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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大金带来的公函拍在桌子上。 “施将军过目。” 施奎躬着身子上前,展开一看,嘴里嘶了声,抬头便露出为难的样子。 “不瞒大将军,营里是派发了一批冬衣,可今冬来得早,天气寒冷,士兵们早就穿在身上了,我总不能……总不能让他们把冬衣从身上拔下来吧?北雍军是将军的兵,虎贲军也是将军的兵,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将军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放肆!”裴獗会突然变脸,让施奎有些意外,刀架脖子上了才反应过来,这次裴大将军就不是想要善了才来的。 “大将军大将军,有话好好说。”施奎抬起两手,看着裴獗冰冷得不见情绪的脸,尴尬地道: “你我食朝廷俸禄,同为陛下效忠,有什么话说开便是,这动刀动枪的……不好……” 他说着便拿手指去拂裴獗的刀。 “别动!”裴獗压低两寸,声音低沉,神色冷漠却又平静。 “施奎不听号令,延误战机,失职至赤甲军朱呈阵亡……” 他顿了顿,双眸冷冷地道: “刀下立斩……” 施奎吓得一哆嗦,眼睛都瞪大了,“你敢。” “我敢。”裴獗目光冷厉:“你死了,便有冤屈,也无处可诉了。” 施奎心尖紧缩,整个人像被包裹在一层寒冰里,这才真切地感觉到了恐惧…… 裴獗是他的顶头上司,要真以这个罪名当场处决了他,那他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替罪羊,北雍军兵陷并州延误战机至救援不力的罪名,全由他一人背负。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中京的那位,说不定还能松一口气。 施奎歇了气。 他并不想得罪裴獗。 从本性上说,他崇尚强者,并不愿意跟那些嘴上抹油骨头轻贱的士人为伍,可他是寒族武士出身,没有家庭背景,中京的贵人也一个都得罪不起。 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不敢把话说透。 于是一句话便磕磕绊绊,夹杂着沉闷的叹气。 “大将军,末将……末将也无能为力啊。援兵不是末将不发,是真没粮,寸步难行。冬衣是府库司做主,末将如何左右得了……” 裴獗手腕微动,挪了挪寒光闪闪的利刃。 “去开库房。” 施奎脸色都变了。 今年朝廷很是大方,李宗训有意拉拢虎贲和龙骥军,一个士兵两套冬衣早早就发下来了,军械军用也比往年更为丰厚,施奎想从中捞点油水,还没有全部发放下去,剩下的全堆在库房里。 这裴獗…… 是长千里眼了吗? 如果是覃大金前来,施奎还能巧舌如簧地糊弄过去,拖上一拖,等着看裴獗和朝廷博弈,保全自身,隔岸观火。 可裴獗来了,刀架脖子上了,他能如何? 库房一开,看着那大量的物资堆积如山,纪佑眼睛都红了,咬着牙在裴獗的面前,骂了一句脏话。 “北雍军前线杀敌,要粮没粮,要衣没衣,后方无事发生,库房物资积压得都要长霉了……” 他脸上是对朝廷不公的愤怒。 其他三个侍卫不吭声,但脸上仍是愤愤。 裴獗却没有什么表情,让施奎打点物资准备运送万宁。 林卓到达平阳的时候,裴獗正准备押送冬衣上路,得到冯蕴失踪的消息,他当即变了脸色,极力克制的音色也透出一丝愤怒来。 “纪佑!” 纪佑也绷紧了脸,“属下在。” “你带人押送冬衣回信州,我先行一步。” 纪佑应一声,“喏。” 裴獗回头,看一眼施奎。 “你知我裴獗是什么人。今日你听从于我,我记你情分。你若要逆我,从中作梗,施家三十余口,必会为你的愚蠢陪葬。” 声音未落,他已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驾”一声,扬长而去,只留下施奎汗涔涔的吹冷风,头皮都快炸了。 “将军怎么办?”侍官过来,苦着脸为难。 施奎捏一下疼痛的眉心。 “物资照送万宁,同时传信中京。” 第194章 统统都死 嘉福殿。 太后殿下今日心情好,换了身鲜亮的衣裳,赏了殿前侍候的宫女奴才们好些物什,还把小皇帝的奶娘夸了一通,上朝时看到朝臣,眉目也较往日温和。 方福才看在眼里,却有些诚惶诚恐,隐隐不安。 前两日,太后就得了信,说裴大将军已赶赴平阳接驾,带了四名侍卫,日夜兼程地赶路,半点都没有耽误,很是急切…… 传消息的人想讨太后高兴,很是添油加醋的自我领悟了一番。 太后殿下是高兴了。 可方福才却觉得大事不妙。 裴獗都敢杀常公公,向朝廷示威了,又如何会提前几日到平阳等待太后? 旁观者清,但不敢说。 李桑若沉浸在自己那点小情思里,一颗心从早到晚都塞得满满的,觉得那一道旨意下对了。 “有时候这人啊,总是要逼一逼的。” 一味对他服软,他不把她放在眼里。 偶尔说几句硬话,这不就乖乖就范了吗? 方福才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视线找不着地方落点,心里一阵发紧。 “既是大将军到了平阳,殿下可要提早行程,以免让将军久等?” 李桑若抬眸看他,掩下由心的笑容,从鼻翼里哼出一声。 “让他等着吧。雷霆雨露皆君恩,多等几日,又有何防?” 又抿了抿嘴唇,自个儿偷着乐了起来,“他害得我万般伤心,就当是小小的惩罚吧。等我到了平阳,再给他多些恩宠便罢。” 方福才眼皮跳了一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他依旧神魂不属。 “殿下仁慈,自是不会跟大将军计较……可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身心疲累,又立下了汗马功劳,想必也是盼着殿下多多安抚的……” 他是拐着弯的提醒李桑若,大将军功高甚巨,手握重兵,浑然不会在意你的打压。不如顺着台阶下来,给好处安抚,不要得寸进尺,惹恼了裴獗。 可惜…… 李桑若陷在情事的漩涡,有些浑然忘我…… “安抚自然要安抚的。大将军要什么,哀家不肯给他?”她脸颊红扑扑的,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裴獗,又有些躁痒难耐,坐立不安。 “罢了,你说得对。既然他如此识趣,早早在平阳等着,那哀家便给他脸面。传哀家旨意,和议使团提早两日出发,让他们把行装都打点起来。” 这边吩咐下去,方福才便紧赶慢赶着催促宫人,可李桑若仍不放心,出行的衣物、饰品,全要一一过目,盘发的宫女都带了两個,显然对与裴獗的相见,很是上心。 这哪里像是去谈两国和议的,分明是去奔赴情郎的…… 方福才看得心里直叹气。 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却没有想到,噩梦会来得那么快…… 次日天不亮,先是信州来的消息。 大内缇骑司设在信州的据点流风苑,突然走水。 事发时,缇骑司司主宋寿安正在里屋和一个花楼女子淫乱,出逃时烧伤了脸,还让前来救火的百姓看了个正着…… “二人鬓发散乱,衣裳不整,那不堪的模样全然落入北雍军侍卫营和一些百姓的眼里,丑态毕露,贻笑大方……” 李桑若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混账,这个混账!他竟然敢?” 一个她亲手扶持起来的低贱陶匠,一条供她奴驭的走狗,受她恩宠不知感恩戴德,居然敢背叛她,在信州公然乱搞,还让人堵在屋里…… 丢人现眼的不仅是宋寿安。 还有她李桑若。 她脸上就像挨了个响亮的巴掌,还骂不出,吼不了,甚至不知道该找谁出气。 “烧坏了脸是吗?” 李桑若银牙紧咬,双眼阴凉凉的泛着狠。 “没了那张脸,他还活着做什么?” 方福才听到太后的话,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殿下,当务之际……” “当务之际便是堵住他的狗嘴,不让他狗急跳墙,坏了本宫的名声。” 方福才垂下眸子,拱手:“小人明白。” 这头方福才火急火燎,派人急赴信州救急。 不料隔天平阳又来了消息。 “大将军半夜突至平阳,勒令施奎将军打开库房,调走库存物资,运往万宁……” 李桑若心头一跳。 想到裴獗还在平阳等她,被宋寿安背叛来的怒火又稍稍减轻了一些,更不舍得因此而苛责他了。 她道:“冬衣早晚要发的,调走就调走吧。援军一事已然令将军不满,就当安抚他罢了。也不知父亲是如何想的,非要在这等小事上为难,惹他与我离心……” 方福才表情变幻不定,看太后没当回事的样子,略微沉默,突然将眼一闭,低头拱手。 “还有一事,小人要禀报太后。” 李桑若沉下眉眼,冷眼看他。 “吞吞吐吐做什么?你皮痒了不成?” 方福才很是紧张,很是犹豫,在嘴里辗转了好久,斟酌又斟酌,这才吭吭哧哧地道: “大将军已离开平阳,快马返回信州……” “什么?”李桑若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盯着方福才,寒气森森地咬牙,“你再说一遍。” 方福才垂着眼,“小人得闻,大将军收到信州急报,得知冯十二娘失踪,这才,这才匆忙离开的。还有……” 还有? 李桑若红着眼,冷笑一声。 “说!一次说完!” 方福才弯下腰,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肚子里。 “流风苑走水前,大将军的侍卫长左仲,因怀疑……怀疑宋司主私藏冯十二娘,带侍卫营冲入府中搜查。还有,还有……” “还有?呵。还有什么?” 李桑若被刺激得双眼泛红。 方福才低头,“事发当晚,宋司主在信州河堤街小巷,公然调戏冯十二娘……小人怀疑,流风苑走水,或与此事有关……” 李桑若红着眼,嘴唇嗫嚅几下,喉头呜哽一声,眼泪顺着脸颊便掉下来。 “他们敢……他们居然敢……” 李桑若目光没有焦点,咬牙喃喃,“冯十二娘……哀家定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一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该死!都该死!他们统统都该死。” “殿下啊……”方福才长跪在地,“你可要撑住了啊。” “去死!”李桑若抓起茶盏掷在地上,犹不解恨,站起身来,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徘徊片刻,恨意更甚,见到什么就砸什么。 “让他们去死!全部去死。” 她眼睛通红,目光凌乱,脸上的肌肉好似都在愤怒中扭曲抽搐,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如无能狂躁的走兽,变得狰狞无比。 方福才吓得魂不守舍,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不停地磕头。 “殿下息怒!” 两个宫女也跪着,磕头不止。 “请太后殿下息怒。” “息怒息怒!这等奇耻大辱,让哀家如何息怒?” 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 人人都知道太后为大将军改变了行程,一个使团的人都为他一人而提早时间,谁知他走了。 李桑若恨得咬牙切齿。 “我要她死,我一定要冯十二娘死!” 哇!一道哭声突然响彻大殿。 刚被奶娘牵着小手过来给母后请安的小皇帝,看到李桑若砸东西骂人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 李桑若猛地扭头瞪视过去。 小皇帝哭得更厉害了。 奶娘惊恐地跪下,安慰着他。 “陛下别哭,别哭……” 她害怕得快死了,可孩子太小,根本就不懂那么多,他只知道母后的样子太可怕了,他害怕,害怕他就会哭。 李桑若冷着脸。 “方福才,将皇帝抱走。” 方福才得令,抖抖索索的爬起来抱人。 奶娘怀里一空,整个人便软软地趴了下去,肩膀不住的颤抖,“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李桑若越想越恨,冷冷笑看她。 “罪奴诚心带皇帝来看哀家的洋相,是不是?” 奶娘哭都哭不出声来,“奴不敢,不敢……殿下开恩,殿下饶命啊。” 她吓得不会说别的,重复着那两句话。 李桑若看着惊慌失措的妇人,想到的是信州那个被两个男人争着抢着宠要的冯十二娘,脸上怪异的狰狞着,阴阴一笑。 “你是该死,就该碎尸万段……” 她咬牙切齿不知在骂着什么,指着奶娘道:“给我打,狠狠地打,打死为止。” 第195章 如此侮辱 信州。 好像是为了顺应低沉的心境,刚入夜,瓢泼般的雨点便笼罩了这座城池。 左仲带着叶闯等人正要出门,远远地看到一人在雨中策马狂奔,墨发轻甲,速度快得如同寒风呼啸,不由一凛。 “是大将军?” “大将军回来了。” 众人看着那雨夜里的身影,顿觉无颜面对。 夫人失踪了。 他们将流风苑方圆数里搜遍,就差把信州城翻过来了,仍然找不着人。 马蹄停下,左仲率先上前拱手,深深拜下。 “将军,属下失职……” 裴獗没有说话,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将马缰绳交给叶闯。 “仔细说,怎么回事。” - 流风苑里,宋寿安身上包得像个粽子似的,躺在榻上,双眼无神地听着屋檐上滴滴嗒嗒的雨声,仿佛在听着生命的倒计时。 事发时,有人忽然闯入内室,往他身上泼了桐油,那油渍从头淋下,他连人都没有看清楚,帐子便燃起大火,小桃红吓得尖叫狂奔,他也来不及逃跑,整个人就被卷入了火中…… 是那一把火,将他推到了绝境。 脸烧成了什么样子,他眼下看不到,可那样刺骨钻心的灼痛,极可能会毁去容貌,再有夜宿小桃红的事情,是捂不住的,早晚传到李桑若的耳朵里。 不,不是早晚。 此刻,那毒妇肯定已知情。 宋寿安惶惶不安。 没了这张脸,他在李桑若面前就没有了半分价值…… 他想逃命,逃得远远的。 可身子烧伤后,动弹不得,北雍军还派了人来,将流风苑里里外外监看起来,他走不掉的。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宋寿安知道是有人故意祸害他,可他没有心力去想,也无法再挽救自己,他已经是個废人了。 想哭,他很想痛哭一场,可脸上的烧伤,让他又必须克制。 在痛苦的煎熬中,他怀念起了做陶匠时的日子,怀念起了他那个老实本分的发妻珍娘…… 那时的他,没有宝马金鞍,无论多么辛苦劳作,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至上青云,但他可以平安地躺在烧得暖暖的炕上,搂抱着他的妻子,在这样的雨夜安然入眠…… 可惜,珍娘早就死了。 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们不允许她活。 他们说,太后的男人怎么可以有别的妇人存在?她必须死。 为免节外生枝,他们将毒药交给他,叮嘱他放在珍娘的饭食里。 那天,珍娘做好麦饭,烙了两个葱饼,把夹肉的一个给了他。 为着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他没有拒绝,没有为她求一句情,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死前怀有身孕…… “呜……” 宋寿安呜咽一声。 密集的雨点打在青瓦上,像珍娘的哀求。 她伸出手,唤他,一遍遍说,“夫君救我。” 宋寿安泪如雨下…… 嘎呀!门在闷响声里打开了。 寒风灌进来,有些冷。 宋寿安受伤后眼睛畏光,光线乍亮,他眯起眼睛,不让人看到他在哭。 “把火灭了。” 他以为来人是他的侍从。 可没有人回应。 眯着眼也能感觉到逼近的火光。 那人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沉稳而凌厉。 宋寿安下意识睁开眼,看过去。 门没有关,一股冷风吹来,将那人黑色的披氅扬起,脸半隐在幽光里,仿佛索命的无常,阴沉的双眼刀子般剜过来,让他忍不住失声尖叫。 裴獗? 只用一眼,他就认出来了,这是裴獗。 那个传说中鹰隼般冷漠无情,抬手间杀伐决断的活阎王。 裴獗真人比他想象好似更为可怕,比他听过的那些关于他的传说更要令人惊悚几分。 因为传说与他无关,而他是真的惹到了裴獗。 “大将军……饶命……” 宋寿安苟延残喘般呼吸着,下意识求饶。 他想逃,想往后退,可他动不了,也逃不了。 裴獗一言不发,只是那么看着他,眼神幽暗如同冥夜。 “大将军,大将军……” 不待裴獗问来,宋寿安便将他在左仲面前说过无数遍的话,再一次重复。 “夫人不是我带走的,我说过很多次了……此事真的与我无关啊……在河堤街,小人不知夫人身份,发生误会,但夫人表明身份后,小人便让她离开了,事后再没有见过,请大将军明,明察……” 裴獗不说话。 匕首的寒光在眼前一闪,宋寿安一声尖叫。 裴獗没有伤人。 用刀挑断宋寿安身上包扎的布条,然后用刀尖一点点剥开,双眼不带感情,就像在处理一只待宰的鸡鸭,直到将宋寿安受伤的脸暴露出来,他才停下动作。 那张传闻中像他的脸,面目全非,肿胀得不成样子,大夫处理过了,但血泡翻涌出来,可以看到深红色的丑陋,烧伤痕迹明显…… “像吗?”裴獗突然开口,回头问左仲。 左仲站在门边,摇了摇头。 裴獗目光平静地垂下,看了宋寿安两眼,突然抬起匕首,从他的脸上划过去…… “啊!” 冰冷的刀尖刺破肌肤,鲜血喷涌出来。 “按住他。”裴獗好像看不见宋寿安的痛苦,吩咐完,等左仲将因为吃痛而翻滚不停的宋寿安摁在榻上,手起刀落,速度极慢地在他左右两颊写上。 “淫。” “贼。” 一边一个字。 不等两个字写完,宋寿安已然痛得昏死过去。 裴獗收刀,转身就走。 全程没有问半句与冯蕴有关的事情。 左仲疑惑地跟上,“将军,此人如何处置?” 裴獗:“等太后驾临信州,交还给她。” 左仲心里凛了一下。 “将军为何不问夫人的事?” 裴獗道:“夫人不在他手上。” 看他说得笃定,左仲哦一声,“那这王八蛋也是罪有应得。” 他犹豫片刻,看了看裴獗的脸色,还是将那日闯入流风苑时听到的淫声浪语,告诉了裴獗。 “属下当时便想宰了他,竟敢如此侮辱夫人。” 裴獗脚步一顿。 回头时冰冷的目光,把左仲都吓了一跳。 气氛凝滞一瞬,裴獗将匕首递过来。 “阉了。” 大将军黑眸阴沉,锐利如刀,短短两个字所带来的杀气比左仲在战场上感受到的还要恐怖百倍…… “用盐水泡着,一并送给太后。” 左仲慢慢接过匕首,“喏。” 冷月无声凄凉,裴獗走入春酲院。 在冯蕴居住的屋里,他大概看了一下。 “鳌崽在何处?” 叶闯在侧,闻声头都不敢抬起:“那日敖七过来探病,夫人让他把鳌崽带回去了。这会儿敖七和温将军在外面找人,鳌崽……鳌崽应该在敖七的屋里……” 裴獗眉头皱了下,又详细询问当天,冯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等叶闯说完,覃大金犹犹豫豫地进来,“那天末将送十二抬聘礼过来,夫人原不肯要,末将说是将军吩咐,她才勉强收下,可谁知后来……” 裴獗问:“后来如何?” 覃大金垂眸道:“夫人让淳于世子将东西都带走了。” 将鳌崽交给了敖七,聘礼给了淳于焰。 裴獗凉唇微抿,“淳于焰在何处?” 左仲等人面面相觑。 夜以继日地找了两天,他们都没有想到那个神出鬼没的淳于世子…… 大意了。 第196章 隔世相见 富甲天下的淳于世子,在信州和淳宁都有私宅,还有不少的田庄产业,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的财富,但他的财富,又好似无处不在。 这座庄子位于淳宁和信州的交界,背山面水,倚河而建。 此时夜雨如注,雨丝将庄子罩在一层白蒙蒙的雨雾里,大雨猛地敲打在屋檐上,时而缠缠绵绵,时而低声呜咽。 屋子里,炉火烧得极旺,篱落香袅袅,精致的小吃摆在桌案,一片恬静素雅,哄得人昏昏欲睡。 “等雨停了,我差不多就该回去了。”冯蕴跪坐在木案后,姿态端庄,语气平静,许是炉火太暖,她玉面添红云,更似芙蓉绽放。 “急什么?”淳于焰双眼半开半阖,手把金樽,看女郎云鬟松挽,眼儿媚、眉儿颦,不禁有些走神。 “隔岸观火,也要等火灭了再回。” 冯蕴抬眼看他,微微抿唇,“让世子款待两日,已是叨扰……” “呵!”淳于焰嗤笑,那双潋滟的眼睛看过来,顾盼间更显多情,“要是十二肯打扰我一辈子,我亦欢喜。” 又来了。 这男人是当真不能正经了。 要是前世,冯蕴这时该觉得羞愧难当了。 现在大抵脸皮厚了,当生死看淡,别的事情全然无所谓。 “世子好眼光。一看就知我不肯。” 淳于焰笑,“你看看你,道谢全无诚心。” 他望着窗牗上溅起的水花在灯火里跳动,忽地一笑:“这般天气,暖室生香,要是来一场云雨,你说多好?” 冯蕴:…… “长得好看说什么都对。污言秽语也说得风情万种。” 冯蕴打量着他,“可惜,我喜欢强壮有力的男人。世子单薄了一些。” 淳于焰呼吸一紧,肩背僵直,看着她眼里淡淡的戏谑和一闪而过的嘲意,脸颊莫名滚烫,他明明长得这么俊,人人都说是老天爷的杰作,可到了她的眼里,却只看得到不屑一顾,实在打击。 偏生他就吃她这一套。 自己也觉得,贱得够可以。 “是不是要我变成裴妄之那样,才合你的心意?” 冯蕴轻笑,脸颊在暖炉的熏烤下,薄红白透,唇瓣嫣红,看着娴静却媚惑动人。 “世子不用改变。你不会是裴妄之,也不可能变成裴妄之。”说罢她看一眼周遭的仆女。 “世子身边,尽是绝色,何必舍近求远?” 淳于焰性好奢靡享受,也喜欢好看的事物,身边侍候的仆女,也确实是个顶个的美。 这两日冯蕴在他庄子里小住,就是一遍遍感受“有钱真好”的过程。 “十二不高兴?”淳于焰问:“你不高兴,我便打发了。” 冯蕴让他说得愣了一下,失笑。 “怎会不喜欢?那么好看的女子,谁看了不赏心悦目?” “那送给你吧。”淳于焰轻描淡写地一笑,身侧侍候的两個仆女,当即便红了眼圈,垂下头去。 冯蕴扫她们一眼,婉拒了。 “君子不夺人所爱……” 淳于焰笑看她,羽睫轻扇,黑眸里是摄人的艳色,“你看不出来吗?我在勾引你。” 冯蕴盯住他,“我只看到有人放浪形骸,不知分寸……” 淳于焰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个什么有趣的事,“等一下故人拜访,十二也当如此巧舌如簧才好。” “故人?”冯蕴心下微窒,便听到暴雨声里,传来一阵脚步。 紧接着,门外响起桑焦的禀报。 “世子,贵客到了。” 淳于焰看了冯蕴一眼:“请。” 一个清俊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斗篷下,年轻的帝王锦衣裘氅,依旧清俊雅致,眉目可见风骨。冒着夜雨入门,湿气浸润了他的衣摆,他浑然不觉,带一身寒意入内。 目光在空中相遇,恍若隔世。 “阿蕴……” “砰”地一声,木案被震得晃动一下。 冯蕴茶盏重重落下,脸色大变。 那日葛广纵火烧了流风苑,毁了宋寿安,为免引人生疑,冯蕴戏做全套,带着葛广离开了信州城,但她没有想到,淳于焰伸出的援手,还包括了这样的条件。 “我道世子为何好心相助,原来存了这样的心思?” 淳于焰扬眉微笑,“你说过,我是商人。” 冯蕴嗤一声,“他给你什么好处?” 淳于焰没有回答,伸手拿起手炉,懒洋洋倚靠软榻,看着萧呈道: “人在这里,子偁兄有什么话,就说吧。” 萧呈点了下头,目光幽幽地看向冯蕴。 “我今日来,是想当面问阿蕴一句,为何弃我?” 冯蕴一听就笑了。 她真想拿一面前世今生镜,让萧呈好好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在做了那样的事情以后,这样的言行,又有多么的可笑荒唐。 可惜没有前世今生镜,眼前的萧呈也不会明白她的怨恨…… “齐君慎言。” 冯蕴看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我已为人妇,君也有妻妾在室,眼下又是两国和议的关键时刻,你我应当避嫌。君不该来。” “为什么?”萧呈再上前一步,“弃我不顾?” 冯蕴扫过淳于焰脸上玩味的笑,皱了皱眉头,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她进门,再冷眼看着她被人推入火坑的男人。这个曾被她寄予厚望,真心爱慕过,以为可以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男人,恰是那个要砍断她四肢,囚禁深宫,让她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 隔世来问,她为何弃他? 冯蕴沉吟,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齐君颖悟绝人,有高世之智,竟连这都不懂吗?” 萧呈看不穿她的心思。 在他眼前的是十七岁的阿蕴,本该天真烂漫的,那样努力地想要讨他欢心,那样想嫁他为妻。 可他已然不管不顾,亲自来看她了,她眼里却不见半分情义,甚至不是冷淡,而是痛恨和厌恶。 “阿蕴可是怨我,娶冯莹做平妻……” 冯蕴低下头,摆弄着手上的茶盏,看上去毫不在意,实则内心翻江倒海。 这个时候的她和萧呈之间,还没有发生后来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如果她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只怕会令人生疑。 尤其旁侧,还坐了一个完全猜不透意图的淳于焰。 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憎恶,双眼流露出一丝怅然。 “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甚?冯敬廷说得对,都是命。” 外面是漫天的大雨。 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窗边。 “我命该如此。” 她撩发间,双眼水光潋滟,不经意露出的脆弱,如同捏住了萧呈的咽喉。 他喉头一紧,恨不得上前抱住她,将人深深搂入怀里,诉说离别多年后,他对她漫无边际的相思。 可是…… 眼下的他们虽有婚约,可交集其实不多,每次见面亦是匆匆而别,他以前对阿蕴也冷淡,冷淡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大婚前他离京守陵,更是伤了她的心。 如果忽然变得热切,对浑然不知的阿蕴来说,恐怕会受到惊吓。 萧呈克制着,语气轻柔的,尽量平静。 “当时你在敌营,冯氏家主步步紧逼,为图大计,我不得不与其周旋……” “周旋?”冯蕴眯眼而笑,柔软的手抚着茶盏,淡淡反问: “周旋便将我送到阵前送死?周旋便娶冯莹为妻?我从没怨你不肯娶我。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我怨的是,你如此狠心,想要置莪于死地……” “我没有……”萧呈想说什么,余光扫到淳于焰似笑非笑的表情,将话咽了回去。 “安渡郡的事,我事后才知。我若早知你阿父如此狠心,必不会应……” “你知道就不会娶冯莹为妻了吗?你会的。因为你一直知道你要什么,你需要冯家和陈家的支持,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冯蕴看着他,微微一笑。 “当然,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你也无须作出深情忏悔的样子,毕竟你我……从来不熟。” 萧呈噎住。 十七岁的阿蕴和他,不是夫妻,没有情分,是还不熟。 他已念她千百遍,她只当他是仇人…… 萧呈清冷的目光里,莫名融入了一丝烟雨,语气又松缓了些。 “以前是我做得不够好,你有怨气也是应该。事已至此,我们都不要再追究过往谁对谁错,我今日过来,也是想跟你要一句真心话,能不能跟我回台城?只要你点头,信州和议,我必有办法让晋国同意。” 冯蕴看着他,默默扯了扯唇角。 那颗因愤怒而狂跳的心,因他的话而平静。 晋国当然会同意。 李桑若巴不得她快走。 如果到时候萧呈真的提及此事,再有晋国使团的配合,只怕会多生事端。 冯蕴轻笑,抬眼反问: “我与裴郎新婚燕尔,为何要回台城?” 萧呈微微皱眉。 灯色朦胧,女子笑意盈盈地说着裴獗,一双眼睛润若秋水,语态松慢慵懒,竟流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妩媚风情。 冯蕴长得好看,容色娇美色比三春,萧呈一直都知道。 可他们相处的那些年,她大多时候都是不快乐的,很少笑,便是偶尔笑一下,也端庄矜持,他很少看到她这般动人的情态,好似被夜雨浸染的娇花,饱含春色。 萧呈眸色深沉,看着自己的妻。 “两国争端,不该把女子卷入阵前,裴獗根本不会珍惜你。在并州草草大婚,他也只为激我出兵。阿蕴,你何苦如是?” 裴獗不珍惜她,他萧呈就珍惜吗? 冯蕴只觉得好笑。 是的。 萧呈又一次剜她的心。 让她要牢记,世上没有男人会真心珍惜她,在意她。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她也不会再珍惜任何人,只会利用而已。 第197章 无耻变态 “齐君之言,我不懂。将军待我很好的。” 冯蕴杏眼微眯,少了眸中锐芒,看上去便有些懵懂样子,到底只有十七岁的模样,稍一作态,便让人看不出来,内里藏着一把刀,一个复杂的灵魂。 萧呈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淳于焰兴致却好,“子偁兄,坐下说话吧。” 笑意盈盈,带了几分揶揄,回头吩咐桑焦。 “还不给齐君看座奉茶。” 人来这么久了,站着说半天的话,他这个主人家到这时才想起招呼客人吗? 冯蕴看他一眼。 淳于焰也在看她,眼里跳跃着火光,很贱,很讨打。冯蕴抿了抿嘴,给了他一個自行领悟的白眼,淳于焰低笑,撑了撑额,顾盼生辉。 两人不说话,小动作很多。 等萧呈面色沉沉地坐下,冯蕴好似这才想起他来,喝了口茶,淡淡地道: “我阿父没教过什么道理给我,唯有一点我记忆深刻,他说,人生而有命。” 她微微仰头,望着萧呈。炉火的光就映在她的脸上,光洁莹白带点潮红,像为她上了一层釉,灼灼逼人。这样一张脸,柔且刚,别致得令人心动,又心碎。 “齐君娶了我妹妹,往后便是我的妹夫。两国和议后,不打仗了,没事还能走一走亲戚呢,你说是不是?” 萧呈眉头蹙起。 “你是我妻,你还在娘肚子里便定下了,你我在一起,也是我们的母亲,共同的心愿……” 冯蕴微微挑了挑眉,笑问:“我与齐君如今各有家室,婚约早就做不得数,昨日种种,就都忘了吧。齐君与阿莹成双成对,我与裴郎也伉俪情深,本是一桩皆大欢喜的事,齐君为何执念?” “我不愿看你在泥塘里挣扎。”萧呈身子紧绷,就像有丝线缠住了心脏,一圈一圈的缠,丝丝缕缕的疼痛,他仍然不肯相信眼前的少女会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说出无情的话。 “你是齐女,晋非汝家。如何能得安稳?裴獗眼下迷恋你,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后呢?你可有想过,你们当如何自处?” 他本是雅致风流的谦和公子,说这句时有些急,心下全是不忍。 不忍她再经历一次前世的抛弃和背叛。 “跟我回去吧。”他目光微潮,“裴獗非你良人。” 裴獗非良人。 他就是? 冯蕴差点听乐了。 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好像要从脸上看出什么似的,她强行压制住那无端的火气,微微浅笑。 “好呀,齐君若有心,那现在就回去杀了冯莹,再差人把她人头送到信州,这样我就跟你走。” 萧呈看着她,眼眸微沉。 “阿蕴,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杀了冯莹我便跟你回台城。” 冯蕴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认真,说的时候就那样盯着萧呈,盯着这个自己尚是懵懂少女时便挚爱的郎君。 “不肯吗?”她笑了。 笑得有点古怪,不像是萧呈认识的冯蕴。 “你不是这样的人。”萧呈说:“我若因你便杀了你的亲妹妹,你成什么人了,我又成什么人了?我若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人,如何能安民心,如何让你放心?” 对冯莹不能薄情寡义,对她就可以。 也就是说,他的无情无义,全用到她一人身上了。 在面对冯莹的时候,他便有容人雅量,有圣人胸怀,可以宽容,可以坦荡,可以讲理…… 但是对她便是什么都容不下。 容不下她曾经跟过裴獗,容不下她的孩子,容不下她的一滴眼泪…… 冯蕴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 看着这个男人,她爱慕过的,嫁过的,做过多年夫妻的男人,笑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你不敢杀,还是不肯杀?还是舍不得杀?萧三,你承认吧,你不是心肠柔软的人,你不肯杀她,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从娶她那天,你就已经认下了,冯莹是你的妻子。她把你看着是天,你便要护着她,一生一世都改变不了的,你们已是夫妻……” “她也是你的妹妹,你为何会说出如此狠心的话?”萧呈皱眉看她,似乎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她情绪异常的根源。 “冯莹不会是我们之间的隔阂,从来不是。我对她,无半分男女私情,但我娶了她,终归对她有责任……” “那你去负你的责,又来找莪做什么?”冯蕴突地拔高声音,好似带了上辈子齐宫那个冯蕴的情绪,几乎是怒目相视,愤恨而憎恶。 “是嫌我心碎得不够彻底,所以你要再来踩上几脚,非得看我死在你面前,你方能解恨吗?” “阿蕴……”萧呈目光沉沉的。 突然的,就笑了,一脸柔和。 这个会朝她怒吼的女子,让他觉得亲切,这才是他的阿蕴,会因为冯莹吃醋和生气的阿蕴。 “我可以休了她。”萧呈说到这里,又皱了皱眉头,“不过你要给我一些时日,我须做些安排……” “呵呵!”冯蕴笑得有些冷。 “你不是说要对她负责吗?你便是这样做人家夫主的?” 她双眼黑漆漆地盯着萧呈,倏而掀起唇角,“这样的你,我如何敢信?你可以休弃她,也可以抛弃我……” “不一样。”萧呈看着她脸上浓郁的忧伤,竟似可以感知她的疼痛似的,心乱如麻。 他顾不得淳于焰那脸上的嘲弄的笑容,看着娴静温柔的妻子,拳心紧攥着,恨不能回到刚娶她入门的那年。 岁月正好,他们有爱。 “以前是我忽略了你,没有认清自己。往后……我改。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 “我要你赶紧……滚。” 冯蕴直视着他的眼睛。 嘶吼一般,指着门,吼出来。 末了,又慢慢垂下手,幽幽笑叹。 “齐君请回吧,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影响两国和议。你是最懂得以大局为重的人,不是吗?” “阿蕴……”萧呈喉头哽住。 “回去后,烦请齐君转告我阿父,就说当日说的绝情话,只是一时之气,做女儿的,哪会当真怨恨父亲呢?尤其嫁给裴郎后,我更是感激他。若不是阿父成全,我哪里能得这般和美的姻缘……” 她句句轻松。 却句句如刀,扎向萧呈的胸膛。 冯蕴不想让任何人察觉自己的情绪,好似被送入敌营后认命了一样,说罢又回头看向淳于焰。 “世子收的好处,不包括把我送给他吧?” 淳于焰狐狸眼一眯,慢慢直起身子,当着萧呈的面攥过她的手,将人搂过来,直视萧呈。 “子偁兄说完了吗?说完,可以走了。” 萧呈看着他的手,看着他亲密的举动,瞳仁变色。 “世子,还请放开她。” 冯蕴不挣扎,一言不发。 淳于焰很满意,也低低地笑,“子偁兄,我和十二,是至交。” 这声至交,听得冯蕴微微一笑,看了淳于焰一眼,温声道:“至交有这样利用的吗?我不管,你得了他什么好处,须得分我一半。” 淳于焰勾了勾唇,在她手背上拍拍,“你说什么,都依你。” 说罢看着萧呈,用一种复杂而挑衅的眼神。 “子偁兄这回可看清了?她是不是你认识的冯十二?” 萧呈眉头紧拧,静静看着炉火笼罩下亲密交握的男女,仿佛被尖刃刺痛了眼,面容沉痛,再不见往昔萧三公子风光霁月疏离冷漠的模样,有的,只是无边的萧索和难掩的阴郁。 难怪淳于焰会痛快地答应他,安排他们见面。 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萧呈如鲠在喉,又无能为力。 他不明白,为何裴獗可以,淳于焰可以,她跟任何人都可以卿卿我我,唯独他不可以。 这便是爱之深,恨之切吗? 萧呈攥着拳心的手指,几乎要掐出血印来,情绪才稳住。 “阿蕴,离和议尚有时日,你再考虑……” “没什么可考虑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冯蕴笑了一下,“齐君放心回去吧,和议馆,我和世子一定会修到让你满意的。” “阿蕴……”萧呈仍是不死心,“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子偁兄。”淳于焰沉下了声音,“十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要逼她。” 淳于焰在提醒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不要造次,也是在用行动告诉他,冯蕴不仅有裴獗,还有他护着。 萧呈缩回手,紧紧盯着淳于焰,脸色从来没有那么难看过。 “桑焦,送客。”淳于焰似笑非笑,拉着冯蕴做了个请的姿势。 第198章 梦寐以求 萧呈双眼深深盯着冯蕴,好半晌,抬袖揖礼。 “告辞。” 冯蕴勾唇,美眸里闪着嘲弄的光。 这就是萧呈,看上去很想挽回,又十分清楚知道要什么,做出最恰当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他不会得罪淳于焰,更不会为了她跟淳于焰翻脸。 萧呈起身离开了。 走得很慢。 但没有回头看冯蕴。 帘帷微动,寒冷拂进来,有点冷。 有好一会儿,冯蕴坐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脸上的微笑也没有变,就好像是定格在了那里…… 片刻后,帘子再次被人掀开。 进来的人是桑焦。 他捧着一个纹理温润的檀木匣子,走到冯蕴的面前,微微垂着头,“齐君让我交给女郎。” 冯蕴示意他放在木案上。 盒盖打开,有幽香扩散出来,钻入鼻端,是那种轻柔而弥久,好像沉淀着某种历史带着优雅和端庄的香,不浓郁,浅浅淡淡…… 里面是一个笔槽,槽里是一支毛笔。 “乐正子制”,四個字刻在盒内。 冯蕴眼神微微一沉。 乐正子是湖州一个制笔的老工匠,约莫九十高寿了,所制之笔为文人士子所推崇。他上了岁数后老眼昏花,从此少有作品。 而乐正子工坊的笔,大多来自他的徒弟,只有刻着这一方“乐正子制”印鉴的,才是他老人家的作品,千金难买。 笔是新的。 但情绪是旧的。 那年冯蕴十二岁,还梳着小姑子的双丫髻,还没有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许州八郡第一美”,那时候她没有亲娘,在后娘明里暗里地打压下,变得胆小、怯懦…… 在冯家家主六十大寿那天,萧呈送上贺礼,额外带来一支乐正子的笔。 两家有婚约,冯蕴自小就知道那是她未来的夫君,所以,当萧呈的仆人将笔送到后院,说是萧三公子给女郎的礼物,她自然以为是给她的…… 当时,她甚至想到月中和孔云娥去清风园赏花时,无意碰到他,当时她正和孔云娥说,自己在练《平复帖》,怎么也写不好,只恨没有一支好笔。 还提到乐正子的笔,是她的梦寐以求。 郎君把她的话记在心上,还特地把笔送来…… 可以想见她当时是何等地欣喜若狂。 她根本来不及细思,当众拿起放在案上的笔盒,羞得小脸通红,心跳如雷。 “放下!”冯敬廷声音还没有落下,陈氏便抢先一步从她手里将笔盒夺了过去。 “怎生这样没有规矩?客人送来的贺礼,是要入库由主母来安排的,没有人教过你吗?” “可是萧三哥哥说了……” “说了就是给你的吗?这府上未必只有你一个女郎?你是有多没见过世面,眼皮子就这么浅吗?丢人现眼!” 冯家女郎是不止一个。 可是萧三的未婚妻只有她。 冯蕴让她说得羞愧难当,委屈自怜下,忍不住还嘴,说了几句冒犯的话。 陈氏当即拿出当家主母的派头,把她好生训了一通,出门时却到处哭诉,说继女难管,说不得,骂不得,规矩也教不得。 冯敬廷自然护着后妻。 要不是那天为大伯祝寿,是大喜的日子,只怕就要罚她禁足面壁了。 府里全是陈氏的人,当天便有小话传出去,说幺房的嫡长女偷偷顺走一支乐正子的笔,太小家子气了,这种眼皮子浅的女郎,不堪为萧三郎良配。 台城的贵女夫人们最是闲碎,聚在一起就是说长道短,那时的萧三公子是贵女们心仪的郎君,冯蕴本就是众矢之的,这事越传越难堪,到后面竟说成冯蕴偷盗府里的财物,还不听主母训斥,无礼搅三分,顶嘴,蛮横。 众口铄金,冯蕴无从洗刷冤屈,笔也没有得到…… 后来,那支笔就摆放在冯莹的临窗小桌上,她用它写着那些狗屁不通的诗文,再让人捎给萧呈,让他来点评。 而冯蕴那些恶臭的名声,全是陈夫人用一桩一桩这样的小事,慢慢堆积而成,那些贴在她身上的脏污,她用了一辈子都没有洗干净。 如果是那时,萧呈站出来当众告诉众人,那支笔原本就是送给她的,他的东西送给他的未婚妻天经地义,那冯蕴会感激他一生。 可他没有。 汲汲营营的萧三郎,总是为大局考量的。 就算知道,他怎么会为了她当众得罪陈氏? 而今…… 他重新送来她年少时的梦想。 却仍然没有弄明白。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支笔。 “郎君如玉,深藏笔心,十二这是感动了?”淳于焰轻淡的笑声,带着点意味不明的醋意,贱贱的。 冯蕴合上匣子,表情漠然地转过脸去,看着他。 “世子可以说了,萧呈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替他干这等偷鸡摸狗的事?” “我要说没有好处,你信吗?”淳于焰勾了勾唇,手指轻轻撑在面具的铁棱上,半真半假地笑问: “你不觉得这样很解气吗?” 让萧呈亲耳听到冯蕴的拒绝,让她一句一句比刀子还锋利的话扎得疼痛却吐不出怨言…… “十二啊,我这都是为了你,让萧三从此死心,不再纠缠你,不是皆大欢喜?” “别假好心。”冯蕴不客气地冷笑回怼,“世子不会做没好处的事。而我,也不是随便让人利用的人。你要不给我好处,我就去找裴獗告状,说我从信州失踪,是你绑架我,谋图不轨……” 淳于焰眉梢一扬,打量着她。 “你提醒我了。” 他挥退仆女,靠近冯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低低地笑,“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我就应该将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铸一个铁笼,将你锁在里面,不让人找到你,从此,你便只专属我一个?” 好变态! 冯蕴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似有寒芒闪动,脊背微微一僵,下意识浮出一层鸡皮疙瘩。 “疯子。你可别起这歹心。” “为何不能?你知道的,我想要你,做梦都想……” “我怕你云川的铁笼不够我造的。”冯蕴审视他一番,摇了摇头,“你也提醒我了。往后,我得防着你。” 她声音转冷,面色带笑,看不出真心和假意。 淳于焰也是如此,二人四目相对,眼里有拉丝般的情绪,在雨声里你来我往…… “世子!”殷幼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焦灼,打断了室内剑拔弩张的对视。 “世子不好了,裴獗带兵来了……” 这时,庄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透过浓密的雨声隐隐入耳,速度极快。 淳于焰轻笑,“这么快?” 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冯蕴,“看来你在裴妄之的心里,举足轻重啊。是不是很开心?” 冯蕴是有点意外。 她计算过时辰,即使裴獗得到消息放弃接太后大驾而返回信州,也要明日才到。 那时候,她已然“委委屈屈”地被部曲救回去了。 谁也不会知道她藏身在何处,只会将失踪的责任记在宋寿安的头上…… 哪知裴獗不仅这么快回了信州,还找到淳于焰的庄子里来了。 失策! 果然不能用萧榕的办法。 这昏招天然带着失败的魔咒。 - 乌云堆积,暴雨倾盆,狂风呼啸的声音如同野兽咆哮,大地漆黑一片,刀锋在寂夜里反射着冷光,仿若嗜血。 “大将军,前面好像是齐军——” 左仲喊声尚未落下,裴獗已然骑着踏雪,闪电一般从身侧掠过。 淳于焰这座庄子选得极是巧妙,庄前临河,河的这头是晋占信州,河的那头是齐占淳宁。以河为界,一分为二,在和议的当前,两军平常遥遥相对,也没有什么冲突。 “齐军深夜过竹叶河,意欲何为?” 没有人回答他。 裴獗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就好似那是来犯之敌…… 他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密集的雨点瓢泼似的落在他的身上,他面若寒霜,踏雪察觉到主人的情绪,长声嘶鸣,划破了沉寂的雨夜,也让停在渡口准备离开的萧呈,回头看来。 “陛下快上船。”吉祥看到雨幕里的人群,声音紧张,“是晋军来了……” 和议在即,但双方仍是交战状态,皇帝入夜过竹叶河本来就冒险,侍卫们本就紧张,冷不丁看到有晋军冲过来,自是严阵以待,催皇帝上船。 萧呈没有动,从吉祥手里接过伞,撑在头顶。 “我等他。” 第199章 龙虎争斗 吉祥一愣。 顺着皇帝的视线看过去,顷刻,那一行人便冲到了面前。 最前面的是冒着瓢泼大雨而来的裴獗。 他衣裳早已湿透,急切得像是在追赶什么心爱之人,一直到近了,看清萧呈和他的侍卫,才慢慢勒住马,在原地停下。 踏雪嘶鸣,前蹄高高跃起,溅出一片雨点。 萧呈慢慢将伞往前挪,等雨点飞过,方才拿开伞看着裴獗。 “大将军,久违了。” 并州战场上二人打过照面,但离得远,并没有像此刻这般,同在一片雨里,面对面,眼对眼,即使夜色昏暗,看不清表情,也可以从气场感受到敌意和冷漠。 但萧呈指的“久违”不是并州。 是隔了一世。 裴獗没有说话,将萧呈及其随从都扫视一遍,没有发现冯蕴,目光沉了下来。 “齐君夜渡竹叶河,意欲何为?” 萧呈抿着唇,轻拂一下雨水湿透的衣袖。 “大将军这么火急火燎地追上来,是为了什么,朕便是为了什么。” 风雨中,裴獗冷眼相视,“齐君不该坏了规矩。” 和议虽然没有签订,但双方已就边界达成一致。 萧呈沉默一下,“情难自禁,还望将军见谅。” 他声音略带愧意,又温柔有力,似乎在借由这句话,传递她对冯蕴火一样难抑的思念。 裴獗道:“齐君遣使求和,却不遵约定,如此出尔反尔,我看两国不和也罢。” “旁人不懂朕,将军应是明白。”萧呈觉得嗓子发苦,对着裴獗冷冽的杀气,每个字都是涩的。 “私事情事,非国事。” 好一个私事、情事。 裴獗道:“齐君不诚,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了……” 他通红的眼在夜色里幽暗一片,隔着伞的光影,萧呈其实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即使不看他,单是那低沉凉薄的声音,也可以听出莫大的愤怒…… 他很生气。 此时,此刻。 竟然与他一样。 这样的情绪是为同一個女子。 他无法向身边人倾诉的,无法排解的痛苦,他们都一样…… 萧呈笑了。 当他以为的缠绵悱恻全是虚假的谎言,以为的至死不渝,短短时日就被人取代,当他的孤傲和骄矜,全被彻底踩在脚下后…… 他看到了裴獗。 看到他发疯一般骑马冲过来,看到他的失措和紧张。在那个瞬间,萧呈觉得裴獗和他情绪是相通的,包括对痛苦的感知…… 痛之入骨,触却无痕…… 裴獗怕他带走冯蕴。 不要命的策马追赶。 如前世的他,如今生的自己。 没有人知道那种因为所爱故去而漫无边际的疼痛是何等煎熬,但有裴獗,裴獗有和他一样的恐慌…… “今日你我不谈国事,只谈私情如何?” 萧呈将伞递给吉祥,淋着雨朝裴獗缓缓一揖。 “将军若是对她无心,可否将她还给我?我想补偿她。弥补此生之憾……请将军成全!” 风雨中年轻英俊的帝王,翩翩浊世佳公子,一张白净俊美的脸,是女郎的春闺好梦。裴獗看着他,莫名就想到冯蕴摆在案牍上的诗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萧呈长揖不起。 真诚、恳切,让他身后的侍卫都红了眼睛。 是何等深情厚意才能让一个帝王对着情敌说出如此卑微的请求? 侍卫们咬紧了牙,手扶上刀,恨不得把皇帝的骨气都厮杀回来。 裴獗骑在马上,漠然而视。 “如何弥补?”他问。 萧呈抬头看着他,长襟湿透,凤眸轻眯。 “萧呈在此立誓。只要将军成全,明日她便会是我大齐的皇后。我会重她,爱她,给她体面,给她尊荣。终其一生,不让任何人欺她,辱她。” 不待裴獗回答,他抬眸一望,又道: “将军忠义,但总归护不住她。与其任她漂泊异乡孤苦无依,不如让她随我归家。这是成全,也是大爱。” 他说这话当然认为有依据。 不提上辈子裴獗将她逐出中京的下场,就说这一世,从任汝德三番五次传来的消息看,李桑若容不得阿蕴,不是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依裴獗忠诚于晋廷的禀性,就算阿蕴不死在李桑若的手上,也早晚会因为李桑若的挑拨离间和裴獗走上那条不归路…… 原本他是可以等的。 等三年,等到裴獗腻了她,将她逐离的那一刻。 遵循上辈子的轨迹,他也可以等到转机出现…… 可并州一战,裴獗娶了她,使得阿蕴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决绝如此。 萧呈等不得了。 失去她的日子,漫长得近乎无望。 裴獗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打量萧呈,不知在想什么。 “齐君何故以为,我护不住她?” 萧呈看着高倨马上浑身湿透的大将军,笑了一下。 “因为你不是晋廷之主。”他不客气地将矛头直指,“你看,一个靠侍寝上位的无能鼠辈,都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调戏她,欲行不轨……” 裴獗脸色一变。 萧呈声音清淡,却刺骨。 “如此,你还认为你护得住她吗?” 裴獗握缰的手微微一紧,仿佛有冷戾的气息顺着雨雾飘过来。 “你护不住。”萧呈淡淡一笑,夹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充满了令人遐想的蛊惑,“阿蕴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争相抢夺的猎物。” 他没有说透,但相信裴獗会懂。 男人最明白男人。 看到那样的人间绝色如何不动心? 但只有最强大的男人最强大的权势才可护住她,让她免受滋扰。 “将军若无决心,何不成全我们?也不枉她跟你一场。” 能凭一己之力坐上大齐皇位,别的不说,萧呈这张嘴相当有说服力,左仲等人在旁边听得都有些心口发寒,冰凉冰凉的,替将军感到担忧。 “齐君说完了?”裴獗执着缰绳在原地走了几步,“说完就滚。不要逼我在和议前动手,拖累黎民。” 萧呈脸色一凛。 敢情说了这么多,他全没有听进去。 “将军可知,你禁锢她,是在害她,总有一日,她会毁在你手上!” “我的女人,不劳齐君费心。”裴獗声音冷冷的,穿过雨点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屑的嘲弄。 “齐君如此关爱,早干什么去了?” 萧呈:“那是我和她的事情,无须将军过问。她是我妻,我欠她的,我会慢慢的还……” 裴獗目不旁视,“她是你妻,为何不跟你走?” 平静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萧呈的神经,胸膛如受重锤一般。 “不是她不跟我走,而是因为有你,是你强占了她,让她不得不认命!” 雨声很大,萧呈几乎是用吼的。 是为了让裴獗听清,也是在和天地理论。 冯蕴当然是他的妻子,他们一起迈上玉阶,迈入大殿,受群臣朝拜,让世人见证。他们有一个可爱的皇儿,他们共同孕育了子嗣…… 冯蕴跟他的时间远比跟裴獗要久。 所以,裴獗只是他们缘分的一个小变故。 是他们遗憾缺失的三年。 萧呈微微吸气,任由雨水从面颊冲刷而下,声音冷静。 “将军为何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裴獗一言不发,好像全然没有把萧呈的话放在心上,腰背挺直着,冷冷朝纪佑伸手。 纪佑身上背着一把弓。 他看一眼大将军,递上去。 裴獗接过来,对着萧呈,慢慢地张弓,“齐君,请滚。” 齐军侍卫紧张地将萧呈团团围住,萧呈神情却是不变,慢慢拔开面前的吉祥,看着裴獗道: “我既然敢过河,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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