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更紧要的一点,信州是南北往来主要通道,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 让是不可能让的,只不过话要说得动听一些。 毕竟信州在战前是齐国疆域。 李桑若带着轻松的表情看他们讨论,一颗心忽上忽下,不时注视着门槛。 甚至觉得,这场战继续打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裴獗打仗去了,就不可能成天跟那冯十二娘腻歪,到时候他挥出去的每一刀,都是为了她儿子的江山…… 她突然不耐烦地起身,“诸位自便,哀家去更衣。” 第253章 天子赌局 齐方也在小议事厅。 这个议厅在议馆的另一端,和晋方遥遥相对。 冯莹坐在一侧,为萧呈和冯家长辈端茶倒水,极尽小意。 冯敬尧说到上次和议,还是在十四年前,并州。 使臣们唏嘘不已。 不知是谁突然就提到了谢献将军。 “谢将军健在时,晋人敢不畏齐?” 谢献的名字一出,厅里突然便沉滞下来。 齐国的衰落,似乎正是从那一场战事开始的。 冯敬尧轻咳一声,饮一口茶,说道:“打打停停已是常态,不必对晋方抱有太大的期许,缓兵之计耳。” 众人点头。 萧呈神情没什么变化,不愠不火地道: “朕有一计,只看晋国应是不应。” 冯敬尧知道皇帝是有主意的,并非延平帝萧珏那种无脑之人,甚至比死去的怀仁太子萧灼更有帝王相。 冯家百年公卿世家,几经沉浮,跟着萧氏立国,个中根源了如指掌。 “陛下何计?” 萧呈道:“和议在一個和字。我方议书,晋不同意。晋方议书,我方不肯。那争来争去,必是谁也说不服谁,和议陷入僵局,难不成再要大动干戈?” 他轻轻一笑,“晋方不想打,那就得和。届时我提议,双方以三道试题作赌。谁胜,信州便归谁,端看晋方允是不允……” 冯敬尧道:“题由何人出?” 萧呈道:“晋一题,齐一题,云川出一题。” 听上去极是公平,冯敬尧却觉得儿戏了。 “陛下可有把握说服晋方认可?” 萧呈反问:“尚书令可有把握,让晋方让步,还我信州?” 这话难住冯敬尧了。 信州眼下是晋国的实占区,要让人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比登天还难。 所以,萧呈的办法成与不成其实都是绝境里寻求的一线生机。晋国同意,当然好,不同意,其实也没有更大的损失。 冯敬尧道:“计是可成。但如何说服晋方同意,是个问题。” 冯敬廷在一旁坐了许久冷板凳,身为皇帝的岳父,他觉得自己可以表个态,“依臣愚见,我方可从两者入手。” 萧呈问:“府君说说看。” 冯敬廷道:“其一,由臣去找臣的不孝女,或可从裴獗入手。其二,晋太后骄横好胜。找到机会,激她一激,只问她晋廷敢不敢赌……” 萧呈笑了下。 冯敬尧却垮下脸来。 对这个不争气的幼弟,他素来是看不上的,语气也严厉。 “十二娘都不肯认你,还帮你说动裴獗?异想天开。” 冯敬廷耳根发红,“长兄,那天阿蕴表态了,我们父女也已经冰释前嫌……” 冯敬尧哼声,不想跟他多说。 但望向萧呈时,却流露出一抹复杂的微笑。 “陛下。”他拱手,“臣以为,从晋太后入手,倒不失为良策……” - 李桑若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走出更衣室。 议馆是个“回”字形构造,木质长廊笔直一条,可以一眼望到对面。 她看到萧呈站在长廊另一头,面如冠玉,眸似点漆,那世家贵子的风华,实在令人眼热。 李宗训对外说,自己出自陇西李氏。 其实从他祖爷爷起,都只是陇西李的旁支,以前在族内本家是说不上话的,到了李宗训父亲那一代,才因为改朝换代立下大功,鹞子翻身,改头换脸。 但一个世家的底蕴是子孙数代培养出来的,李桑若出自世家,却又向往更为显赫的世家,例如南齐的袁谢王萧。 有这层心思,她看萧呈就尊贵无比。 再想到萧呈跟冯十二娘的关系,更是动了些心思。 她唇角带笑,迎了上去。 “齐君。” 珠光宝气,高髻环佩,这个临朝太后可谓富丽堂皇,相比她隆重的仪态,萧呈看上去更显清贵俊雅。 “太后。” 二人在长廊上互相行礼,谁也没有回避。 不远处有侍卫看到,都远远站着,不敢过来。 李桑若觉得这是大好时期,笑一下,侧身走到长廊的栏杆前,望着只有案椅和桌具的园子。 “议馆准备仓促,少了些花朵。要是这园子里种满花,今日我和齐君在此,心境定是不同。” 萧呈负手而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这个时季,花都谢了。” 李桑若笑了一声,“这其实难不倒你我。冬花夏雪,身为帝王还不是想要就要?” 萧呈眉头微微一蹙。 同在权力巅峰,他和李桑若在欲望上是不同的。 “齐君可知,这议馆出自冯十二娘之手?” 萧呈面色平淡,“略有耳闻。” 李桑若轻轻一笑。 “可惜了。齐君本该有一贤妻,却是世事蹉跎……” 萧呈没有回头,“太后找朕,不是为了说这些伤心事吧?” 他背后的吉祥低下了头。 明明陛下有事想找李桑若,可陛下只字不提,只是“偶遇”就把晋太后托举起来…… 比起他家主子,这位太后到底还是落了下乘啊。吉祥想着这个,头垂得更低了,生怕让晋太后看出自己的心思。 李桑若显然不会去注意一个仆从。 她看着萧呈道:“哀家原本以为齐君会力排众议,将归还齐方俘虏,例在议书上……” 萧呈就像听不懂她的话似的,淡淡道: “交换俘虏本是惯例,和议前已与贵国达成一致。太后要变卦不成?” 李桑若莞尔,“齐君明白哀家说的是什么。冯十二娘本是齐君之妻,战时到晋国为俘,与令妹萧榕一样,当在和议后交还。可哀家看到的俘虏名册里,并无冯十二娘名讳,这是为何?” 萧呈笑道:“太后也说了,世事蹉跎,冯十二娘既已嫁人,朕岂有强求之理?” 李桑若暗自冷笑。 男人啊,最会口是心非。 李桑若道:“齐君何不补充一份俘虏名册?哀家看着要是满意,或就允了呢?” 萧呈眯起眼看她,这次没有说话。 这意思是齐国放弃索要信州,她便将冯十二娘纳入齐国俘虏名册。一旦订下盟书,双方签订,便再难反悔了…… 萧呈:“太后不怕大将军不肯?” 李桑若笑道:“添个人名而已,大将军如何会发现?” 萧呈眉眼突然流露出一丝笑。 看上去温润矜贵,其实轻蔑无比。 “太后此计,行不通。我也不屑为之。” 李桑若察觉到了对方眼里的情绪。 这个萧呈瞧不上她,就差把愚蠢二字贴在她脑门上了。 她有些愤怒。 但不好当场发作。 忍下那口气,低低冷笑,“如花美眷,齐君不惦念了?” 萧呈道:“惦念如何?” 李桑若轻笑,“信州城和美人妻,齐君总得选一样。” 萧呈也笑:“美人要。城也要。” 李桑若诧异于他的狂妄,扬了扬眉梢。 “齐君狂妄,远胜于哀家。” 萧呈道:“只要太后应允,你我皆可如愿,何乐不为?” - 冯蕴在隔壁自家的店面里。 南葵和柴缨在她面前,就像两只兴奋的小鹌鹑,眼睛都不离地围着她转。 离开深闺大宅,在外面待久了,南葵身上少了绵软,添了飒气,柴缨也是一样,干练起来,做事十分麻利,和前阵子相比,已是截然不同。 反而是姜吟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少言寡语,温和爱笑,但基本在店里听不到她的声音,沉默得没有什么存在感。 冯蕴见到她在择菜,徐徐过去,笑了笑。 “如何?可还适应?” 姜吟小声道:“妾身很好,跟南姬和柴姬在一起,很轻松。” “那就好。”冯蕴笑了下,正要离开,就听姜吟道:“那个世子又派人来找妾了。” 冯蕴问:“让你跟他?” 姜吟想了想,点头,“妾拒了。说要跟着夫人。” 冯蕴忍不住笑了起来。 淳于焰在他心心念念的莲姬面前反复吃瘪,想必心里窝火极了吧? 她突然心情大好。 想想合伙人的关系,决定多嘴帮他一下。 “隔着面具看人,到底差了一层。你不如先看看世子的脸,再做定夺?” 在冯蕴看来,淳于焰那种姿色过人的男子,还是富可敌国的云川世子,要颜有颜,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还这么喜欢她,姜吟没有道理抵抗得住…… 不料姜吟摇头。 “世子容貌,不肯轻易示人。” 冯蕴扬眉,“他不肯给你看?” 姜吟:“向公公说的。” 冯蕴哦声,正要说什么,就看到一个宽衣缎带身系裘氅的颀长身影迈入门槛,一身华贵很是惹人…… 不是云川世子又是何人? “世子来得正好……” 冯蕴的轻笑声刚出口,就见淳于焰背后又出现两人。 一个眉目冷峻,表情一丝不苟。 一个少年清俊,略带笑意。 竟是裴獗和敖七过来了。 侍卫们都在外头,敖七进门看了看裴獗的脸色,笑道:“听说舅母备了好吃的饮子,我也就跟过来蹭吃蹭喝了。” 冯蕴笑着应下,让南葵过来招呼他俩,然后示意淳于焰跟自己过来。 淳于焰很是得趣,唇角掩饰不住的笑意,朝裴獗揖了一礼,跟在她后面。 “看你气色很好嘛。” 冯蕴侧过他的身子,朝远处的姜吟看了一眼。 “姜姬想看看世子的脸,世子愿是不愿?” 淳于焰笑容猛地敛起。 昨晚夜宴他没有机会跟她说话,想到她所受的伤害,特地过来探望一番,不料眼前的女郎,面色红润,肌肤白皙,没受半分影响不说,还替他张罗起来? 淳于焰上下打量她。 “冯十二,你没病吧?” 冯蕴觉得他这话十分怪异。 “别不识好歹。我方才替世子探过口风,姜姬还是对世子有几分好奇的……” 她轻轻笑开,“用你的美色征服她。” “蕴娘。”一道冷声插入,裴獗高大的身躯自带阴影般覆盖过来,待冯蕴回头,他已站在身边,冷冷看着淳于焰,那眼神危险得如同阵前对敌。 “饮子凉了。” “是吗?”冯蕴朝淳于焰使了个眼神,感觉自己就跟那大媒婆似的,“世子去茶室稍等。” 淳于焰看一眼裴獗,勾唇而笑,“好。” 正值得意,就听冯蕴略带一点无奈的声音。 “跟姜姬好好说吧,世子身上的优点不多,要善于利用。” 淳于焰眯起眼,“你说什么?” 冯蕴指了指他脸上的面具,“别固执,你没那么见不得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裴獗微微扬眉。 淳于焰气得咬紧了后牙槽。 有那么一瞬,他真想弄死这妇人。 亏他为她丢了那么多子子孙孙,她竟想吃他的喜媒? “冯十二,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冯蕴觉得他恨得莫名其妙,懒得再理会,头一扭,挽住裴獗的胳膊。 “我管你。爱去不去!将军,我们走。” 裴獗下意识张开手臂,揽住她的腰,护犊子似的护在怀里。 淳于焰看着二人相携而去,沉着脸静默一下。 冷冷一哼,竟真的往茶室走了过去。 第254章 红颜祸水 淳于焰在茶室坐了片刻,姜吟便拘束不安地款款而入,在他眼前站定,福身行礼。 “夫人说,世子找妾有话要说。” 细白的小脸,嫣红的柔唇,明丽中还带着三分轻软娇气。 淳于焰垂眸饮一口茶,觉得嘴里辛辣无比。 就像吃了炮仗似的,有一股火发不出来,不是对眼前的人,而是对冯十二。 日头落在支窗,茶室有些冷。 两人对视,姜吟迅速低头,很是害怕。 淳于焰道:“向忠是不是找过你,让你跟我?” 姜吟脸生红霞,流露出一丝窘迫和羞涩,手指不安地绞着帕子,垂头嗯声。 淳于焰问:“你怎么想的?” 姜吟咬着下唇思忖一下,“不知世子可否摘下面具……” 淳于焰突然心火浮动,冷笑一声,“不能。” 姜吟有些悚淳于焰,讪讪地笑,“那恕妾不能遵从世子心意了……” 她说得委屈,淳于焰嘴角抿了抿,突然起身朝她走过来。 他个子极高,这般站在面前,姜吟更显纤弱,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淳于焰低头,那双美眸里闪着复杂而冰冷的光。 “你想看我?” 姜吟:“嗯。” 淳于焰冷笑,“冯十二教你的?” 姜吟皱了皱眉。 迟疑一下,仰头看过来。 “世子与妾若是旧识,为何不肯让妾看上一眼?” 淳于焰问:“我年少时,尚不会凫水,落水亦是恐慌无助,你瘦瘦小小一个,便有勇气下水救我……如今竟会害怕一张面具?” 姜吟微微一愕,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美姬娇俏,蛾眉淡扫,轻扬的眼梢略带妩媚,额头饱满圆润,怎么看怎么美…… 淳于焰目不转睛地盯住她,近一步,再近一步,近到姜吟有些害怕了,身子都绷了起来,他才停下,忽而一声冷笑。 冯十二有什么好? 姜吟也很美,兴许姿色比她差了些,身姿也不如她曼妙可人,但这不是男人起不来的理由…… “莲姬。”想到冯蕴,淳于焰精致的唇片微微一撇,“当年的事,你记不得。我本也无意冒犯你,只如今……” 他眼窝里情绪深深,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抓住姜吟的胳膊,将她往怀里一带,搂了过来。 姜吟整個人僵住,尖叫声差点就要从喉头溢出了…… 淳于焰突然松手,推开了她。 姜吟猝不及防地往后退,踉跄两步才站稳。 淳于焰没有看她,犹自转头坐下来,呼吸有一种莫名的乱。 不是生出什么情愫,而是他恐怖的发现,即使把莲姬抱在怀里,他也…… 心如止水。 不行。 其他女人不行。 莲姬也不行。 冯十二到底用了什么妖法? 他不仅对姜吟没有欲念,甚至想即刻把冯十二捞过来打一顿。 “你去吧。我再坐一会儿。”他声音轻哑,带着某种不甘。 姜吟瞪大眼睛,卡在喉头的话生生咽下去,得到自由却没有轻松,男子身上清爽的梅兰清香,好像撞在心上,这一抱让她有些失神。 “世子……” 淳于焰以为她要追究方才的行径,看她一眼,没有致歉,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扭头,自己走了。 - 冯蕴、裴獗和敖七三人在外面吃饮子。 那是一种用酒酿和糯米丸子煮起来的汤水,笼屉糯米和甜酒酿,撒上干桂花,再加上一点糖,放在炉子上温热,清香甜润,入嘴绵软回甘。 敖七很喜欢,一口气吃下去,都没用勺子。 冯蕴看得发笑,“慢点,你怎么跟鳌崽似的?” 敖七咧着嘴,目光烁烁的亮。 “今儿起得早,到这时尚未用膳,饿了。” 冯蕴一听,“那我让人给你煮两个鸡蛋在里面?酒酿丸子煮鸡蛋,江南风味,好吃呢。” 一提鸡蛋,敖七便想到冯蕴上次将他迷晕的事。 他盯着冯蕴,眼圈有点红。 “江南吃食就是精致,不像我们平城……” 语迟意动,复杂情绪全在未尽话中。 冯蕴倒没什么反应,少年人总是易感。 裴獗脸色微凝,正要说话,就见淳于焰急匆匆从茶室出来,目光落在他们面前的食案上,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敖七让这一打岔,回过神来,看一眼裴獗幽冷的目光,对冯蕴道:“舅母不用麻烦,时辰快到了,我马上要去议馆。” “我麻烦什么,我就出一张嘴。”冯蕴笑着便起身,“你等着。” 她去灶上吩咐了两句,又翻出一些腌鹅鸭卤,让人切上,然后净了手往回走。 刚撩帘子出去,就看到一个男子走了进来,约莫三十左右,高个头,脸削瘦,眼窝深,鼻如悬胆,整个人阴冷冷,看一眼就感觉不适…… 冯蕴身体微微凝滞,停下脚步。 看着那人走到裴獗的面前,躬身行礼,血液好似凉透。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最初见到唐少恭是在李桑若的别院。 擦身而过,匆匆一瞥,没有说话。但冯蕴记忆很好,乃至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冯蕴难以忘却的一个噩梦。 小满在嘉福殿被李桑若活生生打死后,她成天郁郁寡欢,常常半夜惊厥醒来,然后拥着被子默默流泪。她不敢哭出声音,怕吵醒裴獗,于是那些冰冷的长夜里,泪湿被角的消磨,变得格外漫长…… 裴獗起初若无其事,装着不知情,但每日吃的穿的用的,换着花样的让人送到她的屋子里。后来见她仍是郁结难消,时常流泪到天亮,想是被她烦透了,终有一日半夜起来,披上衣服红着眼睛问她。 “到底要什么?” 她现在还记得裴獗那一副吃人的模样。 可那时的她,能要什么? 郁结在胸,情志难消,整个人沮丧而无望,夜里难以入眠,只要合上眼睛,就想到家族的抛弃,想到小满的死,想到李桑若的恨,裴獗的冷漠,萧呈的背叛。 不仅对裴獗,那时的她,对生活里的任何事情都全无兴趣,不想动,也不想吃,整日整日地躺着,就想怎么死才能舒服一点。 后来再回忆,那时的她,是一种不正常的病况,连脑子仿佛都迟钝的。 一个人都不想活了,对周遭的事情,又怎么会有兴趣?又哪里来的精神在侍候裴獗? 那一阵,裴獗每每有需求,她都萎靡不振,草草应付也不免落泪。 裴獗没有说什么,只是比往常更为沉闷。 再往后,他不碰她,她也不主动,两人每天躺在一张榻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同房,形同陌路。一直到那天,他半夜起床掌了灯,坐在床边,捧着她的脸,恶狠狠地问她,到底要什么。 她崩溃到极致,哭着说,想要安静,安安静静的,不再受任何人打扰。 当夜裴獗把她翻来覆去地狠狠折腾了一通,次日,他就撤走了安排在冯蕴院里的几个女侍,只剩下一个大满和四个负责日常的仆妇。 裴獗是半夜走的,事毕穿上衣服,头也没回。 之后也没有再来。 冯蕴知道自己惹恼了他,毕竟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府里也没有别的妇人,还受她这样冷落,换了谁也受不得。 那时候冯蕴并没有怪他,甚至有些内疚没有让他满足,但她整个人低落到说一句话都感觉困难,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裴獗不来,冯蕴的院子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仆妇们可能得到了授意,除了衣食住行,一句话都不说。而大满在小满死后,也变得沉默爱哭,常常和冯蕴相对一天,俱是无言。 改变这一切的就是唐少恭。 “冯十二娘。”他唤她名字的声音十分的冷。 距上次见面已过去两年有余,那时的冯蕴,被人装在一口密封的大缸里,只露出一个头,身子伸展不直,狼狈得猪狗不如…… 她是在睡梦中被人掳走的,不知道因何而来,也不知身在何处,只看到那个密闭的房间里各种各样的刑具。 唐少恭问她,可听过戚夫人的故事。 那个被吕后砍掉四肢,剃去头发,做成人彘的戚夫人在冯蕴看过的书里都是不忍卒睹的一页,她怎会不知? 唐少恭看着她的恐惧,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果然是红颜祸水。” 他平静地说着惊悚至极的话。 “没了头发,没了四肢,没了眼睛,没了舌头,没了鼻子,不知大将军还认不认识你这如花美眷,还会不会夜夜搂入怀里,恣意爱怜?” 第255章 冯氏独宠 想死,和被人残忍的虐待,生不如死是两回事。 恐惧加速了血液流动,也激发了她的求生欲,甚至连那些想死的消沉和悲愤都没有了。 她想活,想完完整整的活,或是……完完整整的死。 她说:“李桑若能给你什么?” 唐少恭弯下腰看着她,“她能给的,你给不了。” “我能给的,她也给不了。” 唐少恭似乎被蛊惑到了,瞳孔里有细微的变化。 又似乎没有丝毫为她所动,脸上的冷笑比方才更深。 “实不相瞒,我想过,这如花美人是什么滋味……” 唐少恭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很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但我更愿意看你苦苦挣扎,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的样子。那比得到你的身体,会更快活……” 他手劲很大,毫不留情地捏她的脸,本就娇气白皙的肌肤,当即绯红一片,可见皮下血点。 “我不是说这个。”如坠深渊的恐惧感,让她几近窒息,“我是看先生……气度不凡……不似普通的李家走狗……这般人物,定有自己的所求,我或可助先生一臂之力……” 气度不凡?唐少恭听过许多恭维,这句把他说笑了。 “你一个齐国女俘,自身难保,连裴獗都厌弃了你,你还剩下什么?” 又低头,咬着牙在她耳侧说道:“傻孩子,为何不想想,我如何能从裴獗的眼皮子底下把你从府里弄出来?太后要你死,有你就无她。你说裴獗是选你,还是选太后?” 冯蕴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她什么都没有。 但人在绝境,只能想方设法的自救。 哪怕胡说八道,也要为自己争取机会。 “先生,你不如送我回齐,会得到更多……我和齐君青梅竹马,情,情深似海……他多次差人来寻我,全被将军阻挠……你若能帮我们达成所愿,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就像一個赌徒,在输得一无所有的时候,面对即将砍下来的大刀,她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对输赢对错的判断,只有本能的驱使,不想放过一丝机会。 “或是,请先生给我一个痛快,我得解脱,太后也再无后患……” 唐少恭看着他。 掐着她的脖子,冷冷的笑。 她呼吸不了,大脑完全陷入混沌,整个人好像都轻巧起来,身子徐徐坠向深渊…… 在可怕的黑暗中,仿佛听到无数人在厮杀,尖叫,以及痛苦的哀嚎。 她蜷缩到僵硬的身子,被人拉伸起来…… 无边无际的绝望里,她看到了光。 她得救了。 从漂浮中落地,睁开眼她看到的是裴獗。 威风凛凛,面色冰冷。 辟雍剑滴着血,落在青石板上,凝结成一摊黑污的颜色。 她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红着眼睛唤了一声: “将军。” 又一次被裴獗所救,她从绝望偷生,那一刻想开了,小满的死,以及过往的种种。 她想好好活下去,有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想跟裴獗说…… 裴獗却没有应她,转身走了。 是敖七带着人将她带回的将军府…… 她身体软得动不了,也是敖七将她抱上的软榻,全程她没有说话,倒是敖七说了不少难听的,冯蕴已经记不住了。 前世今生的少年郎两种态度,宛若两个人,以至于她再回忆敖七的侮辱和痛骂,好了伤疤忘了痛,全然不难受了。 也就是那次出事以后没有多久,冯蕴就被裴獗遣回安渡,再被任汝德带去涂家坞堡,辗转回齐…… 上辈子最后一次听到唐少恭这个人的名字,是回齐以后,萧呈告诉他的。 他说,唐少恭被丞相李宗训下令满门抄斩,全家二十余口,无一活命。 其实她一直不明白,明明是李家的人,为何李宗训会下令处斩…… 唐少恭在裴獗面前说了几句什么,拱手作揖。 “告辞了。” 这一转头,就看到内室门口的女子。 锐利的眼神透过来,冯蕴极力克制着,面无表情。 唐少恭打量她,只一眼,拱手问安。 “冯夫人。”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点阴冷,比在上辈子那间密室里要高几个度,很平静。 冯蕴盯住这个人,微微一笑,还礼,但没有出声。 唐少恭离去了。 冯蕴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忍住恶心的感觉,慢慢走了过去。 敖七在吃东西,裴獗静默不语。 店里的食案略显狭窄,甥舅俩又都生得修长,尤其裴獗更显伟岸,宽肩阔背,腰线劲瘦,往那一坐,衬得食案楚楚可怜…… 冯蕴看裴獗的碗里剩下不少,弯腰给敖七盛了一碗酒酿丸子。 “小七吃东西,真是像鳌崽。” 敖七抬头,笑容爽朗,“我又不是猫。” “你是大猫。” 她说笑,裴獗不吭声,敖七眼里跳出几分欢悦。 鳌崽喜欢他,这是谁也无法取代的,阿舅也不能,他决定往后对鳌崽要更好一点…… 冯蕴其实是在没话找话。 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打诨几句,这才看向唐少恭离去的方向。 “方才那个人是谁?” 裴獗俊脸无波,眼色冷淡,“丞相府的食客。” 冯蕴问:“那他来找将军干什么?” 裴獗沉默。 敖七抬头看阿舅一眼,欲言又止。 “为翠屿的事……” 在翠屿,裴獗拂了太后的颜面。太后的脸上不好看,丞相府的脸面自然也不好看…… 冯蕴淡笑道:“是来指责将军的吗?还是胡说八道什么?” 敖七看着裴獗冷漠的脸,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指责倒是不敢,就是说,说……” 说什么? 他没有接下去。 冯蕴这股气吊在嗓子眼里,等了片刻,轻笑。 “太后恨的是我,丞相府不想放过的人,也应是我吧?” 敖七喉头哽了一下,“我……” 他想说,会护着她,可出不了口。 “舅母放心,有阿舅在呢。” 冯蕴还是笑,只是笑。 敖七稚子心性,还是个大孩子。 他不知道,正因为有他的阿舅在,她的麻烦才会更多,未来还会有无穷无尽的陷阱和迫害,裴獗越是维护她,李桑若的嫉妒和愤怒就更重,李丞相府就会给到更多的压力…… 除非彻底决裂,否则早晚会重走老路。 “时辰快到了吧?”她眼睛微暗,神情无意间便流露出一丝厌倦。 提前见到唐少恭,让她无端心浮气躁。 再看裴獗碗里剩下的吃食,眉头便皱了起来。 “快些吃,别浪费了。” 敖七:“是。” 他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的人,酒酿丸子又特别香,很快就吃干净了。 裴獗却很慢,那斯文规矩的样子,完全不衬他那一身冷硬的戎装。 冯蕴脸上是笑,心肺里却有一股子郁气,好似堵在嗓子眼里了,怎么都化不开。 “蕴娘。”裴獗放下碗,抬头看过来,注视的目光还算柔和,“你跟我去。” 冯蕴微怔,“去哪里?” “议馆。”裴獗道。 方才沉默在考虑这件事吗? 冯蕴很是意外。 尽管她不愿意自我贬低,还是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獗当时娶她,闲言碎语就不少,他应该不想把她带到大庭广众之下去才对。 更何况,他一直不愿意她见萧呈。他们的过往,会让裴獗感到尴尬…… 她笑道:“我去合适吗?” 裴獗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忽然伸手,覆在她的手背,微微一捏。 “走吧。” 冯蕴没动,裴獗起身把她拉起来,好似没有看到敖七的注视,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黑眸沉沉地低下来,看着她,“我不说什么,便无人敢。” 腰上的大手很用力,像要把她捏碎似的。 冯蕴被动地黏在他身上,无奈地笑了一下。 “将军不怕,我更不在意。” 和议是一场博弈,就如没有硝烟的战争。 兴许可以抓住时机,壮大己身,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 议馆里,下一轮的谈判即将开始。 几个书吏在门外的桌案上紧张地整理文书。 双方使臣陆续进入正厅,三三两两低头说话,气氛凝重。 萧呈在冯敬尧和冯敬廷的陪同下,从齐方议事厅出来,就看到裴獗带着冯蕴从议馆大门走过来,迈过那一道高高的榆木门槛时,冯蕴的裙裾绊了一下,裴獗弯腰替她拉起。冯蕴笑盈盈看他,眼里是浓浓的爱慕…… 萧呈停下脚步,眼睛眯了起来。 李桑若那个蠢妇,妄想把她的名字加入换俘名单…… 裴獗现下把人带到议事厅,无异于诏告晋齐双方,冯蕴大将军夫人的身份,以及在他心里的地位…… “冯氏独宠于大将军,果然不虚。” 不知谁不怕死的小声说了一句。 周遭的气氛,莫名便冷寂下来。 第256章 吃香香啊 在萧呈和冯蕴相处的那些年,从未见过如此笑靥。 少女时的冯十二娘羞涩清纯,不会用那样的眼光看男人。 从晋国回齐的她,饱尝世事艰辛,眼睛里少了光,即便笑,像蒙着一层看不透的纱,怎么都不似发自内心。 在裴獗面前,她的笑是妩媚的,温情的,成熟的,如熟透的浆果,轻轻一碰,便能滴出蜜来,极为诱人…… 萧呈对男女之情的理解,其实很浅,没有深思过什么样的情,是情,什么样的爱,是爱。 但方才这一幕,冯蕴看裴獗,裴獗对冯蕴,那种旁人无法插足的氛围,瞬间击中他的软肋。 周遭无声,萧呈身体好似在退温。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看那二人徐徐走来。 裴獗沉默,眼里一闪而逝的冷意,几乎没有人捕捉到,冯蕴就更是落落大方,看到萧呈和冯家两位长辈,盈盈一福,含笑行礼。 “见过齐君,见过大伯,父亲。” 表情温和,好似全无芥蒂。 就像是带着夫君回娘家走亲戚。 互相行礼,裴獗一言不发。 冯敬廷出声,“十二娘怎么来了?” 冯蕴笑得寡淡:“女儿陪同将军来的。” 冯敬廷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大哥不喜欢冯蕴,有心想要训斥她两句,说这样的场合不该她来,可她眼下不归自己管。女子出嫁从夫,夫主在侧,也轮不到他这个当爹的教训…… “好巧!诸位都在?”一声轻笑插进来,莫名带点轻邪之气,当即便把这僵硬的场面破冰了。 淳于焰衣履风流,脚步轻快,笑声悠扬愉悦。一张面具半遮脸,平添神秘。 “怎么都在这里吹冷风?” 问罢,他好似才看到冯蕴,忽而一笑。 对着冯家人以及往这边张望的使臣,轻拂狐裘氅,用一种极为大气雍容的姿态,介绍她道: “诸位看到这座气势恢宏又尽显优雅美态的议馆,便是出自冯十二之手。” 他不称将军夫人。 语气跟冯蕴极为亲昵, 甚至毫不避讳有裴獗和萧呈在场,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里饱含笑意,丝毫不忸怩地靠近她。 “当然,本世子亦是她的合伙人。” 冯蕴客气地行礼,“不敢不敢,让诸位见笑了。” 淳于焰嘴角一挑,“无须谦虚。你一谦虚,别人就当真不拿你当回事了。” 这种夹枪带棒的话,换其他人都不会在正式场合说,可云川世子就不是个正常人。他就差直接告诉别人,谁也别不把冯十二娘当回事了。 别看云川国是個附属国,可有钱,富饶,八方交好,这位云川世子比起他父亲云川王,似乎更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即便云川王不喜欢世子,也拿他无奈。很多云川人一度认为,依这位世子的禀性,定会弑父夺位,甚至都等着那天。 然而几年过去,无事发生。 淳于焰常年在列国游走,很少返回云川,无形中避免了跟云川王的冲突,似乎很有耐心等着他爹亡再继其位…… 总之,云川国特殊的存在再加一个特殊的云川世子,主导了这一场特殊的和议盛会。 可这样桀骜难驯的云川世子,竟是明里暗里为冯十二娘撑腰。 红颜祸水的名声,只怕已根植人心。 冯蕴靠在裴獗的身边,对淳于焰报以一笑。 四周全是夸赞,说许州冯氏家教好,养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女郎,冯敬尧脸上挂着笑,眸底寒意森森,冯敬廷更是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渡献美的事,早传开了。 这些人嘴上半分不显,可每个字都像在扇他的脸。 虚与委蛇的寒暄中,萧呈微抬眼眸,“时辰快到了。” 他是皇帝,身份高贵,不需要等任何人招呼,目光随意地扫过冯蕴,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裴獗朝里面望了一眼,低头看冯蕴,“蕴娘在耳房等我。” 冯蕴淡笑道:“夫主自去。” 她在人前会唤他“夫主”,温良谦婉,世族女子的仪态,端庄优雅,礼数周全,从无半分错处,也给足了裴獗的脸面。 裴獗看她一眼,嘴角微扯。 没有多说,回头寻敖七。 “看好舅母。” 敖七心情大好。 在阿舅的心里,他是可以托付的人…… 于是快走几步,上前拱手,“外甥明白。” 裴獗打量他一眼,嘴唇紧紧抿着,大步入内。 “冯十二。”淳于焰却不走,语气淡然地看着冯蕴笑,“你把我害苦了。” 冯蕴莫名其妙,“不知世子何意?” 淳于焰眼波飘忽过来,像藏了什么心事,望着望着,目光竟似失神。 敖七提醒,“世子,时辰到了。” 淳于焰慢慢收回眼,哼声,“回头找你算账。” 傲娇如他,是在姜吟那里吃亏了,心里不满?冯蕴扬了扬眉,眼神复杂,“我还没找世子算账呢?世子怎么着姜姬了?我方才出门时,见她魂不守舍,是不是世子……” “我什么也没做。”淳于焰想到方才那一抱,有点心虚,等不及冯蕴把话说完,一拂氅衣,头也不回地去了议事厅。 冯蕴盯着他的背影,问敖七。 “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做贼心虚?” 敖七:“没安好心。” 冯蕴没有听清,“什么?” 敖七瘪嘴,“舅母小心此人。” 十七岁的小阿弟也是男人,雄性生物天然的嗅觉,会让他们在求偶的时候迅速分辨出谁是敌人,敖七此刻对淳于焰正是如此,壁垒分明。 除了阿舅,全是敌人。 “舅母随我去耳房小坐。” 议事正厅里只有使臣可以进入,但双方都带有属吏和陪同,便被分配在各自的耳房里休息、护卫。 左一间,右一间,对应两个使团进入正厅的大门,每个耳房有一面窗户,方便文书传递。 冯蕴亲手绘制的图纸,比谁都清楚构造。 她问敖七,“你同我进去吗?” “我陪你。”敖七很是欢喜,一脸清爽的笑,带冯蕴进去找了个近窗的位置,“你坐,我去给你拿香香吃。” “……你说什么?”冯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拿香香这种话,不该是对小孩子,或者对鳌崽说的吗?为什么会从敖七嘴里说出来,还是对她,还用这样宠溺的声音? 幸好旁边没有旁人。 冯蕴眉眼微动,“你好好说话。” 敖七方才是情不自禁,闻声笑了下。 “我也把你当鳌崽了。” 她说,他像一只大猫。 他便拿这句话堵她。 果然还是少年,半点不肯吃亏。 说罢便出门,变魔术似的拿来两包糕点、果干。这些零嘴都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耳房里其他人眼睛都看直了,敖七只当看不见,哄孩子似的塞在冯蕴的手上,又亲自斟茶倒水,侍候得如同公主。 “要什么你跟我说。” 冯蕴道:“不用了,敖将军无须客气。” 听她生疏的称呼,敖七不满地看过去,那瞪圆的眼睛就像鳌崽被她撸久了生出不满的样子,冯蕴情不自禁的嘴唇上扬。 敖七看她笑,也跟着笑。 “好吃吗?是我阿父从家里带来的,我阿母亲手做的。” 冯蕴一怔。 这样的爱心糕点,进了她的肚子,敖夫人知道,不得气死? “好吃。”她很给面子。 糕点甜糯绵软,跟她小时候吃过的黄米糕很相似。一口咬下去,糯叽叽的,咬着一拉,还会牵丝。小时候阿母也会做给她,她调皮,故意把糕点拉丝拉得很长,最后掉到衣服上,引来阿母的嗔骂,然后弯下腰,温柔地给她擦拭,又警告她不要让人看见,要训她没有规矩。 冯蕴吃着,竟吃出一些幼时的味道。 阿母的味道。 她垂眸,眼里浮出一丝雾气。 敖七低头看来,“怎么了?” 冯蕴不愿多说,微微一笑,“糕点好吃,甚是感动。” 敖七胸膛一紧,像有无数的小人儿在心里欢呼雀跃,只觉脸颊发烫,耳根都烧了起来。 少年郎的喜欢纯粹而热烈,轻易一句话,便可以牵动全部的情思。 “好吃就多吃些,吃完,我让阿母再做。” 因为快活,他的声音都带着笑,眼里盛了蜜似的,黏黏糊糊。 李桑若特地姗姗来迟,走出晋方小议厅,扫一眼看到冯蕴,脑子里轰然一声,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如洪水决堤一般,冷着脸就停下脚步。 “她怎么来了?” 第257章 针锋相对 有那么一刻,李桑若险些落泪。 其实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冯十二娘为何在此,她心底就有答案。 是裴獗。 裴獗将她带在身边,片刻都离不得,裴獗给了她这一派平和安然,让她可以在这等国之大事里,坐在耳房里轻饮香茗,无惧风雨。 唯她可怜。 没有丈夫庇护,膝下还有稚子…… 看似尊贵无比,一身凛冽,实则脊背幽凉,全是伪装。 要是可以,谁不愿小鸟依人伴良人身侧? 李桑若怔怔地看着冯蕴,目光又越过洞开的正厅大门,试图寻觅那一道挺拔的身影…… 唐少恭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垂下眼帘。 “殿下,时辰到了,您该进去了。” 李桑若暗自咬了咬牙,走两步,又扭头看一眼。 “这个敖七,是怎么回事?” 女人的直觉很敏锐,她看得出来敖七对冯蕴的殷勤,远非外甥对舅母。 唐少恭看一眼,不动声色,“他在冯十二娘身边护卫过一段日子,情分自是和旁人不同。” “何止?这亲厚得就似……” 一对小鸳鸯。 李桑若没有说出来,哼声,“敖七不是刚和阿稚订婚吗?怎可如此胡作非为?” 唐少恭:“他亲爹和亲舅舅就在那里。太后不如先议国事?” 敖政和裴獗都在,看到敖七这般都没有管,与旁人何干? 一句话不咸不淡,刺得李桑若心口如窒。 这个唐少恭! 她看在父亲的份上,给他几分薄面,唤他一声“叔”,他竟然真把自己当叔了,动不动就想管教她,浑不把她当回事…… 要不是眼下身边没有合用的人,李桑若一眼都不想看到唐少恭那张讨债的脸。 还是方福才好,会看脸色,会讨欢心…… 李桑若气得牙痒,想到被韦铮囚禁的方福才,又有些泄气。 眼下用得着唐少恭,先忍他。 “哀家知道了。” - 此刻冯莹就坐在不远处的耳房里。 和议会说些什么,两国有什么纷争,对她而言无法掌控,也不会往深了去想。 她能想到的,只是自己看到的。 看到使臣夸冯蕴有才,不负神童之名。 看到大伯父的笑,父亲的糗。 还有萧呈。 他看冯蕴的时候,眼里就似有火光,疯狂燃烧,灼热璀璨,脸上表情却不肯露出半分变化,淡淡的,装得就像真的不在乎那般…… 她想笑。 萧三哥哥也会有今日,着实令她想不到。 那些道貌岸然,那些清冷矜持,只因面前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冯莹微微闭了闭眼,“凝秀,把窗户关上。” “不公平。”凝秀是芳华殿的小管事,最得冯莹宠信,小声哼道:“十二娘是臣子之妇,却可以大摇大摆在人前显赫,家主和府君还对她客客气气,连府君都变了,看她的眼神全不似从前……” 冯莹冷冰冰看她一眼。 凝秀立马闭嘴,见主子眸色凄凄,没有动怒,又瘪了瘪嘴。 “她是臣妇,夫人是帝妻,身份不知比她高贵多少去了,府君和家主也是想训就训,凭什么偏对她客气?夫人都只能坐在这里,十二娘又凭什么出去抛头露面……” 凭她的丈夫给她体面。 冯莹嘴巴动了动,咽回去,淡淡地道: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冯莹斥责了凝秀,末了又轻笑一声。 “她是我的阿姐。她荣耀,我脸上也有光。” - 时辰到。 正厅大门重重合上。 双方各持己见的争论,持续的时间很长。客气话,漂亮话轮番的说,就是谁也说不服谁,都不愿意放弃信州。 期间,仆从上了茶水,间隙也有人出来更衣。这么足有一個时辰,双方的耐心都用尽了,话里话外,渐渐锋芒毕露。 “我大晋精锐尽在北雍军,眼下就阵兵信州。已有一战之功,何惧再战?贵国要是不服,大可再来……” “北雍军名震天下,我等极是钦佩。只我得闻,晋廷国库枯竭,财力匮乏。民心恶化,也是内忧外患。当真到了非打不可,晋方在我五十万大军围攻下,人吃马嚼的,不知粮草可支撑几日?” “哼!枉谈五十万大军,在并州输得一塌糊涂,好意思应战?说我朝国库枯竭,你们延平帝留下的烂摊子,都补好了吗?” “我大齐土地肥沃,民心所向,钱谷充盈,好男儿恨不畏死,大不了鱼死网破,再死九族……” “好大的口气。三国之中,齐国人口最多,数百万人要吃饭,你们的世家贵族,舍得供养那么多兵,那么多吃不饱的平民士兵吗?” “不必台主操心。齐举全国之兵北伐,尔等也不会有安生日子……” “那诸位要想好了。再战,就是灭国之战。我大晋拿得下安宁,拿得下安渡,拿得下信州,难道还拿不下台城?” 双方使臣你来我往,推演立世之道、国之存亡,争论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说到激动处,甚至有人站起身来,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就差直接撸袖子干仗了。 “诸位,可否听朕一言——”萧呈突然开口。 对着晋方使臣,从桌案前站起来,一手负在身后,一身运筹帷幄的气度。 “孟子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又环视一周,冷淡地道。 “战,争的是帝王江山。乱,苦的是百姓平民。民之恶,死一人。君主之恶,尸横遍野。今日双方共坐于此,是为济天下,荡衰微,而非来争口舌之能。” 众人频频点头。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仗再打下去,两国皆不得利,实也不该……” “既然双方都不愿让步,朕有一个折中之法。” 高台上的烛火,照得萧呈俊朗的脸,有些苍白模糊,声音却平静悠扬。 “世间万物,皆是苍生所赐。不如两国齐问天意?看老天如何作答?” 双方使臣都看着他。 敖政拱手道:“齐君有何良策,不妨明言?” 萧呈看一眼对面的李桑若,淡淡的语气,温和的脸,语速慢得令人觉得煎熬。 “双方以三道试题作赌。赢得其二,就算胜。何如?” 众人哗然。 晋齐两朝博戏之风盛行。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如毒蔓延。越是天下大乱,赌博习气越至巅峰。人们朝不保夕,便追求及时享乐,甚至放浪形骸,以回避现实的艰难…… 齐国的延平帝萧珏,便是极爱赌博之人,痴迷到将擅长博戏的人,提拔高升,荒谬至极。 萧呈是正人君子,向来不耻为之。 称帝后,他更是颁下诏令,禁止以身家金钱妻女为筹码的赌博行径,今日在两国和议大事上,竟公然要“以赌定输赢?” 萧呈淡淡地笑:“如此,便可平息争端,达成两国交好之谊。” 齐方静默。 晋方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冯敬尧道:“素闻贵国能人辈出,想来难不倒诸位……” 这不就是激将法吗? 李桑若嫣然一笑,“齐君提议极好,但哀家想改一下规则。” 萧呈轻笑,抬手示意,“太后请讲。” 李桑若扫一眼己方使臣,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裴獗,淡淡地道: “输赢结果如何,都难免伤了和气。不如这样,胜者,得信州。败者,可向胜方提一请求。不涉国土不干政事,情理范围之内,胜方当应允。” 听来合理又合情,让双方都有颜面。 裴獗黑瞳微微一缩,向萧呈看去。 萧呈垂眼施礼,“太后仁慈。” 这样大胆的提议,两位最高掌权者不谋而合,一笑敲定,厅里其他使臣讪讪几句,不方便再反对。 李桑若道:“题由谁出?” 萧呈笑了一下,“为公平起见,晋方出一题,齐方出一题,剩下一题交给云川。”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淳于焰手上。 他的脸面具遮挡下,看不出什么反应,但也没有反对。 裴獗静静地坐着,平静得好像一个局外者。 他向来沉默寡言,旁人也不多想,当即被萧呈提议的赌局勾起兴趣,各抒己见地讨论起来…… 最后双方一致约定,为给彼此充分的时间考虑,试题赌局定在次日上午。 议事毕,各自拱手告辞从正厅出来。 冯蕴坐在耳房的窗下,看着三三两两议论的人群,等到人都走尽,发现裴獗还没有出来。 “你舅呢?” 敖七沉眉,“过去看看。” 冯蕴与她对视一眼,轻拢裙裾,施施然走出耳房。 冯莹过来了,站在廊下等萧呈,见到她便行礼,然后亲热地上前侍候,对萧呈嘘寒问暖。 萧呈看来一眼,黑眸深幽,却未多言。 冯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就像没有看到他们似的,跟着敖七缓缓而行。 不料在正厅门口,就被两名侍卫横刀拦住。 唐少恭慢慢从里间出来,阴冷冷的。 “大将军在和殿下说话,夫人稍候。” 第258章 装傻充愣 木质的房门虚掩着。 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光,落在唐少恭脸颊,光影被门闩一挡,变成一个蛇头模样,延伸到他的嘴角,如毒蛇吐着的信子。 冬日严寒,冯蕴脊背微微冷了冷,不自觉沉下嘴角。 “有劳先生。” 她侧到一边,“我在这里等将军。” 唐少恭微微欠身,行事规矩,找不出半分错。 相对沉默。 冯蕴这时才有机会仔细看唐少恭的脸。 唐少恭也看着她,面无表情。 风来,半掩的门就这样打开了,将光影里的两人拉入视线。 裴獗端坐在桌案后,没有动。 面色冷肃,双眼冰冷,灯火摇曳中,身影如山般高大伟岸,那握住辟雍剑的手,好似很用力,手背上青筋乍现,俊脸绷出紧张的气氛。 李桑若却十分明艳,她立在裴獗的木案前,似乎在说着什么,听到门开的声音,扭头看到冯蕴,轻抚一下额角鬓边的发丝,声音清晰而舒缓。 “尊夫人来了,大将军还是不要为难哀家的好。” 说罢大袖一甩,抬高下巴,施施然走过来。 唐少恭伸长手臂,示意冯蕴退后,为太后让路。 冯蕴心里冷冷一笑,默默再往后退了几步。 李桑若走出来,到她身边停下,转过头来看向她。 “冯氏。” 冯蕴抬头平视她一眼,欠身行礼。 “臣妇见过太后殿下。” 李桑若声音幽幽的:“你如今可是很得意?” 冯蕴迟疑:“太后殿下所言,臣妇不懂。” 哼!李桑若眯起眼冷哼,“将军本是大丈夫,你却想把他系于你裙角,存的是什么心?” 冯蕴眼神清澈,表情都没有变化。 “恕臣妇愚钝,不解太后之言。” 装傻很有一套。李桑若看着她那双慵懒妩媚的眼睛,无端愤恨,声音却压得极低,“你根本就配不上他,还妄想控制他?” 冯蕴莞尔,垂下眸带点羞涩。 “是臣妇高攀了将军。太后放心,臣妇定会好生服侍,不负将军爱重之恩。” 让她放心? 这贱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李桑若让她气得要死,手指卷了又卷,恨不得当场在她脸上抠出两个大窟窿,可唐少恭目光逼人,裴獗双眼更是寒芒似的盯着她。 她不敢。 冷笑两声,咬紧牙槽,愤而离去。 “恭送太后。”冯蕴福身,看着李桑若脊背僵硬一下,这才缓缓转头,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裴獗,当着唐少恭的面,轻声问他。 “将军,我们回信州用膳,还是在店里用了再回?” 她问着全然无关的事,就好像没有和李桑若有半声龃龉,从唐少恭身侧走过去时,还微微一笑,全然没心没肺的模样。 裴獗看她,“随你。” 冯蕴抿唇一笑,“那就在这边吃吧,叫上小七、大兄,还有姐夫。” 裴獗:“嗯。” 两個人边说边走,径直往大门而去。 唐少恭看着那相携相伴的背影,沉默许久才去找李桑若。 李桑若在厢房更衣,准备回翠屿,侍候的小黄门是方福才的徒弟,叫陈禧,行事拘谨了一点,嘴也没有那么乖巧,不知说什么惹到她生气了,正跪在地上求饶。 唐少恭微微皱眉。 “你们下去吧。” 等陈禧和两个仆女下去,厢房没有旁人了,这才道: “殿下的性子当收敛一些。” 李桑若的嗤声压在喉头,恨极。 以前在李家教训她便罢了,她现在贵为临朝太后,还要听一个父亲的食客教训,岂有此理。 “少恭叔是指责我,不该留下裴獗说话?” 她语气轻缓,极力压抑,但尾调已显薄怒。 唐少恭面容不改,好似听不出她的异样,那眉眼板正得无一丝变化。 “仆不敢指责殿下。只是恭劝殿下,这个节骨眼上,最好不要意气用事,以免坏了丞相大计。” “丞相丞相,你就会拿我父亲来压我……” 李桑若心里憋着火,很想质问他,到底是丞相大,还是太后大,到底该听丞相的,还是该听太后的。 但她还是不敢。 身份、头衔都是摆设,真正有用的只有实力。 临朝三年,她很清楚自己的价值是什么。 “少恭叔教训得是,我只是气不过他堂而皇之带妇人来议馆,明知我不高兴,非得将那贱人带出来招摇过市,这不是生生打我的脸,又是什么?” 唐少恭皱眉,“他带的不是旁人,是他的夫人。” 李桑若方才还想隐忍,一听这话彻底炸了。 她不耐烦地看着唐少恭,语气幽凉。 “少恭叔到底在向着谁说话?为何处处与我作对?” 唐少恭沉默片刻。 慢慢地站直,在李桑若跟前行了一礼。 “仆所言所行皆为殿下着想,要是殿下嫌仆碍事,仆今日就回中京,向丞相请辞……” 李桑若差点气晕过去。 这是在要挟她吗? 李丞相是一个多疑到连妻子都怀疑的人,偏偏对唐少恭信之入骨。 唐少恭这些年为李宗训出谋划策,也着实出了大力。他还统领着李家的部曲,这些部曲的人数,对外说是数百人,可究竟有多少,大抵只有他和李宗训二人知情。 唐少恭知道的李氏秘密,远多于李桑若。 在李宗训面前,唐少恭比她都得脸。 她服软了。 “方才我出言不逊,少恭叔万莫责怪,更莫要在父亲面前提及。父亲最是信重少恭叔,谁都能辞,唯少恭叔不可。” 她作揖。 唐少恭脸上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 “殿下谨记,丞相说的笼络大将军,是笼络,不是威逼、胁迫。殿下步步紧逼,只会适得其反。” 李桑若笑道:“依少恭叔所言,我方才不是不该留下他,而是不该质问他,是也不是?” 唐少恭默认。 然后淡淡扫来一眼。 “殿下得多跟冯十二娘学学,男人,就吃她那一套。” 李桑若再次被噎住,恨得喉头发痒。 跟那个贱人学?谄媚男人的那些手段,她堂堂太后,如何学得来? - 长门食堂的厨子是玉堂春来的,做了几道好菜。 冯蕴将温行溯和敖家父子都一道请了过来,寻个僻静的屋子,边吃边说话。 敖政忧心国事,打头便问裴獗: “方才殿下留你,可是商议明日试题一事?” 裴獗淡淡道:“不曾。” 敖政捋着胡须,“方才和阮溥、罗鼎几个商议了一下,今夜再去翠屿碰个头,妄之可要同去?” 裴獗道:“我一介武夫,就不参与了。” 敖政觉得他话里有话,脸色也不太好看,狐疑地问: “妄之可是不喜萧三的提议?方才我也想过,萧呈或有私心,但是太后……” 他警惕地四下望了一下,以箸沾酒在桌上写了个“蠢”字,然后苦笑叹气,摇摇头。 “妇人临朝,难成大事。” 敖七得知真相也有些愤愤,“我朝分明占据优势,打了胜仗,就可以站着说话,逼齐国就范。愣要讲究什么邦交友谊,三题为试就罢了,还输者可提要求……万一提的要求很过分呢,又当如何?” 敖政看着他,“万一输家是我方呢?” 敖七让他堵得说不出话。 这就是双方使臣都没有反对李桑若提议的原因。 试题未出,胜负难料,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输的那一方。 有李桑若这句话,无论谈出什么结果,也不受诟病…… 冯蕴这时才明白裴獗的顾忌是什么。 以李桑若的为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提那一嘴。 方才在议厅里,裴獗显然是因此跟她产生了争执。
相关推荐:
抽到万人迷但绑定四个大佬
爸爸,我要嫁给你
呐,老师(肉)
凡人之紫霄洞天
永乐町69号(H)
妇产科男朋友
长夜(H)
女儿红
人在斗破,但全员NPC
掌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