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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由你出。” 屈定脚都迈出去了,冷不丁听到这话,缩了回来。 “世子……” 他想说点什么,看淳于焰双眼含笑,就知道不能再张嘴了。 “喏。”他躬身退下。 淳于焰慢条斯理地走到人前,大声道: “既然有人疑心云川舞弊泄题,那就由本世子和齐君共同来出题吧,一人五题,如何?”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萧呈没有动。 仪态端正地稳坐着,在无数探究的目光里,轻声道: “好。有劳世子。” 淳于焰一言不发,轻拂风氅走到桌案前,当着众人的面,挽袖提笔,蘸墨而书。 萧呈脸色不变,也让人备上笔墨,一张雍容华贵的脸,淡然平和,完全看不出怒色,比起燕不息的歇斯底里,他的气度令人叹服。 鸦雀无声。 云川世子要亲自出题,且不说他水平如何,就看他随手写下的那些数目,就不是可以轻易背下来的。何况还有萧呈的五题压阵,双方都不可能作假。 淳于焰道:“一炷香内,谁的题目做得多,谁赢……” 计时的香点燃了。 十个题目,分别交到冯蕴和燕不息的手上。 燕不息一只手负在背后,胸有成竹地接过题目。 一看,老脸变色。 冯蕴也有些吃惊。 这……叫什么题? 屈定出的题,至少是有智慧的,需要动脑子的,淳于焰就不一样了,全是简单粗暴的大数字计算,混在名目古怪的题面里,很有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当然,这难不倒冯蕴。 阿母教的计数方法,再大的数额都可以轻松应对,只是稍稍费点时间而已…… 但萧呈出的题,难度就大了许多。 全是需要动脑子考智商的东西。 燕不息这才稍稍满意,抬高下巴睥睨冯蕴。 “冯家女郎,请!” “燕先生,请。” 两人互相行礼,对坐下来。 燕不息的身侧,照常站着一个磨墨和递纸笔的小厮。 冯蕴没有让旁人来侍候,而是叫来邢大郎。 “你看着,学着,不懂可问。” 邢大郎喜滋滋地笑着,恭敬地低头。 “小人明白。” 于是,一个专心致志的算,一个专心致志的看,有不懂的地方,邢大郎出声请教,冯蕴还会停下来跟他细说。 他们全然没有比赛的紧张。 场内的人,看得惊讶莫名。 邢大郎方才大出风头。 哪个不说他是少年天才? 可就是这么一个算学天才,在冯蕴面前,仅仅只是仆奴之身…… 紧张的氛围里,世界仿佛静止。 没有人说话,只有笔落纸尖的沙沙声。 寒风拂来,冯蕴衣裙微微摆动,端坐时的姿容玉貌就如同一块绝世美玉,跟周围的人混为一体,又不同于周围的人,一笔一画,就那样温柔的,拨动了心弦。 不远处,人群里。 裴獗静静而立。 跟众人一样,看着万众瞩目中的女郎。 纪佑也看傻了眼,一动不动。 左仲却是眉头微拧,低声问: “将军,眼下怎么办?” 就在这场比试前,北雍军已然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跟齐军翻脸,就等淳于焰宣布齐方获胜,信州归属齐国,就要动手了…… 谁能料到,突然间峰回路转,春暖花开。 居然是晋国赢了。 裴獗看着那个娇俏的人影,漆黑的眼里,有复杂的光芒,但脸上没有什么变化。 “全体待命,不可轻举妄动。” 左仲应声,“喏。” 纪佑则是长松了一口气。 “夫人真是才女,居然把燕不息算趴下了,再要输了,那就得叫爹了……” 他这番话,是对裴獗说的,可场上太安静,他整个人都快膨胀了,半点都不懂得收敛,声音一大,听的人就多了去了。 齐方当即有人出声嗤笑。 “作弊赢的,算什么才女?” 纪佑看过去,是两个齐军侍卫。 “无知小儿,输了不服。我看你们也是缺爹管教。” 那两个侍卫恼羞成怒。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你们是不是缺爹,这样可怜,连算学是什么大概都没听过吧?要不要我勉为其难地收了你们……” “泼贼无耻!”那侍卫说着就拔刀,怒气冲冲地要发作,身边的人拉住他,但经起一激,双方侍卫都有些蠢蠢欲动。 原本就是敌对之师,轻易一句话就可以挑出怒火。 谁也不肯让谁,冲突随时都会发生…… “退下!” “都退下!” 两声低喝几乎同时响起。 是裴獗和萧呈。 他们对视一眼。 萧呈摆摆手,侍卫们往后退,脸上仍是不服气。 裴獗倒没什么动作,脸色平静,只有一句话。 “谁敢多嘴,割了他舌头。” “是。”众侍卫齐声应下。 方才吵吵嚷嚷的人群,顷刻歇火。 不仅晋军侍卫乖顺下来,就连齐军侍卫也都闭上了嘴巴。 显然,裴大将军是不愿有人干扰夫人做题…… 不仅如此,他还对夫人抱有极大的信心,认为夫人一定会赢,这才不许旁人多嘴多舌…… 护妻之心,昭然若揭。 李桑若的脸色,难看极了。 都说裴郎薄情寡义,谁知他会如此护着一个妇人…… 她只觉得胸腹间一阵气血乱窜,喉头腥气一冲,捂着胸口便站了起来,不待出比试结果,便匆匆下去。 而冯莹,帷帽半掩下的那张脸,说不出的怅然…… 从小到大,谁不说她比冯蕴强? 如今,冯蕴事事压她一头…… 在和议大事上,竟然也能大出风头。 冯蕴停下笔,抬头那一瞬,恰好看到李桑若青白着脸离席。 “齐君,太后殿下,淳于世子,我们夫人做完了。” “我们夫人做完了全部十道题目!” 邢大郎从木案上捧起答案。 他用“我们夫人”称呼冯蕴的时候,脸上是肉眼可见的骄傲。 当满场的人都惊讶朝他看来,他觉得自己十四年的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高光,比方才大汗淋漓地闯关壁垒,要快活多了。 第272章 冯蕴受封 “冯氏女郎做完了!?” “她为何这样快?” 一时间,议论声声。 其实,不止燕不息和齐使怀疑晋方作弊。 就连晋方私下也认为,是淳于焰向着冯蕴,偷偷泄露了题目。 现在冯蕴抢在燕不息之前,轻巧地就做完十道难题,几乎震惊了所有人。 中坝上久久哗然不止。 几个齐使更是交头接耳,有人直将矛头对着冯敬廷。 “冯公之女,如此能为,我等竟是不知也?” 冯敬廷生怕被人怀疑什么,连忙拱手告饶。 “此女已嫁人,不堪多说,不堪多说。” 冯敬廷性子软弱,便有人追着问: “冯公这是要与十二娘划清界限吗?” 又有人跟着说:“冯十二娘为晋出力,不知冯公做何想?” 总有人不想担责。 这次若失信州,这黑锅怎么都要甩出去的。朝堂上人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冯敬廷应接不暇。 冯敬尧看过来,目露厉色。 “答案是对是错,犹未可知,你们慌什么?结果未出,便要窝里斗?” 他素有威仪,沉下脸来,周围声音就弱了。 有人打圆场:“不知燕先生如何?” 燕不息已经许久没有出声了,双眼圆瞪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冯蕴,嘴唇微微颤动,却一個字都没有说出来。 淳于焰勾了勾唇,大袖一挥。 “请齐君来校答案。” 萧呈没有出声。 直到奉笔小厮捧着冯蕴的题纸,放在面前。 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终于露出异样。 不说淳于焰那些丢人现眼的题目需要花时间大量运算,就他出的那五道题,来自九龄先生,一个比一个难,绝非等闲可解。 冯蕴解完十题的时间,燕不息刚刚完成淳于焰给的五题而已。 萧呈沉静的面容,变幻莫测。 万众瞩目中,他平静开口。 “朕出的五题,答案全对。淳于世子的五题,请世子自行比对吧。” 淳于焰面不改色地示意屈定,“你去算。” 屈定嘴上应诺,心里直骂娘。 方才写得快活,现在自己都不想算了? 冯蕴眼眸淡淡扫了淳于焰一眼,没有说话。 安静了片刻,场上突然响起如雷般的欢呼声。 “恭喜将军夫人!” “恭喜大晋获胜!” “信州是晋国的啦,名正言顺。” 晋人喊得笃定。 就算淳于焰会作假。 那萧呈呢?他总不至于泄题给冯蕴,胳膊肘儿往外拐吧? 淳于焰扬了扬眉梢,面向四座。 “若是双方对结果都无异议,那第三局比试有效。” 顿了顿,又轻缓一笑,高声宣布。 “三局两胜,晋方获得彩头,信州及其属镇,归属于晋。” 燕不息老脸涨得通红,定定地看了冯蕴许久,突然转身,脚步踉踉跄跄地,往议馆柱头走去…… “老夫愧对陛下,愧对恩师,愧对列祖列宗。” “老夫……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他小声喃喃,如同疯魔。 有人尖呼不好。 萧呈连忙示意左右,“拦住他。” 几个侍卫领命冲出去,将燕不息拦下来。 他失声痛哭,挣扎着要去撞那大柱,自尽了事。 萧呈垂下眼眸,摆手,“抬下去。” “陛下,陛下啊……”燕不息被几个侍卫抬着四肢出了中坝,叫声久久盘旋。 方才有多狂,现在就有多惨。 邢大郎有些唏嘘。 他低声问冯蕴:“夫人,燕先生是沽名钓誉之辈吗?” 冯蕴不想错误引导他,闻声一笑。 “燕先生是饱学之士,有经纶之才学富五车,不算沽名钓誉。” “那……”邢大郎显然有些困惑,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家夫人,全是崇拜之色,“若燕先生可称经世之才,夫人岂不是出神入化,无人可比?” “不。”冯蕴看着他,“你要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是登峰造极也不可骄傲自满,更何况,我只是掌握了比燕先生更多的技巧而已,算不得什么。” 邢大郎灵台一清,低头拱手。 “小人受教。” 燕不息的哭喊声,越去越远。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淳于焰唇角微勾,淡淡地笑着打破了僵局。 “胜负已分。然,晋太后仁德,允许齐使提一个要求,无关国事,情理之内,晋方不会拒绝。” 他眼神慢吞吞掠过冯蕴,落在萧呈的身上,直白而锐利。 “齐君,请吧?”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萧呈。 有晋太后的亲口承诺,这个时候,齐方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都是合理的。 晋方,齐方,冯家人,李桑若……几乎所有人的心都在此刻悬了起来。 要是萧呈出口就要冯蕴,该如何应对? 冯家人想阻止,李桑若却是恨不得把冯蕴塞出去。 她在想,要是萧呈提出来,她该如何应对?答应得太快,会得罪裴獗,甚至会逼得他当场翻脸…… 可如果不当场答应,又该如何逼他就范? “太后殿下!” 不等萧呈说话,场上突然响起冯蕴的声音。 清泠婉转,不辨喜怒,并没有因为力胜燕不息而沾沾自喜。身姿轻盈,却稳重端庄,浑然不似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不待李桑若回应,她上前对着晋方使团施了一礼。 “太后不是答应臣妇,若侥幸让晋方获胜,就封臣妇为一品国夫人吗?” 一言惊四座。 人群再次沸腾。 “一品国夫人?冯家女郎好敢开口。” “依她之才,未必当不起一品国夫人尊号?” 一阵阵议论,说得小声,可隐隐约约入耳,就像是对李桑若的讽刺。 她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冯蕴安静等待回答的模样,淡淡冷笑。 “我朝尚未有一品国夫人尊封,哀家还得与诸位臣公商议,再行定夺……” “太后殿下。”冯蕴微微一笑,深深揖礼,道:“言而有信,是以君子,晋文公因退兵而得城,曾子因戏子而杀猪,韩信因一诺奉恩人为母……殿下临朝摄政,代行国事,是天下人的榜样,怎可反复无常,言行不一呢?” 场上众人频频点头。 李桑若脸颊发烫,气血上涌,却是哑巴吃黄连,反驳不了。 偏生这时,濮阳漪走了出来,捅得一手好刀。 “太后殿下,夫人说得极是,太后的话便是晋国的脸面,怎么能说一套做一套,自己打自己的脸呢?” 又顿了顿,笑盈盈地仰首挺胸,大声道: “更何况,我大晋兵强马壮,国富民强,难道还封不起一个一品国夫人了?” 一品国夫人,这样的尊号,随着封赏要给的,少不得良田千亩,金银无数,布帛成堆…… 那不仅仅是一个尊号而已,还须得真金白银的。 李桑若喉头腥甜,静静地回视着濮阳漪。 “平原,你真给哀家长脸。” 濮阳漪就像没听出她的怒火,闻声欢喜,朝她长揖一礼。 “多谢殿下夸赞,平原受宠若惊!” 李桑若气得身子发颤,血液逆窜,一时心痛如绞,觉得腹中那块肉都好似有了反应似的,鼓动起来…… 她眼前发黑,手指抠着桌角,勉强稳住心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冯十二娘为晋国赢得胜利,理应如此。” 她骑虎难下了。 这个时候认下“一品国夫人”,至少可以为自己留点颜面—— 至少,她可以向天下人来证明,太后是有能力的,是她安排了冯蕴这个杀手锏来对付燕不息,是她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而不是冯蕴误打误撞赢得此局,与她的布局无关…… 罢了。 一个徒有虚品的一品国夫人不算什么。 千里良田万匹布,也不值当用名声去赌。 “冯十二娘听宣。”李桑若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慢慢抬高下巴,冷冷淡淡地看向冯蕴,几乎要咬坏了牙。 “大将军之妻冯氏,有杞梓之才,有妇好之德,有柔嘉肃雍之范,毓敏贤良,懿德垂芳,特授一品国夫人,待哀家还京,恭请圣旨,礼崇尊号,并行犒赏。” 声音不大,字字清晰。 冯蕴自始至终面带笑容地听完,然后行礼。 “臣妇多谢太后殿下恩赏。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是不可能千岁的。 冯蕴可以想象李桑若此刻有多恨,想撕了她的心都有,却拿她毫无办法…… 而且…… 得封一品国夫人的她,可不能刚刚封赏就被奉献出去“求和”,晋方还是胜利方呢,但凡萧呈要点脸,都不敢点名要大晋刚封的一品国夫人,但凡李桑若要点脸,也不敢再应承下来。 恭喜声此起彼伏。 长门众人有多么欢喜,就有人多么煎熬。 冯家人愕然看着这一幕,毫无心理准备地看着冯蕴受赏,一时不知该体面地道贺,还是该硬着头皮骂她“认贼为君,不知廉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不论是裴獗、淳于焰,还是萧呈都没有料到会是这样…… 淳于焰浅笑看着,等这边尘埃落定,转头就看萧呈。 “齐君,该你了。” 方才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萧呈淡淡开口。 “兹事体大,朕要跟臣公商议,再作决定。世子不如等我一日?” 淳于焰侧头跟晋使碰了碰,小声说了几句,转头应下。 “今日比试结束,明日签订正式国书,永结城下之盟。” 晋齐双方都没有意见。 侍卫仆从们护着自家主子,各自离席。 冯蕴也准备离开了。 临走,也没忘了吩咐邢大郎带走第三局的彩头——金算盘。 算盘当然不是全金打造,但是邢大郎这个小管家拿在手上,还是很合用的。 一行人有说有笑,刚上回廊,就看到裴獗。 他身边只跟着左仲和纪佑,没有旁人,目光安静极了,黑漆漆的,似乎跳跃着火花。 冯蕴走到旁侧,行了一礼,轻声笑问,“给你长脸了吧。” 裴獗看着她,嗯声,“我晚些回来。” 专程等在这里说这个吗? 冯蕴有点不满,“你没有恭喜我。” 裴獗:“恭喜你,一品国夫人。” 冯蕴轻微摇头,笑了一声。“听不出高兴,那就是不高兴。将军不喜欢我出风头?” 裴獗低头看着她,个子高,显得那张俊脸格外严肃。 他是想说点什么的,可周围来去都有人,到底还是沉默了下来。 不说话,但展臂揽住她的腰,将人拉近几分,借着抬袖替她整理鬓发的机会,低头在她额际落下一吻。 “如此,满意了?” 冯蕴愕然。 是道德败坏还是肆无忌惮? 居然在众目睽睽下,亲了她一下? 她在人前,还是很端庄文静的好不好? 冯蕴的脸微微发烫,耳根都红了,裴獗倒是没有什么表情,看一眼身边忍不住低笑的纪佑,沉着脸道: “回营。” 冯蕴看着那大步离去的背影,勾了勾唇,轻抚鬓发挂着笑,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 人群外,萧呈站在回廊的那一端,静静地看着她。 第273章 特殊符号 齐帝行宫。 气氛无比凝滞。 原本胜券在握的比试,因为冯氏女郎的横插一刀,带来了颠覆性的结局。 此刻,以冯敬尧为首的众多齐使,聚在皇帝的书房里,提到冯蕴,俱是难堪。 传闻中的冯蕴,是一个性情木讷乖张,无德无才的女郎,很不讨人喜欢,在她阿母卢三娘亡故后,几乎淡出了这些大人物的视野,要不是有冯萧联姻,在场的人,可能都想不起她来。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女郎,却在两国和议的关键时刻,突然出手帮晋国获胜,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输局始料未及,不说燕不息接受不了,就连他们都接受不了。 如果没有第二场比试,他们会怀疑淳于焰作弊。 有了第二场比试…… 他们开始怀疑齐帝也作弊了。 燕不息气得在议馆撞柱,被侍卫强行抬回来,几十岁的人了,在行宫号啕大哭一场,很快又冷静下来。 一是面子上过不去。 二是他怎么想,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当着众使臣的面,他质问萧呈。 “陛下可是为了要回冯十二娘,故意输的?” 燕不息德高望重。 旁人不敢说出口的话,他说了。 又拱了拱手上前,“陛下爱慕冯十二娘之心,有目共睹,非臣有意刁难,也不是输不起,是实在难以理解此事……” 萧呈没有生气。 莫说众臣会有置疑,若非他自己知道,只怕也会怀疑自己。 “朕说没有,诸位爱卿,信是不信?” 皇帝都压着火气解释了,不信能怎么说? 众使叹息,冯敬尧沉默了许久,这才出列,将一张演算纸呈了上来。 “这是臣想办法从晋方弄过来的,那個少年阿州比试时的演算纸。请陛下和诸公过目。” 萧呈看了片刻,眉头蹙起,又让吉祥拿下去,请齐使观看。 演算纸上写着怪异的符号,密密麻麻,但很是简洁,跟燕不息用的演算纸,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方式。 众人大惊。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阿州是冯十二娘教出来的学生…… 冯十二娘,又是冯家人。 众人露出疑惑,纷纷看望冯敬尧。 “可来自冯氏家学?” 冯敬尧摇头,表示不知。 “那冯十二娘,是从何处学来这些骇人听闻的东西?” 有使臣举起演算纸,对着天光反复查看。”看上去很像是某种符咒……莫非是妖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很快就有人想到,冯蕴小时候的轶事。 “谢献将军当年之死……谢家军的全军覆没,可是出自这女郎之口?” 众使悚然色变。 相对而视,眼中惊忧不定。 冯敬尧道:“确有此事。” 当年,冯家因此差点将冯蕴当妖怪烧死…… 是她的母亲卢三娘,拼死救下了她。 冯敬尧思绪绵长,双眼里不知不觉浮出一层寒意。 “家门不幸,还请诸公海涵。” 众人客气地说了几句恭维话,没再揪住冯氏不放。 主位上的萧呈沉默许久都未开口,一张温雅矜贵的脸,略显苍白。 他给不出众人想要的答案,心下却很清楚,冯十二娘不再是那个怯弱柔软的美娇娘,而是一朵辛辣夺目的食人花。 让人将燕不息带回去,好好休养。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陛下。”冯敬尧打破了书房里尴尬的寂静,主动揽下责任,“失去信州城,是臣等失职,当务之际,还须得定下个章程来。” 萧呈目光冷淡,围视众人。 “是和,是打,诸位爱卿心下可有盘算?” 众臣面面相觑。 皇帝一句话抓住重点。 问题的关键又绕回来了。 是和,是打,是做出决定的核心。 冯敬尧见众臣窃窃,却都不肯承头拿出个主意来,心下冷哼,面上却波澜不显。 “臣以为,陛下刚刚登基,不宜大兴战事。且信州眼下由晋廷实控,若是要打,我方要付出的代价,远胜于晋。” 萧呈问:“那尚令书的意思,就是和了?” “以和为贵。” 冯敬尧一锤定音,其他人也不想打仗,就都附合。 萧呈想了想,又问:“那对于可向晋方提出的一个要求,诸位可有想法?” 冯敬尧的脸色比方才好看了一些。 “要求晋廷,免除战败的岁贡。” 有人提醒,“岁贡事关国政。不在可提要求之列。” 冯敬尧冷着脸扫他一眼。 “那孙公有何高见?” 孙士才也是扶萧呈上位的大功臣,很得萧呈信任。 他道:“除了借机替陛下要回嫡妻,臣想不出还有别的更有用的要求。” 冯敬尧听闻一声冷笑。 “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用?” 孙士才回呛,“你一个大伯,如此轻视侄女……旁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冯十二娘是你们冯家野生的呢。” 说罢,不管冯敬尧什么表情,朝萧呈拱手。 “陛下!得一贤妻,可固家府。得一名将,可定江山。得一良臣,可安社稷。冯十二娘之才,今日陛下和诸公有目共睹,陛下若得冯十二娘,是贤妻、是贤后,更是内助良臣,可使社稷危而复安啊。” “荒唐!”冯敬尧大声道:“我大齐的社稷,竟要系于一个妇人之手?” 孙士才不甘示弱。 “是人皆由妇人生养,尚书令如此轻视,是家中无母乎?” 这个孙士才,嘴巴也毒得厉害。 冯敬尧让他气得胃火飙升,又不得不佯装无事,一脸平静地跟他扳扯,举例说明利害。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 “够了!”萧呈突然发话,薄薄的唇片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是何人给你们的信心,让你们认为,我们要,人家就得给?诸公似乎忘了,她现在不是任由摆布的冯家女郎,是晋国大将军夫人,一品国夫人。” 众人齐齐噤声。 神态看上去,都有点尴尬。 冯敬尧或许有私心,才不想冯蕴回来。可帮腔孙士才说要把冯十二娘要回来的人,又何尝不是为了讨好皇帝? 萧呈神色略显疲惫:“强扭的瓜不甜。诸位还是再想想别的吧。” 说罢,他掌心按着桌案,慢慢地站起身来。 “朕有些乏了,回去歇息片刻。你们理出个章程,交给朕过目便是。” 看着皇帝苍白的脸,众臣齐声。 “臣遵旨。” 众臣离去。 萧呈却将冯敬尧叫到内殿。 “九龄先生,可在许州冯氏家学里任过西席?” 冯敬尧闻声拱一下手,“回陛下,不曾。” 萧呈凝眉道:“当今天下,能轻而易举胜过燕不息的,只有九龄先生了。” 正是因为这个怀疑,到了冯蕴与燕不息比试的阶段,他特地出了几道当年九龄先生留下的疑难算学。 不料冯蕴仍然无一错处的给出了答案。 “陛下。”冯敬尧知晓萧呈在怀疑什么,叹息一声:“今日之事,臣也是如鲠在喉。” 说罢,他朝萧呈长揖一礼。 “冯氏养出这等不孝女,让大齐痛失信州,臣身为家主,责无旁贷啊。” 萧呈摆了摆手。 尽管方才以孙士才为首的几个,话里话外意有所指。但他留冯敬尧下来,并不是为了追究责任。 “冯公回想一下,十二娘可是从小就有算学天份?” 冯敬尧摇摇头,姿态放得很低,“她三岁时,太傅夸她神童,无非是比别人多识得几个字,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客气客气,是别人以讹传讹,当了真。” 萧呈眉头微扬。 “朕好奇的是那些符语,到底是何用意?” 皇帝的困惑,也是冯敬尧的困惑。 “惭愧惭愧。等舍弟从信州回来,或可见分晓。” 第274章 厚颜无敌 冯蕴的欣喜,好像比所有人都慢了半拍,一直回到春酲馆,大家的喜悦都平复了,她才突然爆发,看着冲出来迎接的鳌崽,猛地奔跑过来,用力将它抱住。”鳌崽,姐姐赢了。” “赢了,赢了!” 鳌崽近来养冬膘,长了许多肉,她都快要抱不起来了,于是双双倒在那张木榻上,鳌崽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快乐,翻着肚皮,脑袋不住往她身上拱…… 整个春酲院,充斥在喜悦中,从上到下都亢奋得很,冯蕴特地吩咐灶上多做几个菜,庆贺一下。 仆从跟着主子闹腾得慌,冯蕴却慢慢安静下来。 她带着鳌崽,泡一盏清茶坐在窗边懒榻上,低头抚摸鳌崽的背毛,安静得有些可怕。 小满和大满对视一眼。 “夫人,为何不悦?” “嗯?”冯蕴意外地抬头,微微抿唇一乐,“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点事情,你们下去吧,把门关上,无须管我。” 从前也有这样的时候。 在她们刚刚被冯敬廷送入晋军营房时,冯蕴便常常这样,有时候会一個人关起门来,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可等她将门打开的时候,又恢复了原样。 仆女依序退下。 房门合上了。 冯蕴松一口气,低头将下颌抵住鳌崽的脑袋,低低地道:“鳌崽,你告诉姐姐,接下来,当如何是好?” 当事情循着前世轨迹走的时候,冯蕴会感觉到害怕,惶恐。可是,让事情全然与前世相反,这种不安也没有减少。 改变,意味着她可以借鉴的东西越来越少。 脑海里的记忆会变得无效,不说细微末节的改变,即使是关乎命运的大事,她也无法再按着经验去做出预判了…… 今日在议馆,看上去她风头无两,大获全胜。 可树秀于林风必催之。 晋齐两国,李桑若、萧呈,冯家,全然已将她视为眼中钉,她将自己推到众人面前,也就推到了敌人面前…… 往后风波必不会少…… 她正思量,院落里的欢笑声突然停下。 紧接着,就听到小满了犹犹豫豫的在门外喊她。 “夫人,门房来报,说府君,府君有急事求见……” 冯敬廷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小女儿冯贞和小儿子冯梁,拎了礼品,就像走亲戚似的,一脸是笑。 花厅里铺着浅灰色的地垫,冯蕴也是一身素衣,坐着饮茶,脚下趴着个大猫,并没有因为父亲来府去迎接。 冯敬廷走进去,看到冯蕴做着不动,表情当即凝滞。 训不是,骂不是,走也不是。 冯梁年岁小,没什么城府,看到冯蕴便叫了起来。 “长姊好生无礼,阿母说了,你是个没娘教的孩子,就是没有规矩……” 冯蕴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冯敬廷堵在喉咙的训斥终于有发作之地。 “阿梁,不得无礼!” 冯梁很较真,被父亲骂了,眼圈当即便红了起来,眼泪包在眼珠子里,撅着小嘴巴,犟声道:“本来就是,长姊不敬阿父,不重孝道,就是野孩子……” 冯敬廷今日前来,本就是求和的,哪怕自己还没有开口,就让儿子把好感败尽,一时气恼,拖了他一把…… “没大没小,谁教得你这样……” 冯梁大哭起来,坐在地方直蹬腿。 “父亲打我,父亲打我,我要回去告诉阿母……” “他没有说错。”冯蕴终于开口,阻止了冯敬廷的借题发挥,声音淡淡的。 “小孩子有什么错呢?还不是大人怎么教,他便怎么听。” 冯敬廷老脸通红。 “是府里的家仆欠管教,常在小郎君面前胡说八道。” 冯蕴哼笑一声,并不在意此事。 淡淡的,看冯敬廷一眼。 “府君今日前来,不会只是为了跟我讲孝道吧?” 她没有请冯敬廷入座。 厅中仆女,也没有上前奉茶。 气氛极是尴尬。 冯敬廷不想站着说话,假装无视那些目光,轻咳一声,牵着两个孩子自己坐下去。 “安渡的事……” “府君。”冯蕴沉下脸,“我不想提此事,你也无须愧疚。因为我现在过得很好。” 略显淡漠的声音,清悦柔色,跟以前并无不同,可就是无形中,好似添了些威仪。 冯敬廷不自觉的打量她。 这是老天给她,换了个女儿吗? 他叹口气,厚着脸皮道:“在鸣泉镇,为父看阿蕴气定神闲,大败燕先生,很是感慨……” 冯蕴一笑,“感慨什么?” 冯敬廷犹豫了片刻,才道:“你阿母是对的……” 冯蕴脸上挂着的笑容,顿时凝固,茶盏重重放下来,“不要提我阿母,你不配。” 冯敬廷如遭雷击。 这些年,父女再是不和,冯蕴也没有说过这样严重的话。 “府君。”不在外人面前,她懒得伪装,没有直呼其名已是隐忍,“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到底意欲何为,直说吧。” 冯敬廷道:“不是和议了吗?你也成婚了,阿父就在并州为官,来去不远,往后多走动……” 冯蕴冷冷一笑。 “不是这么简单吧?” 冯敬廷心里微微发怵。 以前只觉得这个女儿性子倔,有点野,不那么好管束,逼急了就沉默,木木纳纳,不会转弯,从来不知道她有这样霸道的一面。 凶起人来,不动声色却可以让人心惊胆战。 “那为父便直说了。”冯敬廷低头看了看冯贞和冯梁,“你弟妹的年岁,正是好学之时,可为父到了并州,他们跟过来,便不好就读家学,旁的人教导,为父不放心,不知阿蕴可否在闲时教一教弟妹,学算术……” 不止冯蕴,就连大满和小满都惊了。 敢情冯敬廷带着儿女过来,是想让女郎做免费的先生? 冯蕴看着两个小的,冯梁一脸不屑,很是瞧不上她这个长姊,冯贞年纪更小些,懵懵懂懂,一脸无辜的看着美丽的姐姐,并不了解大人话里话外的机锋。 “府君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吗?” 冯敬廷一时无言,“啊?” 冯蕴微笑,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锋一转,突然又同意了。 “要我来教也不是不可以,阿父把孩子留在这里。” “那怎么行?”冯敬廷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弟妹还小,离不得父母……” “那我也离不得夫君。”冯蕴说得一本正经,“安渡离并州那样远,我总不能跑到并州来教吧。” 冯敬廷当然不会把孩子留在她身边。 那不等同于留下人质? 他道:“你大伯父的意思是,请你过去小住三五月,等并州的家学建起来,有了合适的先生,你再回来。” 又道:“这么久没回家,你也不想念吗?回娘家小住数月,想来我那女婿,也不会介意才是?” 冯蕴双眼眯眼,冷冷发笑。 她那个大伯可比这个爹狠多了。 堂堂许州冯氏,怎会缺授业的西席? 是因她在鸣泉镇一鸣惊人,冯家终于看到她的价值,想把她弄回来?还是萧三想的歪招? “府君回吧。”冯蕴道:“我也不愿意与冯氏交恶,此事待我与夫主商量,容后再议。” 起初,冯蕴只是想有个安稳的所在,可免前世悲剧重演,但事情发展到如今,她心里很清楚,畏步不前,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她得想得更远,走得更稳。 与冯氏交恶,对她确实没有好处。 和议了,不用和好,但打个巴掌偶尔给个甜枣,让他们觉得她是可以争取,可以被说服的人,总比被他们当成敌人要好。 话不说满,留有余地。 冯敬廷兴冲冲地带着两个小的走了。 临行前,冯蕴让人从储物箱里取出两包茶叶。 “尝尝吧,这茶叫远恨绵绵。” 远恨绵绵。 冯敬廷咀嚼着四个字,觉得意境甚美,女儿有孝敬,虽然仍然没什么好脸色,但也很开心的带走了。 冯蕴微微一笑。 远恨绵绵。 绵绵无绝…… “大满。”冯蕴侧目,“跟上去。” 大满与她对视一眼,“仆女明白。” 第275章 良夜旖旎 大满从后门抄了捷径,在春酲院外的巷子里堵住冯敬廷。”府君留步。” 冯敬廷撩帘子看到是大满,惊了惊。 他拉了拉懵然无知的小儿女,探出脖子左右张望一眼,这才问大满。 “你找我何事?” 大满见他惊惶戚戚的表情里,夹杂着明显的做贼心虚,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猜错了。 冯敬廷不是全然不知。 兴许他早就猜到了,她不是府里管事金志通的女儿,而是那个被他抛弃的可怜女伎阿伶跟他的亲生骨肉。 十二娘说得对,这是个表面衣冠楚楚,冠冕堂皇,其实懦弱无能的男人。他越不过自己的大哥,在许州冯氏没有地位,也惹不起陈夫人的娘家,畏惧颍川陈氏,夹着尾巴的他,偏偏还想做個人上人。 “府君。”大满朝他深揖一礼。 “上次姜叔来找仆女索要女郎的养颜方子金闺客,府君可知情?” 冯敬廷目光闪烁,“问这个做什么?” 大满不说话,缓缓行近马车,身姿窈窕,脸上一层薄薄的郁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犹豫半晌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劳烦府君交给夫人。” 冯敬廷看着她。 女子衣袖迎风微笑,清丽婉约,乍看那眉眼,与冯蕴确有三五分像。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站近些,我有话问你。” 大满闻声低头,表情木然地走近:“请府君吩咐!” 冯敬廷迟疑一下,这才皱着眉头打量她。 “你家女郎近来可有异常?” 大满意外地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没有,仆女不曾察觉什么,女郎一应如常。” 冯敬廷犹豫片刻,慢吞吞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你来看看,上面是何符咒?” 大满看到上面写的数字,是女郎教邢大郎算学用的那种,心头惊跳一下,脸上只佯作无事,扯着嘴角笑了笑: “回府君话。这不是什么符咒,就是算学的数目简写。女郎说这样计算方便,庄子里好多人都学了,邢大郎学得最好就是了。” 冯敬廷眉梢扬起,琢磨她的话,“当真?” 大满深深一揖:“仆女不敢欺瞒府君大人。” “谅你也不敢。”冯敬廷说完,放下帘子,声音隔着一层传来,“去吧,学机灵点,别让你家女郎发现端倪。她眼下甚是敏锐,与往常大为不同,盯紧点。” 一时间,千百个念头在大满的脑海里纠缠,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车轮被车身压得发出喘喘的吱嘎声,车厢里传来冯梁和冯贞的打闹和嬉笑…… 他们在父亲的陪伴下,那么快活,那么肆意。 她鼻腔突然酸涩,眼泪差点就落下来了。 这种滋味,又来了。 不公,不平,绝望无助,还有对未知的恐惧…… 片刻,她抹一下眼睛,掉头而去。 ~ 春酲馆的门房今日很忙。 刚送走冯敬廷爷仨,就有信州名流递上拜帖。 这些世家名士平常自视甚高,冯蕴单靠一个“将军夫人”的头衔,是不会让他们从内心里瞧得上的。但她在议馆一战成名,再是什么名士高人,也得高看她一眼。 当然,也有些人是为一探虚实。 他们不信冯家女郎掌握了惊世绝艳的算学能力。 来送请帖的人,大多都会附上一份礼单。 门房接下来交给冯蕴,全给拒了。 后来,门房一律不再过手,只客气地回应。 “夫人说了,近日身子不大好,怕过了病气给贵人。等来日病愈,再登门拜访。” 打发了这些闻名而来的雅士名流,冯蕴抱着鳌崽在屋子里躲清静,膝盖上放着书,手上握着笔,纸上写着她的规划。 排列整齐,一眼可见…… 每当这个时候,她便十分想念阿母。 卢三娘真的教过她很多东西。尽管她死得早,但幼年时期的潜移默化,对她的影响也很大,很多前世时顾着儿女情长淡忘了的事情,竟是都刻在骨子里,一件件捡起来,仍然受用无穷。 “在写什么?” 裴獗径直入内,将风氅取下,交给钱三牛。 再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钱三牛应喏,躬身下去走了几步,不知是什么心理,突然回过头来,看一眼冯蕴和裴獗,说得认真。 “将军,小人看了一下那些题目,有好几个,小人也会做的……” 裴獗一怔。 冯蕴扑哧一声笑出来。 “那早知你这么能,就不让阿州去了,换你上,也能给将军长长脸。” 钱三牛嘿嘿笑着,摸脑门。 “那我肯定是不如阿州那小子。他多机灵,小小年纪,都已经是副总管了。” 冯蕴瞥一眼裴獗,“这么说,你觉得侍候在将军身边,不是好差事?还是说,将军待你不好……” 裴獗绷紧了脊背,冷冷扫一眼过来,钱三牛更是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赶紧作揖告饶。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随口一说,将军待小人好极了……小人愿意一辈子侍奉将军,绝无怨念。” 看他紧张成这样,冯蕴也不逗他了。 “下去吧,跟着将军,有你表现的机会……” 钱三牛这才松口气。 方才将军那一眼,他差点以为要原地受死。 - 裴獗对冯蕴庄子里的事情,一直是听之任之的,虽然会有斥候来报,但不涉安危,他从不干涉,也不多问。 因此,即使听说冯蕴让庄子里的仆从部曲都读书,学算术,也不以为然。 大家图个乐呵罢了,能学得了多少呢? 然而,今日邢大郎的表现惊到他了。 钱三牛方才的话,更让人意外。 这个时代崇尚有能力有知识的人,能写会算本就是世家子弟的专属,世家为了传承,也极爱藏私…… 冯蕴却毫无保留,是真的在传道授业。 裴獗看着她,倾身拨弄红炉木炭,纤细的手腕被衬得光洁如玉,无瑕至美,突然大步上前,从背后环住她,夺下那粗重的火钳子,怜惜的捏了捏她的手,“我来。” 冯蕴看他闷着头,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拨炭,炉火映在他英挺的脸上,他的呼吸落在脸颊,不说话,但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强劲有力,手臂、身体,给人一种踏实稳定的力量,格外心安。 她笑问:“将军要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裴獗侧目望他一眼,黑眸深邃,“我?” “对呀。”冯蕴亲手替他倒了一杯暖手茶,笑盈盈地道:“三牛都可以短时间掌握技艺,将军更是不在话下。” 裴獗眉头皱了起来。 “罢了,你会算就行。” 反正他也不当家。 冯蕴笑意越深,“放心,简单着呢。将军一旦知晓技巧方法,保管学来很快。” 裴獗不是那么想学习,可拒绝的话在小娘子清灵动人的眼眸里,又默默咽了回去。 “好,闲下来再说。” 两人相视一眼。 突觉良夜缠绵,旖旎一片。 “将军……” “蕴娘……” 同时出声,又同时停下。 “你说。” “你说。” 再次异口同声,然后相对而视,冯蕴笑了起来。 “你说吧。” 裴獗伸手揽住她,眉目间有踌躇,看上去很是严肃。 “阿姊要带阿父来信州,说是见一见亲家。” 消息猝不及防。 冯蕴眼皮惊跳一下,说不出是紧张还是什么,嘴里有些涩涩的,问他:“怎生这样突然?” 裴獗道:“适逢信州和议,战事结束,时机正好吧。” 冯蕴没有说话,裴獗看她笑容恍惚,不知又想到什么事情,再道一句。 “你无须害怕,有我在。” 冯蕴倒不是害怕。 她名声就那样,早做好被裴家厌弃的打算。 只是来得太快了,她没有准备,也不在计划之内。 毕竟两人的姻缘起初只是为了并州战事。 如今的走向,离前世越来越远了…… “那我,需得做些什么,才不会让将军为难?” 她迟疑着,认真地询问。 裴獗握紧她的手,小手在掌中,冰凉而柔软。 “你什么也不用做。我家没有规矩,新妇也无须规矩。” 冯蕴看他不似玩笑,笑了一声。 “那便由将军安排。” 小满已经备好了水在等候,看女郎和将军有说有笑,瞧着也欢喜,进来便问将军什么时候沐浴。 冯蕴打量一眼裴獗,脸颊突然隐隐发烫。 “将军累好些天了,洗洗早点歇了吧。” 第276章 不是君子 小满欢欢喜喜出去了,大满沉默着进来换了床褥,抱着旧的下去。 冯蕴发现她眼圈是红红的,好像哭过,也没有多问什么。 方才去堵了冯敬廷回来,强撑着说完二人的对话,便低着头回了房,这会儿才出来。 冯蕴劝不了什么。 很多事情,得靠自己去琢磨,去经历,去解脱…… 世上的南墙都得自己撞,发现痛了,才会回头。 这几日晋齐双方谈判,别看只有使臣冲锋在前,跟齐方斗智斗勇,身为大将军的裴獗也很不轻松。 备好水,冯蕴推裴獗去沐浴,他从善如流。 净房的门合上了,冯蕴靠在软榻上,准备看会儿书,不料刚翻到第二页,他便匆匆从里间出来了,裹着一个氅子,露出大片精壮的肌理,速度很快,像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一般,那脸沉得让冯蕴惊坐起身。”怎么了?” 裴獗不说话,走到近前,认真地低下头,看着她问。 “方才你要说什么?” 冯蕴:…… 让他一打岔,差点就忘了说。 她合上书卷,心平气和地把冯敬廷今日来的事情,告诉了他。 裴獗问:“你想回娘家吗?” 娘家这个词,让冯蕴听着有点别扭。 可看着裴獗头上还在滴水,又懒得多说了。 “我并不想理会他们。但眼下形势,不好直接交恶,我也不好让将军为难。” 裴獗嗯声,“我不为难。只看你心意。” 停顿一下又道:“正好我家人过来,见一见。” 冯蕴下意识的蹙眉。 依裴獗的为人,是不屑于跟冯家人接触的,多看一眼可能都嫌烦。 可他现在,愿意让家人跟冯家见面,这其实很是不可思议…… “你我成了夫妻,再是不喜,也得认下。” 裴獗扫她一眼,回净房接着沐浴了。 冯蕴坐在原地拿着书,怎么都看不进去。 什么事都绕不开家族去,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追根溯源…… 她和裴獗的婚事,之所以常被人称为“儿戏”,就是因为缺少双方父母高堂,没有得到族中认可。 不认冯家门,不让双方家人过明路,在外人的眼里始终差点意思。 所以,裴獗现在的做法…… 是打算做正经夫妻,而不是战后不认? 冯蕴叹气。 书是真的看不下去了。 她卸下钗环,钻入被窝里。 鳌崽贴在榻边靠着她。 冯蕴摸了摸它的毛,“姐姐给你在那边搭了個窝……” 她指着墙角那边。 鳌崽有些不满,脑袋耷在上面,没有离开。 冯蕴想着裴獗不会那么快回来,纵着鳌崽,侧躺着阖上眼睛。 内室安静一片,净房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她侧过身,后背对着外面,仍是清静不了,脑子里反复出现那人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身,明明修长高大肌肉匀称整个身姿恰到好处,偏偏那话儿吓人得紧…… 裴獗进来的时候,冯蕴没有睡着,也没有睁眼,倒是鳌崽趴在那里,睁开眼睛斜他一下,然后灰溜溜地走开,去睡冯蕴给它准备的“猫窝”。 裴獗探了探被窝,看着她的脊背,在榻边坐下。 “睡着了?” 他总会这么问一句。 如果她睡着,就不会应。 应了,就是没有睡着。 冯蕴故意不应他。 果然,他静坐看她片刻,叹口气躺下来,双手很是规矩地合拢放在身前,睡姿端正地合上了眼睛。 室内寂静一片。 呼吸可闻,冯蕴有些憋不下去了。 她慢慢睁开眼。 背后没动静。 她一点点转头,看着他半湿的头发。 裴獗还是不说话,她身子慢慢地偎靠过去,贴在他的胳膊上。 “将军生气啦?” “嗯。”一个字沉沉从喉头迸出,裴獗反应快得人始料不及,长臂一伸,揽住她腰稍一用力,冯蕴身子便突然轻盈,被他径直从里面抱过来,一起滚入软绵绵的锦被里。 笑荷香扑面而来。 “蕴娘。”他低低唤她,声音杂了哑意,格外情动,“我憋不住了。” 冯蕴喉头一紧,刚想说话,便被他堵住,没有拒绝的机会,滚烫的唇落下来,疯狂如同巨兽苏醒,似要将她一口咽下去…… 呼吸相触,急促而喘息,冯蕴揪住他的胳膊,紧紧闭上眼,心跳如同擂鼓一般,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抱她抱得那样紧,紧得她透不过气。 他身上那样热,大冷的天,便是火炉里燃烧的木炭,都不如他滚烫的身子,皮肤热得好像稍稍用力便会有火星从中爆开。寒意褪去,她整个人暖烘烘的,浑身血液都让他点燃。 “将军。”她忍不住气喘出声,颤声唤他。 裴獗不说话,呼吸落在她修长的颈子上,在锁骨游戈,她激灵一下,那只环在她腰间的大手便灵活地挑开本就宽松柔软的寝衣,掌心覆上来时,温柔得不可思议,冯蕴舒服地叹息一声…… “去拿……” 她瓮声瓮气,带点撒娇的轻嗔。 意有所指地朝窗台那边看。 那里有个妆台,下面放着束缚他的东西。 裴獗不说话,与她十指交缠。 “不用。”他声音低哑,“不会伤到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冯蕴才不信这一套,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便凑到他耳边低语。 “等我身子养好些,将军怎么做都行。现在可不能纵着你,没轻没重的,稍一下狠,我明日便不要起来看两国订盟了。你说,你是不是不想我去,然后跟那个李太后眉来眼去?” 裴獗停下来,身子僵硬片刻,气息粗重地瞪着她,不知想到什么,又恶狠狠扑上来搂住亲了好几口,把她小脸亲的火烫烫的,这才咬牙切齿地撑起双臂。 “你就折腾我吧。” “冤枉!”冯蕴抚着他结实的肩膀,察觉他紧绷得厉害,又不免好笑,“对男人来说,横竖就那么一下,有什么区别……” 裴獗:…… 她言语轻佻,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从不在意在他面前是什么德行。 裴獗早就习惯了,从不斥责言语。 可这次很不顺耳,他忍不住狠狠捻了一下她的鼻尖。 “下次你泡脚,缠住一半再入水,你便知道有何区别了……” 这比喻。 冯蕴先是一愣,接着便低低笑了起来,不知想到什么,竟是笑得十分欢脱,身子一颤一颤的,被衾都跟着滑落下来,玲珑身姿如玉山丘峰,裴獗看得越发眼热,不再跟她计较,去到妆台下老实取了东西回来,递给他。 “你来。” 冯蕴看一眼,便缩了回去。 并非她有意折腾裴獗,这种事情,水到渠成肯定比别别扭扭更得乐趣,但二人是真的极不匹配,他一旦发起疯来,她就要吃大苦头。 冯蕴只想要乐子,不想吃苦。 她不再像上辈子一样,心疼男人,宁愿自己默默承受,也不让男人不高兴。 现在她就依自己的舒适度,怎么开心怎么来,不想再委屈自己一星半点。 “腰腰。快。” 裴獗在催促她。 声音很浅,带点性感的喑哑,就好似饱含着许多未尽的情绪。 冯蕴嗯一声,背转身去。 这娇气的! 裴獗看她片刻,什么也没有说,一把掐住她的腰,将人翻过来,随即压上去,一双黑如深渊的眼,看着她。 冯蕴:“怎么,要动粗么……” 他低头,吻下来。 唔!冯蕴微微睁大眼。 没有言语。 他轻而易举便找到她的软肋。 许是带着几分火气,他倒是听话的用了布条,但并不急着碰她,而是报复她的折腾似的,非得将她磨得又酸又麻,脚背都绷紧了,低声求他。 “将军……别……” 她毫无招架之力。 “要?”他问。 “嗯,别闹了。”冯蕴的声音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软绵绵没什么力道,极是无措地推他。 裴獗手臂用力,轻易扼住她的手,举过头顶,幽暗的瞳孔里带着疯狂的欲望,那野兽般的掠夺欲无遮无掩,视线却带着某种认真的审视意味。 “将军……”冯蕴有些害怕这样的他。 那目光热得,仿佛要把人烫化。 “受着。”他再次吻住她,不知疲惫,不知餍足,呼吸急得好似要把她吞入腹中,直到她软化得如同一摊泥,这才开始攻城略地。 缓慢、艰难。冯蕴有些受不得,交叠时那青筋暴起的威胁,让她下意识想逃,却让他禁锢在那里,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生杀予夺,直到彼此都发出一道满足的叹息…… 第277章 莫敢不从”狗东西!” 隔壁院里,听到世子在里头骂人,桑焦有那么一瞬,以为是在骂自己,等要上前请罪,才隐隐发现不对。 世子的声音不对。 克制,压抑,带着恼恨。 要是骂他,世子哪里需要这般? 直接砍杀了,只怕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桑焦心下惶惶,竖着耳朵听,里面许久再没有诅咒声了。 约莫等了两刻钟,世子才从里面出来。 面色潮红,眼神迷离又带着一股冷戾之气,那眼风剜过来,仿若看到杀父仇人。 “去,叫屈定来。” 桑焦低下头,谨慎地回答。 “屈先生已在客堂坐了片刻,等着世子。” 屈定端坐着,看淳于焰沉着脸过来,心下顿时敲起了小鼓。 “屈定。” 一声低喝,屈定吓得赶紧起身。 “世子。” 淳于焰问:“你老实说来,那些题目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屈定哎哟一声,腾地站起身来,提起袍角走到淳于焰面前,深深拜下,“世子明察,仆虽爱财,但取之有道,世子没有交代的事情,仆不敢。” 淳于焰眯起眼睛,视线冷飕飕的。 “真不是你?” 屈定心里哀嚎不已。 分明是世子想做个顺水人情,没有把人情送出去,结果还怪别人漏题。 果然,长得好看的男子,都是傲骄。 “仆对天发誓。” 屈定举起手,咬了咬牙,说得更狠了几分。 “仆以全家性命起誓……” “罢了。”淳于焰寒着眸子坐下来,上下打量他,把屈定都看得不自在了,这才出声。 “那你题从何来?” 这…… 屈定心下有点惶恐。 他怕淳于焰问的正是这個。 不料,怕什么来什么。 长久在淳于焰跟前行走,为了获得信任,难免把牛皮越吹越大。 时间一长,人人都当他是世子门下食客,德才兼备,鬼谷子门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吹多了,自己都怕。 这次出题,淳于焰找到他,屈定只得硬着头皮上。 他倒也不是不懂算学,只是没有世人以为的那么精湛高才而已…… 要不是出了这事,打死他都不肯说出真相的。 然而兹事体大,尤其冯十二娘和那个叫邢州的小少年,轻而易举将名声在外的燕不息打得落花流水,这根本就不可能,中间肯定有问题。 问题还是从他这里出的…… 就不得不说实话了。 “题目有一半,是从书里看来的。” “书?”淳于焰抬了抬眉,冷笑,“什么书?” “一本叫《奇妙数学》的书。多年前偶得,其中题味算学很有意思,便记住了。”屈定接着道:“会不会是冯十二娘也机缘巧合,恰好看过那本书?” 淳于焰思忖片刻,“不像。” 他语气犹豫,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 “冯十二若无真本事,即使侥幸赢得胜利,后一轮我和萧呈出题,她也赢不了燕不息。” 屈定想想,也是,抹着额头冷汗,道:“要不然,世子找冯十二娘问问?” 淳于焰剜他一眼。 冯十二都不肯理他了,如何会告诉他个中真相? 他起身回屋,又命令桑焦。 “合上门,谁来找都不应。” - 云歇风住雨声残,冯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的一般,遍体香汗。 静静地呼吸了好一会,她才睁开眼睛瞪裴獗,语气委屈极了。 “不是说好要怜惜我么,骗子。” 裴獗一声不吭。 一双黑瞳火苗闪烁,一看便知还没得满足。 冯蕴假装看不到,抬高下巴微张一下嘴,“渴。” 方受雨露的小娘子,脸若三月桃花,妩媚又艳丽,一个娇嗔像是扇到了人心里。 裴獗将放在榻边的水端过来,喂到她嘴边。 冯蕴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又推开,裴獗安抚地啄了啄她的额头,盯着她看,这一刻的眼神变得无比柔软,“再吃点?我喂你。” 冯蕴的脸,唰地便红了。 方才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就那么哄着她,再吃点,再喂点…… 明明知道他现在说的是瓷杯里的水,可冯蕴就是难免胡思乱想,脸颊轻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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