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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帝死后怀孕,传出去实在不堪。 父亲容不下这个外孙,皇帝长大了也不可能容得下一个同母的弟妹。 她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掉它…… 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李桑若拿绣枕靠着,好整以暇地对镜通发。 “臣韦铮觐见。” 男人在门外,落地有声。 李桑若眼睛一红,突然便有了泪光。 韦铮不是她盼着的那个男人。 她想要的是裴獗。 可裴獗不会入她的房,更不会上她的身。 她渴望的,得不到,又不得不去接受一个又一个她不想要的男人。 她委屈极了,从熙丰帝到宋寿安,再到韦铮,从委屈求全到主动求欢,看似变了,其实从来没有变过。他们全不是她要的, “阿獗。”李桑若低低喃喃,恍若梦境。 “太后殿下?” 韦铮没有听到回应,又在外面轻唤了一声。 “门开着。”李桑若吸气,压着情绪淡淡地道:“进来吧。” 韦铮推开半掩的房门,看着那抹纤细的背影,云髻松落,姿态慵懒,愣了一下。 屋子里没有别人,香气熏人。 气味放大了旖旎。 韦铮见多识广,怎会感受不到暧昧? 要是以前,他定会欣喜若狂地扑上去,得心上人的恩宠,岂不是比吃了蜜还甜? 今日的韦铮却有点犹豫。 他也不知在犹豫什么,双脚就像钉在门口,怎么也迈不过那道门槛。 李桑若回头,“怎么不进来?” 韦铮道:“微臣正在调查安渡郡的事情,刚有些眉目……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不提那事还好,一提李桑若更气恼了几分。 “不差这一时。”她声音柔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语气都变得脆弱了起来,全无临朝时的威风。 “你进来,陪哀家说说话。” 第230章 不解风情 长风穿过帘帷,将靡靡的香气吹拂过来,沉闷得呼吸困难。 韦铮觉得太后屋里的暖气烧得太足了,有点低压,脚步都沉重起来,迈入那个门槛好似用足了力气。 他站在了李桑若的面前。 低垂着头,如往昔朝见那般。 李桑若从妆台前走过来,慵懒地倚着木榻,身子斜得玲珑起伏,看得韦铮激灵一下。 “不知殿下……有何事吩咐?” 他问第二次了。 李桑若不满地蹙眉,看他紧张的样子,扑哧一声就笑了。 “听说韦卿内宅里如花美眷不少,怎会如此不解风情?” 韦铮心里一窒。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李桑若那张在琉璃灯火下变得暧昧的模样。 “殿下说笑了。”他道:“眼下就两个侍妾……” 李桑若皱眉,“还是上次从安渡带回去的两個?” 说罢又是一个讽刺的笑。 “以为韦卿是一时新鲜,没想到竟也长情。” 韦铮尴尬地咳嗽。 “到底是大将军赏赐,不敢轻言弃之。” 李桑若一想也是,含笑道:“那下次哀家也赏韦卿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妾吧。” 韦铮摸不准这妇人心里到底做什么想,冷不丁听到这话,猜到是试探,惊惶失措地拱手告饶。 “微臣受之有愧啊。如今只想忧心国事,为陛下和太后尽忠,那等风月事,倒也没什么兴致了。” “这就没有兴致了?”李桑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将手炉放下,再往木榻上躺了躺,拉了拉衣裳,眼神迷离地道: “这信州临水,潮湿得很,哀家这颈子酸痛,爱卿来,帮哀家捏捏。” 韦铮犹豫,“微臣不敢唐突了殿下。” “爱卿不愿?” 这个念头让李桑若脸上忽生寒意,冷气直窜心口,脾气几乎瞬间就被点燃了。 这个韦铮! 不是他一直想做她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吗?现在她给他机会,还推三阻四,真是惯的毛病。 她长得这样好看,还委屈他了吗? 李桑若坐起来冷冷看着他。 “爱卿还记得你从青州回来送给哀家那只鸟吗?” 韦铮心里一热,“记得。” 那时候他有多喜欢李桑若呢? 走到哪里都想把最好的东西带回去,送给她,只求得卿卿一笑,便觉得知足。 听说她喜欢养鸟,在青州寻遍鸟市和民间,这才得了那样一只红嘴鹦哥,巴巴地带回中京。 韦铮第一次去看它时,还挂在檐下活蹦乱跳,跟着宫女学舌讨吃的,欢畅得很。 下次再入宫,便不见了。 “韦卿可知它是怎么死的吗?” 韦铮微微皱眉,“微臣不知。” 李桑若叹一口气,懒洋洋地坐起来,直视着他,“那样好看的一只鸟儿,原是个讨人喜欢的,可性子拧,不受驯服,扁毛畜生罢了,学了几句人话,就真把自己当人看了,笼门一打开,就往外窜,浑不知脚上套着链子呢,它又能飞到哪里去?哀家想,它既是这样向往自由,那哀家便成全它吧,打死了事……” 说这话的时候,她嘴上挂着笑。 就那样轻飘飘地看着韦铮,看得他脊背生寒,血液凉透。 “韦卿,怎不言语?”李桑若一笑,“可是怨哀家处置了你的鸟,不高兴了?” 韦铮低下头,嗓音略微沙哑。 “是那畜生不识抬举,怨不得殿下。” 李桑若略略勾起唇角。 “那还不过来,给哀家捏捏肩膀?” 韦铮喉头微鲠,走两步却道:“微臣从安渡回来,风尘仆仆,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只怕会脏了殿下的玉体……” 李桑若轻笑。 “净房备有热水,去洗洗吧。洗干净了,再出来侍候哀家。” - 屋里暖气更盛,半点风都没有。 李桑若将本就轻透的衣裳松了松,想到在里间沐浴的男人,心神不宁地躺在榻上。 至高无上的权力为她带来的,是为所欲为,是想要什么便可以拥有什么。 曾以为会因此而满足,可站在至高处,拥有这一切,她并没有那么快活…… 欲壑难填。 越到高点的欲望越难企及,权已最大,钱也无用,快意的阈值被无限拉高,到这时,稍有一点不满足便会疯狂地撕扯内心。 得到越多,越难得好…… 如果没有肚子里那个孽种,她今天要见的人,应当是裴獗。 他什么都不用做。 就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想到裴獗,李桑若不免又凄苦起来。 可惜,他不是她笼子里养的鸟,而是翱翔的雄鹰。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拔了他的羽毛…… “呕……” 她忍不住又干呕起来,嘴里像吃了黄连似的发苦,饮水下去,冲不散那涩意,又吐不出来。 她五脏六腑都是烦闷,心尖都吐得抽搐起来。 “裴郎……” “你可知我想得你好苦……” 她躺下去抚着胸口,这才好受了一点。 想一想,韦铮也很好看的。 不然也不会得她青眼,混到御前。 只可惜,他今日看上去有些拘束。 手脚都放不开,如何能达到落胎的目的呢? 得让他好生癫狂一些。 李桑若见韦铮还没有从净房里出来,又起身坐起,从匣子里取出一枚香丸。 此香名叫“合枝”,还是熙丰帝当年的珍藏方子,那时候李桑若年纪尚小,没少在它跟前吃苦头。 想到先帝,她冷冷笑了一下,跪坐而起,夹出一粒“合枝”置入香炉里,优雅地摆放,就像在侍候什么宝贝。 “陛下,妾,妾害怕……” “还是雏儿呢?不怕,多驯几次,你便知道好处了……” “妾做得不好,陛下责罚。” “去,把香点上。” 死去的皇帝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过往的一幕幕浮出脑海,渐渐狰狞。 那样一个厉害的男人,人杰帝王,还不是说死就死了吗? 但有一点他是对的。 人啦,得及时行乐。 李桑若笑出了声来。 - 夜深了。 小满掌灯来唤时,冯蕴早已进入梦乡。 她做了一个梦。 太后召见,来了一顶小轿,将她抬去安渡郡的别院。侍人将她引进去,候在太后的门外…… 风很大,天很冷,隐隐夹着呻吟从屋里传来,破碎又颤抖。即使是变了调子,也能听出来,正是李桑若,在放肆地尖叫,好似舒服到了极致…… “裴獗!” 冯蕴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猛地睁开眼睛,吓得小满尖叫一声,差点把手上的灯丢了。 “女郎!做噩梦了吗?” 冯蕴看着她走近,皱眉问她。 “你怎么来了?” 小满咽了咽唾沫,走近些把灯放在小木柜上,弯腰为冯蕴披上氅子。 “葛大哥说,有缇骑司的斥候找女郎,有要事……” 缇骑司? 难道是韦铮得到消息,裴獗去了翠屿,特地派人来告诉她? 这个梦…… 冯蕴心脏惊跳,头痛至极。 “几时了?” “子时过了。” 冯蕴拉了拉衣裳,“缇骑司的人在何处?” 小满道:“葛大哥将人带到后花厅候着。” 冯蕴点点头,“替我更衣。” 第231章 深夜叨扰 那斥候一身便装在花厅里来回踱步,看上去很是焦急。 待冯蕴出现,他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回头行礼。 “小人深夜叨扰,请夫人见谅。” 冯蕴抬抬手,“直说来意。” 那人看她如此,反而松了口气。 “小人是韦司主的长随庞贵,今儿入夜时,太后殿下召主子去翠屿,把小人打发出来了。小人没敢走远,一直在翠屿外面候着,可等到这个时辰,主子仍未出来……” 长随和缇骑司的其他缇骑不同,一般是府里的家生奴才,对主子会格外忠心。 冯蕴看他一眼。 “那你来找我,是何因由?” 庞贵拱了拱手,低着头小声道: “主子交代过小人,说他近来得罪了很多人,心下惶然,怕有性命之忧。并特地叮嘱,若是他发生不测,或有紧急情由不知如何行事,可到春酲馆找冯夫人。” 冯蕴沉默。 庞贵屏住呼吸看她。 许久,见她没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夫人,你救救我家主子吧。” 冯蕴示意葛广将他扶起,微微蹙眉道: “翠屿是太后行宫,不比别处。不是我不救,而是无能为力……” 庞贵眼睛里浮出泪雾,整个人焦急得喃喃自语。 “夫人不能救,那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 冯蕴问:“你如何确定你家主子出事了?” 庞贵道:“主子往常觐见太后,顶多一個时辰便出来。这都夜深了,太后早该歇下了,没理由留主子过夜啊……” 过夜? 冯蕴眼睫颤动一下。 李桑若把韦铮叫去做什么呢? 迫不及待提前来到信州,不是该心急火燎找裴獗的吗? 事有反常必出妖。 冯蕴敏感地察觉到,个中有些不寻常。 原本她是不爱管这些闲事的。 可因为那人是李桑若。 也因为骆月…… 她回屋让小满掌灯,找到骆月托韦铮从中京送来的那只箱子。 里面全是骆月的心意。 吃的,用的,耍的,戴的,好玩的,只要她看着好,全给冯蕴送来了。 她做到了离开花溪村时的承诺,有好日子过,不忘冯蕴的提携。 最好玩的是,那口箱子里还有一双小孩子的虎头鞋,崭新的,看着很是可爱,一看便知是骆月为她即将出生的孩儿准备的。不知是误捡入箱子了,还是故意显摆的,当时冯蕴看着小鞋子,还有些好笑。 可这时…… 她将虎头鞋拿起来,对着灯火端详,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女郎。” 小满看着她冷肃的表情,打了个寒战。 “您盯着这双鞋子看做什么?” 孤灯下,大红色的虎头鞋,配上她白惨惨的脸色,画面有些瘆人。 冯蕴微微侧目。 “去叫叶侍卫,带我去见将军。” - 一行人匆匆出了春酲院,去到裴獗的大营。 不料,裴獗不在营里。 侍卫道:“将军入夜时便离开了,还没有回来。” 叶闯看着夫人的脸色,偷偷为将军捏了一把冷汗。 “将军有没有说去了何处?” 侍卫很是茫然,摇了摇头,看着冯蕴,紧张地咽一下唾沫。 “不是去找夫人了吗?属下哪里敢过问将军的行踪……” 叶闯知道他这话没毛病。 可夫人脸色不好,他自然得帮夫人瞪他一眼。 “蠢货!下次记得打听打听。” 侍卫苦哈哈的,“是是是。” 冯蕴懒得看叶闯挤眉弄眼的样子,提了提裙摆转身便回春酲馆。 房门一关,她让葛广把庞贵叫过来。 “你想救你家主子是不是?” 庞贵用力点头。 冯蕴问:“你怕不怕太后?” 庞贵再次点头。 “那如果是为了救你家主子而得罪太后呢?” 庞贵眼睛微微一红。 看得出来,他很是紧张害怕,但还是摇了摇头。 “小人不怕了。” “那好。我帮你支个招。”冯蕴示意他走近一些,然后将手里的红色虎头鞋递上去。 “你即刻去翠屿,就说中京韦府来人,骆姬身子见红,有小产征兆,求见你家主子……” 庞贵似懂非懂。 “若是太后不让小人见呢?” 冯蕴冷笑。 “国有国法,你家主子是大内缇骑司重臣,不是太后私宅里的奴才,想打便打,想杀便杀。纵使韦司主犯下死罪,也当由大理寺审后再刑,你可明白?” 庞贵这下明白了。 主子没有定罪,那家里姬妾小产生孩子就是大事,太后没有理由拦着他不让见,更不可能拦着他离开。 “至少,也可一探虚实。” “小人懂了。”庞贵激动地抱着虎头鞋,不停朝冯蕴鞠躬。 “有劳冯夫人,小人即刻就去。” 冯蕴点点头。 “等你消息。” 庞贵出门去了。 冯蕴叫来葛广,小声叮嘱几句,这才让小满将手炉里熄灭的炭灰倒掉,重新换了火炭,捂在被子里,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她冬日很是怕冷。 可暖床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裴妄之啊! 可不要让她失望才好。 不然,她怕是要亲手替他下葬了。 - 翠屿暖阁。 李桑若一头乌丝披散着,曲线毕露,她深吸着“合枝”幽幽的香气,在充盈的靡味里,双眼半阖陶醉至极,却又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吐出那个名字。 韦铮不是宋寿安。 她不能在他面前唤裴獗。 可不喊裴獗的名字,那胶着内心的渴望便始终抚不平,到不了,如同悬着一根丝线,吊着她晃晃悠悠,怎么都难得慰藉。 她索性闭上眼。 在心里千呼万唤…… 一遍遍想裴獗的脸,裴獗高大的身躯,想当年演武场上看到的鼓鼓囊囊…… 房里房外,这世上再没有比裴獗更好的男人了吧…… “将军……”她猛地抓住韦铮的胳膊,软绵绵唤一声,仿佛已然得到那个人,完全得到了那个人似的,靠想象终于满足到极点。 幸好,叫韦铮将军也不违和。 她大口喘着气,在潮尖上汗津津缠住他…… “主子,主子!” 暖阁外面有尖厉的声音传过来,撕心裂肺。 “求求你们了,让小人见见我们家主子……” “主子!中京急报啊。” “骆姬见红,要小产啦!” 最后一句话,是庞贵拼着小命不要,在两个寺人的阻挡下,对着暖阁大声呐喊而出的,尖利而高亢。 韦铮身子一僵,突然停下。 李桑若不满地看着他。 男人满脸潮红,第一次试到“合枝”的滋味,显然不像她那么习惯耐药,神情早已迷离不堪。 可那贱奴的一句话,却让他停了下来。 李桑若沉下脸。 “外面何事喧哗?” “回殿下。”暖阁外的侍人声音颤颤歪歪,“缇骑司来人找韦司主,抱着一双虎头鞋,说是韦司主家的姬妾见红,要小产了……” 姬妾小产算什么大事? 李桑若有些烦躁。 缇骑司的人,是可以在内宫行走的,所以,她的好事竟让一个贱奴打扰。 “赶紧把人拉下去。” 她说罢掐住韦铮的肩膀。 “韦卿,想什么呢?” 韦铮一动不动,似乎在认真地思考外面的话。 李桑若不满地哼声,双手缠上韦铮的脖子,紧紧贴着他往前缓送两下,无力地嘤咛着。 “不要听,不要听那贱奴胡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不是很舒服吗……这就够了……” “骆月。”韦铮眼神怔怔的,一把按住李桑若的手,在混沌中找到一丝清明。 骆月要小产了。 他们的孩子。 他的第一个孩子。 他曾那样热切地盼着孩子的到来。 眼下骆月要小产了,他在做什么? 韦铮像突然被人狠揍了一拳,如同雷击般僵硬着身子,缓缓掐住李桑若的腰,强行将她拉开,不等她反应便抽离出来,急急下榻。 “微臣该死。” 又朝李桑若深揖两下。 “微臣家宅出事,请殿下恩准微臣离去。” 李桑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你说什么?” 此刻,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一个正做到酣处的男子会因为一句话而离开? 纵使无情,也会有欲,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抗拒这样的诱惑。 除非那女子实在不堪。 她眼下就是那个不堪的人。 李桑气得呼吸吃紧,双眼发红。 “韦卿,你可想好了?” 韦铮满脸焦急,“殿下,微臣,微臣告辞了。等微臣回来,再向殿下请罪。” 他不再等李桑若应允,飞快地穿好衣裳,几乎没往她身上多看一眼,掉头而去,速度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 李桑若就是那只鬼。 发疯一般恨不能杀人的鬼! 她方才还潮红的脸,渐渐褪色。 空虚枯坐,一脸的痛苦和不可思议…… 合枝香轻飘飘传来。 仍是那个味道。 她突然发疯般咬牙,用力捶打自己的肚腹,哽咽着,状若疯魔…… “该死的狗东西!” “都去死,都去死吧!” “孽种!你这个孽种!” 第232章 下跪拒婚 深浓的夜雾里,明泊轩灯火通明。 敖七擢升赤甲军领兵将军后,就住在这里。 在裴獗到达前,敖七已经在寒气逼人的屋檐下跪了足有一个时辰了,府邸里的仆从侍卫小厮,全都退去了外院。 敖政顾不得体面,不停朝裴獗抱怨。 “说了、骂了,道理也都讲了,怎么都不肯听,一定要退婚。” 敖政气得头发都差点白了。 “我们当年成婚,哪里有得挑三拣四?无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爷娘说娶哪个,就娶哪個,哪里轮得到小辈做主?” 敖七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 他不看敖政,看向沉默而坐的裴獗。 “阿舅,你可听见了?我阿父对当年娶我阿母,抱有很大怨言……” “你……”敖政嘴角抽动两下,眼睛几乎要瞪出火星子来,“小兔崽子,旁的本事不见你行,挑拨离间很有一手嘛。” 敖七闷声说:“不然你为何会纳妾?” 敖政老脸通红,啪的一声拍桌子。 力气大得,屋梁好似都在簌簌震动。 “跪都跪不服你了,是吧?是不是皮子造痒,非得逼老子请家法,吃板子?” 敖七从小就被家里惯着,请打的记忆大抵要追溯到孩童时期去了。 惯坏了的孩子,家里母亲又厉害,不那么怕父亲。 “请就请。你打死我好了,横竖让阿母寒了心,你就得意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臭小子诚心想要气死他。 敖政浑身血液都在逆窜。 指着敖七,他嘴巴都气歪了。 “他阿舅,你还不快说说他?” 月光下,裴獗嘴唇紧抿,冷冷看着父子两个,晦暗的双里深不透底,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他道:“你先出去。” 敖政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叫他出去。 “好。”他慢慢起身,指着敖七,重重哼一声。 “你好好教训教训这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当了个什么将军,翅膀硬了,可以不听家里的话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他想不娶就不娶吗?” 敖七抬头,双眼赤亮地怼他。 “阿父让阿舅来说我,怕是找错人了。” 敖政又要竖眉训人,却听他又道: “我都是跟阿舅学的。” 敖政气得心肝抽搐。 要是人可以被人气死,他早就被这个孽子气得归天了。 可细想一下,他说的没错。 裴獗在并州娶妻,也很荒唐。 裴家的老父只是残了,不是死了。哪有不禀明父亲就在外娶妻的道理? 可岳父得知此事,竟什么都没有说。 这次知道他到信州,还特地让他捎了礼单来,说是给儿子大婚备下的…… 小的荒唐,老的也荒唐。 在敖政看来,裴家父子的关系从来就很古怪,平常看着很是冷淡,甚至不如他家这个混世魔王跟他亲近。可要说父子感情不好吧,他们为对方打算的时候,又毫不含糊。 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反正他的老泰山是把冯十二娘这房媳妇认下了。 那他家这个混世魔王就该绝了念想才对。 嫡亲舅母啊。 哪容得他放肆? 敖政是好说歹说,他越发来劲了。 不说冯十二娘半个字,也不承认是为了她,但就是不肯娶妻。 崔家的不要,换别家的行吧? 不行。一个都不娶。 敖政重重叹口气,下去了。 裴獗看着仍然倔强跪地的敖七,许久才开口。 “为何要拒婚?” 敖七梗着脖子。 “不想娶的人,便不娶。” 裴獗冷冷道:“我记得你离京时,这桩婚事便定下来了。” “没有。”敖七抬起头,“那时只是在议。” “你没有反对。” “我正在反对。”敖七乌漆漆的眸子对着裴獗,瓮声瓮气的,少了点底气,没有对着敖政那么执拗,毕竟他念着冯蕴这事,并不那么光彩。 “阿舅。你替我跟阿父说说可好?” 裴獗面无表情地低头饮茶。 敖七红着眼睛,“我还年轻,还不想那么早成亲,我想跟阿舅一样,先建功立业,再谈成家之事。” 看他说得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裴獗放下茶盏。 “你拒婚,只是因为年轻吗?” 敖七心里有点发虚,但嘴硬。 “我以为阿舅会向着我,会同情我。” 裴獗一言不发,盯着他。 敖七道:“若是外祖不肯让你娶冯十二娘,而是逼你娶京中哪个世家贵女,仅仅是门当户对,为家族开枝散叶,你就要与不相熟的女子成为夫妻,共度一生,你肯不肯?” 裴獗依旧面色无波。 “阿舅……” 敖七声音越来越小。 他知道裴獗能猜出点什么。 “我只是不想娶,如此而已。” “小七。”裴獗的声音沉了几分,“我不干涉你的婚事。但有一点……” 他停顿,眼里溢出几分冷光来。 “你舅母,你得敬着。但凡让我知晓,你对她不敬……” 他慢慢起身走到敖七的面前,居高临下。 “我会早早送你回中京,娶妻生子。” 不敬两个字,他用得相当克制和隐忍。 没有说他肖想舅母,没有说他心怀不轨,却让敖七双颊赤红,羞愧难当。 “阿舅……我错了。” 敖七垂下头去,俯身揖拜。 “我不该喜欢冯十二娘,我是个畜生。阿舅怎么责我罚我,都没有关系……” 又微微抬头,看着裴獗。 “敢问阿舅,此生可有情难自禁时?难以自控,无法忘怀。这份情意,在旁人看来或许大逆不道、龌龊不堪,但莪只是喜欢她,在阿舅喜欢她以前就喜欢她了,这有什么错呢?我不愿这样,但忍不住,就是想她想她想她……” 裴獗沉下脸,一脚朝他踹过去。 敖七没有躲闪,活生生受他一脚,跪趴在地上,慢慢抬起头。 “阿舅早就知情的,是不是?” 他看着眼前高大的长辈,从小就敬重的长辈,好似拼尽了力气,才笑了一声。 “我所负疚,是阿舅的疼爱。阿舅早知外甥痴心妄想,仍由我留在她身边,就凭这份自信和大度,也不是我一个毛头小子可以比肩的……” 跪地一拜,敖七又颤声道: “这才是家里逼我赶紧成婚的原因。他们以为只要我娶了那个崔四娘子,从此就会收心,可阿舅知道的,喜欢一个人便是喜欢了,怎会因为另娶他人就收心呢?得不到的,只会让人更疯狂……” 裴獗默然不语,与他静望。 死寂一样的沉默过后,敖七缓缓吐出一口气。 “昨天以前,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不就是娶妻吗?不是她,娶谁都一样。只要我娶了,你们就都可以放心了。皆大欢喜,何乐不为?可我昨天在鸣泉镇看到她,看到她以一己之力对抗全族,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阿舅,我的一生也是一生,我可以得不到所爱,但我不该委曲求全……” 他喉头哽咽着,双目赤红。 “勉强自己,也害了崔家娘子,此乃小人。” 他的头又垂了下去。 “冯蕴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破坏你们。可不可以,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不要给我塞一个不爱的人在身边,这不能安慰我,只会让我更痛苦……” 他望着裴獗,轻轻撇了一下嘴。 就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跟在阿舅身后奔跑的小孩子。 “此生不得所爱,已足够惩罚我了,阿舅,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请阿舅成全……” 他以额叩地,久久拜下。 裴獗没有说话,在风中站立片刻,慢慢弯腰扯住敖七的肩膀。 “起来。” 敖七跪得久了,双腿发麻,刚站起又跪了下去。 裴獗皱眉,用力将他扯起来,冷冷看着他。 “跪在地上拒婚,还想做大丈夫?” 敖七愣了愣,恍悟阿舅话里的意思,目光里流露出喜悦,“多谢阿舅!” 裴獗道:“随我去校场。” 说罢丢开他,就走在前面。 敖七踉跄两步站稳,双腿麻木地跟上去。 “阿舅,这个时辰去校场干什么?” 裴獗头也不回,“你若打得过我,我便帮你劝服父母。” 敖七:…… 廊下的阴影里,敖政怅然而立。 看着一瘸一拐跟在裴獗后面的儿子,老眼发红。 谁都有过少年时…… 鲜衣怒马,年少轻狂。 可总有一天会长大,这些热血的、荒唐的、可笑的情愫都会被岁月冲淡,不留痕迹。 要不是孽子恋上的是冯十二娘,换成别的女子,不管门第家世,拼着跟他母亲大闹一场,他也会成全…… 唉! 可惜。 第233章 遗毒作祟 裴獗浑身是汗地回到大营,这才知道冯蕴来找过他。 左仲道:“将军可要去看看?” 钱三牛现在整天都跟在裴獗的身边,闻声道:“天不早了,将军也累了。不如先歇着,小的过去问问夫人,是有何事?” 裴獗:“不用。” 冯蕴对他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人既然来了,一定是有要事。 他快马到春酲馆,冯蕴院子里的人都睡了,值夜的叶闯看到他突然影子似的翻墙进来,吓得拔刀。 “将军?”叶闯松开抚刀的手,吁一口气。 “您怎么……” 他指了指门的方向,又指了指墙。 有门不走,搞得像个奸夫似的。这合适吗? “图个方便。”裴獗说着,看一眼夜风中安静的小院,“夫人找我做甚?” 叶闯挠了挠脑袋,“好像是为了韦铮的事情?” 对此,他是一知半解的。 冯蕴的事情一般都交代给葛广和葛义等部曲,对他,多少还是隔了一层,不好直接使唤。 “韦铮?”裴獗冷眸微凝。 叶闯思忖着道:“韦铮身边的长随庞贵来了,好像说韦府的骆姬要小产了?庞贵见不着主子……说是被太后殿下留宿在翠屿……这……嘿嘿,属下也说不清……” 他笑了笑:“韦司主跟咱们夫人,何时这般亲厚了……不如将军去问夫人?” 裴獗示意他退下,走向房门。 冯蕴房里有仆女守夜,但有裴獗的侍卫营在,她对此并无要求,总让她们都下去安心睡觉。 可大满和小满总会轮换守夜。 这会子,大满就睡在外屋。 打個地铺,盖床被子,和衣就睡。 听到轻声叩门,大满睁开眼,“谁?” 裴獗:“我。” 大满激灵灵一下坐起来,披衣出去。 “将军来了……” 裴獗没有说话,从她身侧错过,径直往内室走。 大满静静回头看着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垂下眼,默默躺回去,用被子盖住自己,阖上眼睛,却不敢入眠。 一会要是屋里传水,她得下去安排。 这是仆女的职责。 无论打霜落雪,天晴下雨。 仆便是仆,主便是主。 打娘胎里的低贱,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她要能像小满一样无忧无虑,也好。 可她偏生流着和冯蕴一样的血…… 她是冯蕴的妹妹啊。 老天爷,让她如何不胡思乱想? 大满捂在被子里默默流泪,默默地想: “答应过我的,一定要做到……” - 裴獗脚步很轻。 房里的灯,早就熄灭了,他停了片刻,双眼适应了黑暗,这才走过去撩开帐幔。 冯蕴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暖手炉,秀眉微蹙,一张脸烤得滚烫,额际的头发都汗湿了。 在磨牙。 她睡得并不安稳。 裴獗探手过去,轻手轻脚将手炉拿开。 “嗯……” 冯蕴不知梦到了什么,声音里好似透着委屈,一把拉回手炉,就像有人抢她的心爱之物,抱回被窝便贴上去,发出一串细碎的呜咽。 裴獗喉咙发干,静立片刻,起身去净房。 天寒地冻,里头没有热水,他也没有唤人侍候,就着冷水冲洗一下身子,披衣回来。 被窝里很暖和,但他身子冷,便没有贴过去,捞起被子一角搭在腰上,离冯蕴有一段距离。 然而,冯蕴睡觉很不老实,迷迷糊糊地卷过来,一下就把他身上的被子拉走了。 裴獗:……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呼吸。 是睡着了。 他一动不动。 冯蕴的身子让手炉烤得滚烫,被子盖得太厚并不舒服,反复地辗转两下,嘴里发出湿漉漉的哼声。 “…坏东西……不是人……” 梦里都在骂人。 可明明是生气的话,声线却很轻软,在暗夜里,带着蚀骨销魂的颤声,令人焦渴难耐。 裴獗侧过身子吻一下她的脸颊,哑声问: “蕴娘骂谁?” 她睡着了居然会接话。 “……狗男人。” “嗯?哪个?” “裴狗。” “骂他做甚?” “狗……”她嘤咛,“嗯吃不着……吃不着……” 裴獗:…… 这妇人到底做的是什么梦? 模糊中,竟似低低抽泣,很是混乱…… 这勾人的声音。 裴獗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冰冷的触感,她舒服得软软叹声,整个人朝他滚了过来。 裴獗让她撞得闷哼一声,她却委屈了。好似不耐他身上的寒意,哆嗦着裹住被子往他怀里拱。 裴獗一把将人揽住。 女子肌肤柔腻如玉,隔着衣料,也难免令人腰麻骨软。 “蕴娘?” 暗夜无声,呼吸交缠。 裴獗缓慢地摩挲那一头青丝乌发,哪里还是传闻中残忍暴戾的阎王将军,分明是最会怜香惜玉的闺中儿郎…… 冯蕴安静了片刻,突然轻唔一声,皱着眉头掀开被子,捉住裴獗的手。 裴獗以为她醒了,捉一缕发丝拂到颈后,“蕴娘?” 冯蕴没有回答,磨了两下牙,小脸贴到他的掌心,温柔地蹭了蹭,张嘴便吸他指头。 裴獗倒吸一口冷气。 “腰腰。” 冯蕴并没有醒来。 她很是认真地闭着眼睛,轻轻地咬住他,以舌相抵,慢慢地吃,像个孩子。 “松开。腰腰。” 他低哄着,声线低沉蛊惑。 怀里的人没有声音,腿却搭上来了,盘在他腰上,贴得更近,好像吃到了什么山珍美味,细密地收缩,不轻不重地裹他。 裴獗的手掌很大,比她大了太多,两只小手攀上来,更显他骨节突出,充满力量。他指腹有明显的茧子,她不嫌,很是喜欢地反复用细嫩的肌肤去摩挲那粗粝,挠痒一般,摩擦的力道不大,却几乎要了裴獗的命。 他咬牙,深深吸气。 大手拿惯刀枪,从不知这样敏感,不知从哪个指节滋生的痒意,钻入骨子里,浑身血脉偾张全冲下腹,几乎要膨胀到炸裂开来…… 她竟似贪吃得很,不肯松开不肯放,缠上来便在他身上磨蹭,愣是将裴獗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弄得生生狰狞。 “醒着?” “……” “冯蕴!” “……” 暗夜无声。 细微的摩擦声响,平添旖旎。 裴獗旷了几日,早就有些难挨,要不是顾惜她身子娇,也不会拉着敖七去校场上狠狠地出了一口燥气,顺便把他爆打了一顿。 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念想,在凝视她双颊潮红,小嘴翕张,一副不堪承受的娇样儿,哪还忍得住?他强行拉回手,反客为主地倾压下去,低头看她的眼睛。 “别……别闹了……”冯蕴闭着眼睛喃喃,“让我睡会。” 裴獗眉头微蹙,头慢慢低下。 没有吻,却似要吻。 鼻尖相贴,唇相近,若有似无地挨蹭,她轻轻嘤咛,难耐地抱住他,轻易便弄得他情难自禁。 裴獗双眼红透了,气息粗沉。 满脑子都是与她密不可分的交缠,猫爪子一样挠在心上。 他憋得难受,恨不得弄死她。 她却真睡着了,浑然不觉猛虎下山怒剑直指,更不知男人如何的躁动难熬…… 察觉到他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她便满意地叹一口气,寻个舒服的位置靠上去,整个人放松下来,片刻便传来悠长的呼吸…… 裴獗眼眸发黑。 内心暴戾得如一头猛兽,沸腾的血液在身子里乱窜,可面对睡得香甜的妻子,他却不得宣泄—— 得问问濮阳九,梦里发癫,是不是遗毒作祟? - 翌日,冯蕴睡到天亮才起。 明明装着一肚子的心事,她发现自己竟然睡得很好,下半夜连梦都没有做,就一觉到天明。 果然是皮糙肉厚了吗? 大满和小满来侍候她洗漱,都说她面色不错。 冯蕴瞧着外头的天色,“大晴天呢。” 大满迟疑道:“将军昨夜来过,天不亮就走了。” 冯蕴疑惑地道:“是吗?” 她摸了摸脖子,“难怪呢。我说梦见了他。” 小满:“女郎这几日磨牙厉害,常说梦话。” 冯蕴耳根微微一热,垂下眸故作镇定地饮茶。 大满瞧一眼,瞪小满。 “还不快为女郎备膳,就你话多。” 小满吐个舌头,笑嘻嘻地出去了。 早食后,葛广来报。 “昨夜庞贵来过,夫人睡下,便没有惊扰。” 冯蕴看他表情,“怎么说?” 葛广本来是个沉稳的性子,可说到这事,眉目竟隐隐露出些笑意,“庞贵说,他差点祭了天。好在有夫人的教导,这才侥幸活得命来。” 冯蕴微笑,“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葛广道:“夫人叫他要大声呼喊,让更多的人听到。果然,他那一喊,人人都知道韦司主在翠屿,知道韦家出事了,那李太后也是要脸的,再不好拘着人不放……” 冯蕴轻笑。 她让庞贵大喊,是笃定李桑若不会要韦铮的性命。 为了让李桑若更丢脸罢了。 大半夜的,将年轻的缇骑司司主留在翠屿,做什么?本来她选些年轻貌美的男子在御前就已经招人闲话了。再不要脸,也得放人。 只是…… 她皱眉,“李太后留韦铮在行宫做甚?” 葛广沉吟,“这个……庞贵没有细说。只道,这次多谢夫人,还说韦司主回头会登门拜谢。” 拜谢就不必了。 只要韦铮不怪她乱传小产的消息就好…… 其实,她也有赌的成分。 搬出骆月,能不能能叫得动韦铮,她原本是不敢确定的。 这一想,她觉得骆月那一套对男人潜移默化的渗透,还真有奇效,不然韦铮这样的人,如何能驯服? 好本事的。 冯蕴思忖一下,“继续盯着,看看能不能从庞贵那边得到点风声。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寻常……” 葛广应诺下去。 明日和议就要开始了,冯蕴原计划去鸣泉镇晾一晾冯家人,给他们添点堵的。 不料刚准备出门,濮阳漪就找上门来。 这位平县君主,根本不等冯蕴出门去迎,就大剌剌自己进来了。 “这春酲馆真是个好地方,我瞧着比翠屿行宫舒服许多,夫人好本事呢,在哪里都能过得这般舒坦……” 冯蕴朝她行了一礼。 “县君饶了我吧。这玩笑可开不得,传到太后耳朵里,那我可是死罪。”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得煞有介事。 “这房子也不是我的,是我兄长以前在信州置办,算不得我的本事……” 濮阳漪怔一下,眼里闪过一抹笑光。 “我常觉得,你是个神人。很不一般。” 冯蕴微笑,“县君过誉了,里面请吧?” 她行礼相迎,濮阳漪却似笑非笑,一动不动地看过来。 “我今日来,是奉了太后殿下的差事。” 冯蕴:“我记得县君上次到安渡找我,也是如此。” 让她一说,濮阳漪便笑了起来。 “太后要召夫人去翠屿。” 冯蕴看她一眼,“冯氏女何其有幸,得太后赏识,还要县君亲自来传话?” “我帮你拒了。”濮阳漪挑眉莞尔,颇有一点示好的意思,“夫人怎么谢我?” 第234章 召来祸事 李桑若召见,自然不会有好事。 但得知她要来信州那天,冯蕴就做好了见面的打算,今日不见,早晚也会见。 她不是意外,而是好奇。 “县君怎么帮我拒的?” 李桑若不是那么容易“婉拒”的人。 濮阳漪神态慵懒,“我说以太后之尊,到信州次日,不召朝臣,却急急召见将军夫人,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太后殿下,还是好面子的人。” 好面子?但不要脸。 冯蕴似笑非笑,“所以,县君是来替太后探我虚实的?” 濮阳漪沉吟一下点点头。 “也可以这么说。因公办差而来,不知夫人愿不愿意款待?” 冯蕴端端正正朝她行了一礼。 “有请县君。” 濮阳漪笑眯了眼睛,“这样可没什么诚意。” 就知这些贵女吃饱没事干,喜爱刁钻。冯蕴笑道:“那县君要我如何?” “我想想啊……”濮阳漪捏着下巴睨着她,突然眼睛发亮,“不如你带我去议馆?听说那鸣龙泉这两日已热闹起来……” 冯蕴忍不住笑。 果然是京中贵女无忧事。 天大的事情落下来,无非“热闹”二字。 和议期间,信州成了一个特殊的所在。无论是晋国人、还是齐国人,从外地进入信州都需要有官府颁发的通关文牒,才能通行。 如果要去鸣泉镇,还得经北雍军所设关卡,接受盘查。 这对濮阳漪来说,都是新鲜的事。 一路上她说得兴起,问东问西,很是爽直。冯蕴微笑应对,为她备茶备水看瓜果。 车行中途,她才委婉地问起昨夜翠屿的事情。 “连你都听说了?”濮阳漪扬了扬眉。 对李桑若那点私事,她没什么兴致。出自皇室,看多了这些蝇营狗苟,比李桑若更离谱的事都有,她见怪不怪。 “宋寿安也好,韦铮也好,无非图个新鲜。”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忽而一笑,情有所指地道:“今夜太后要在翠屿行宫设宴,招待众臣。夫人啦,你可得把大将军看牢了。” 原来每個人都知道李桑若想要裴獗吗? 今夜。 翠屿行宫。 冯蕴笑了下,“随他去。” 濮阳漪扬了扬眉,“这样洒脱?” 冯蕴:“天下男儿,又不止他一个。” “哈哈。”濮阳漪就喜欢跟她“臭味相投”的这种感觉。 “夫人说得极是。这个不行换一个,一棵树上吊死的,就是该死的傻鬼。我那个太后舅母,要有你一半通透,大抵也不会变得如此疯魔。” 两人说说笑笑就到了鸣泉镇。 入镇时,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兵在设卡拦路。过往行人纷纷停下,车辆也都靠在一侧排队查验。 冯蕴马车过来,只撩帘看了一眼,关卡的士兵就放了行。 几个挑夫不服气,大声嚷嚷。 “不是说一律停靠盘查吗?怎么那辆车不查呀?” 士兵道:“那是我们将军夫人。” 扑哧!濮阳漪瞥一眼冯蕴淡然的脸,学着那士兵的语气。 “将军夫人好生威风的,我们哪里敢去盘查?便是将军来了,也只能扛回被窝里去查。” “不正经。”冯蕴被她逗乐了,“过了这个关,前面就是鸣泉镇了,县君可要下去走走?” 濮阳漪来了兴致,“好呀。” 从冯蕴的几家店面营生开始,商贾们也都涌入了鸣泉镇,甚至有外地客商想方设法拿到通关文牒到信州行商。 冯蕴那几间空置的店面早就租出去了,丛文田又带着一群匠人夜以继日地加紧在附近修建一些简易的木结构店铺。 材料现成,有图样参考,搭建起来极快,几天工夫,便扩宽了许多,俨然成了冯蕴构想中的一条小街。 租不到店铺的商家,要么等着,要去了鸣泉镇老街。买屋的买屋,置地的置地,房价水涨船高,跟风的人多了。一天一个价,见风狂涨。 就连鸣泉镇本地的百姓都没有想到,原本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突然会有一天,变得金贵起来。甚至有人说,将来的鸣泉镇,会寸土寸金,可比京都…… 那些卖地卖房外出求生的人,肠子都悔青了。 冯家一行人是从竹河渡口进入鸣泉镇的。 冯敬廷去议馆,陈夫人便带着冯莹、冯梁、冯贞,在议馆门外下了马车,领着一群家仆浩浩荡荡往街子走。 “夫人,我闻到咱们玉堂春的煎饼味了,真香。” 仆妇兴高采烈地说着。 冯贞也高兴起来,指着街子那头。 “娘,快看那边,有卖红果果的。” 冯贞说得“红果果”是冯蕴食肆前插在草把上的糖葫芦。这是她按照阿母书上记载让人做出来的,不仅在鸣泉镇是头一份,在这天底下大概都是头一份的。 糖葫芦最吸引小孩子,冯贞和冯梁不由分说便拉母亲和姐姐,要过去拿。 陈夫人和冯莹的目光,却盯着那块招牌。 “长门食肆。” 看着兴奋的孩子,陈夫人淡淡斥道。 “眼子浅的东西。” 骂完孩子,她又挺了挺脊背,“你们那长姐,以前没瞧出来,她还有这本事?” “还不是有大将军在背后撑腰?”仆妇见陈夫人不高兴,又腻着脸笑,“就算十二娘把铺子开到天边,那也是冯家的产业。还得是夫人您说了算。” 陈夫人哼了哼,没说话。 冯莹却是皱眉,看她一眼。 “胡媪。这是鸣泉镇,要慎言,不要给冯家召来祸事。” 胡媪嘴巴一撇。 “十三娘就是太过仁善。”胡媪是陈夫人的陪嫁,在府里很得脸的,心眼里不待见冯蕴,又惯会见风使舵,讨主子欢心。 见陈夫人不说话,又道: “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只要十二娘还是冯家的女儿,不管她把名字改成长门还是短门,那就还是姓冯的。夫人是她的嫡母,也是冯家的主母,难不成冯家的产业,夫人做不得主了?” 冯莹眼眶发红,“我不是说母亲做不得主,我是说……咱们要顾及长姊的名声,不要跟她惹来麻烦。” 仆妇老脸一抽,“十三娘啊,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纯善的。你退一步,人就进一步……” “好了。”陈夫人看冯莹垂下头去,瞪了胡媪一眼。 “轮得到你来教训小娘子?” 胡媪跟在陈夫人身边一辈子,自然明白夫人要听什么,到什么时候又该闭嘴。 “都怪仆妇多嘴!” 她轻轻在嘴角一扇,略带尖酸的小声道:“仆妇只是看不过去,十三娘这性子太软了,人善被人欺啊……” 陈夫人微阖着眼。 “她还小,再年长些,就明白了。” 她端着主母的派头,看了冯莹一眼,藏住心头的火,带着儿女走到糖葫芦面前。 这个时代的糖是金贵物,糖葫芦就更不用说了。那草木桩子前站着个伙计,专门迎客的,小心翼翼地看守着它。 冯梁上来就指糖葫芦。 “这个,这个,我要,全给我。” 冯贞急得直跳。 “我也要,我也要。” 伙计看他们衣裳华丽,很是客气地行了一礼。 “回小郎君,小女郎,这不是卖的……支在这里,就图个喜气和揽客。” 说罢笑盈盈地指了指食肆。 “各位客官要用饭,里面请。” 陈夫人一听不高兴,沉着脸道: “谁说要买了?” 伙计尴尬地笑了笑,以为是自己误会,连忙拱手致歉。不料,陈夫人沉着脸便道: “胡媪,去拿两串下来给十郎。” 胡媪应声,笑着要取。 那伙计一看不对,变了脸色,伸手便上前去拦。 “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要抢劫不成?” “抢?”胡媪长了一张刻薄脸,颧骨高,声音细,仗着陈夫人的势,嗓门还大。 “冯家自己的东西,拿了便拿了,主母跟前,轮得到你一个贱奴说三道四?” 伙计是后面招募的,不认识陈夫人几个,气得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疯子?南掌柜,南掌柜的,有人抢劫!” “小贱奴,给你脸了。” 胡媪说着,双手用力推一把那个瘦弱的伙计,便去取糖葫芦。 因为是非卖物,草桩子打得高,她需要踮脚才够得着,手伸出去,好不容易要取到了,草木桩子却被人拿走了。 “哪个天杀的……” 胡媪话说一半,看到温行溯那张清俊冷肃的脸,舌头打结。 “原来是,是大郎君。” 第235章 怒而打脸 温行溯瞪一眼,那仆妇便懦懦站去一旁,低头不语。 温行溯问陈氏,“阿母,你这是做什么?” 陈夫人被儿子厉色地看着,脸上挂不住,表情难看地重重哼声。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温洄,见到亲娘,你不行礼不问安,大声质问,你是要做什么?” 温行溯姓温名洄,行溯是小字。 这是他亲爹生前取的。 改嫁冯府的时候,陈夫人问他多次要不要改姓更名,温行溯不肯。从此,陈夫人便很少叫他的名。 她不爱提,旁人也就渐渐叫得少了。 温行溯长身玉立,将手上的草木桩子递给伙计,撩一下衣摆,毕恭毕敬地弯着腰,朝陈夫人揖礼。 “儿子见过阿母。” 不等陈夫人说话,他目光抬起,落在她挂在手腕的佛珠上。 “阿母既然信佛,就该说善言,行善事,敬畏因果。” “你说什么?”陈夫人没想到初到鸣泉镇,就让儿子给怼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我到自己家门口拿两串吃食,这叫行恶事,种恶果?谁把你教得这么没规矩的?” 温行溯直起身子,淡淡道: “阿母,这是阿蕴的店铺。不问自取,是为盗。” 陈夫人气得火气冲天。 “阿蕴的店铺?阿蕴哪里来的店铺?她姓冯,她整个人都是冯家的。” 温行溯眉头蹙起一团。 “阿蕴嫁人了。” 陈夫人咬紧牙关,脸色发青。 “不问父母私定终身,她还有脸了?” “阿母!”温行溯很清楚当初冯蕴是怎么被他们送入北雍军营的,闻声脸色有些难看,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夫人。 “人在做,天在看。” 陈夫人冷笑,上下打量着儿子。 “真是我的好儿子,胳膊肘儿都会往外拐了。我就说嘛,好端端的有家不回,原来是让小狐狸精吃了脑子……” 温行溯变了脸,“阿母!” “阿母!”冯莹也拉了拉陈夫人,示意她不要在大街上动肝火。 “你就当玉堂春,给长姊做了嫁妆吧,陪嫁给了长姊,那就是长姊的东西……” “她的东西?我看你这脑子也坏掉了!” 陈夫人正是听说冯蕴把铺子开到鸣泉镇,生意也越做越大,今儿才特地跟过来看看的。 她出身世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些身外物,她原本没那么看重。 可嫁入冯家后,因她不善经营,冯家幺房分到的那些产业,让她打理得越来越缩水,手上常常周转不开。 尤其这次回台城,因为冯敬廷的事情需要打点,处处捉襟见肘,在长房妯娌前面抬不起头来,这才有些着急。 和议后,安渡郡置办的那些家当,她肯定是要拿回来的。 怎么能便宜了冯蕴? 可她没想到,热乎的没吃到一口,儿子女儿都来跟她作对。 于是,她对冯莹也没什么好气。 “你做什么好人?你念着姊妹情分,她念着你吗?前几日,不还勾搭你男人……” “阿母!” 冯莹涨红了脸。 她并不想别人觉得她是萧三不喜欢的人。可她这个娘,生怕她不够委屈,非得说出来丢她的脸。 冯莹面红耳赤。 转個眼,就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似笑非笑,目光晦暗地看着他们。 “长姊?” 听到她的声音,人群纷纷回头。 冯蕴眼色淡淡地站在那里,旁边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平原县君,灿若春光的脸,眉开眼笑。 温行溯生怕冯蕴和母亲当面冲撞起来,迎上来便要拉她。 “腰腰,我们里面说话……” 濮阳漪对冯家的事不感兴趣,但看到如此男色,还是不免有些惊艳。长身清贵,内敛儒雅,不是耀眼夺目的光,却淡泊而温润,恰到好处撞在心上。 她小声问冯蕴。 “这便是夫人的大兄?” 冯蕴笑道:“正是。” 又对温行溯道:“这位是平原县君。” 温行溯客气地朝濮阳漪行礼,“不知县君驾到,温某鲁莽了。” 濮阳漪早听过温行溯大名,乍然相见,很是意外,“原不知温将军如此年轻俊雅?” 她性子直,是个藏不出话的人,平常在长公主府里也肆意惯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 温行溯却是听得尴尬,垂眸谢过,“县君过誉,温某愧不敢当。” 濮阳漪低笑,见冯氏那一家子黑着脸站在那里,知道冯蕴要处理家事,转头四处张望着,突然露出一抹惊讶。 “那边就是议馆?” 冯蕴道:“县君可要去看看?” 濮阳漪点头,“要的要的。我正有此意。那你们说话,我四处走走?” 冯蕴微笑应声。 在短短时间内修出这样一座议馆,虽然是举两国之力,但其中的功劳,就算是冯蕴想要谦虚,只怕工匠们都不允许。 此中确实运用了很多巧思,才能让简单的结构,显出如此的大气恢宏。 濮阳漪是当真被议馆的建筑震惊着了,带着几个仆从便离去。 冯蕴看着欲言又止的温行溯,望一眼陈夫人几个,唇角扬起冷笑。 “她又为难你了?” 温行溯叹气,“是我不争气。” 冯蕴沉默。 陈夫人再不是,都是温行溯的亲生母亲,所以,她很少在温行溯面前说她和冯莹的坏话。 陈夫人对温行溯的情感,也是有些复杂的。 前夫留下的孩子,说她不在意吧,管束得又比谁都严厉,就冯蕴打小看见的,温行溯比京中的世家子弟,都要辛苦,不然也不会学出个文武全才。 而这些,除了温家的家世祖训,其实也有陈氏严厉逼迫的功劳。 要说她在意吧,她对温行溯,又远不如对冯莹、冯梁和冯贞三姐弟来得关怀。 尤其是冯梁和冯贞两个小的,更是被陈氏惯得无法无天,宠成了心肝宝贝…… 温行溯的纠结,冯蕴体谅。 “大兄往我身上推便是……”又笑一声,“无论他们说你什么,你就说,是我逼你的。” 温行溯看她一眼,温声苦笑,“我堂堂男儿,这都受不住么?要往你一个女子身上推?” 冯蕴不说话,沉着脸走向食肆。 这个时候南葵和柴缨等人都出来了,还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也围在左右看热闹。 “长姊。” 冯莹看着她沉着脸走近,率先下矮桩,朝冯蕴温柔行礼,目光里隐隐有着对她的担忧。 “好久不见,你在那边过得可好?” 冯蕴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张脸。 隔了一世,不得不说,竟然有一种陌生感。 前世在她死前,冯莹早已不是十几岁时的纯善模样,她变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陈夫人。尖利、阴毒,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肮脏的血…… 但这个时候的冯莹,还是跟后来有些不同的。 一朵清纯小白花,纤弱甜美,不染尘埃,说话声音细,谦虚低调,从不张扬,话里话外都是为别人着想…… 在台城时,冯蕴和孔云娥每次被人欺负,最后出来替她们求情的,都是冯莹。 好像所有人,包括萧榕都想要保护冯莹。她们欺负冯蕴,除了萧三的缘故,便是为了给单纯善良的冯莹出头…… 即使是上辈子的冯蕴,最初恨的也是陈夫人。要不是后来惨死齐宫,大概也看不出这张温柔善意的面孔下,会有那样多的算计。 如果说李桑若是个狠戾无耻的狂妄女人,那冯莹还真是恶毒得有些返璞归真,恰到好处地诠释了阴险的至高境界。 “长姊?” 冯莹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脸上是陌生而锐利的审视,身上的平静从容,带着一种无形中的咄咄逼人,好像会把她洞穿。 “听阿父说,你把玉堂春的吃食,都搬到鸣泉镇来了?我和阿母过来看看……” 冯莹让她看得心惊肉跳,笑着示好,表情很是甜美。 “闻着这熟悉的味道,阿贞和阿梁就馋得不行了,想要讨长姊店里的吃食,闹了个误会。” 呵。 短短几句话,就笑着把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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