吃惊。 其实先前,陈长生便已经表明过自己的态度,但他和四周的朝廷高手都不相信。 但这时候,小德越来越相信他的话,因为直到此时,陈长生依然没有离开,依然站在石阶之前。 陈长生在这里,他和如此多的朝廷高手便也只能留在这里。 大周朝廷今天的安排,本是为了杀王破和陈长生,但打到现在,小德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 他知道陈长生还有手段没拿出来——只凭雪空里的这些剑,根本没有办法在国教学院里击败林老公公。 如果陈长生拿出那等手段,至少可以突围而走。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说,他真的是在拖时间,在等着周通被别人杀死? 陈长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已经给出了答案,而且是两次。 今天最开始的时候,是他和王破要杀周通。 后来演变成,朝廷借此事要杀他和王破。 局面一直在变化,不停地摆动。 那个人到现在没有现身,应该是被师兄留在了皇宫里。 离宫一直安静,想必是被那位圣人暂时镇住,但那位圣人,自然也无法再做别的事。 整个局势,最关键的变化就在于,铁树没能杀死王破,反而被王破杀了。 于是,溯本正源。 事情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还是杀周通。 所以他会在这里撑着,一直撑到周通死。 他相信周通一定会死。 不管是被谁杀死,都是死。 第716章 地狱(上) 基于很多原因,陈长生一定要杀死周通,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天书陵之变本身就起始于他上次杀周通。 那次他走进这座庭院,是历史转变的开端,是一切生死的源头,现在天海圣后死了,很多人都死了,历史的河流转了一个大弯,然而周通还好好地活着,甚至活得可能比以前更好,怎么想,他都觉得应该把这件事情做完。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都还不知道周通究竟在哪里。 便在这时,小德和他同时低头,望向了庭院地面上的那些残雪。 那些雪正在发生着极轻微的移动,仿佛是大地深处传来了一道极微弱的震动。 数名清吏司官员对视一眼,满脸惊疑,眼神迅速变得决然起来,握紧手里的剑,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没有看他们,只是盯着地面的雪在看。 忽然,十余道剑光照亮庭院,向地面斩去。 残雪狂舞,剑意凌厉,青石地板骤碎,黑色的泥土飞溅而起,只是片刻,庭院的地面上便被挖出了半尺的坑。 那几名清吏司官员惊怒而喝,纷纷施展出自己威力最大的剑招,试图逼迫陈长生停止现在的行为。 小德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眼中凶光大作,双拳如山,向着雪空里的数百道剑砸了过去。 …… …… 这座庭院里曾经有棵海棠树,被陈长生毁了,后来新移来了一棵海棠树,与原先那棵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是冷血无情、对美好事物没有什么兴趣的清吏司官员们对此也颇为称奇,当然,这棵海棠树现在也毁了,同样是被陈长生。 为了找到这棵一模一样的海棠树,清吏司衙门很费了些功夫,等了段时间,靠近院墙的地上被挖好的树坑也空置了很长时间,在某个落下秋雨的夜晚甚至变得成了一个小水塘,只是凌晨尚未来到,那些水便沉进了土里,消失无踪。 清吏司衙门在北兵马司胡同,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周狱,但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周狱其实在那个树坑向下十七丈的阴暗地底,由五间囚房组成,石制的墙壁四周是夯实的泥土与带着无数棱角的碎石,还有无数的阵法保护。 这里深在地底深处,有重重阵法遮掩,很是隐秘,从来没有外人进来过。这里很坚固,无论是陈长生第一次杀进周狱时的万剑如虹、暴烈刀意,还是此时地面上的剑意纵横,都没有对这里造成任何影响,就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最深处的那座监房里,昏暗如豆的灯光很是稳定,照着房间里的小桌。 小桌上有盘花生米,有两壶酒,两双筷子。 坐在东面的那个中年男子,身形很魁梧,虽然囚服上到处都是发黑的血渍,乱发披肩,更是断了一臂,却依然掩不住那股豪迈与英武之气,正是前些天才被缉拿回京的薛河神将。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中年男子,没有穿官服,穿着件寻常的布衫,身形瘦削,脸颊深陷,脸色苍白,眼神幽深,看着就像是鬼。 周狱里死过很多人,但不知道有没有鬼,即便真的有,想必也早已经被这个人折磨的苦不堪言,早早投胎而去。 他是周狱的主人,在这里,就连鬼都怕他。 先前那惊艳的一剑刺穿太师椅上的他,只是刺破了那件红色的官袍。从那一刻起,无论陈长生还是别的人,都在猜测他躲去了哪里,很多人觉得他躲进了皇宫,有些人甚至认为他已经吓破了胆,逃出了京都。 谁都没想到,他还留在这里,留在了这片庭院之间,只是深在地底。 换句话来说,他与陈长生之间,一直只有十七丈的距离。 他对此毫不在意,平静地吃着花生米,喝着酒,似乎无论地面上的剑雨再如何凌厉,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你在害怕。”薛河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他是大周很出名的神将,因为他是薛醒川的亲弟弟,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能力。在北方的战场上,他带领着将士与魔族的狼骑,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对于生死、恐惧这种事情,有很深刻的认识。 人们在最恐惧的时候,往往会坚持停留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哪怕这种选择并不明智。周通没有去皇宫,而是留在这里,事后在某些人看来,或者会叹服于他的从容与智谋,但在薛河看来,这只能说明他在恐惧。 深在地底的周狱,是周通最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杀过太多人、妖、魔,折磨过太多人、妖、魔。 周通没有去皇宫,是因为内心深处的那抹警兆,以及对那位圣人的不信任,但他不会向薛河解释——薛河是他的犯人,没有资格让他解释,而且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对那位圣人的忠诚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坚定。 深在地底的监房,太过嘲湿,而且阴暗,不可能让人觉得太舒服,哪怕是周通自己,薛河所在的这间囚房,相对来说是最干燥的一间,上方的石壁隔很长时间才会落一滴水,而且不会落在桌上以及铺着稻草的床上。 这当然算是优待,虽然薛河身上的那些用来禁制功法的金刺,是周通亲手一根根扎进去的。 “不要尝试激怒我。”周通平静说道:“我不会杀你,毕竟他说过,我们也是兄弟。” 周通与薛醒川是兄弟,薛醒川与薛河也是兄弟。 只有他们兄弟三人以及薛夫人知道这件事情。 过去的这些年里,薛醒川一直希望,薛河与周通也能变成真正的兄弟。 薛河不喜欢周通,但没有表示过什么。 在知道大兄是被周通亲手毒死那一刻,他悲愤到了极点,但依然冷静,因为他从来没有把周通当成自己的兄弟,而且他知道周通就是这样的人,此时此刻听到这句话后,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口带血的浓痰吐了过去。 周通转身避开,却没有转回来。 他保持着这个姿式,望向囚房外西南角的一处石壁。 他能够感觉到,在那片石壁深处,传来了一道很轻微、但很清楚的震动。 有人触动了阵法。 第717章 地狱(下) 周通盯着那片石壁,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阴森,就像是两团鬼火。 那道微弱的震动,看似很寻常,但对有着层层阵法稳固以及防护的地底世界来说,意味着很可怕的事情——有人触动了周狱的阵法,而且不是像昆虫投入蛛网里那般一头扎进去,就像一个琴师伸出手指,拉动一道弦,轻轻地弹了弹。 周通盯着那片石壁,没有发现,牢房顶部的石壁缝隙里,落下了一滴水。 地底很是潮湿,纵使有阵法的隔绝,四周的石壁上依然有很多地方在渗水,即便是在这个相对干燥的牢房里,这个画面也并不显得突兀。问题在于,那滴水落下的位置很巧,刚好落在酒壶的壶嘴上。 泥土里的湿意经过碎石与阵法的层层过滤,从石壁中渗出来时,已经没有丝毫杂质,透净地仿佛露珠一般。 那滴露珠,悄无声息地顺着细长的瓷嘴,滑落进了酒壶里。 便在这时,周通转过身来。 薛河说道:“陈长生应该感觉到了,他会猜到你在这里。” 周通知道,所以才会急着离开。 他不知道那个触动阵法的人是谁,居然能够深入周狱。 那个人距离这边应该还有段距离,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离开。 正如薛河所言,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想通过这种手段,通知地面上的人,他的具体位置。 他平静地说道:“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想我死。” “我也一样。” 薛河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壶,把空杯斟满。 周通端起酒壶,也把自己的杯子斟满。 薛河举起酒杯,说道:“祝你死的很慢。” 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如果这个过程足够快,或者能够称为痛快,如果很慢的话,那自然只剩下痛苦。 周通笑了笑,与他轻轻碰杯,然后送至唇边饮尽。 “陈长生的剑就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来到这里。” 周通的视线再次望向那片已经安静下来的石壁。 这里是他替自己安排的最隐秘也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这时候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抛弃,另觅地方躲避。 薛河再如何痛恨此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决断,真的是强大到了极点,同时也有些好奇,问道:“我虽然不知道今天的风雪有多大,但可以想象,此时的京都没有太多地方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你能去哪里呢?” “兔子都会留三个洞以备随时逃路,更何况我们这些做人的。” 周通说道:“你肯定会感到遗憾,像我这样的恶人,真的不容易死,至少今天我不会死。”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走出牢房,顺着昏暗的巷道,向着更加阴暗的前方走去。 巷道两侧如豆般的灯火,与他此时眼中的些微光亮很是相似,都是幽幽的鬼火。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道的尽头,仿佛向着地狱走去,直至沉没入最深的黑暗之中。 隔着铁栏,薛河一直看着周通的背影,沉默不语,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周通消失,还在看着那边。 不是有所感慨,也不是因为此时心里确实存在的某些复杂情绪,他只是要确定周通是真的离开了。 屋顶石壁上再次落下水滴,然后侧方的墙壁上,发出摩擦的声音。 两块坚硬的石块被移开,一团烂泥从里面挤了出来。 那不是真正的烂泥,而是一个在泥土里生活了数十天的人。 天书陵之变那夜,陈长生被圣后带去了天书陵,唐棠被唐家二爷绑回了汶水,之后折袖便消失了。 再也没有人发现过他的踪迹,无论是朝廷还是离宫,还是国教学院。 原来他一直藏身在北兵司胡同里,只不过是深在地底。 如果仔细讲来,会很漫长复杂,但其实也很简单。 清吏司重植海棠树,在庭院里挖了一个树坑,他从那个树坑里跳了下去,便在地下停留到了现在。 谁也不知道,这数十天,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对折袖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他是狼,拥有难以想象的耐心与毅力,为了捕获猎物,他可以等很长时间,可以忍受人类无法忍受的饥饿与干渴,为了杀死魔族的前哨骑兵,他经常在雪层深处,一潜伏便是数十天,虽然雪比泥土要松软很多,但也要寒冷很多。 周通是他狩猎经验中最强大,也是他最想杀死的猎物,所以他付出了更多耐心,当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的脸很苍白,瘦削到了极点,眼神虽然依然冷漠专注,但比在地面上明显虚弱了很多。 薛河看着他问道:“阵法是你触动的?” “不是,我不懂阵法,也不知道陈长生会来。” 折袖的声音很沙哑,因为这数十天喝的水很少,也因为说的话很少。 薛河想起自己刚被关押进这座最深处的牢房的那一天,从石壁里传来来的声音很低,也很沙哑。 当时他不知道石壁里的是谁,人还是鬼,但他当听完对方说的话后,即便对方真的是鬼,他也会与对方合作。 薛河伸手从满是血渍的衣衫上拔出金刺,眉头微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十余根金刺都被拔了出来,但只有真实长度的三分之一,这是他和折袖提前就做好的准备。 在原先的计划里,他要配合折袖想办法给周通下毒,然后尽可能地拖时间,拖到周通毒发,折袖破壁而出,与他联手发难。开始的时候,现实比想象的更加顺利,下毒顺利完成,意外的是,有人触动了阵法,惊走了周通。 很明显,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不知道折袖的存在,当然更不知道折袖的计划,但同样也想周通去死。 薛河说道:“你去通知陈长生,我去追周通。” 折袖没有出言反对,但不代表默认,只表示,他根本不会听意薛河的话。 他把一串钥匙递给薛河,走出监房,向着周通消失的方向走去。 最开始的时候,他走的很慢,因为虚弱,也因为这数十天,他一直在泥土里爬行,很长时间没有靠双脚走路了。 没有用多长时间,他的动作便变得协调起来,虽然还不是很快,但足够稳定。 …… …… 在阴暗的巷道里,周通向前行走着,每走一段便会折转,不时会有门落下,然后被泥土掩盖。 地底的巷道本就密如蛛网,再经过这样的手段,更是变得复杂无比,他相信,就算有人帮助陈长生突破朝廷的围杀,陈长生找到了周狱的真正位置,杀到了地底,也没有办法找到自己。 想到这里,让他觉得安心了很多,伸手摸了摸胸口。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变得有些快,不知道是因为行走太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比如……恐惧。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害怕,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暗运真元,准备让心跳变得平缓些。 真元在经脉里平缓地运行,就像在水渠里流淌的水,忽然间,遇着了一面过不去的岸。 他的胸口一阵剧痛。 他开始呕血。 那血是黑色的。 …… …… 第718章 庭院的阳光照着煎药的窗 周通停了下来,眼睛微眯。 灯火幽暗,他依然可以看清楚血的颜色,因为那血黑的有些刺眼。 他感觉到手掌下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带动手与臂都随之颤抖起来,双肩也开始颤抖,直至整个身体。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看上去就像在这么短的时间患了一场重病。 他中毒了,而且是一种罕见的剧毒。 如此快便能判断出这种毒物很罕见,是因为他的清吏司本就是世间最擅长用毒的地方。 他亲眼见过、亲手用过的毒物,要比普通人这辈子吃过的菜色还要多。 什么时候中的毒?他不知道,眯着的眼睛里幽幽的光不停地高速掠过,回溯过去的这段时光,虽然没有线索,但他还是很快便确定了是谁下的毒,是何时中的毒,因为这些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时间的倒推以及对一些细节的把握。 对方应该还在原处,但他没有转身,因为这时候首先要考虑的事情是离开。 他从袖中取出手巾擦拭掉唇角的污血,继续向着前方行走,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过了段时间,黑暗里有轻微的声音响起,石壁上的灯火幽幽复生,映出折袖苍白的脸,脸上带着泥水干涸后的痕迹。 他蹲下身体,伸出手蘸了些污血,凑到鼻前嗅了嗅。 黑色的污血,在锋利的、泛着寒芒的、如刀的手指上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他很满意,顺着气息向前继续追去,很快也消失在了黑暗中。 …… …… 清吏司衙门下方的这些地道,繁如蛛网,很是复杂,而且超乎想象的长,可以直接通往很远的地方,如果可以,如果放在平时,周通会在地底停留更长的时间,绕更多的路,设置更多的机关,以确保绝对的安全。 今天不行,他已经身中剧毒。 这种毒与清吏司惯用的那些毒截然不同,没有专门针对经脉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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