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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有裴獗的兵马留守,以做后援。 “大将军奇袭并州,本是一步好棋,岂料,虎贲和龙骥军,无视大将军令,以粮草不足为由,迟迟不肯发兵来援……” 大将军领晋国兵马,虎贲和龙骥两军虽然不是裴獗的直系,但也要听大将军军令行事。 这个节骨眼上,两军故意拖延,无疑是将北雍军推入火坑。 这是贺洽怎么都想不通的事情。 “我和老窦猜想,会不会是朝中有人作怪?” 又道:“可我们猜来猜去,也想不出是何人如此大胆……” 贺洽常年在军中,对朝中的事情并不知情,在他的眼里,大将军有从龙之功,对李家来说,那是莫大的恩情,丞相李宗训是万万不会从中作梗的。 “那便是虎贲和龙骥的领兵有了异心?可不听大将军令,朝廷是要治罪的!何况得罪将军,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冯蕴来前,并不知道形势这么严峻。 她从金戈嘴里听来的,包括前世的经验,只知眼下北雍军大营里的三位将军,和萧呈勾结,有可能会背刺裴獗,没有想到李宗训的动作会这么快。 前世李宗训对裴獗是千般万般地示好,甚至不顾女儿名声,那般笼络…… 这些变化,难道是因为她的改变带来的? 冯蕴迟疑着问:“你们可有想出对策?” 贺洽捋须而叹,道:“我和老窦必将死守安渡和万宁,以使将军背后坚实,不会腹背受敌……” 冯蕴点头,“如此正好。” 又问贺洽一句:“将军可有消息传来?” 贺洽摇摇头:“正因没有,我心下才会慌乱。” 说到这里,他突然撩起眼帘,安抚冯蕴道:“女郎不必害怕,将军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岂会在并州翻船,你且安心吧……” 顿了顿,他又犹豫地道:“即使当真有個万一。将军也早为女郎想好了退路,贺某会为女郎大开方便之门,容女郎自去。” 冯蕴一怔,“这是将军说的?” 贺洽有些犹豫,“将军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对女郎说这些丧气话。” 冯蕴微微怔愕。 那天裴獗其实回安渡城了。 还带着她在马背上荒唐了那么久,也亲自把她送回的将军府。 可是,他从来没有提过一句。 难道那时,裴獗便预料到这场战争的凶险? 冯蕴问:“今日过来,是想找询问贺君,可否给我一张路引或是腰牌,容我自去信州……” 贺洽额头青筋突突一下。 “女郎要做什么?” 冯蕴道:“此战关乎生死。久不得将军回音,我不放心。” 贺洽看她严肃的模样,感动不已。 至情至性的女郎啊,怪不得将军为她着想。 这种时候,不惧凶险赶去前线的女子,不可多得了。 冯蕴看他激动的样子,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但也不想解释。 她确实关心战局,确实很怕裴獗吃败仗,很怕萧呈和冯莹太过得意…… 一旦想到会有这种可能,她就觉得自己白白重生了,以至坐立不安,每一刻都好像在烈火中煎熬。 “唉!”贺洽长长一叹,“女郎可想好了?” 冯蕴起身,朝他行礼。 “有劳贺君。” 贺洽眯起眼睛,叹气道:“三日后,有送粮的辎重队伍前往信州,女郎想去,贺某可安排随行,这样也可保障沿途安全。” 冯蕴大喜,再次深深一揖。 “多谢贺君。” - 不明白并州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冯蕴是无法安心的。 可是听说她要前往信州,长门庄里的人,当即有了危机感。 韩阿婆更是第一个反对。 她抱着冯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 “十二娘重义,阿婆都晓得。可那打仗是男子的事情,十二娘去了又有何用?” 冯蕴微笑着温柔地安慰。 “阿婆,我只是去信州,那里没有打仗,有北雍军守着。” 阿婆吸鼻子,抹眼泪,嗔怪地看她,“不要以为老仆眼瞎耳聋,什么都不知情。信州危险着呢,齐军混到百姓里,三天两头刺杀晋军。没有打仗,可比打仗还危险……” 冯蕴哭笑不得。 没想到阿婆每天在园子里侍弄庄稼,也能知道这么多…… 可见消息的传播有多迅速。 “都是那些人瞎说的。”冯蕴回头看叶闯,“你说是不是,叶侍卫?” 叶闯当然也不愿意女郎涉险。 可他做不了冯蕴的主啊! “女郎说得是。” 叶闯硬着头皮笑应,却惹来韩阿婆更大的哭声。 “苍天啦,这作的是什么孽哦,打来打去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老百姓要安安稳稳活命,为何就这么难啊……不要打了啊……该停战啦!快活不下去了啊。” 韩阿婆哭得撕心裂肺,那悲痛的模样令人动容。 身逢乱世,百姓没得选择,搅裹其间的人更没得选…… 要选也只能选,死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冯蕴哄了韩阿婆片刻,便让环儿和佩儿把她带下去休息,然后便开始准备行程。 辎重队出发去信州,还有三日。 战时最缺的是伤药,上次让敖七带去的有点少,她拿了姚大夫的方子给葛广,在京城带回来一些药材,却只是杯水车薪。 冯蕴准备利用三天的时间,找尽可能多的药带去信州…… 然而,外伤所用的药材,到处都缺。 安渡找遍了,又派人到万宁,甚至到更远的玉浦郡去,一是买不到,二是要价太贵,这么收下来,她大概要倾家荡产…… 次日晌午,向忠来了。 他独自一人来的,找姚大夫给世子拿药。 驾着一辆牛车驶到姚家门口,等车子掀开一看,车厢里是大箱小箱的药材,打包得齐齐整整,用上好的香樟木箱保存着,金贵得很。 姚大夫一看,便双眼放光。 “里君正缺这些药材,不知淳于世子如何售卖?” “公子不卖的。”向忠憨憨地笑道:“可暂借给冯姬。” 姚大夫一听,眼皮跳了跳,心里直唤阿弥陀佛。 看来那位尊贵的云川世子说的都是实话。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个女子,大抵正是冯姬。当一个郎君只对一个女郎才有起勃之力,那就栽在她的手上了。 如果这个女郎还不属于他…… 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姚大夫唏嘘一回,只为云川世子悲苦了一瞬,就笑吟吟让汪氏去通知冯蕴。 “向公公里面坐。” 冯蕴得到消息,如同被馅饼砸中,好久才回过神来。 当即不客气的收下,再给向忠出示了一张借条,托她交给淳于焰,然后发动整个庄子的力量来制药。 姬妾、仆女、杂役,甚至把孙云娥都叫过来了,一起帮着姚大夫处理药材,煎、炒、切、碾,把堆积的药材变成了一瓶瓶的伤药…… 三天时间很赶。 好在长门庄里都受冯蕴指派。 人心齐,泰山移,速度极快…… 任汝德得到消息,在茶寮里默默提笔。 “冯氏忧夫,令全庄上下赶制伤药,欲亲自送往阵前。” 第122章 离别安渡 冯蕴正在整理行囊,阿楼便捧着个账本进来了。 “女郎,伤药已入库一百二十五箱,还有余下的药材,姚大夫说,今夜加点赶制,明晨应该能出来。” 说罢他将账簿递到冯蕴的手上。 有这些日子购买药材的花费,农具坊的日产和收益,以及长门庄的开销和结余,都记得很是清晰。 上面的符号,有别于时下账房记账的方式。 这是冯蕴单独交给阿楼和邢大郎的。 眼下,阿楼也是半个先生了,在长门庄的授课时间里,会向其他庄里人传授女郎所教的记数和算学。这种数字简单好用,更为清晰,哪怕不识字的人,也很快就能掌握。 冯蕴粗粗看一眼,在账本上签個字,交给阿楼。 “等下我会让邢丙安排药品装车,慢慢运往石观县码头。” 阿楼对女郎的敬佩,全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其实他很想陪着女郎去信州。 就像以前一样,女郎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可眼下不行了。 身为长门庄大总管,他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手底下带了两个副管事,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不知从何时起,阿楼发现自己也成了顶顶重要的人物了。 可他最喜欢的还是给女郎驾车。 冯蕴看他盯着自己不动,微微抬眉。 “还有事?” “女郎。”阿楼的脸涨得通红,憋了许久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是不敢,是知道不该。 “小人会看好庄子的。女郎定要平安归来。” 冯蕴点头,“庄子里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按部就班,不要出岔子就行。” 阿楼道:“我会的。女郎,你要不要歇一会儿?” 这两天每个人都很累,都是熬夜顶着,冯蕴也不例外。 明儿天不亮就要出发,阿楼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很是心疼,冯蕴却是笑了。 “我不困。这会子精神好得很。” 去信州的东西都带齐了。 冯蕴的目光又落在抽屉里的那只风铃上。 那天曹开来送信,她把风铃和信一并交给了他。 可眼下一直等不到裴獗的消息,冯蕴不确定他有没有收到…… 她皱了皱眉,又从风铃上取下一只松果铃铛,放在随身的行囊里…… 阿楼看着她的举动。 “女郎……” 冯蕴没有回头,吩咐他道: “桌案上有张拜帖,送到将军府交给平原县君。” 房间里安静一下,阿楼应诺。 冯蕴抽不出时间来,让阿楼带了拜帖去将军府,请平原县君来花溪村,接一下阿左和阿右。 她在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在庄子里放着也就放着了,一旦她离开安渡,自然不放心。 本来敖家人就是想托付给濮阳漪,她只是顺理成章地把孩子交回去。 不料阿左和阿右得到消息,当场便掉了眼泪。 “舅母……”阿右抱住冯蕴的大腿,仰着小脑袋,眼泪在脸上流,却瘪着粉嘟嘟的小嘴,不说话。 这种长得好看又乖巧的小姑娘,对冯蕴来说杀伤力极大。 她受不得阿右的眼泪,赶紧将人抱起来坐在圆墩上,替她擦眼泪。 “哭什么?下次再来玩便是。” 阿右嘴巴扯了两下,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阿左眼巴巴地看着冯蕴,但不哭闹。 “下次我和阿右,就来不了了。” 父母不会再让他们出门。 阿右点点小脑袋,“舅母让阿舅来接我们吧……” 有阿舅来接,阿母会依着阿舅,阿父不肯也不行。 小家伙说得严肃,与平常那一副混世魔王的行径大为不同。 冯蕴笑道:“好,等见到你们阿舅,我定会告知。” 哄一哄孩子罢了,什么好听说什么。 阿右阿左却听得感动坏了。 一左一右抱住冯蕴的胳膊,依依不舍。 “舅母见到阿舅和阿兄,记得告诉他们,阿左和阿右很乖,没有顽皮,没有讨嫌……” “对!更没有吵着要跟舅母去信州……” 冯蕴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当然要说的,不止这些呢,还会说好多好多你们两个的乖巧……” 阿左的小脸略带羞涩,学不来妹妹那样对着冯蕴撒娇,而是咬了咬下唇,红着眼睛道: “等舅母回来,我和妹妹应是回中京去了。舅母不要操心我们,外面兵荒马乱,舅母长得好看,要小心被人抢了去……” 冯蕴想笑,眼角都弯了起来…… 不知为何又突然间想到了渠儿,悲怆涌上,再笑不出了。 阿左此刻那种不舍,委屈,又强迫自己像大人一样思考,不得不接受不得不从的结果,还要反过来安慰大人的模样,与她的渠儿何其相似…… 她抱了抱阿左,就像当初抱渠儿那样。 “好。我答应你。” “还有右右,还有右右。”阿右哭叽叽地在冯蕴身上擦眼泪,“我也很乖,不吵,听话……” “是是是,还有你。”冯蕴又反过来抱她。 小姑娘满意极了。 “舅母,等仗打完,你是不是就要嫁给阿舅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常常来找你。” 这么点的小姑娘,怎么就能琢磨这些事情呢? 冯蕴哭笑不得,“不嫁的。我就住在这个庄子里,以后你们来玩耍,我便接待你们。” 阿左和阿右听到她不肯嫁,都有些失望。 “阿舅好可怜。” “阿母说得很对,阿舅是大木头,大冰坨子,没有女郎要嫁他……舅母,你可怜可怜阿舅吧。” 冯蕴一个头两个大。 哄孩子真是比干活累多了。 幸而,不到晌午,濮阳漪的车驾就到了。 同她一起走下马车的,有崔稚。 上次不欢而散,冯蕴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看到崔四娘子眉头微蹙的模样,她猜又是濮阳漪硬拉过来的,不由好笑。 “县君,崔四娘子,有劳了。” 院子里一片忙碌,妇人们围在一起干活,成堆的药品往外搬,制药的仍在继续,看上去繁忙,却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濮阳漪看着这番景象,一脸佩服。 “冯姬好本事,竟搞到这样多药材,这些全都要制成药品的?” 冯蕴嗯一声,“带到信州去。” 濮阳漪是蜜水里泡大的,是活在这个时代最富裕阶层的人,对战争的认识和冯蕴不同。 可这一刻,看着各司其职蚂蚁般穿梭在简陋小院里的村里人,心里竟生出一种胀胀酸酸的情绪来。 她得做点什么。 濮阳漪想着,将头上的金钗和腕上的镯子取下,再想一下,又卸掉腰上的玉佩,一股脑塞到冯蕴的手上。 “冯姬大义,我出不了什么力,就凑点钱吧。” 冯蕴拿着看一眼,不客气地收下了。 “多谢平原县君。” 又回头告诉邢大郎。 “记上。这次出钱的,出力的,我都会在村里立碑亭,将他们的名字写上去。” 立碑亭,传万世,何人不想? 濮阳漪眼睛都亮了。 “等我回京,会禀报阿母,让京中贵女贵妇都出出力,顺便为冯姬请功。” 冯蕴笑着谢过。 两人有说有笑,那样的热情,让崔稚干站在身边很是局促,尤其阿左和阿右都看着,要是不做点什么,就要闹笑话了。 但她不像濮阳漪这样热爱华衣美服,饰品更没有她那么张扬,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便是手上的镯子,还是阿母在她及笄时赠送的,还有一只钗子,是敖夫人送的,她都舍不得。 于是左思右想,一张脸红透了。 “我身上没有带值钱的东西……” 冯蕴早看到了她的尬态,笑一下。 “崔四娘子有心,便是最好的支持。” 崔稚是李桑若的外甥女,但冯蕴惯常不搞迁怒,只要对方不主动招惹她,她便不会两样心看待。 崔稚扯了扯嘴角,不再多说什么。 冯蕴见濮阳漪东张西望,赶紧让小满把阿左和阿右的东西都打包出来,交给濮阳漪的仆从。 “眼下我抽不开身,就不招待二位贵客了。” 刚落地就撵客,濮阳漪没有见过这样横的。 要是别人,她非得跟人家大吵一架不可。 濮阳漪瞥冯蕴一眼,看她憔悴成这样,又原谅了她。 “你不用招呼我们,我就四处走走。不用管,我自便。” 冯蕴:…… 这个平原县君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第123章 楼船惊梦(双更) 八月下旬,一片秋风扫落叶。 花溪村的景象一天一变,与濮阳漪当初来的时候,又有不同。 阿左和阿右像两个机灵鬼似的,自告奋勇带着她去庄子闲逛,小家伙混得很熟,这边菜苗那边兔子,全有他们染指过的痕迹。 这一桩桩的,他们都显摆似的告诉濮阳漪。 濮阳漪心性好动,喜欢得不行。 尤其那青绿的菜地,看得她眼睛都直了。 “不如摘一些回去,晚上煮面片也好。” 阿左眼睛一瞪,连忙伸手阻止。 “不行,这是我舅母的江山。” 阿右也撇了撇嘴巴,很不情愿。 “不要打我舅母的江山。” 平原县君愣了愣,笑不可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崔稚听着孩子一口一个舅母叫得慌,心里便不时浮起离京前入宫去看太后,太后提到冯姬时的表情。 这哪里是她的江山? 冯蕴夺的是她们李家的江山啊。 勾走了裴獗的魂,连敖七都被她迷惑…… 趁着濮阳漪四处游走,崔稚借口很累,又回到庄子里找到冯蕴。 “冯姬,我有一事相问。” 冯蕴这会子是真忙,但人家开了口,她还是耐着性子,笑着问:“崔四娘子请讲。” 崔稚道:“敖郎可有来信?” 冯蕴皱了皱眉。 看来她还不知道敖七的现状。 “没有。”冯蕴很坦然地告诉她,“战时多有不便,敖七想来不便写信,崔四娘子也不要太担心。” 崔稚抿了抿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下去。 “开年我和敖郎大婚,请冯姬入京吃喜酒。” 冯蕴有些意外她会这样说。 看着眼前这张戒备的脸,笑着嗯声。 “恭喜崔四娘子,我一定来。” - 碰上缠人的主,冯蕴很是无奈,百忙中,还是招呼濮阳漪和崔稚在花溪村用了午食。 仍是简单的家常饭菜,灶上按濮阳漪的要求,摘了两棵青菜回来,炒给她吃。 濮阳漪再一次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车。 阿左和阿右跟着她,眼角润润的。 “舅母……” 冯蕴面带微笑,将两把长命锁,挂在他们的脖子上。 “平安富贵,无病无灾。” 长命锁是银子做的,安渡城就一家银铺开着,做工不是很好,但孩子来了这么久,她得表达一点心意。 阿左阿右强忍泪水,不停地瘪着嘴巴点头,安慰她自己乖自己听话。 可是,在被仆女抱上马车的时候,还是大哭起来。 “舅母,我们在中京等你……” “舅母……我们还来……” 冯蕴但笑不语,朝他们摆手。 等马车带着孩子的哭声走远,这才木然着脸回来,带人将药品装箱,一并运往石观码头。明儿一早,就要送去信州了。 这是重生回来第一次出远门。 冯蕴准备得很充分。 吃的,穿的,用的,就像她当初带着小驴车去北雍军大营一样,又是满满当当的一车。 村里人看到这般,都上来调侃。 “里正娘子不会不回来了吧?” 冯蕴看着自己的庄园,笑着回应。 “那我可舍不得。” 村人都表示出了友好,汪氏和孙家大嫂甚至还带来了鸡蛋等食物,叮嘱她路上吃。 任汝德也来了,挤在人群中,朝冯蕴拱手作揖。 “村学的事,有我看着,里君放心自去。” 冯蕴还礼,“有劳先生。” 村里有十個什长,庄子里有阿楼和邢丙,农具坊有涂家坞堡的丛师傅和几个匠人,各项事宜都交代得清楚,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次出门由叶闯带队,除了大满和小满,随行的全是裴獗留下的侍卫,庄子里的部曲,冯蕴一个都没带走。 天不亮就出发,花溪村居然有许多村民前来送行。 “里正娘子早些回来。” 有几个妇人听说她此去,是要到信州战场,甚至流下了眼泪。 “里正娘子要好好的,全须全尾地回来呀。” 浓雾弥漫间,村人的脸像上了一层釉,模糊又温暖。 冯蕴打着帘子,一路跟人微笑道别。 直到出了花溪村,她才放下帘子坐好,长长吁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敛了起来。 “快着些,别误了时辰。” - 石观县码头,贺洽早已在等待。 但他没有想到,冯蕴说的带点药品,会有这么多,而且全是战场上急需的伤药,当即便激动起来,拱手时,手都在颤抖。 “太好了,这可太好了。” 贺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他很清楚,每场仗打下来,很多人不是被敌人杀死的,而是因为受伤不治,缺医少药而死的。 这些药,可以救多少士兵的命啊。 贺洽朝冯蕴长长揖一礼,眼里全是感动。 “里君大才。” 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郎这样敬重过。 怪不得大将军会在出征前,对他那般吩咐…… 将军是多想护着这个女郎啊。 可他违背了将军的心意,放女郎去信州,不知究竟是对,还是错…… 贺洽脑子里风浪不断,而冯蕴的药品已然运上了停靠的楼船。船上运载的全是送往信州的军用物资,有士兵在甲板上检查,一个个持锐披甲,面无表情,看上去很是严肃。 负责运送的是行军长史覃大金,他和冯蕴早有交道,又有贺洽的提前知会,于是粗粗打量几眼,便招了招手。 “带冯姬上船。” 冯蕴走在前面,侍卫营的兵马紧随其后,上了楼船。 贺洽领着人在岸边挥手。 阿楼、邢丙等人,也挤在人群里,大喊。 “女郎保重!” “保重。”冯蕴朝他们挥手。 就在这时,码头上突然出现一行人。 看仆从的打扮,不是晋齐的人,而是云川人。 冯蕴坐在船舱边往外看,很快发现了淳于焰那一张生人勿近的清冷面具。而他的身影,很快便通往了码头的另一端。 那里也停靠着一艘船。 - 这是冯蕴第一次乘坐楼船。 也是第一次,看到北雍军的“舟师”和水战力量。 有点出乎意料,楼船船体庞大无比,比她以为的要强上许多,一点也不输于齐国。 所以,前世那一战,如果不是三将背刺,裴獗怎么会败在萧呈手上呢? 如今眼看往事要重演,还是提前了三年之久,她是那样急迫,想去信州,去到阵前,要揭穿萧呈的阴谋…… 大抵是这三天太累了,坐在船舱里,她便有些昏昏欲睡。 覃大金专门为她备了一个小房间,身侧有大满和小满陪侍。困了,她便放心地躺下去休息。 这一觉冯蕴睡得沉,依稀恍惚间,她感觉身子很是不适,竟像是生病了一般,忽冷忽热,蜷缩着身子仍是控制不住颤抖,鼻翼里的呼吸都灼热起来…… 最糟糕的是,她好似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手脚都动不了,眼皮又涩又重,怎么都睁不开了…… 宛然如梦。 迷迷糊糊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兵戈声,厮杀震天,鲜血几乎要溅到眼前,空气里弥漫着腥臭的味道…… 接着,火光冲天而起,恐惧感就那样弥漫过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脑子里是空洞的,胸口却灼痛异常…… “大将军,韩绪、楚长反了、胡宜也反啦,我们被包围了!” 这个声音熟悉又带点陌生。 冯蕴觉得自己是在哪里经历过的,脑子里懵了片刻…… 一个清冽的声音,突然破空传过来,撕心裂肺。 “阿舅……快!快撤!不要再往前追了!” 是敖七。 他仍是少年的模样,手上提着滴血的环首刀,拼命地策马往前。追着,喊着,冲着,要拦截那个踩着鲜血迎战敌军的高大身影。 那个身躯是战场的焦点,顷刻间便被一群齐军包围住,后方的弓箭手黑压压地蹲身挽弓,密集的箭雨朝他飞了过去。 他好似并不畏惧,手持缰绳往前奔驰,一直跑一直跑,往河岸的方向,到处是火光,到处是鲜血,到处是发狂的喊杀声,他好像听不见,一人一马奔腾在成千上万的兵阵中间,凝成一个孤寂的画面。手起刀落,惨叫声起,无数兵卒倒在他的铁蹄下…… 又有更多人朝他杀过去。 “杀裴獗!陛下重赏。” “杀裴獗!” “杀啊——” 背后一骑飞奔过来,挡住冰冷的长矛,回头大呼:“阿舅快走!我来掩护你!” “阿舅……”敖七喘息起来。 他杀红了眼睛,也气红了眼睛。 “不要追了!阿舅,让她去死吧!” “她是细作,是齐国派来的细作,让她去死!” 冯蕴看见了敖七眼里的憎恨,就和往常看她时一模一样,满是鄙夷和愤慨,可此刻的场景,显然是有些不同的。 她就像生出了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可以看到整个战局,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表情…… 可是她,此刻在哪里? 她惊觉一身冷汗,她此刻在哪里? 她坐在船上,不是楼船…… 是萧呈派到石观码头接她回齐国的那艘战船…… “不要怕,战争就是这般,总有人会死。”一只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那个温和的声音就在耳边,那人似乎怕她着凉,脱下自己的氅子披在她的肩膀上。 “你身子在抖,冷吗?” 他双眼看着冯蕴,目光凉了凉,唇角却勾出一抹笑来,安抚般拍拍她的肩膀。 “还在担心你大兄?不要紧张,温将军骁勇善战,齐军五十万精锐,又有韩、楚、胡三位将军里应外合,此战,我们必胜……” 那只手,骨节修长而白皙。 那人的言行,雅致而矜贵…… 这是御驾亲征的齐帝。 他的身侧立着好几个侍卫,其中一个叫金戈,一个叫铁马。 他们的脸无一例外是冰冷而无情的。 唯有萧呈温润清雅,如竹林高僧廊下修士那般纤尘不染。 冯蕴听得到战场的喊杀声,很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也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看到萧呈? “冯十二娘!你听着,我敖七,我敖七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五马分尸,我要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你这个叛徒,不要脸的叛徒!” “啊——” 敖七的怒骂声穿过了齐军的箭阵,又穿过了齐军的甲兵、骑兵,传到了战船上…… 隔着厚厚的纱帘,冯蕴本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可她居然清晰地看到齐军阵前,大兄高坐马上,挽起长弓,一支羽箭从他掌中飞出,重重地射入裴獗的胸膛。 “杀裴獗!” 漫天箭雨,如雨下一般飞过去…… “阿舅!” “大将军!” 敖七在撕心裂肺的哭喊。 北雍军士兵山呼海啸一般往前涌来。 “兄弟们冲啊,掩护大将军撤退。” 夕阳的余晖落在裴獗冷硬的盔甲上,带着鲜血的味道,说不出的肃杀寒凉,那光似火一样,仿佛要燃烧到冯蕴的心里来…… 冯蕴身上虚软,她想喊,喊不出。 她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裴獗受伤了。 大兄射出的那一支箭正中他的胸膛。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面无表情地砍掉箭羽,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马,继续冲向岸边的战船,那双眼睛仿佛要溢出血光。 他的左右,侍卫们拼了命的掩护,要救中箭的主帅…… 冯蕴看到了左仲、纪佑,看到了叶闯、曹开,看到了侍卫营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有的呐喊着举起刀枪。 有的被长矛从前胸刺到后背,倒在了马蹄下,倒在了一片片的血泊中…… “啊——” 冯蕴疯了般想尖叫。 可她没有声音发出来…… 大黑马就在这时倒下去了。 冯蕴记得黑马叫“踏雪”,通体全黑,只有四蹄是雪白,皮毛光滑,身体健硕,长得很漂亮,因此它的脾性不是很好,眼睛跟他的主人一样,写着生人勿近的冷漠,以及高傲。 裴獗把它当宝贝当孩子般疼着…… 踏雪悲呼着,长长地嘶鸣一声,滚在地上。 马上的裴獗,摔了下来。 双方士兵疯了般往前涌上……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里,唯有敖七的声音高亢而痛苦,冯蕴怎么都避不开,针一般扎着她的心。 “她不值得,阿舅,她不值得啊!” 冯蕴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她从来没有那样疼痛过,好像那穿胸而过的箭,射中的是自己的心脏…… 在晋国的三年,她每日里战战兢兢的活着,被劫持,被陷害,被刺杀,一次次死里逃生……再被他亲手撵出中京,被耻笑、被侮辱、被看轻,只要是个晋人好似都可以啐她一口,踩她一脚。 千般万般的苦都尝尽了,她仍然只是一个“裴大将军的姬妾”,敌国来的姬妾,得不到半分尊重…… 在他眼里,她不值得…… 在所有人眼里,她都不值得。 谁又值得呢? 是安渡河边,双颊红晕坐在茂盛青草上的娇娘,手上拿着刚采摘的木棉花,望着远处河面上打鱼的姑娘,听着她唱清越动人的情歌,鼓起勇气问身边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 “将军,等仗打完了,你准备做什么?” 她渴望得到分享。 他没有回答,只说: “天快黑了。河边风大,回吧。” 是中京将军府里,那只因为担心而整夜整夜睡不着,抱着被子枯守的金丝雀,看见那人进门,长长松口气,紧张地询问: “军务很忙吗?这么晚才回来……将军,是去宫里了吗?” 他站在灯火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几时了?去睡。” 是那些昏暗而颠狂的夜里,被翻鸳鸯的疯狂时,那个渴望拥有一个孩子,有子傍身,得到庇护的姬妾,眼巴巴地望着他。 “将军,我想要个孩子,给我个孩子吧……”是她喘着气的央求,是她缠着他的索取。 他总会骤然加快,带着克制的喘息,在那铺天盖地的快感里,清醒至极地在关键时候毅然决然地抽离…… “还不是时候。”他说:“再等等。” 在她无助的颤抖和绝望的眼神里,他用冷漠到近乎残忍的拒绝,将她一次次的希望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不知他在等什么。 许是等那样一个人,一个配得上孕育他子嗣的女子。 如果没有,他宁愿不要孩子…… 他从来没有说过太狠的话。 大多时候,对她都是很好的…… 可她真的伤到了,一点点伤透了心。 从中京到安渡那一路,“弃妇”两个字,一笔一画刻身上,在无数鄙夷和侮辱的目光里,她的心仿佛在被他凌迟…… 她许是不值得。 可她从没想让他死…… 哪怕联络萧呈策反三将,她仍然没有想过,裴獗会在战争中死去,会从踏雪的马背上倒下来。 那样钢硬的男人也会倒下去吗? 战火蔓延的鲜血,刺激得她浑身发抖。 混乱的记忆模糊在石观码头那一场厮杀里,一幕幕如同幻影,又如同梦境,出现在冯蕴的脑海…… 裴獗不要死…… 他死了,何人来憎恨她? 她就要回齐国去当皇后了。 他死了,又如何看得到她的荣光? 她想让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将军府里豢养的金丝雀,不再是李桑若脚底的那一滩烂泥…… 这些,她都想让裴獗看到呀! 第124章 有了身孕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北雍军伤亡惨重,裴獗残部仓皇逃窜,温将军已率兵攻入安渡城,安渡光复了!” 又一道欣喜的声音,将冯蕴从幻梦般的场景中抽离出来…… 换了个画面。 她确定自己在做梦,却无法从梦境摆脱。 梦里这个欣喜若狂的人,是萧呈身边的内侍平安。 平安不喜欢她,冯蕴也不喜欢他。 但平安和萧呈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很得萧呈的信重,即使冯蕴说过很多次,平安很讨厌,会故意说她的坏话,萧呈仍将他放在身边,说用习惯了,不想换人…… “裴獗死了吗?”萧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带着一点温和,这是冯蕴最费解的地方。 他惯来如此,不生气,却狠。 “连中几箭,想是活不成了。”平安又说了些什么,冯蕴听着模糊,她耳朵好像突然失聪了似的,整個人陷入悲伤,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但平安最后一句,很清晰地入了耳。 “他们都在说,冯姬看着裴獗中箭倒地,哭得很是伤心,到底有三年的情分,只怕是放不下的……” 萧呈朝她看了过来。 空旷的屋子突然变得逼仄。 他仍是那样的表情,隔着袅袅的茶烟,在冯蕴对面的食案对坐下来。 桌上摆的瓜果很精致,膳食也样样都是从前冯蕴爱吃的。可她一点都没有动过,食案上还有仆从早上端来的膳食,仍然放在那里。 “为何不吃?” 萧呈嘴唇轻抿着,泛着淡淡的白,冯蕴看不出他有生气的迹象,但十分清楚地知道,他生气了。 “没有胃口?”他又问。 冯蕴将眸子低垂下来,轻轻点头。 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一片,现在肯定是丑陋不堪的样子,不想与萧呈对视,更不想让他来探究自己此刻纷乱的内心。 “瘦了很多。”萧呈在打量她,那目光让冯蕴极是窘迫。 “在晋国吃不惯吗?” 分别很多年了,再相见,她们陌生极了。 尤其此刻的萧呈已登基为帝三年,身上养出了所谓的帝王龙气,眉目间全是威仪,和从前温雅俊秀的萧三公子是同一个人,又好似早换了一个。 他比从前更难亲近了。 但好在没有多说什么,亲自将食盒里的清粥盛出来,用勺子尝了尝,“凉了,我让他们热一热。” 这一顿饭食是冯蕴硬着头皮吃的,很艰难,那喉头就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明明是精心调制的美食,却难以下咽。 但萧呈盯着她,她不得不吃。 “好吃吗?”萧呈问她。 冯蕴有点幻听。 或许是在梦里的原因,那声音清淡低浅,好似离得有些远,眼里的人,也是模糊的,明明那样俊朗的一张脸,怎么看都看不清,很不真实。 “我去处理公务,晚些过来。” 冯蕴微微发愣。 她的脸被泪水炙得有点难受,眼睛尤其干涩浮肿,那种绝望到好似沁入肺腑的疼痛,究竟是为哪般,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麻木的,默默地想: 天都黑透了。 萧呈不该去就寝吗? 为何他说,一会儿还要过来? 萧呈要她侍寝? 他甚至不愿等回到台城? 抗拒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即将到来的事情,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害怕…… 仿佛又回到当初,刚入北雍军大营那会。 每日里惶惶,害怕裴獗等不及要她去侍寝。 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会下意识缩着身子…… 仆女让她沐浴,也会瑟缩紧张。 为了不陪裴獗睡觉,那时的她可谓绞尽脑汁,跟他斗智斗勇打赌作法,什么装病装昏一哭二闹三上吊,很是闹了一段日子才顺从了他。可再回头去想,竟然丝毫没有了惧怕,一幕幕都变成了床笫间的情趣…… 人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现在害怕的人,变成了萧呈…… 她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心境,再去同另一个男人斗智斗勇。 容颜未变,心已沧桑。 认命了。不是十七岁的少女,会天真地跟男人周旋,会想尽办法逃离魔爪,会因为把他气得暴走或是侥幸逃过而庆幸…… 现在的她长大了,很清楚的知道。 无论身份、地位、武力,如果她可以逃过男人的魔爪,让他忍着不碰她,只有一种可能——他愿意。 所以,她即便有点抵触,也不会再反抗。 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的路。 不想面对的人和事,都必须面对。 萧呈更是她少女时期热烈盼着的郎君,她往后应该做的,就是让一切水到渠成,不再给任何人添堵…… “裴獗死了。从前的日子,都忘了吧。”萧呈的嗓音清凉,双眼里好似覆了一层化不开的暗红。 “你当年跟他,实属无奈,朕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但你的心……” 他盯住她的眼睛,慢慢弯腰,指尖轻轻戳了戳冯蕴的心口,轻易将那一层薄透的窗户纸捅开,接下来的话,如羽箭般灌入。 “最好和你的人一样,只属于朕。” 他没有给冯蕴时间消化,收回手,一拂衣袍便出门而去,没有再看一眼冯蕴的狼狈。 门外,是平安压低的声音。 “陛下,承香殿娴贵妃又来信了,催问陛下何时返京?还说已差人把玉昭殿拾掇了一番,等冯姬回京便可入住,要是冯姬不满意,等开春了,再找人来修整……” 萧呈道:“全由她办。” “娴贵妃还给陛下捎了台城的鸭卤……就知陛下爱吃……” 说话间,两人的脚步离得远了。 冯蕴听到平安的叹息。 她也叹息了一声。 无端的怅然,无端的空虚。 台城本是日思夜想的故乡,突然变成陌生的他乡,就如她早已回不去的少女时代,再想也只是徒增伤感。 她想,此刻在台城昼思夜想的冯莹,怕是气得发疯了吧?依她那个娇气的性子,三年没登上的后位,轮不到她,只怕要日日以泪洗面了。 报复的快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在顷刻间,便消失了。 她摸着鼓胀胀的胃,十分难受。好像那些塞入肚腹里的饭菜,全都变成了催吐的虫子,蠕动着,啃噬她的心…… 于是她弓着身子,吐了个昏天暗地。 在那虚脱般的天旋地转里,周遭一片寂静,脑子里却一遍遍浮现石观码头战场的画面。 温行溯骑在马上弯弓搭箭…… 正中裴獗的胸膛。 敖七的呐喊,嘶吼,痛斥。 他一定哭了,声音才会那样的凄厉沙哑,那是敖七敬若神明的阿舅…… 冯蕴的心跳得格外的快。 两个时空在脑子里混乱的穿插交错…… 尽管裴獗那样对她,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会受伤,他会死。这么做的初衷,仅仅想让他兵败,让他尝一尝抛弃她的苦果,也想让那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李桑若感受一番丢失城池的狂怒罢了…… 梦里的这个她,真是善良。 冯蕴又冷丝丝地笑。 幸好是梦! 不然,她非得抽自己几个大巴掌。 “陛下,冯姬她……她……只是积郁攻心,并无大碍……”又是另外的梦境画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医坐在她的面前,冯蕴浑浑噩噩间吐得昏倒,又被人抬到榻上。 萧呈过来了。 他好像刚刚沐浴过,换上一身便服,空气里带着好闻的胰子香味,他就像从前那个竟陵王,淡然而立,清朗疏淡。 “积郁攻心,为何吐得那样厉害?” 太医不知在怕什么,目光游移不定,支吾两声,在萧呈疑惑的目光中,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 “臣,臣不敢说……” 萧呈音色淡淡,“说!” 斯文公子变成了临朝的帝王,有杀伐决断的手段,想要人命如同踩死蝼蚁。 太医以头触地,“冯姬她……她害喜了。” 那声音短暂,低得不能再低了,可乍然落下,舱内便死寂般安静下来。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太医磕在地上的头,一直没有抬起。 而冯蕴满脑子都是意外和惶惑…… 裴獗一直万般小心的,克制而残忍,真是一点也不给她。如果太医没有说谎,那便是离开中京的最后一晚有的。当夜他们都很疯狂,好像彼此都预见了这次的离别便是永别,做了个昏天黑地,其中一次出现意外,他生生卡在里头脱离不得,无奈地丢了…… 冯蕴恍恍惚惚。 好像过了一瞬,又好似过了很久,才听到萧呈用一种冷淡的声音道: “今日之事,仅止于此。若有流言传出这艘战船,在场的人,一个不留,诛灭九族!” “陛下……” 梦境在这时候戛然而止。 冯蕴听到船舱外传来一声惊呼。 “世子稍等,我去禀报女郎……” 世子,女郎? 冯蕴被声音惊醒,脑子有片刻的糊涂。 两个不同的冯蕴在同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共生,那个冯蕴眼角带泪,痴痴地望着萧呈,嘴里嗫嚅着,哭求不止。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求求你,我要他,我要我的孩子……” “我什么都没有了,陛下,我要这个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她好像在垂死挣扎,为那个突然闯入生命的孩子,她想留住他,浑然不顾面前那个年轻帝王已黯如幽冥的脸色,苦苦哀求…… “陛下,我的孩子呀。” 梦里的冯蕴越去越远。 做梦的冯蕴在梦醒后恍恍惚惚…… 上辈子,她也是从石观县码头离开安渡,回的台城。 上辈子的那天,确实经历了那场战事。可当时她被带上战船,便驶离了码头,根本就没能亲眼看到战场厮杀的场面…… 没有听到敖七的痛骂,没有看到温行溯一箭射穿了裴獗的胸膛。 她甚至不知道裴獗曾策马追船。 等她醒来,已船至江中,得到的消息正如平安所说,北雍军败退,裴獗身中数箭,必死无疑…… 然后便如梦境里的那样,她在船上就被萧呈发现怀上了裴獗的孩子,那个从出生就必将受尽磨难的孩子。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做这样的梦? 冯蕴的心脏微微揪紧,渐渐清醒过来,用力呼吸几下,猛地睁开眼睛…… “女郎醒了!” 她看见一张担忧的面孔。 小满问:“女郎,你做噩梦了?” 冯蕴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小满拿帕子替她轻拭额头的冷汗。 大满道:“女郎在梦里,叫着陛下……” 冯蕴不喜欢大满那样的眼神,就好像在试探什么似的。 她冷笑一声,从小满手里扯过帕子,用力的,狠狠擦尽额头的汗,丢出去。 “念念不忘的人,也可能有深仇大恨。” 大满哑口无言。 这时,叶闯在外叩门,声音有些犹豫。 “女郎,淳于世子突发疾症,要找你拿些药……” 冯蕴此刻有点烦躁,心神不宁。 “不要问我,应当问覃将军……” 叶闯道:“覃将军应下了。说晋国和云川友好,女郎若有药,给世子方便也是应当。” 冯蕴这会不想应付任何人。 可淳于焰签了契书,二人的合作关系已然达成,涂家坞堡昨天已派人去了云川古径考察。 她的合伙人生病了,怎可不管? 即使知晓淳于世子心机深沉,有可能不怀好意,她还是勉强点头。 “让他来。” 淳于焰披了一件柔蓝色的披氅,登上了北雍军运粮的楼船,那张妖艳的脸在面具下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当他出现在冯蕴面前的第一眼,她就察觉出了异样。 淳于焰静静地站在门口看她,没有入内。 那双从来只有戏谑和嘲弄的眼睛,居然流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怜悯。 第125章 八面玲珑 “小满。” 冯蕴身上是一件御寒的素净衫裙,头发轻挽,看着有些疲态,她虚虚朝淳于焰行了个礼,甚至都没有起身,只是指了指堆在角落的箱笼。 “开箱,为淳于世子找药……” 淳于焰看着她清丽的脸,怀疑她瘦了些。 “我不是来找药的。”他说,“那是哄人的借口。” 冯蕴朝他看过去,没有意外。 “世子有闲时说笑,我却没有精力应付,若不是找药,那请回吧。一会儿就该到信州了……” 淳于焰轻轻拉了一下披氅,眼眸垂下。 “你可有信州城的消息?” 冯蕴听到这话,眼皮猛的一跳。 “世子听说了什么?” 淳于焰多年来游走诸国,可以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自然积累了别人没有的人脉,消息来源也更广。 淳于焰没有马上回答。 一双灼热的眼,就像在打量冯蕴的状态和心情,许久才慢条斯理地道: “北雍军韩绪、楚长阵前倒戈,胡宜率兵反了,赤甲军在红叶谷全军覆没,朱呈阵亡,敖七下落不明。裴獗领兵驰援,深陷并州城,齐军二十万大军兵抵恒曲关,联合东泉、涪江,淳宁各地兵马,合围并州。此刻的并州城如同一座水中孤岛,无粮无援,凶多吉少。” 冯蕴坐回去,脸色微白,但看上去还很镇定。 因为她早就已经有了预料。 从她让曹开将信带给裴獗那天开始,就担心消息去得晚了,可能已经来不及阻止这场兵变。 后来,始终没有等到回音,她便隐隐有了猜测,战局不太顺利…… 冯蕴头有点痛。 “小满,把窗户关上。” 小满应一声,察觉到女郎情绪不太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走得小心翼翼。 淳于焰这才慢慢走进屋子里来,看一眼冯蕴的表情。 “冯十二,你没事吧?” 冯蕴抬眼看他,“世子是不是有点失望?” 淳于焰笑了,眉眼露出妖狐般的魅惑来,“没错。我很失望。想看你哭,是不能够了,对不对?” “对。”冯蕴淡淡地应。 她心里是有一点乱,可即使她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又如何? 改变不了远在并州的战局。 于是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感谢世子专程前来看我笑话。” 淳于焰眉心蹙了一下。 他确实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来的。 那个在冯十二心里什么都行的男人,兵陷并州,那不是天大的好消息是什么?他本想扬眉吐气,在冯十二面前奚落讽刺几句,以报当日之仇。 可看到冯蕴,那些讥诮的话…… 怎么都说不出口,觉得不合时宜。 裴獗是打了他。 可他也是自己八竿子打得着的远房表兄呢。 淳于焰抿一下嘴。 “你不问我,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准确与否?” 冯蕴摇了摇头,“你有你的渠道,告诉我便是人情,我没有必要刨根问底。一切等我到了信州再说。” 淳于焰看她这般镇定,深沉的眼眸,格外幽深。 这個女郎…… 坚定得像一块石头。 说她没有感情吧,但她听到敖七下落不明,裴獗兵陷并州,眼圈当即就红了。 说她有感情吧…… 但怎么看,都不多。 淳于焰从最初时觉得冯十二可以手到擒来,到如今越来越看不清她了。 “告诉你也无妨。” 他将氅子微微一拂,自顾自坐下来,“是齐帝。” 冯蕴眼里这才露出细微的讶异。 但她盯着淳于焰,并不开口询问,只是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又或是由着他就此打住。 淳于焰看着她的神色,懒洋洋地一笑。 “萧呈是你的未婚夫婿?” 以前他听说过这桩事,但没有往心里去过,也并不怎么在意。对他来说,冯十二是谁的未婚妻,现在跟着哪个男人,都不重要…… 就像他对裴獗说的,只要他高兴,就可以勾搭…… 可不知为何,再次问起,他心下怪怪的,不舒服。 冯蕴这个时候没有心情说这些。 “早就不是了。” 淳于焰心里好受了些,“那你跟他什么关系?” 冯蕴道:“没有关系……” 说罢又觉得这话不足以表达,于是唇角微牵,“仇人。” 淳于焰轻笑一声,咀嚼般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然后轻轻唔声,盯着冯蕴道:“你的仇人托人找我,要将你救回齐国。愿支付大笔的酬金……” 顿一下,又道:“冯十二,那是你无法想象的数额。把你整个长门庄卖了,都不够这笔酬金的千分之一。齐帝对你这个仇人,很舍得花钱呢。” 冯蕴眯起眼审视他。 好像这才想到了什么似的。 “所以,你跟船而来,便是为了找机会带走我,好去赚取那比我整个长门庄都要贵上千倍万倍的大笔赎金?” 淳于焰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冯蕴道:“那世子又哪里来的把握,可以在整个辎重队和侍卫营的保护下,将我带走?” 淳于焰瞥她一眼,“我要带走你,就不会告诉你。冯十二,你看我淳于焰是缺钱的人吗?齐帝看错了我,你也看错我?” 冯蕴当然不相信他会这么做。 淳于焰爱财是真,游走各国,亦正亦邪,好人坏人他都做,这也是真。 但将冯蕴带去齐国,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 除非…… 裴獗阵亡。 那就是两头讨好的美事了。 冯蕴突然就明白了,萧呈为什么要告诉淳于焰并州战局。 他是想给淳于焰吃一颗定心丸。 让他知道,带走冯蕴以后,他不会因此遭来裴獗的报复。没有了裴獗,冯蕴在晋国没有半点倚仗,晋国朝廷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姬妾找他麻烦。 再有重金酬谢,是个生意人,都懂得怎么选择…… “萧呈的消息看来没我以为的那么灵通。”淳于焰不知想到什么,倏地一笑。 “他似乎并不知道我和十二有那么一点勾扯不清的关系……” 什么叫勾扯不清的关系? 这话说得难听。 冯蕴却懒得辩驳。 “那你既然不想将我带走,为何又跟船而来?” 淳于焰笑了起来。 “做做样子也是要的。毕竟我也不想得罪萧呈,我还要跟南齐做生意呢,他们的丝织、蚕锦,青瓷熟纸,可为云川带来了不少利润。我好端端的,跟财神爷过不去,做什么?” 冯蕴冷笑,“你可真是八面玲珑,墙头草。” “过奖了。”淳于焰轻轻拱手,没有半分尴尬,反而意态闲闲地问:“裴妄之要真的战死在并州,你如何打算?” 冯蕴一动不动,瞥他。 没有回答,脸上却写满了“与卿何干”的嘲弄。 淳于焰笑道:“不如跟我吧。” 这才是他登船的打算,等到了信州,消息就没有了及时性,也无法对冯蕴造成那么大的冲击,他本意是趁早将人心揽过来,顺便卖她个人情,也好说话…… 不料,冯蕴听罢就笑了。 “你不要莲姬了?” 淳于焰并没有想那么多。 就觉得这个女郎是有趣的,好玩的,不可由别人来取代的,当然,最紧要的还是那个方面…… 他直言不讳,“莪只对你有反应。” 这真是个笑话。 冯蕴撩眼看他:“姚大夫也治不好你?” 这一眼不轻不重,万种风情。 淳于焰目光突然便热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血液往上涌,心里痒痒的,一股火苗越燃越旺,将尾椎烫得麻酥酥的。 那是极欲得到冯十二的念想,他知道。 “只有你治得好。你是我祖宗。” 冯蕴冷哼一声,半阖着眼靠在软枕上,就那么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我有些乏了。世子请回吧。” 淳于焰喉咙里有点酸酸的涩意,又或是嫉妒,又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总归就是不太舒服。但他知道,自己比起裴獗,在冯十二心里的地位,要差上那么一点点…… 这个时候逼她,只会惹她厌烦罢了。 “好,我等你消息。” 起身后,似乎又觉得不解恨,摸了摸上次被裴獗打了以后,就常常发烫的耳朵,又道:“顺便等裴妄之的丧报。” 冯蕴抬头看着他。 那目光凉飕飕的,好像是双眼在冰水里浸过一般。 “那世子可能等不到了。” “哦?”淳于焰抬眉,“你有办法救他?” “我没有,阎王有。”冯蕴笑道:“他死期未到,不该这么死,他的命比猫还长,怎么会命丧并州?” 淳于焰深目微阖。 他觉得,冯十二受刺激大了。 本就行事疯癫,等这个回合下来,恐怕来日会更疯…… 第126章 公主驾到 淳于世子走后,小满就看到女郎不言不语地看着河水,目光都没有移动一下。 她有点害怕,又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将军要是阵亡了,往后他们主仆便没有人庇护了。 还有左侍卫,他一定会跟大将军在一起的。有次小满好奇地问过他,做侍卫每天都干些什么,如果将军有危险,他会怎么做…… 左侍卫毫不犹豫地告诉她。 如果将军有危险,他会挡在将军前面。 小满不想左侍卫死…… 她喜欢他憨憨的装严肃的样子,喜欢他常来送信,跟她说说话,别的心思,她没有过,但想到再也见不到那样一个人,还是难过。 还有敖侍卫…… 想到敖七,小满情不自禁就朝冯蕴看过去。 “女郎,若是……他们都死了,我们怎么办?” 她回头看一眼紧阖的房门,半跪在冯蕴的面前,小声道:“将军不在,那狗太后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女郎,此去信州……要是……要是得到不幸的消息,我们不如想办法……离开?” 冯蕴冷冷看着她。 “要走,你和大满走。” 小满心下一慌,扶住她的膝盖。 “女郎,小满是为你担心……” 冯蕴眯起眼,不再言语。 小满撇着嘴巴,很是不懂。 女郎跟将军相处的时间不长,女郎也从没有表现过十分眷恋将军,她其实不太理解女郎为何会一门心思将赌注押在将军身上的。 良禽择木而栖,小满也懂这个道理。 将军在,女郎跟着他是对的。 将军要不在了,她们总得找個依附,不然乱世下的貌美女子,就是恶狼口中的猎物,定然会遭到厮抢…… 信州码头,楼船靠岸时,冯蕴没有看到淳于焰的船。 她疑惑地望了望水面,上岸前找覃大金打听了一下,离开码头便带着人,直奔温行溯的住处。 - 恒曲关。 雨后的艳阳晒得营房热烘烘的。 地面上仍有湿气,萧呈大帐前齐齐整整地跪着几个人。 最前面的是平安,他低着头,苦着脸,膝盖痛得好像要断掉了。 听到脚步,平安抬头看去,只见一行人缓步朝大营而来,最前面的是两个手挽着手的女子,穿着华美的曲裾深衣,一个头戴金步摇,走路翩然带风,看上去便有几分张扬。一个衣着略显素净,头上只簪了一朵娇艳的芙蓉绒花点缀,体态轻盈优雅,容色温软如玉,一看便知是世族女子。 平安眼睛亮了一下。 “长公主殿下,冯夫人……” 萧榕是萧呈的妹妹,以前的含章郡主,现在的大齐长公主。兄妹二人一母同胞,因父母早亡,多年来相依为命,萧呈很疼爱这个妹妹。 因此萧榕看到平安被罚跪,并无太多的慌张。 “龙颜大怒了?” 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道: “陛下也不全然是为了长公主殿下和夫人的事情动怒……” 萧榕扬眉,“那是为何?” 平安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又咽下去,耷拉着脑袋,“殿下自己问吧,小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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