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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那暗房里光线微弱,空气里有弥漫的霉味,油灯豆火,好似随时会熄灭。 人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只怕什么意志都磨没了。 显然,这也是裴獗的用意。 但相比别的俘虏,温行溯的待遇已是极好,至少有良医问诊,两餐有饭。 “大兄。”冯蕴低低地唤。 温行溯原是躺在草席上的,背朝着房门,听到脚步也没有什么反应,冯蕴一到,他便猛地坐起转身。 “腰腰……” “慢点!”冯蕴生怕他拉扯到伤口,待门打开赶紧冲过去,扶住她。 “不要着急,我就在这里,不走。” 又低头将食盒打开,不再让大满和小满代劳,而是亲手端出来,盛到白净的瓷碗里,摸了摸碗沿,亲昵地笑。 “仍是温的。” 温行溯眼窝深陷,盯住她只会笑。 冯蕴吸了吸鼻子,也跟着笑:“大兄最爱的面片汤,有肉汁哦,面粉用细绢筛过,很细嫩的,你尝尝。” 温行溯接过瓷碗放在地上,握住冯蕴的手,紧紧的,好似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又只得一句。 “你怎么来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冯蕴摇头。 想笑,可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有吃有喝有人侍候,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一个身陷囹圄的人,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如何照顾自己?但温行溯温和地笑着,好像没受一点委屈。 “我很好,腰腰不要操心兄长。” 他毫不掩饰的关切,在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里,深刻、锐利,悄无声息地传递给冯蕴,全是温柔。 二人静静对视,许久不说话。 可目光交接,又好似说了千言万语。 冯蕴突然低头发笑。 笑着笑着,喉头便哽咽了。 “没料到,我和大兄会在此处相见。” 温行溯抬起手想拭她的眼角,又想到自己的手很不洁净,于是将手收回来缩在袖下,低低地道:“不要难过。至少我们都活着。” 天灾人祸,战乱连年,无数人在默默死去…… 冯蕴听懂了温行溯的安慰。 因而更是疼痛。 这是温行溯啊。 大齐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正直端方的信州守将,多少人崇拜、敬重的英雄,居然被裴獗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日复一日。 “大兄。”冯蕴突然张开双臂,像小时候那般看着温行溯,眼里带着水雾,双颊粉艳艳的:“我想抱抱你。” 温行溯愣住。 腰腰早就长大了,不是年少模样,且不说他是没有血缘的继兄,就算是嫡亲的兄长,还是要顾及男女大防的。 温行溯很是犹豫。 可腰腰那双湿漉漉的眼里流露出的不安,再想她在敌营里所受的苦楚,这些日子以来的孤苦、无助,他心疼得恨不能马上带他离开…… “腰腰,大兄无能。” “不是你的错……”冯蕴抬手捂住他的嘴巴,顺势半跪下身子靠上去,张开双臂将温行溯牢牢搂住,头埋在他的颈窝。 “大兄。” 第52章 谁走了心 温行溯的脸瞬间柔和下来。 怀里娇躯全然信任的,不设防地靠着他,拥抱着他,温行溯外露的笑容下,一颗心疼得仿佛要撕裂。 “腰腰……” 温行溯慢慢抬手回抱冯蕴,掌心在她后背轻抚。 “别怕,大兄在的。” 他闭上眼睛,却听冯蕴道:“大兄,苟全性命为要,若将军以性命相挟,降亦无妨……” 这声音不轻不重,可以落入守卫的耳朵。 接着,冯蕴捏了捏他的后腰,温行溯便听到一个气息更低的声音,对他道:“我会想法子救你,大兄万务保重自己。” 不等温行溯开口,她又略微大点声,“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紧要了。大兄,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吸气,她声音低低的,“你很重要,很重要。” “腰腰。”温行溯喉头一紧,只觉那温热的气浪撞击着他的耳窝,几乎要把他的理智撕开。 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换怀里的娇娘一世顺遂,喜乐平安。 身为男儿,还有什么是眼看着想保护的人受人欺凌,寄人篱下而无能为力更痛苦的? 温行溯很痛。 痛得两肋都绷紧了。 这么好的腰腰,竟落入敌将的虎口。 “伤口痛了吗?” “没有。我已大好。” “你别想骗人。”冯蕴的嗔声带了点小女儿娇态,也终于有了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模样,那眼里的关心毫不掩饰的洒向温行溯,“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大兄的伤?即便有濮阳医官,一时半会也难以痊愈。” “事以至此,兄长无所畏惧,只要腰腰……好好的就行。”温行溯胸膛剧烈起伏,肉眼可见的隐忍。 冯蕴听得眯起了眼睛。 大兄是存了必死之心吗? 以他的骄傲,不会降。 他不降,裴獗便不会放。 “不要难过。”温行溯温和的笑着,拍了拍冯蕴的后背,不料冯蕴突然双臂缠过他的脖子,将他抱紧。 她没有说话,无声流泪。 温行溯一窒,胸腔里充斥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挫败感,他失态地将冯蕴拥入怀里,比方才更肆意,深深相拥,越搂越紧,好像忘记了身上的伤,又好似要把她揉碎,揉在怀里,揉入身体…… “腰腰,无论我生我死,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冯蕴心碎了。 这句话,温行溯上辈子也说过。 在他领兵出征前。 冯蕴嫌不吉利,气得捂住他的嘴,让他把话收回去…… 谁知那一去,他竟然真的没有回来。 冯蕴咬紧下唇,吸着鼻子阻止即将奔涌而出的情绪,整个人靠在温行溯怀里,由他抱着,沉浸在前世和今生的情绪里,浑然忘了周遭的人…… 暗室无声。 门口的人也屏紧了呼吸…… 兄妹相拥不是很出格的事情,但这对兄妹不一样。 他们太俊美太好看,高大的囚犯将军和娇弱的艳丽女郎,一個满是破碎感的大男人和一个娇小可人的小娘子,画面怎么看怎么令人心潮澎湃,怎么看怎么觉得美好又遗憾,恨不得他们永远这样抱在一起才好。 当然,这样想的人不包括敖七。 敖七看得眼睛都绿了,心口发酸,恨不得将鳌崽丢过去阻止他们。 但他没有理由。 拳头攥了又攥,鳌崽还趴在他的颈窝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没有注意到,暗房外的阴影里,裴獗看着抱在一起的患难兄妹,脸色明明灭灭…… 看守先发现裴獗,抱拳行礼,“大将军。” 其余人从那对兄妹俩拥的画面里回神,齐齐低头,“大将军。” 冯蕴没有即刻从温行溯怀里起身,而是靠着他扭过头去,吸了吸鼻子,一副见到亲人后脆弱无助的样子。 “将军来了?” 裴獗淡淡开口,“温将军,可想明白了?” 温行溯抬头。 他坐着,看裴獗的身躯更显高大。 乱世出英雄,强大狂妄的一方霸主,温行溯见得很多,但裴獗很不同,他狂而内敛有勇有谋。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温行溯突然想到萧三。 甚至可以想见,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他低头看一眼冯蕴,温声一笑,“温某说过,落入将军手里,任凭宰割,但温某身为信州守将,擅离职守已是大罪,再归降将军,如何还有颜面立足于世?” 裴獗道:“良禽择木而栖,何以为降?” 温行溯苦笑,摇摇头,掌心在冯蕴后背轻拍两下。 “腰腰,你先回去。这里潮湿,你身子不好,不要久留。” “大兄……”冯蕴抬头。 四目相对,温行溯脸上不见身陷囹圄的困苦,永远那么温和平静,好似再恶劣的环境,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好。”冯蕴双手紧紧搂他一下。 待她起身朝裴獗行礼,情绪已恢复如初,一脸带笑的漠然。 “多谢将军成全。” 说罢看一眼温行溯,又对裴獗道:“我在外面等将军。” 她有话要说。 裴獗面无表情,对敖七道:“带回中军帐。” 敖七垂眸,“明白。” — 冯蕴在中军帐里等待了约莫两刻钟,裴獗才回来。 她笑着迎上去。 “如何?将军可说服大兄了?” 她眼睛澄净,好像当真希望温行溯投诚晋国一样。 裴獗靠在帐门上,没有动,“你们下去。” 这么吩咐,当然指的是其他人。 冯蕴侧目看着敖七,“劳烦敖侍卫带好鳌崽。” 敖七的喉头好似被什么异物卡住,他察觉出二人间的气氛紧张,很想说点什么,可那是他从小就敬畏的舅舅,有着天然的,难以突破的压制力。 他抱住鳌崽,同其他人一样退下。 眼神却久久落在冯蕴身上,满是担忧。 门帘搭落下来,将裴獗那身甲胄衬得越发冰冷硬朗。 “将军?”冯蕴的身子有片刻的紧绷,那是来自身体的记忆,但很快又松弛开来,淡定地浅笑。 “为何不说话?” 裴獗:“你说。” 唔!这是等着她开口…… 冯蕴在那双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沉默片刻,将那些迂回的假话,咽下去。 裴獗只是不爱说话,但他不是不懂人性,更不傻。 她走近,站到裴獗的面前,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将军想要我吗?” 见裴獗默不作声,她眉目舒展温声一笑,“我知道,将军想。” 在裴獗身上,冯蕴其实有很多的经验,但最有效的永远是最直接的—— 她将手轻轻搭上裴獗的肩膀,见他没动,当即就得寸进尺的滑到身前,隔着甲胄轻轻游走…… “将军身上真是硬……” 裴獗喉结微微滑动,脸色比方才更冷。 他一把捉住冯蕴的手,往前一拉。 “想救温行溯,不惜以身相许?” 冯蕴撞在他身上,仰头微笑,“我的心思,从不隐瞒将军,也瞒不住。但将军的话……嗯……第一句对,第二句却不对。” 裴獗黑眸沉下。 她道:“我想救大兄千真万确,但以身相许……这话我不爱听。”撩起一弯美眸,女郎唇角微扬,一身温软已贴上去,妖精似的绽放开来,“将军真男儿,哪个女郎不想占为己有?” 声音未落,又轻笑,“是我想要将军,让将军以身许我。” 裴獗身子僵滞。 他此刻的表情,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冯蕴未曾见过的,大概从没想过会有女子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他眉头紧锁,好似窒住。 “将军可愿意?”冯蕴剜一眼他下腹,“看来将军是应了?” “荒谬!”裴獗拉住她的手将人拽开,冷面冷声地道:“为救温行溯,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冯蕴摇摇头,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半真半假的叹息,“我不会用这种事来侮辱将军,侮辱大兄。” “哦?”裴獗仿佛听多了她的假话,黑眸里有难得的一抹嘲弄,“姬是真心?” 冯蕴肃然点头,正色道:“齐帝萧珏昏庸无能,竟陵王萧三郎更是小肚鸡肠。大兄回齐不仅屈才,还是狼入虎口。而将军不同,将军素来心胸宽广,凛然大气……” 她低低地笑一声,察觉到裴獗眼眸幽黑,又认真道:“将军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大兄这种惊才绝艳的名将。不然,他再有才干如何?不战死沙场,只怕也会因一句功高盖主,死在自己人手上。” 这几句话不算违心。 下意识听,可见真诚。 “我是诚心盼着大兄能跟着将军干一番大事……” 她说得严肃,意有所指。 乱世天下,扯旗称王登高一呼的人不在少数,以裴獗的实力,只要他想要,不说即刻得天下,控制几座城池,也可图谋江山…… 第53章 谁吃了醋 女郎的心思呼之欲出。 裴獗冷眼看来,好像方才认识她似的,嘴唇抿得很紧,黑眸里是难以掩饰的惊异。 但冯蕴不说透,弯着唇轻飘飘地笑。 “宝剑易得,名将难求。将军也知道,越有本事的人,越是心高气傲,不能让大兄心服口服,那投诚毫无意义。” 裴獗拽住她的手腕,慢慢拉高,高到冯蕴靠自己的力量有些站立不稳,不得不倚着他,整个人靠上去。 他才道:“你当真想劝他降?” 冯蕴:“当真。” 裴獗停顿片刻,“说你的条件。” 冯蕴不慌不忙地道:“大兄为人正直,一时半会肯定想不通,我只盼将军,不论如何,保他一命……” 裴獗低头盯住她,良久无言,似在思考她这么做的真正用意。 “我也有条件。”他道。 冯蕴丝毫不意外,甚至愿意听。 人无私有假,提条件是真。 “将军请说。” 裴獗死死盯住她,双眼里染上了一层欲色。 “我要你。”他突然说。 没有意外的言语,只有相触的肌肤疯狂燃烧而起的热量,比烈火更为灼人。 此刻冯蕴眼里的裴獗,好似幻化成兽,那么用力的扼住她,好像要将她细腰折断…… 四目相对,冯蕴有些气紧。 但回应却没有犹豫,“给你便是。” 她是当裴獗的条件应下的,不觉得丢脸。 上辈子她就是太要脸,太在乎别人的目光和说法,才会一次次被人拿捏。她现在没脸没皮,还没有心,那裴獗在她眼里就是个工具人,甚至和淳于焰都没有什么不同,好用的时候,就拿来用…… 见裴獗不动,她手圈上他劲瘦的腰。 “何时,何地,将军来定。或是,现在、如今,大营里,众人前?” 裴獗屹然不动,盯住她的眼睛如同利刃,仿佛要在她身上穿几個大窟窿,身躯甚至比方才更为僵硬。 “将军?”冯蕴水汪汪的眼睛满是不解,那仰望的姿态,招人怜惜。 “惯犯。”裴獗道。 “说我吗?”冯蕴笑了,掌心抚过裴獗那身坚硬的甲胄,眼神邪邪的。 也许是甲胄的严密包裹,让她破坏欲大增,很想剥开它,撕碎它,让裴大将军露出那身伪装下的原始兽性…… 她问:“将军何苦拘着自己?怪让人心痛。不止有我,府里还有十几个美娇娘巴巴地等着将军宠幸呢……” 他的克制,只会让冯蕴更想逼他失控。 于是又眨个眼,似笑非笑地问: “将军是不是心里有人了?不然我不信有人可以坐怀不乱……” 冯蕴见过他情态失控的样子,当他骨子里的坚守被撕裂,便不再是冷静自持的裴大将军了,他会化身为狼,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可此刻的他,却冷静得可怕。 那眼神冰冷刺骨,在这样旖旎的时候……冯蕴觉得裴獗多少也有点毛病的。 她不由就想到一些旧事。 两人在一起最初的那年,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裴獗每次找她宿夜,都是天黑来,天不亮就走,在那事上也很克制,拘泥传统,循规蹈矩。 那时她也十分胆小,心里怕极了裴獗,双眼一闭只当自己是屠宰场上的猪,任他取索…… 后来有一天,李太后突然召见她。 冯蕴被一辆华丽的马车接上,被送到一个别院里,见到了微服而来的大晋临朝太后。 去以前,她傻傻地以为太后定是有些岁数的人,严肃板正,特地穿得素净些,想留一个好印象。不料见面看到的却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妇人,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鲜衣华服,气势碾压。 第一次见面李桑若说了些什么,冯蕴其实记不大清楚了,唯独李桑若高高在上的俯视,那种上位者看蚂蚁般的鄙夷和冷漠,历历在目。 还有那天的雪上梅妆,格外香浓。 她在李桑若身上闻到了和裴獗一模一样的香。 李桑若轻拉外衫,告诉她,“将军刚走。” 那时候的她,还有些懵懂。 直到看到太后那一身椒房色的宽衣下,弱骨丰肌,却空无一物,但是从锁骨往下,一路蔓延出无数的红痕…… 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肤白,裴獗手劲稍稍大些,就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但李桑若这个不同,有指印,有唇印,甚至有齿印,像是野兽啃过的似的,足以得见那人在她身上用了多大的狠劲,又有多深的爱意…… 不是欢喜到了骨头里,怎会有那样放肆的欢好。 冯蕴的自尊被击了个粉碎。 那天的她,卑微又弱小。 李桑若不带半个脏字,便让她受尽侮辱。 狠狠的,将她整个人踩入了尘埃。 浑浑噩噩地回到将军府,她枯坐榻前,等到半夜才等回裴獗…… 她记得那是她第一次问裴獗的行踪。 “将军去见太后了吗?” 裴獗沉默。 他的眼神有些游离。 没有看她,说:“去了。” 那瞬间,冯蕴便知道了。 在别院里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是真的。 裴獗从来没有不敢看她的时候。 但那一眼,冯蕴看出来他心虚了。 冯蕴主动上前替他宽衣,看到他脖子上的抓痕…… 那是女子留下的。 得是多么疯狂才敢这般? 至少,她从来不敢。 便是有时候受不住了也只能咬自己的手背,不敢在他身上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 她想到李桑若俯视鄙夷的笑。 心如刀绞。 可一个敌国送上的姬妾,即便知晓一切,又能如何呢? 冯蕴能想到的报复,就是在他的身上也留下那样的痕迹,像兽一样肆无忌惮的,咬他,啃他,趁着那样纠缠的光景,趁着他不会生出更大的怒火掐死她的机会,将可怜的自我恣意摧毁…… 她如同找不到出口的牢笼困兽,流着泪撕咬他。 裴獗果然没有掐死她。 但万年冰山融化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再没见过以前那个克制保守的裴大将军…… 两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她得到了不少于李桑若身上的印迹,裴獗甚至使用了更狠更深的方式,撕裂她的所有。 她尝到了自酿的苦果。 也是在侍候他一年后才懂得,原来以前他算得上怜香惜玉,也懂得了男女那事原来有很多不一样…… 是她亲手剥去了裴獗禁欲的伪装,也是她作茧自缚,明知他的心不在她的身上,却难以自控的沉沦深渊。 从前她以为自己只喜欢萧三郎。 原来长日相伴,也会动情。 那天离开,裴獗只是差人送来了药,但他没有回来。 冯蕴以泪洗面,心思找不到出路,府里没有她的亲信,她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半个月后才知道裴獗上了战场,负了伤…… 那伤她后来见过,就在肋骨上。 她突然瞄一眼裴獗的肋间—— 目光眨也不眨地盯了片刻,很得趣的,莞尔。 若是提及李桑若,他才会动情,那不妨一试? 冯蕴笑着问:“将军心里的人是谁?她有我好吗?有我这么喜欢将军……的身体吗?” 她朝裴獗的喉头吹口气。 然后满意地看着他,喉结重重地滚动,又想发疯又要克制的样子,兴味更重。 “好,将军不说便不说了。” 她闭上眼睛,将裴獗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将军可以把我当成是心里的人,我不介意。” 他是个工具人,自己是个活死人。冯蕴真不介意。如果因此让冷静的大将军失控,那也是成就。 “滚!”裴獗突然开口。 不是很凶狠的。 而是她熟悉的那种冷静、平淡,高高在上的嫌弃。 果然刺激到他了? 冯蕴满眼的盼望没有得到火热的回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她像个没有心的怪物,贴上去,恨不得将大将军满身的热血浇得冰凉。 “将军不如再认真思量片刻?” 空气凝滞一瞬,微微低下头,看了眼身前的女郎,裴獗黑眸里好似酝酿着狂风暴雨。 “出去!” 冯蕴故作惊吓般抬头,看着他冷漠的,好似万年不化的冰眸,慢慢地退开,欠身揖礼。 “冯氏女告辞。” 她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帘子拉开、落下,发出重重的闷响。 待四周归为寂静,裴獗才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食案上。 他的吃食里有一盅鸭肉汤,里头煮着几根青菜,闻上去鲜美,可半片鸭肉都没有,全被人捞出去了。 就放在温行溯的面前。 — 冯蕴出来找到敖七,笑盈盈就离营而去。 她没有被拒绝的羞恼,只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 有哪个男子不想女郎是因为痴恋他、爱慕他,才愿意许身给他呢?哪怕他不爱这个女郎,心理也是一样。 她句句愿意,却句句都让裴大将军难堪。 裴将军的骄傲,不允许他如此…… 只要她时不时地卖个乖求个情,再真心实意地劝说温行溯投降,想必可以暂时保住大兄的性命…… 裴獗重才。 若大兄愿意留下,冯蕴倒是很乐见其成。 毕竟跟着萧呈,也未必会有好下场。 第54章 断他后路 转眼就到立秋。 当天,韩阿婆早早就起来了。 老人最是讲究节气。 “吃立秋的渣,大人不呕,稚儿不拉。” “渣”是一种用青菜和豆末做成的豆腐渣,寻常人家里做得粗糙,没有滋味,眼下家里有粮,冯蕴特地交代了,今年要吃“甜渣”,于是韩阿婆特地放了点糖。 糖可是金贵的东西,还是当初从王典家里搜刮回来的那两罐,她原是准备给女郎吃甜的就行了,可冯蕴坚持要府里每个人都吃到,把阿婆心疼得直叨叨。 “这样败家,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又要饿肚子了。” 冯蕴一笑了之。 接着,在韩阿婆的唠叨里,吩咐灶上煮白米饭。 不加杂粮的白米饭,拌上前阵子炼好的猪油,再用油渣煮鱼汤,人人都能分到一碗,这样的美味,堪比过年,府里上下又热闹了一番。 韩阿婆差点把大腿拍断。 “我的亲娘也,立秋又不是什么大节日,这样糟蹋粮食……” “白米饭好香,拌上猪油实在美味……” “我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阿楼看着一张张满足的脸,意气风发。 “跟着女郎,总有一天,我们顿顿都有白米饭吃。” “信!我们信,不仅有白米饭,还有猪油,天天猪油拌饭!” “哈哈哈哈。” 没有人知道冯蕴在庆贺什么。 她等立秋等这么久了,就想等着对岸的萧三郎倒霉,等着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这桩事她记得很牢。 萧三郎立秋起事,称帝的消息是立秋后的第三日传到她耳朵里的,那个时候,齐军已然调转枪头反攻安渡了,北雍军还在到处筹粮,也是那时,裴獗开了王典和郡内许多大户的粮仓。 这次裴獗有了应对,事情不会如前世那般发展…… 只要萧三有异动,必会趁势攻打信州。 她迫不及待地等着信州战场带来的好消息,准备借着立秋节气,庆贺一番。 岂料, 一直到立秋后第三天,淮水湾都没有半点消息。 显然,事态发展有了不小的变化。 萧呈这辈子不想当皇帝了? 冯蕴很是不安,借着送“甜渣”的机会,找到贺洽。 寒喧半晌,才转弯抹角问:“淮水那头有消息吗?” 北雍军的确切动向,她没有办法去打听,但贺洽是裴獗身边的人,消息比她灵通。 冯蕴问对人了。 贺洽听得很是欣慰,“女郎担心将军安危,这才是正该……” 正该個鬼?冯蕴笑了笑。 贺洽沉吟一下,说道:“齐兵前几日还猖狂得很,扬言要大军攻城,这两日突然没了动静,老实了……不知是不是这次大将军出征带了个厉害的副将,吓住了对方……” 冯蕴一愣,“什么副将?” 贺洽道:“新封的破虏将军温行溯,有伤在身呢,将军愣是把人抬到淮水湾大营去了……” 冯蕴惊住了。 温行溯必然不是自愿当这个破虏将军的。 这名字本身就足够讽刺。 裴獗非得把温行溯抬到阵前去,目的很简单。南岸那边的将领,不少是温行溯的下属和兄弟。消息传出去,对齐军是很大的打击…… 同时,也断了温行溯的后路。 即使温行溯重获自由,如何再回南齐?如何面对以前的部下?尤其萧呈这个人,本就多疑,即使温行溯跟他是知交好友,只怕也难逃厄运…… 不得不说,裴獗这一招真是狠毒。 可谓一石二鸟,打得人没有还手之力。 冯蕴很担心温行溯的安危,朝小满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将带来的好茶好酒摆上来,推给贺洽。 “贺功曹,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贺洽看着桌上的东西,眼窝里都是笑,但回答谨慎。 “女郎但说无妨,能帮的,贺某一定帮。不能帮的,无能为力。” 冯蕴道:“不会让贺功曹为难的。小女子忧心大兄,但眼下,我不便找将军过多打听……要是贺功曹有什么消息,但请来告。” 这是要情报? 贺洽斜着眼看她,想到将军的吩咐。 此女狡诈,她若有要求,可口头应下。 贺功曹笑眯眯地收下礼品,“小事一桩,女郎安心便是。” 冯蕴诚心谢过贺洽,这才带人离开。 却不知,她送给贺洽那些礼物,贺洽很快就分毫不动地交到了裴獗的面前,顺便表忠。 “未免女郎生疑,末将不得不收,大将军勿要怪罪……” “你做得很好。”裴獗瞥一眼那些礼物,冷漠地道:“带给温行溯,将冯氏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他。” 贺洽:“啊?” 这是真的不解了。 让温行溯知道冯十二娘如何的关心他,如何的费尽心机打探他的消息,真的好吗? 大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 冯蕴等了好几天,歇气了。 预料中的仗没有打起来。 北雍军没有强行渡河,对岸的萧呈也没有称帝,双军阵前剑拔弩张,却都不动,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先发第一箭。 既定的事情没有发生。 命运的齿轮转错了方向…… 冯蕴想了许久。 要说这辈子有什么不同,一是她,二就是温行溯。 她不再像上辈子,枯守等待,想方设法给南岸捎信。 温行溯上辈子没有见到她就回了南齐,仍带伤坚守信州城,而这次,他竟被裴獗带回大营,还封了个什么破虏将军。 事态全然改变,冯蕴哭笑不得。 但轨迹变了,人不会变。 她相信萧呈一定会走上称帝的路。 只不知,裴獗还会不会相信她的话? 还有始终找不到的葛广和葛义,也让她内心不安,就好像有一个什么把柄被神秘人捏在了掌心里,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个隐患。 悬在头上的剑,比插在胸膛的更令人恐惧。 冯蕴让暑气蒸得受不了,心下更是烦乱,坐着驴车就去了田庄。 贺洽施政简洁,花溪村陆续有农户入籍分田。大热的天,田间地头也能看到有农人在拔草锄地,忙碌地劳作。 有田地就有粮食,有粮就不会饿饭。 这是普通人的一生,最朴素的幸福和希望。 冯蕴庄子前后的杂草都除尽了,露出干净整洁的田地和路面,比寻常农家更为舒适。 她在荷塘边的茅草亭坐下,看着一片静止的风景,抚摸着鳌崽顺滑的背毛。 “崽崽,乾坤未定,我们其实不必着急。我们都还活着呢。活着,就有办法。” “萧三不会是忙着当新郎乐昏了头,忘记当皇帝了吧?” 入夜气温下降,躺在田庄的木榻上,听到寂静里的蛙声,很快就有了睡意。 檐下,夜灯幽幽。 守夜的大满看到突然穿堂而过的高大身影,顷刻间没有了睡意。 她躬身行礼,头低下去,“将军……” 裴獗没有说话,从她身侧走过去,推开了门。 小满跟上去,重重咳嗽一声提醒冯蕴。 “将军,女郎歇下了……” 声音未落,胳膊被大满拽住。 大满朝她摇了摇头,小满哦一声,回头就见那扇门被将军从里面合上了。 “阿姐……”小满退出来,有点埋怨,但看到大满严肃的眼神,终是没有再吭声。 房门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在小满咳嗽的时候,冯蕴就已经醒了,但她没有动。 原以为那人会走到榻边来,没想到脚步停在外面,久久没有动弹,这叫她内心不安起来。 “谁?”冯蕴低低问。 “你睡。”是裴獗的声音。 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有种低沉黏腻。 冯蕴看着他的影子映在帘子上,有点出神。 扑!男人抬手挥袖,火光灭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冯蕴看不见他,只能靠声响来猜测,他推开了桌案,抽出蒲席搭在地上,躺了下去。 这个夜格外寂静。 冯蕴屏紧呼吸,很是费解。 裴獗那天冷着脸拒绝她,现在莫名其妙来她的房里,以为是他想通了,却隔着帘子睡在地板上,这是闹的什么脾气? 她想问。 可裴獗为人沉闷,木头似的锯过嘴,如果他不想说,即使她问了,大抵也得不到答案。 冯蕴翻个身,背对躺下,阖上眼睛。 夜虫唧唧,房里却安静得可怕。 就连鳌崽都缩在角落里,潜伏着,不发半点声音。 鳌崽似乎怕裴獗?每次见到他都会主动避让…… 冯蕴东想西想,心乱如麻,又不敢翻身。 她生怕发出的声音会破坏宁静的氛围,将自己带入更尴尬的处境…… 裴獗睡觉很规矩,就挺尸似的躺在那里,不怎么打鼾…… 说来他并不是很粗鲁的人,怎么会那事上就克制不住呢? 冯蕴脑子里不由自主钻出两人的画面,平静的、心跳的,恨的,怨的,闹的,慢回放一般。 三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太多回忆搅得她难以平静…… 到天亮,她才渐渐睡过去。 醒来一看,屋里早就没有人了。 裴獗睡过的蒲席放在原位,干净整洁。 小满说,将军天不亮就走了,庄子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大将军昨夜来过,还宿在女郎的房里…… 第55章 要杀亲爹 天气炎热,冯蕴没回将军府,带着一群仆从部曲住在长门庄里。 韩阿婆看她胃口不好,想方设法给她弄些鲜货来吃,附近的村子都让她走遍了,东家换一把青蔬,西家换两根玉米,一日三餐,也是变着花样地做。 可冯蕴还是肉眼可见地瘦了。 每天起床,哈欠连天,好像欠了许多瞌睡,脾气也坏了些。 就连鳌崽那小东西,也蔫头耷脑的,好像夜里没有睡觉似的,白天就找个凉爽的地方窝起来…… “以前鳌崽夜里常出去的,近来也不出去了。” 韩阿婆觉得这一人一猫很是不对,又伸手去摸冯蕴的额头, “不是病了吧?” 冯蕴摇头,“暑气重。” 又瞥一眼睡得香的鳌崽,“崽也是,累的。让它睡吧。” 韩阿婆噢一声,“那老仆给崽换点好吃的去。” 她出去,看到佩儿和环儿两个丫头又在往净房抬水,眉头都蹙紧了。 十二娘饭不爱吃,觉睡不好,沐浴倒是比平常次数多了些? “立秋都过了,怎会热得吃不下饭?” 檐下,两個仆女在洒扫,说话。 院子里,又有花溪村的村民拿东西来换驱蚊的香片。 那是冯蕴前阵子拿了方子将阿楼去石观县配的,说是加了松香、艾蒿、硫磺还有砒霜等物,药材本身就很贵了,但女郎交代了,只要是村里的人来换,一把青菜也好,一个鸡蛋也好,拿什么就换什么。 阿楼有点心疼,但不敢违令。 看着两个妇人千恩万谢地出门,他叹口气,回头就撞上韩阿婆盯视的眼睛。 “楼总管。” “……”阿楼吓坏了。 韩阿婆以前总是亲昵地唤他阿楼,像对待子侄一般。 这一声楼总管,他如何担待得起? “阿婆有事就吩咐,可别吓坏了小的……” 韩阿婆拉住他往院外走了几步,“女郎可是有什么不适?” 阿楼吓一跳,“什么?” 韩阿婆想了想,“可是患有什么疾症,叮嘱你们不许我知情?” 阿楼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笑盈盈地回,“不能够。女郎说了,阿婆是镇庄之宝,头一分要孝顺的,有这样的事,哪里敢瞒你……” 哼!韩阿婆看他小子老实,脸色好看了许多。 “下火炉的天,你也别太累,不早了,赶紧去歇了。” 阿楼感恩戴德。 总算有人看出他也瘦了吗? — 入夜,花溪村寂静一片。 阿楼不敢睡得太实在,有点风吹草动就爬起来看一眼。 折腾到三更才踏实下来,一觉睡下去便昏天黑地,听到外面争执和喧闹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直到门被拍响,他披衣出去,正好碰到敖七从里屋出来。 少年顶着两个黑眼圈,杀气腾腾地拔出腰刀。 “我去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杀才,大清早上门拿人。” 阿楼看他怒火冲天,抬手喊一声敖侍卫,刚想说什么,可少年腿长走得快,不等他出口,敖七的人影都不见了。 唉? 阿楼脚跟脚出去,不料看到的竟是敖七讷讷收刀的样子。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御史中丞敖政,敖七的亲爹。 御史中丞监督百官,专任弹劾,出有专道,职权地位很是煊赫,百官忌惮。 所以,敖政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提着腰刀来砍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才看清那狗东西居然是亲生儿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跪下!” 庭院里黑压压的一群人。 从大门到院子,被百十来号禁军塞满。 梅令部曲二十几个人,被官兵挤在中间,就跟夹的肉饼一样,毫无战斗力。 领兵的是禁军左卫将军,韦铮。 这人以前是东宫侍从武官,小皇帝登基后,得以宿卫殿中,又因长得高大俊美,很受太后看重,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当着韦铮的面,敖政恨不得把儿子掐死。 敖七也没多抗拒,扑通一声就跪在青砖石上了。 “儿子叩拜阿父。” 敖政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儿子。 自从敖七离家随舅出征,这还是父子俩第一次相见。 儿子长高了,晒黑了,人也瘦了,两只眼睛狼崽子似的,瞪得溜圆,看上去没睡好。他心里话,不知他阿舅如何带的孩子,嘴上却是哼哼。 “起来说话。” 敖七恹恹起来,看着亲爹,眼睛都红了。 “阿父不在中京享你的清福,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安渡郡来做什么?” “一边去,没你的事。”敖政觉着儿子神色很不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他说不了体己话。 阿楼认不出这群官兵是什么来路,看他们着装不是北雍军,领头的还是敖七的亲爹,愣了片刻,便上前长揖一礼。 “我是花溪村长门庄的管事,敢问诸位官爷……” “滚!”韦铮很是气盛,不等阿楼说完,便抢步上前重重推他。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询问台主?唤你们家主出来回话。” 阿楼比他矮了半个头,身子骨还没有完全养起来,瘦弱了些,当即往后踉跄两步。 他没动怒,拍了拍衣袖,又客气地拱手道:“我家女郎卯时起身,不好打扰,要不诸位官爷西堂稍坐……” “哈哈?”韦铮冷笑两声,盯住他,“花溪村长门院冯氏女私藏齐军守将温行溯,通敌卖国,这等大罪,你让本将等她睡到卯时起身?” 敖七一听,急了,“你胡说什么?” 敖政拽住他的胳膊,“闭嘴!你的事一会再发落,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阿父!” “来人,将郎君带下去。” 敖七瞪大眼睛,不停叫阿父,可子不逆父,他满脸气恼,却不敢甩开敖政的手,气得额头都是冷汗。 阿楼往女郎住处望了一眼,心稍稍定了定,再次揖礼相问。 “官爷拿人,可有缉拿文书?” “什么狗仗人势的东西?”韦铮骂咧一句,又是一个猛力,将阿楼推倒在地。 砰!阿楼的身子重重撞在青砖石上,痛得两眼昏花。 不等他起身,一只穿着皁靴的脚就踩在了脸上。 “听着!”韦铮咬牙切齿,用力踩着阿楼的脸,阴阴地笑着,双眼看向邢丙等跃跃欲试的梅令部曲。 “本将奉旨前来抓捕通敌要犯,回中京问审,尔等放下武器,跪地求饶,或可落个活命的机会……否则,一律视同冯氏女同党,从重处罚!” 阿楼痛得龇牙咧嘴,耳朵里嗡嗡作响。 一群梅令郎,早已变了脸色。 邢丙道:“拿不出安渡郡府的缉拿文书,你们与流匪何异?” 他大着嗓门质问。 紧跟着,就有人抬出裴獗来压人。 “你们来安渡拿人,得到大将军允许了吗?” “正是,也不打听打听,花溪长门庄跟裴大将军是什么关系。你们竟敢越过大将军,私自派兵围捕,等着吃大将军的军法吧……” “大将军?”韦铮冷眼看来,笑容得意,“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大将军撑腰便可以为所欲为吗?” 他吼一声,又低声对撸着美髯的敖政道:“台主,下令吧。” 敖政看一眼怒目而视的儿子,脸上略显犹豫。 “韦将军万不可冲动行事,等见到人,细问再说。” “台主怕了?” 韦铮再次冷笑。 他当然知道敖政顾及的是什么。 但他不信。 裴獗远在淮水湾大营,离这里近百里,会来这个破落村宅给一个小姬妾撑腰? 狐假虎威的小把戏而已,他韦铮根本不看在眼里。 太后让他亲自领兵过来拿人,分明就是找个理由给他立威的。 可不能辜负了太后。 即使得罪裴獗又如何?只要将人带离了安渡郡,他还能提刀到嘉福宫里来要他脑袋不成? 这么一想,韦铮又嚣张起来。 “人,我拿定了。台主,你看着办吧?” 见敖政不言语,韦铮更是笑得阴阳怪气。 “台主督司百僚,不会想徇私吧?” 敖政沉下脸来。 他从不认为韦铮得势靠的是真本事,一个靠脸的郎君在他能征善战的小舅子面前提鞋都不配。 “韦将军这话本官不爱听。” 敖政捋着胡须斜着眼,“韦将军若有本官亏法从私的实证,不如劾奏金銮殿,治我一个不守臣节之罪?何必在此大放厥词?” 第56章 默契打脸 御史中丞在朝堂上都可以口沫横飞地怒怼百官,可谓巧舌如簧,韦铮一个武将哪是对手? 韦铮只好搬出太后。 “台主莫要忘了,你我此行的目的。” 敖政冷哼,抱拳拱手朝上,“本官领命出京,无须韦将军警告,自不负皇命。” 接着又撩眼一瞥,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还请韦将军慎言,再说什么不体面的话,本官说不得回朝又要奏上一本。” 韦铮恨不得拔刀宰了这老匹夫。 可出发前太后特地叮嘱他,见机行事,不可鲁莽。 于是压下来的那口气,当即就踹在阿楼的身上,然后才悻悻回身抱拳。 “在下并无他意,台主见谅。” 声音未落,转头又去踢打阿楼。 “既是你家女郎金贵,要卯时起身,那本将便打到她醒来为止,看她能睡到什么时候……” 这一打,用足了力道,当即引来梅令部曲的愤怒。 人群里怒声嘶吼,要跟韦铮拼命。 阿楼拼着一口气,回头朝邢丙摇了摇头。 “不可冲撞……官兵……” 最后那两个字,他几乎没有力气出口,喉头一阵腥甜,嘴巴张开,并当众喷出一口鲜血。 “阿楼!” “楼总管!” 整個院子沸腾起来。 这一幕,看红了梅令郎的眼,也让敖七的热血直冲天灵盖。 “姓韦的贼货,我宰了你!” 他用力挣开钳制的两个敖家侍从,提刀就要冲上来,吓得敖政一个激灵,张开双手拦上去—— 恰在这时,一直紧闭的主屋大门启开了。 两个纤瘦美艳的仆女率先出来,一左一右站在两侧。 又有两个侍卫走出来,是左仲和纪佑。 二人持刀而立,高大健壮很是骇人。 周遭突然安静。 韦铮、敖政和那一群禁军,好似都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屏紧了呼吸。 果不其然,当门内再次传出动静的时候,众人看到一对男女相携迈出门槛。 裴獗走在前面,紧握的手心里,牵了个宽衣博带娇艳昳丽的小娘子,二人衣袂飘动,脸上如出一辙的冷漠,在晨曦薄雾下,却宛如一对璧人。 院子里的人,齐齐怔住了。 不是说晋军战争一触即发吗? 身为统帅,裴大将军不在淮水湾大营里督战,为何会出现在花溪田庄? 韦铮其实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裴獗的机会,裴獗身上还是一袭便服,但韦铮却在看他的第一眼,就确定,此人正是李太后心心念念的裴大将军。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韦铮气恨满腔,偏生又提不起那口狂气。 裴獗身上自有一股子俯视众生的气势,逼得他正视。 韦铮暗自磨了磨牙,在满院寂静里,低头拱手。 “末将韦铮奉旨前来拿人,请大将军行个方便。” 裴獗没有看他,扫一眼庭院里的众人,“拿下。” 两个字,简简单单,却如闷雷炸响。 眼看几个侍卫走出来抓住韦铮,梅令部曲热血冲脑,激动地大喊将军英明,而那一群拱卫皇城的禁军,平常在窝里横着走,面对上阵杀敌的北雍军士兵,居然不敢动弹。 韦铮用力挣扎,“大将军这是何意?” 裴獗平静地看过来:“韦将军在我府上大动干戈,残害仆从,当以法论。” 在他府上? 韦铮瞪大眼睛看着他身侧的小娘子。 “大将军误会,末将同台主是奉旨前来,捉拿南齐守将和包庇敌将的通敌要犯……” 裴獗面无表情地抬手,稳稳揽住冯蕴的细腰。 “韦将军要拿的人,是本将?” 韦铮怔住。 裴獗道:“信州守将温行溯仰慕本将,私自离营逃往安渡,投诚北雍军,这是何等高风峻节,凛然大义?岂能由尔等小人侮辱?” 庭内哗然。 便是敖政都愣住了。 什么仰慕、投诚,凛然大义? 怎么从中京到安渡,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左仲。”裴獗平静地侧目,左仲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走到敖政面前,双手呈上。 “台主请过目。” 敖政看一眼裴獗,小心翼翼展开。 只见上面确有温行溯的手签,以及裴獗在阵前封温行溯为“破虏将军”的正式行文。 大将军有这个权利。 此事也发生在朝廷拿人以前。 裴獗早就备有后手。 敖政眼皮猛地跳了两下,示意随从将文书呈到韦铮面前。 韦铮早已面如死灰。 文书上的字,一个比两个大,他眼睛都吓花了,没有办法去专注看那些字眼…… 他没有料到裴獗会为了一个姬妾与太后和朝廷作对。 一时不察,落入了裴獗和那小娘们的圈套。 在他拿那个管事出气的时候,两个狗男女就躲在屋子里听着,不出一声,让他误以为冯氏女害怕不肯露面,裴獗身在淮水湾大营,这才得意忘形,打得狠了…… 他们要拿他的错处。 要重重地办他。 可惜,清醒也晚了。 “大将军……”韦铮双腿发软,喉头哽动着,眼里露出求饶的目光,“是末将不懂事,扰了将军清静,也不知是哪个小人不明情由在太后跟前嚼舌,这才引来了误会……” 他没有看到裴獗有反应。 那双冷漠的眼睛,甚至没有过多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阿楼已经被人抬入了里屋,邢丙去叫大夫了。 韦铮看着地上那一滩刺眼的鲜血,觉着自己完了。 “将军……” 整个院子没有人理会他。 韦铮到底年岁不大,太沉不住气,太想在李桑若面前立功,这才忽略了裴獗的狠戾,这时发现自己落了下乘,没了半点气势。 “末将奉旨行事,即使有误伤,也不是有心之过……” 敖政反问:“韦将军此意,是太后让你出京行凶杀人的?本官为何没受这等旨事?” 韦铮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姓敖的,落井下石。 裴獗就像没有听见,淡淡侧目看冯蕴。 “阿楼是你的仆从,你是苦主,你看如何处理?” 什么?不仅韦铮气得要晕过去,就连敖政都觉得此事不妥。 他上前拱手,“大将军,韦将军是朝廷命官,即便有错,又怎可……” 裴獗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以台主高见,韦将军未审私刑,致人重伤,该当何罪?” 这是方才韦铮亲口说的话,用来堵敖政的嘴再合适不过。 敖政讪讪看一眼韦铮,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韦铮还想挣扎一下,“即便末将有罪,也当返回中京,由朝廷治罪。” 裴獗:“在北雍军的治下,便以我的规矩来。” 说罢低头对冯蕴道:“你来。” 冯蕴的脑子这时已无比清醒。 先前想不通的事情,现下都明白过来。 怪不得裴獗这几天夜里默不作声到长门庄来,天天在她房里挺尸,不到天亮又离开…… 原来他早知大晋朝廷会突然发难…… 这次如果裴獗不护她,只要她被人带离安渡,落到李桑若的手上,随便一条重罪就会让她生不如死,可以想见将会是个什么光景…… 他没有顺水推舟将她和温行溯交出去,冯蕴记他一个人情。 可眼前裴獗交给她的,是一个难题。 不处罚,不足以立威,处罚重了,只会为自己和裴獗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尤其在阿楼只是受伤的情况下。 所谓刑不上大夫。 阿楼再伤得重,也治不了一个朝官的重罪—— 裴獗眼下手握重兵,权柄赫赫,是大晋的重臣,又是在晋齐两军开战时,当然没有人敢为难他。 但往后呢? 多少为王朝兴盛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大功臣,落得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权利的博弈裴獗不会不懂。 他肯定也不想让人戳脊梁骨,说他功高盖主,不可一世,从而惹来朝野上下的反感…… 也许这是裴獗对她想做谋士的考验吧。 冯蕴问裴獗:“敢问将军,以军法如何论?” 裴獗:“杀头。” 韦铮打个寒噤,吓得下腹激灵。 他再得太后信重,但裴獗当真杀了他,也没有任何人会来给他申冤……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韦铮已顾不得颜面,不停地求饶。 那一群禁军,也一个个惨白脸,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 不料,冯蕴突然按在裴獗的手背上,轻轻一笑。 “一场误会罢了,倒也不用杀头……” 听她说这句话,韦铮便松了一口气。 “不过……”冯蕴叹息一声,声音里还带了一丝身不由己的无奈,“阿楼是我的人,我不为他做主,将来如何令人信服……” 众人的心再次吊了起来。 冯蕴沉思一下,为难地看着韦铮。 “太后挂心前线将士,挂心安渡民生,才会如此紧张派将军前来,对不对……” 韦铮一听,对呀。 他重重点头,用力点头。 冯蕴道:“那要是韦将军和诸位禁军将士为安渡郡的民生做点什么,太后定会心生喜悦,对不对?” 韦铮再次点头,“是是是,太后殿下爱民之深,天地可鉴啊,这场误会,全因太后殿下爱惜民众,爱惜阵前将士……” 冯蕴也点头,很是感佩的模样。 “太后殿下仁德布化,惠泽黎民,实在是花溪村民之福……” 这和花溪村何干? 韦铮脑子里空了片刻,就见冯蕴转身,姿仪规矩地朝裴獗长揖一礼。 “大将军,花溪村尚有数百顷荒田旱地没有打理,单是我冯家,就有十顷之多。一是人手不足,二是农具不丰,耕地不力……既然韦将军有心,何不让韦将军带着诸位禁军英雄将花溪村的荒地打理出来,以功抵过?等民众分地入户,便可耕种了。到那时,不定会如何感恩太后,感恩将军呢?” 裴獗盯住她的眼睛。 不知在想什么,波浪潋滟,深邃如渊。 半晌,才浅浅吐出一个字,“准!” 韦铮看着天际火红的太阳,几乎当场晕厥。 这样热的天,冯氏女竟要他去种地? 第57章 要她过来 一群禁军被邢丙带着下地去了,韦铮满是不情愿,可身边跟着两个北雍军侍从,背后有裴獗的目光,他不敢不认命。 下地总比被裴獗杀了好。 那一群禁军也如此想。 有人有农具,一个顶俩。 没有农具的人,徒手拔草,干起活来也很是卖力。 敖政看着这场面,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但敖七看着这位无话可说的御史中丞,眉不顺、眼不顺,有很多话要说。 在今日前,营里兄弟都不知道敖七是御史台老大的儿子,真名敖期。 这下身世曝光了,再往后即使他立下军功,只怕也有人说靠的是裙带关系。 敖七恨不得敖政快走,上前拱手便撵人。 “台主何时回京复命?” 敖政看他那不争气的样子,就想再教训几句,并不想走。 “等下找你算账。” 他瞪儿子一眼,朝裴獗揖礼。 “妄之,打扰了。” 裴獗好像认不出他是姊夫,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台主不用行此大礼,堂屋说话。” 说罢,朝冯蕴看一眼。 他没有说一個字,冯蕴却心领神会。 “台主,将军,请水榭小坐。” 郎舅二人相聚,定然会有私房话要说,冯蕴将人请到荷塘边的小木亭坐下,亲自带着大满和小满前来奉茶。 小木亭前几日才翻新过,顶上的茅草还带着新鲜的草香,荷塘里莲花正艳,简陋了些,但也别致。 冯蕴奉茶很讲究,温杯、注水、烫壶,一举一动全是世家大族里才教得出来的规矩,而看似简单的茶叶,入口竟带荷香,啜饮生津。 敖政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好茶。” “台主慢用。” 冯蕴不便打扰,端着托盘退下。 裴獗没有多说什么,看她一眼,垂目饮茶。 冯蕴走下台基,正要去看阿楼的伤,不料被敖七拦住。 少年郎目光复杂,英俊的面容在灰瓦木坯的庄子衬托下,很是惆怅。 冯蕴问:“敖侍卫怎么了?” 敖七抿着嘴角,犹豫了很久。 “女郎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不知怎的,敖七这蔫头耷脑的模样,看得冯蕴很想逗他。 就像对待鳌崽一样,甚至想撸一下他的脑袋。 “没有。”她佯作冷漠,“敖侍卫不要堵路,我要去看阿楼。” 敖七抬起那双泛红的眼睛,满是无辜。 “大夫看过了,死不了。” 冯蕴不满地看他,“这叫什么话?” 敖七看她对自己浑不在意,脸色更是不怎么好。 “女郎谁人都关心,谁人都想到,就是想不到我。” 冯蕴眉梢一挑,“敖侍卫需要我想什么?” 敖七一时让她噎住,说不来话了。 这个时候,他就有点着恼,怎么他就嘴笨,没有遗传到他老子的巧言令色?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我……”敖七提口气,“我不叫敖七。” 冯蕴讶然,抬手在他眼前晃一下。 “你鬼上身不成?” 敖七一把抓下她的手,一片滑腻肌肤落入掌心,又像被火灼烧似的,飞快地收回来,不知往哪里放,赶紧搓了搓发烫的耳朵。 这一搓,更红了。 “我叫敖期。” “你不叫敖七,你又叫敖七?敖侍卫到底要说什么?” “不是那个七,是那个期。” “……”冯蕴眯起眼看他。 敖七懊恼,很想抓过她的手来,写给他看,但又不敢,只攥住掌心,“一会我写给你看。” 冯蕴哦一声,“那我去看阿楼了。” 敖七看她要走,有点急,“你不生气吗?” 冯蕴回头,“生什么气?” 敖七:“我骗了你,没有说实话。” 冯蕴狐疑地问:“敖侍卫说什么笑?那是你的私事,我如何会生气?” 敖七松口气,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我同你去看阿楼。” 冯蕴唔声,没有拒绝。 两个人并肩而行,往院子里去。 敖七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女郎去过中京吗?” 冯蕴眉心微微一蹙。 上辈子是去过的。 过去那么久,中京繁华仍然历历在目,那林立的房舍,熙熙攘攘的人群,五花八门的商贩,还有洛城的牡丹,都是想忘而忘不了的。 她甚至还记得中京洛城的大将军府邸里,有一株百年牡丹王,裴獗很是钟爱。 后来不知怎的,就因李桑若常找观花的借口来将军府,就被她养死了…… 那时候的她,也属实任性。 亏得裴獗不知实情,不然可能早就要了她的小命。 纷乱的回忆在脑海里与现实碰撞,冯蕴没注意敖七,以至于错过了敖七眼里写满的期待。 “没有去过。”她听到自己违心地回答。 敖七问:“女郎想去吗?” 冯蕴这才意识到敖七的古怪。 她侧目,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件旧事。 敖七好像是因为抗拒家族联姻才偷偷跟裴獗上战场的…… 如今被亲爹逮到,该不会是慌了吧? 她浅浅抿唇,“敖侍卫问我这个做什么?以我的身份,何来选择的机会?” 敖七问:“若是女郎有机会选择呢?” 冯蕴想了想,点头,“也想去看一眼。” 敖七双眼亮开,笑得露出整齐的大白牙来,“那就好……” 冯蕴好笑地摇了摇头,觉得亲爹来了以后,敖七变得十分可爱。 “那我如何去中京?坐囚车去吗?” 敖七道:“等战事结束,我将女郎要过来。” 冯蕴满脸疑惑。 她这是听到了什么虎狼之言? 上辈子敖七极是嫌弃她,为了把她从裴獗身边赶走,没少做让她难堪的事情。 这次又想耍什么花招? 冯蕴满是戒备。 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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