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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极细的尖叫从隔壁传来。 淳于焰心底那根弦,瞬间绷断。 他知道是裴妄之那狗东西成事了,又气又恨,一股煎熬的热胀冲上腰腹,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咬着牙,粗暴地交换双手,速度快得如同残影。 “蕴娘……”裴獗低低出声。 “将军嗯……” 狂风骤雨中的两人,全然不知隔墙有耳,在连绵的风浪中,颠簸痴狂。 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十指相扣,关节捏得发白…… 冯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含糊不清的,夹杂在喘声里,听不分明。 裴獗是不说话的。 她太娇柔,他却生得人高马大,极致的不匹配,他大一点动作都做不到,咬牙隐忍,躁得汗流浃背,仍是让她受不住地在他肩膀上留下了一排排的牙印。 没有珠媚真是憾事。他想。 “解药,要解药……”冯蕴眸含水雾,湿漉漉看着他,幼兽般可怜。 若是她清醒,说不定会把裴獗大骂一顿,可她此刻脑子混沌,细碎的泪意散在眼角,很是不满地去捋那相连纠缠的地方,一边喊着疼一边埋怨他怎么长的,接着又糊里糊涂地撒娇。 “萝卜要全部吃掉,吃掉才有解药……” 混乱中的女郎,简直疯癫不堪。 裴獗掐住她,直咬牙。 这个混账东西。 “你在寻死吗,腰腰。” 冯蕴喘着气,不顾他说什么,只管自己想说什么。 “我不要留给太后。一点也不留。我要全部吃掉……” 裴獗眼眸晦暗,看着她不清醒的样子。 缓慢磨入,一点点开拓她。 “蕴娘说,我是谁的人?” “太后的人……” 裴獗托住她的腰,猛吸了口气,用力撞她。 “腰腰的。” 冯蕴受不住,指甲陷在他的身上,止不住地颤抖。 “不是我的。将军不是我的……” 裴獗凝视着她,“那蕴娘是谁的?” 冯蕴不可抑制地喘息,“阿兄的。我只要阿兄,只相信阿兄……” 血液直冲脑海,裴獗倒提一口气,“那我是谁?” 难得他这么多话,可惜冯蕴无法好好地回应,句句都恨不得气死他。 “你是大将军,大,大大最大的将军……” 裴獗低头,凝视她。 突地恨极了,低头咬她颈子。 两人身高体形差距很大,为了咬她这一下,他弓起精壮的后背,整个力量前移,这一送,冯蕴差点让他弄死,战栗般颤了两下,张着嘴,许久才发出娇啼般的声音,“吃到了……” 没有男人受得住这酥麻的吟叫,裴獗差点守不住。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丢盔弃甲,他将冯蕴双手按向头顶,冷眼逼问:“吃到什么了?” “大将军……”冯蕴嘴里喃喃,浑然不知在说什么,喊出来的话含糊又混乱。 “我好久,好久没见过大将军了……” 她低低地说,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在齐宫的无数个孤寂深夜里,她其实都偷偷渴望过他。 有时候会反复回忆他们厮缠的模样,然后傻子似地流眼泪。 这么多年了。 只有这个梦最真实。 她无意识地喃喃,“吃到了,裴郎……” 裴獗快被她逼疯了。 她是真吃。 往死里吞往死里咽,几乎顷刻便要将他吃出来。 他提口气,停下。 她不愿意,呜咽声里,颤抖着流泪。 “好久没见过裴郎了……你可好,可好……” 裴獗低头吻她,细致的,像雄兽在安抚受伤的雌兽。 她纤眉拧起,不知是极致的痛苦还是极致的快活,本能地汲取着他,嘴里含糊不清,“不够……不够……” 裴獗:“腰腰说,我是谁?” 他很喜欢问这个问题。 冯蕴掌心在他流畅的肌理上轻抚,恍恍惚惚间觉得裴獗变得十分无聊。 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 这种时候,这样的问题重要吗? “不重要……”她就这么说了。 轻而易举踩在裴獗的痛点上,激得他冷戾横生。 “蕴娘可真会找死。”男人急促的呼吸着,那些长久被疾病困扰和克制的狂躁激起,火热的欲望如出笼的猛兽,弄得乱红轻颤。 她整个身子都在抖,意识全无。 一道长长的吟哦,两处火光四溅。 归于平静,只剩下重重的喘息和眩晕般的空洞…… 屋外的雨声落在青瓦上,奏乐一般。 淳于焰长长喘息着,抬起手,甩了甩,嫌弃地骂了一句什么,看着那些浪费的子子孙孙,气恨咬牙。 “这么多。” 高低得让冯十二给他个名分。 一个人空虚的靠坐片刻,他撑着木几想站起,隔壁再次传来细碎的缠绵低吟,好似开启第二轮战场的号角…… 淳于焰听得腿软。 裴妄之当真是畜生,又来! 他喘着气坐下来,美眸如丝,气恨散去,是无边无际的空虚。 心底深处,被密密麻麻的恐惧包裹着。 上辈子到底是缺了什么大德,要让他遇上冯十二这么个磨人精? 得不到她,他当如何是好? 年纪轻轻的,难不成去裴狗的隔壁买房吗? 第206章 事后不认 这场暴雨到次日晌午才停。 雨过天晴,鸟儿在湿漉漉的林间欢快地穿梭,啁啾不停,河面上雾气蒙蒙,天空如洗,清澈干净。 但左仲等人发现,大将军的情绪似乎并不太好。 天亮时分冷着脸出来,虽然没有发火,但也绝非放松和餍足后该有的样子。 几个侍卫私下揣测,惑而不解。 还是细心的纪佑发现,将军后颈上有好几道抓痕,一看就是女郎挠的,都破了皮,看着怪吓人。 难道昨夜里两人在房里弄得不太愉快? 他们不敢问,只有等。 到晌午,房里才传膳进去。 仆女看到冯蕴靠坐在床头的软垫上,眼皮半阖着,面似瓷玉,唇如朱樱,神态慵懒,略带一丝疲惫,像一只没有睡足的猫,俏美得不可方物。 同是女子,她们也看呆了。 “夫人比昨日看着更美了呢。” “是吗?”冯蕴道了声谢,把手伸给轻眉,“有劳了。” 轻眉连忙过来扶她,更衣洗漱,再用膳。 不是冯蕴托大,喜欢使唤人,是她真的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被庞然大物入侵后的酸痛,让她整个人如同散了架似的,走路都觉得艰难。 离庄时,太阳已升上了半空。 冯蕴看着周围一群熟悉的面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温婉端正,一一含笑行礼,耳根却微微泛红,泄露了她内心的尴尬。 裴獗一声不吭,把手递给她。 淳于焰见状,“天寒地冻的,骑马多冷?妄之兄怎不怜香惜玉?” 他见缝插针地捅了裴獗一刀,回头叫桑焦。 “驾车出来,务必将夫人送回春酲院。” 桑焦看着裴獗那张冷漠如杀神的脸,头皮都麻了。 他觉得自家主子,是很懂得怎么找打的。 是昨夜那一架没打痛快么,非要在老虎头上扒毛。 好在裴獗今日脸色虽然不好看,但好似并不想跟他计较,看他一眼,将手里的马缰绳递给了叶闯。 “将军,马车来了。” 桑焦还没有来得及转身离去,庄子外便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 不消片刻,“驭”一声停在门口。 “夫人请上车。” 冯蕴看了裴獗一眼。 考虑得很周到。 这样冷的天,要是再被他抱在马背上吹吹冷风,不等回到信州,她大抵要真的散架了。 她缓缓朝淳于焰行個礼,说一声告辞,再微微吸口气,慢吞吞地走向马车。 为了不在人前失态,她得拼命忍着身子的不适,不让人看出端倪。 可裴獗显然不这么想。 他面无表情地拉住她的胳膊,将人拦腰一抱,迈步上去。 帘子放下,将那些探究的视线都隔绝在外面了,冯蕴才舒服地叹一口气,瘫坐下来。 马车上熏着香,燃着炭炉,铺着厚实的毯子。 裴獗就坐在她对面,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仿佛陌生人似的疏离。 这人是真的哑巴。 冯蕴凑近观察他的脸色,在他高挺的鼻翼边轻蹭两下,“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裴獗微微垂眸,看着眼前乖巧的女子,微微抿嘴,仍然不吭声。 闷葫芦,大木桩子。 冯蕴眯起眼睛,坐下来,轻捏着他粗粝的手指,撒娇般低叹,“还疼着呢。” 裴獗揽着她的腰肢,将人带到身前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让她靠着自己,身子却僵硬着像块大石头。 冯蕴缩在他怀里,如被沉重的阴霾欺压着,明明紧紧相贴,却感觉不到温度,又好气又好笑。 “将军勿恼,我回去再仔细想想,说不准就想起来了呢?” 裴獗瞥她一眼。 看来是气恨极了她,全程一言不发,将人送到春酲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满和大满候在门口,看着将军面无表情的骇人样子,都有些紧张。 “女郎还好吗?小满都快要急坏了。” “嗯。”冯蕴不想多说,点点头,“很好。” “是将军找到女郎的?”小满问。 冯蕴再次点头,被小满扶坐在软榻上,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 小满问她,“女郎是哪里不舒服吗?” 冯蕴没什么力气,两条腿酥软地耷拉着,摇摇头。 “去备水,我泡个澡。” 泡澡可以缓解疲累,也可以清醒一下头脑。 小满纳闷的看她一眼,下去安排了,等备好水将人扶入净房,褪去一身衣裳,看到女郎雪白的胴体上留下那些斑斑点点的嫣痕,她张大嘴错愕着,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将军太粗暴了,将军怎可如此对待女郎,真是,真是禽兽……” 冯蕴微眯着眼,身子浸入温热的水桶里。 “不……我才是那个禽兽。” 事发时,她意识是不太清晰的,醒来后就跟毒物浸脑了一般,整个记忆都断裂了,好多碎片和前世混杂,模糊不清,就如同做了一场旖旎不堪的梦…… 似乎是她强迫了裴獗? 人家原本不肯的,后来…… 算半推半就吧。 但最让裴獗生气的,可能不是这个。 而是她今晨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一问三不知。 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全然记不起来。 就好像昨夜那个缠着他要了一次又一次的妖精不是她一样。 她矢口否认昨夜发生的一切,要不是身体提醒她,她可能连跟他发生过关系都不会承认。 裴獗当时气得脸都僵了,当场露出满背的抓痕,俨然被她欺负得很惨的样子…… 事后不认,她真的像个渣女啊。 所以,裴獗臭着脸是应该的。 不过她记不清楚,就不认,气死他好了。 冯蕴低低地笑了一声,被身下突然淌出的温热怔住,表情敛了起来。 他昨晚弄了很多在她里面,这和上辈子全然不同。 以前是求着他都不给,现在为何毫无顾忌? 她很疑惑,早上试探地问了。 他只说:“解药。” 又冷着脸看她,“不是你要的?” 冯蕴便问不下去了,然后也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可能是濮阳九那怪医出的主意吧? - 北雍军大营。 濮阳九双手肘着案沿,饶有兴致地探头看裴獗的脸色。 “眉目凛冽,似怒非怒,一副讨债不成反挨一顿打的可怜样子……” 他嘶一声,很是纳闷。 “平常你拉着个脸就算了,都如愿以偿了,为何还不高兴?没吃饱啊?” 裴獗冷冰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 濮阳九更好奇,“是嫂夫人让你不满意?” 裴獗抬眼,“可以滚了。” 濮阳九勾唇,“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裴妄之,我可是大晚上被你从被窝里挖出来的可怜人。你可真舍得作践。” 说罢看裴獗仍然不理他,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转身,“行吧,两瓶珠媚玉户也用不了一辈子,总有求我的时候。哦,对了,我阿父给我新捎了两个方子,我发现其中一剂秘方,很有搞头……” “她不肯认。”裴獗突然沉声,打断他的话。 濮阳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认?不认什么?” 裴獗嘴唇动了动,一时很难说清楚。 而是目光炯炯地反问他,“此毒发作时做的事,说的话,毒解后便想不起来?” “这……”濮阳九也没有中过,也没有经验,他哪里去知道?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此毒确实可以通过阴阳之合,得以纾解。但兄之所言,我从未听说过,很是古怪……” 他睨着裴獗,小声试探,“会不会是嫂夫人害臊,不好意思承认?” “不知。”要是真的什么都记不起还好…… 偏偏她还记得那支“乐正子制”的羊毫,一醒过来便急得到处找。 然后当宝贝似的收入匣子,浑然不知他用这支笔做过什么…… 裴獗眼里阴云密布,看着桌案上的毛笔突然没好气,拉过笔架就丢在一旁,眼不见为净。 濮阳九不懂几支毛笔怎么惹到他了,摸着下巴,摇头思索。 “真乃奇毒。不如我回头去找嫂夫人,详细询问一下?” 声音未落,裴獗的眼神便刀子似的丢过来。 这种闺房里的事,怎能让濮阳九一个大男人去问? 濮阳九看他欲求不满的样子,宽慰了几句,又道:“依我看,不用为此焦虑。这再好的药,也不可能药到病除不是?妄之不如多喂几次,兴许慢慢就好起来了……” “赶紧滚!”裴獗冷眼而视。 “行,我找嫂夫人去。” 濮阳九大剌剌出去,看着刺目的阳光,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娘的,无论如何总算是成事了,他的苦心没有白费,往后再也不用为兄弟的裤裆操心了。 第207章 爱恨无垠 冯蕴舒舒服服地睡了黄昏时才起身。 邢大郎带着葛义来了,在外间候了许久。 见到冯蕴,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说了买地的经过。 鸣泉镇的里正,果然把他们当成冤大头了,一股脑将议馆周围的荒地全都折价卖给了他。 “二百亩荒地,五十亩桑田,一百二十亩林地,还有一座荒山……” 邢大郎将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笔一笔算给冯蕴听,小脸上有兴奋,又有些担忧。 “女郎,我们当真不会赔本吗?” 荒地都种不出粮食,买来铁定是要亏的呀,人家都像看傻子似的看他,就像在看大户人家的傻儿子,是别人都不聪明吗?还是他们真的犯了错。 邢大郎忧心忡忡。 冯蕴却懒懒一笑,“出门做营生,有赚就有赔,就算赚不着钱,也无妨。” 邢大郎哦一声,“那接下来怎么办?” 冯蕴道:“告诉文田叔,再招些匠人,在议馆通往鸣泉镇的道路两侧,原地起屋,建十来间简易的铺舍,可供居住和营生。其余的,先留着。” 邢大郎和葛义应声,喜滋滋地退下了。 他们都不知道女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女郎为人谨慎有办法,他们听她的话,照做就好。 - 并州渡口。 雨后没有太阳,天气阴沉得宛若被幕布遮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冯家的船刚刚靠岸,冯贞和冯梁就看到岸上等待的冯莹。 “是二姐,阿父阿母快看,是二姐!” 姐弟两个欢呼起来,大声叫嚷。 冯敬廷站在甲板上,微笑着看着子女。 这次他是奉命到并州赴任的,仍然做郡守,算是将功补过。旧朝一朝湮灭,换了新帝,没有人再追究安渡失事的责任。 何况他是国丈,有人心里不痛快,也拿他不能奈何。 这次拖家带口地过来,全家都十分欢乐。 有小孩子在,更是高声呐喊,喜气得不行。 只有冯敬廷,心里有個角落,隐隐不安。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陈氏还没有上岸,就看到冯莹的异常。 小脸苍白,眼窝红肿,整个人憔悴不堪,就像好几日没有睡觉那般,看得她这个当娘的心痛不已。 冯莹微微笑着,上前探手,握住母亲扶她上岸。 “没有人欺负我,我是陛下的夫人,他们捧着我恭维我还来不及,哪里敢来欺我……” 一听这声夫人,陈氏就来气。 “夫人夫人,登基这么久了,不立国后,分明就是瞧不起我陈氏和冯氏……” “咳!”冯敬廷低咳一声,提醒她注意分寸。 陈氏这才冷着脸,住了嘴,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小声问她。 “是不是萧三给你气受了?你可别尽给我忍着,咱们颍川陈氏和许州冯氏,不是那么好惹的,咱们家的女儿也不是可以任人欺辱的……” “阿母……”冯莹拉了拉她的袖子,“没有,当真没有。就是陛下为国事操劳,这两日染了风寒,我在病床前照料,没有睡好。” 陈氏打量她的神情,略微蹙眉,“没有就好。你给我把脊背挺直起来,别丢了两个世家大族的脸……” “阿莹明白的。”冯莹垂了垂眸子,“陛下待我极好。” “哼!”陈氏才不信这一套。 什么好?成婚时就三推四拒,找各种理由拖延,迫于无奈才将人娶回去,他会好生对待吗?可闺女嫁出去了,女儿铁了心要贴上去给人当牛作马,她这个当娘的也没有办法。 一家人坐着马车,往并州城去。 路上,冯贞和冯梁两个围着冯莹,不停地打听。 他们在台城听了不少战事,对那些有趣的细枝末节,极是好奇。 冯莹微笑着应付他们,心不在焉。 冯敬廷端坐片刻,突然问她。 “听说你阿姐,如今人在信州?” 冯莹心里一凛,手心微微攥起。 想到昨夜里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归来的皇帝,冯莹心尖都抽痛起来,弯着腰才好受了那么一点。 陈氏问:“身子不舒服?” 冯莹摇头。 陈氏眼睛一亮,“不会是有身子了吧?” 冯莹本就苍白的脸,如同死灰。 她捂着肚子没有抬头,只道:“没有,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陈氏紧张起来,又是拿水又是抚背,只有冯敬廷发现女儿忽略了自己的问题。 陈氏道:“你这个阿姐真是长本事了,身为齐人,嫁给敌将为妻,把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 冯敬廷想说什么,看着妻子脸上的厉色,重重叹气。 陈氏愠怒,扭头瞪他。 “怎么?说你的宝贝大闺女,心下不舒坦了?难道我说错了吗?无媒无聘,不问爷娘,私自做主把自己给嫁了,这哪里是冯家的规矩?全天下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陈氏越骂越起劲,不由想到第一次见到冯敬廷的样子。 那时他和卢三娘郎才女貌,伉俪情深,冯敬廷年轻时风姿俊秀,卢三娘也生得雪肤玉容,二人恩爱无虞,人人称羡。 她一时间醋意上头,骂个没完。 “我看她就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她娘就是个浪荡货,四处勾引野男人,生下来的女儿才会这般淫贱,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跟裴獗不干不净了,还渴着萧三,想回齐国当皇后呢?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冯莹低下头去。 冯贞和冯梁也不玩耍了,停下来,愣愣地看着他们的娘。 冯敬廷眉头打结,“你少说两句,孩子们都听着……” 陈氏:“听着怎么了?听着才能长教训,别跟他们那个浪贱的长姊学坏了……” 她声音没落,冯梁突然叫了起来。 “阿母,二姐怎么了?二姐……二姐在哭……” 冯莹捂着心窝,低着头,肩膀耸动着,没有哭出声音,但那颤抖的模样,让她看上去比哭出声时更为伤痛欲绝。 陈氏心疼坏了。 娇生惯养的女儿,在家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现在学着在爷娘面前掩藏悲伤了,嘴上说没事,委屈怕是大了吧? “乖女,给阿母说说,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萧三……” 冯莹摇摇头,用帕子拭了拭眼泪。 “不怪陛下,也不怪长姊,都怪我……” 陈氏目光微凛,“与那个混账东西有什么关系?她怎么你了?” 冯莹越哭越厉害,眼泪串串,渐渐地上气不接下气,陈氏哄了许久,才听到她抽抽泣泣的道: “长姊绑架了长公主,不停地逼迫陛下……昨夜大雨,陛下不顾性命夜渡竹河,也不知长姊和他说了什么,陛下淋了雨,回来就病倒了……” 陈氏怒目而视,“好一个孝顺女。竟敢绑架当朝长公主,这是要把我冯氏满门架在火上烤啊?冯敬廷,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冯敬廷哑口无言。 片刻才沉着脸问冯莹。 “陛下病倒了?严不严重?” 冯莹摇了摇头。 她是打死都不会承认,萧呈冒着夜雨渡河,是一心一意去见冯蕴的。她宁愿相信是因为冯蕴绑架了萧榕,萧呈受到了她威胁。 不然,霁月风光的萧三公子,将万千女郎的爱慕都视如粪土,何故对冯蕴一人另眼相待? 她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和落差。 在冯敬廷的追问下,按自己的理解说罢,又细声细气地道: “此事,陛下身边的人都被封了口,不让外传。” 冯敬廷沉吟片刻,“须得写信让你大伯知晓才好。” 冯莹一怔,“阿父万万不可,陛下会怪罪我的。” “不会让陛下得知,只是让你大伯心里有数。”冯敬廷看着她,眉目深浓,“这些事情,你无需操心。你啊,好好侍候陛下,早日诞下一男半女,那才是正经事。” 冯莹咬着唇低下头去。 看着是害羞,其实是害怕。 要是让家族让大伯知道萧呈至今没有碰她,会不会找另外一个族姐或族妹来取代她?就如她当初取代冯蕴一样? 冯敬廷看不出端倪,陈氏却门儿清。 女儿看着柔弱,实则要强。 萧呈真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她也是不肯讲的。 “看来是我们小看了那个狐媚子。这勾男人的手段,一招接一招的上,我阿莹单纯,如何敌得过她?” 冯莹委屈地抿住嘴,双颊微微发白。 陈氏拉住她的手,在手背拍了拍,“别怕,有娘在呢,定会想法子为你出气。” 冯敬廷侧过脸,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无可辩驳,长叹一声。 “家门不幸。生此劣女。” 第208章 郎心似铁 冯家一行人到达并州驿馆,就有人来接。 萧呈住在原刺史府临时改建的行宫里,离驿馆不远,冯敬廷沐浴更衣,换上官服就同冯莹一道,前去拜见。 冯莹乘车,冯敬廷骑马。 父女俩路上没什么话,到行宫门外的玉阶下,冯莹突然站住,侧目看着冯敬廷脸上的憔悴之色。 “阿父还是很担心长姊的吧。” 冯敬廷不妨她突然问起,嘴皮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冯莹微攥手心,目光凉凉地看着他。 “长姊出城的前日,阿母曾说,如果阿父选中我出城乞降,让我务必不要丢了冯家的脸……”又垂下眼眸,唇角略略凝住。 “女儿应自尽于敌前,以全气节。而不可委身敌将,令家族蒙羞。” 她的话,冷冰冰地吹入冯敬廷的心里。 父女两个凝视着对方,寂静无声。 世家声望和尊严,对族人高于一切,也是世家得以传承之必须。 如果冯蕴不堪受辱,自尽于北雍军营。 人死了,这份屈辱就没有了,那裴獗逼死人家的女儿,则是恶贯满盈…… “如果是我,不会让阿父如此难堪的。” 冯莹一句话把冯敬廷杵在了原地。 是的,他是难堪的。 虽然没有人会当面说起,但仍有很多人知道他当初为了自保而献出了女儿,并且那个女儿没有自尽,屈辱地活着陪侍了敌将…… 不管陈氏骂得有多难听,但对冯敬廷来说,裴獗在并州迎娶冯蕴为妻,多少补救一些冯家的脸面。 至少不再是无名无分的侍妾。 她不再低贱,父亲自然脸上有光。 冯敬廷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说这些作甚,走吧,去见陛下。” 父女俩在门外就被侍卫拦下了。 胥持拱手道:“陛下偶感风寒,这两日不见客,府君请回吧。” 冯敬廷慌忙抬袖,深深揖礼,对着大门的方向毕恭毕敬地大声道:“微臣冯敬廷,祈愿陛下龙体康健,福泽万年。” 礼数十分尽到。 冯莹看一眼阿父,提起裙摆,“我去看看陛下。” 胥持可以阻止冯敬廷,不好阻止冯莹,因为她是萧呈明媒正娶的平妻,是他们的主母。他低头应一声喏,又朝冯敬廷抱歉地作了個揖,这才带她入内。 吉祥在榻边侍候着,正按太医的法子,为萧呈去热。 冯莹走近,“陛下好些了吗?” 吉祥双眼通红,摇了摇头,“方才又烧起来了。” “阿蕴……阿蕴……”萧呈满头虚汗,脸色潮红,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双眼紧闭,唇间似有喃喃出声。 冯莹不说话,垂下头去,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阿蕴……”萧呈嗫嚅着唇,浑浑噩噩地说着胡话,眉头紧蹙,面容痛苦而扭曲,脑子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冯莹的胳膊,很用力地将她拉近,用一种卑微的姿态贴着她的手背。 “不要……不要死,我不舍得的,你不要死……” 冯莹另一只手试探地抚在他的额头上。 “好烫。” 她抬头问吉祥:“怎么还没退烧?” 吉祥摇头,“喂下去的药,又都吐了出来,太医说,心乱则百病生,内心苦闷,久郁成疾,心病还须心药医……” 冯莹的脸沉了下来,可见微怒。 “陛下有何心病?” 吉祥低头,立在当前不好吭声了。 冯莹面色苍白地坐在榻边,看着萧呈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不说话,也不动,任由他将她的胳膊揽入怀里。 他身上烫得像火,身子却有些颤抖。 “冷……阿蕴……我冷……不要走……” 冯莹死死咬着下唇,委屈如同决堤,又恨又怒。 “我把海棠……给你……海棠虽无香……却有情……” 萧呈喃喃着,醉鬼般说着梦话。 冯莹并不全然听得真切,半个身子俯在他胸前。 但海棠二字,让她想起那年竟陵王府的旧事。 海棠林里,她带着仆女去观赏,想要折几支回去插瓶,被萧呈拒绝,还板着脸说“花虽无言但有泪,爱花之人不折花”,愣是把她羞臊得哑口无言,回去生了好一阵闷气。 可隔天就看到冯蕴抱着带花的海棠枝回家,笑盈盈地让仆女插起来。 她们说,是在竟陵王府的海棠林里折的。 冯莹不服气,“萧三哥哥说了不许折花,一定是你们偷的。” 仆女说:“萧三公子看见我们折的,公子可没有说什么。” 那时候冯莹太小,不懂,以为郎心似铁,以为萧三对所有女郎都是这样的,疏离冷淡,不可亲近,有着触摸不到的距离。她根本不信萧三会同意冯蕴折花,到母亲面前告她一状,寻个借口收拾了她,把花也全都踩碎了,这才解了气。 原来,萧呈待冯蕴,从来都是偏心的。 “好疼……阿蕴……我好疼……” 萧呈低低喘息着,好像经受着莫大的痛苦。 冯莹眼里掠过一丝痛恨,“哪里痛?” “这里……”萧呈牵着她的手捂在胸口,“这里痛,阿蕴,痛死我了……” 冯莹的眼泪便那么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我有什么不好,我哪里不如她……” 吉祥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在竹歧渡口亲眼看到陛下如何眷恋冯十二娘,若是让他醒来知道,在自己昏睡的情况下,搂住冯夫人诉说衷肠,而他们没有阻止,只怕要问责的。 “夫人。”吉祥恭敬地道:“陛下该擦身服药了。” 冯莹抬头,“你在赶我?” 她不喜欢吉祥这个奴才,不懂圆滑,不像平安那般通透知好歹,语气自然也不好。 吉祥身上激灵灵一吓,尴尬地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陛下是真的要擦身服药了。” 冯莹:“我是陛下的夫人,我不能在床前侍疾吗?” 吉祥连连告饶:“夫人息怒,这是陛下的交代,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冯莹着恼的话都冲到喉头了,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毕竟不是她的奴才,不能随便打骂。 “罢了。”她慢慢撑起身,收起面上的愠色,一副悲悯的模样看着病床上的皇帝,温声道:“等陛下醒来,告诉他,我来探过病。” 吉祥低头行礼,“小人明白。” - 淳于焰在信州和并州间来回两次,借着传达消息的机会,从裴獗的大营出来,又特地找到春酲馆,询问冯蕴工期进度。 “日期定下便不可更改,你那里还有几日完工?” 因为合伙生意,冯蕴带着他去议馆走了一圈,当面问丛文田,得到肯定的答复。 五日上梁,两日封顶,留一日运送家具陈设,时间完全来得及。 淳于焰也知道这次工期有点赶,点点头。 “在正式和议前,双方会派先遣使臣到鸣泉镇,验收和议馆,并就细节再行核实。验收日定在腊月初一。” 冯蕴笑:“世子就没想着多争取两日?” 淳于焰看她一眼,“日期都算过的,双方已达成一致,很难更改。” 冯蕴眼尾微掀:“你可是拿了钱的……”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插手,就出了一个云川中间人的名头,这份钱赚得实在轻松。 在商言商,淳于焰轻声笑道:“收齐款项,多分你一成。” 这么大方?冯蕴有点不敢相信。 她怀疑的歪头,“又有何诡计?” 上次收留她,就带来了萧呈。 这一成利润她可不敢白占,更不敢轻易相信这个男人。 淳于焰看她防备的模样,低头轻笑,眼尾黏糊糊地好像拉着丝,说不出的魅惑。 “冯十二啊,你就这么不信我?” 冯蕴:“不信。” 淳于焰勾唇:“好歹我们这种关系……” “少套近乎。”冯蕴才不会轻易被男色所迷,手绢拭了拭嘴角,正色道:“这次去并州,除了谈和议的事,你找萧呈拿好处了吧?” 淳于焰表情敛住,不美了。 “说了没有好处,你却不信。” 冯蕴但笑不语,微抿的唇角带点轻嘲。 淳于焰让她看得发怵,微微凉笑一声,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萧呈思念成疾,病得很重,你说这般情况下,我能拿到什么好处?” 第209章 狡兔三窟 “是吗?”冯蕴轻笑,“看你表情,我还以为齐帝驾崩了呢。” “真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子呢。”淳于焰嘴上谴责,嘴角的笑意都快藏不住了。 看得出来,冯蕴一点也不在意萧呈。 那他在冯十二心里的地位,便是仅次于裴獗的…… 淳于焰瞥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语气变得真诚了不少。 “有件事情,你心里要有数……” 冯蕴看他一眼,“什么?” 淳于焰沉声,“你父母来并州。不出意外,你父冯敬廷将是此次和议的先遣官,腊月初一那天,会来鸣泉镇。” 冯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说话。 淳于焰道:“今日我从并州离开的时候,你父私下里找到我。问我你的近况?” 冯蕴:“你怎么说?” 淳于焰勾唇浅笑,“我能怎么说?我就差当场提亲了……” 一看冯蕴挑高眉头,他这才止住玩笑,认真道:“看你父的模样,对你甚是关怀。我不好多言,只答应他,带话给你,腊月初一鸣泉镇相见。” 冯蕴不语。 淳于焰笑了下。 “看来你并不想见他?那要不要我帮你回绝了?” 冯蕴:“不必。” 她没做亏心事,还怕见人吗? 淳于焰没有从她眼里找到一丝惆怅和痛苦,觉得十分新鲜,摇摇头。 “你也真看得开。” 冯蕴悠悠抿唇,一声都无。 淳于焰似笑非笑地问:“你和裴妄之的婚礼,要是你阿父不肯承认,你当如何?” 冯蕴静静侧过头来,与他对视。 “我和裴妄之的婚礼认不认真,全然在我,不在于冯敬廷。这个年代,女子婚嫁不问父母的多了去了,何况我是冯敬廷不要的女儿,早断绝了关系,他凭什么来干涉我?” 淳于焰让她噎住。 因为冯蕴这话不算胡说八道。 乱世底下,妻离子散、离乡背井,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几乎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惨剧发生,这样的大环境下,对女子的约束远比前朝宽松许多。私相授受就以夫妻名义共同生活者,不知凡几。 但她不是寻常百姓。 她出自许州冯氏啊。 淳于焰看着她的果决,心下不由生出一丝佩服。 这是除了对冯十二那方面的肖想以外,另一种不同的情绪。 他严肃了几分。 “你我合伙,有共同利益,无论何时,我站你一边。” 冯蕴抬手朝他行礼,眉眼带笑。 “有劳世子。” “举手之劳。” 两人在鸣泉镇逗留了半日,尽兴而返。 冯蕴发现淳于焰没有回他的庄子,而是跟她一道前往信州。 一直到她的马车快到春酲院了,发现淳于焰仍然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这才有些纳闷,撩起帘子来问。 “世子准备去哪里?” 淳于焰微笑,“回家。” 冯蕴皱了下眉头,“世子住在何处?” 淳于焰抬下巴示意一下方向,淡淡地笑,“刚置了個院子,恰好就在春酲院隔壁,巧了不是?” “是挺巧的。”冯蕴放下帘子,微微低哼。 真是财大气粗,狡兔三窟。 - 冯蕴进门的时候,碰到温行溯。 他从萧榕那边过来,看上去行色匆匆,眉目不展。 “大兄。”冯蕴朝他行礼,往他身后望一眼。 “看萧榕去了?” 温行溯嗯声,定下脚步,回了个礼。 冯蕴看着他的脸色,猜到萧榕定然又在他面前闹了一通,不由轻笑。 这人啦,就是爱欺负对自己好的人。 萧榕现在看到她这个“蛇蝎女子”,规矩得很,一句话都不敢乱说。在温行溯面前,却是委屈可怜诉苦三连招,用尽了小女儿的姿态。对温行溯这种谦谦君子来说,天然侠义怜惜弱小,可以说,招招都能打中他,让他无法不管她。 “萧榕又哭了?”她问。 温行溯没有否认,叹口气。 “萧榕是缺了些管教,但本质不坏……” “是不太坏。那又如何?”冯蕴淡淡道:“好吃好喝地给到她,没刑讯没为难,就差替齐国娇养公主了,还要如何?难不成要将她三炷清香供起来……” 她语气听上去尖锐。 可全然不是针对萧榕,反而像是对温行溯不满。 温行溯听出那味了,语气柔和了些。 “再有几日就和议了,她到时就会随萧三离开。” 冯蕴余光瞥他,“大兄不舍得?” “腰腰。”温行溯似乎吓了一跳,天青色锦袍衬出的那张俊脸,儒雅端方,略带一丝紧张。 “当年我和子偁交好,常去竟陵王府走动。老竟陵王夫妇待我如同己出,今日他们的女儿落难,即使不是看在萧三的份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好像生怕冯蕴误会。 不料冯蕴噗一声笑了。 “逗你的。这样严肃做什么?做贼心虚啊。” 温行溯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 无辜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是做贼心虚没有错。 但不是为了萧榕。 那夜在淳于焰的庄子里听他二人琴瑟和谐,对温行溯来说,无疑是一种极端的煎熬。 在那天以前,他其实从未深思过对腰腰的情感,兄妹感情是最好的遮羞布,可以让他心平气和地出现在阿蕴面前,扮演那个君子端方的兄长,永远保持得体和恰当的风度…… 可当那带着颤意的娇滴滴呻吟若有若无地传入耳朵,他血液里的狂躁提醒了他,承认嫉妒,承认痛苦。 他比任何人离腰腰都更近。 又比任何人都要远…… 继兄的名分,是阻碍他们的城墙,也是他的枷锁…… “怎么了?阿兄生气啦?”冯蕴吐了个舌头,带着十七岁少女才有的娇憨,拉了拉温行溯的衣袖,诚心致歉。 “我没有考虑大兄感受,玩笑过分了。是我的错,阿兄勿恼。” 温行溯垂着眸,看她羽睫轻扫,嫣然带笑。 这样轻松活泼的阿蕴,他很久没有看到了。 裴獗更看不到。 这是独属于他的,单纯无邪的阿蕴。 “没有。”他低头,手指轻轻顺一下冯蕴鬓角的碎发,“就算天塌下来,阿兄也不会生腰腰的气。” “那我可以生你的气吗?” “当然,阿兄就是腰腰的出气筒。” 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冯蕴笑不下去了。 想到温行溯上辈子为她所做的一切,想到他的惨死,冯蕴心里吃痛,握住他的手,双眼微红。 “我不喜欢萧榕,但我明白阿兄的心意。你怜她无父无母,就像当初待我一样,这是阿兄的良善,莪哪里会怪罪……” 温行溯似乎一怔,“不一样。” 冯蕴怎么会和萧榕一样呢? 他想解释,却没有来得及,只听院门有人低唤一声“将军”,平静的庭院里便似平地起了风波,空气都低压了起来。 他二人齐齐侧目,只见裴獗站在斗拱檐下,默默无声地看着他们。 温行溯缩回手,躬身行礼。 “见过大将军。” 其实他不用如此惊慌,兄妹握手怎么了? 冯蕴没有当回事,因为她是真的不心虚。 “将军怎么来了?” 晌午的阳光照在裴獗雪亮的铠甲上,衬得他英武不凡,眉目也更显冷漠。 “送解药。” 三个字说得平静,简单又直接。 温行溯听不出端倪,冯蕴却差点噎住。 解药的意义,是只有他二人才懂的秘密。 “咳!”冯蕴好不容易才掩饰好情绪,不让温行溯看出异样,然后嗔他一眼,福身道谢,温行溯便告辞离去了。 他走得很快,衣袍飘动很是雅致。 裴獗看一眼他的背影。 没有如冯蕴料想的那样回屋,而是冷着脸掏出一个白瓷瓶,递到她的手上。 “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个白瓷瓶上贴着玉户二字,她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冯蕴看他大步离去头也不回的样子,轻声而笑。 就这样送解药的? 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看来失了童子身让裴大将军很是介怀,情绪也不太稳定。又或是,那天晚上她当真把人给“欺负”狠了? 第210章 上梁危机 春酲院是温行溯以前的宅子,裴獗以前不住这里,现在也不住,但从并州回来,他并没有强行让冯蕴搬到他的居所。 二人都很忙碌,没有人提及此事。 冯蕴回房便让小满磨墨,照规矩写了一封议馆工程的公文,叫葛义进来。 “呈报给将军。” 葛义错愕得眼睛都直了。 方才将军不是来过吗? 为什么女郎有事不跟将军当面说,还要用这么繁复的程序? 冯蕴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微微一笑。 “一码归一码。公是公,私是私。快去吧?” 葛义愧疚地低头,“是。” 屋子有些安静。 冯蕴耐着性子回忆了一下那夜的事情,仍是模糊不清。 但她原谅自己。 毕竟有两世记忆,在她心里跟裴獗不是第一次,记忆混杂穿插太多前尘旧事,肯定不会纯粹。 她叹口气,带着小满去张罗吃食。 葛义很快就回来了,兴冲冲的,一脸是笑。 “女郎,女郎……有好消息。” 冯蕴看着他不吭声,只示意他说。 葛义喜滋滋地道:“方才去送公文,小人看到好多辎重车往大营里拉货,他们说,全是冬衣。这下北雍军不缺了,大将军也可放心。” 冯蕴哦一声,点头。 “你让钱三牛回长门一趟,问问应娘子,我们赶制的冬衣如何了?顺便告诉文慧,从玉堂春里给我挑两个厨子,再找十几个熟手伙计过来。” - 接下来的几天,冯蕴早出晚归,见天往鸣泉镇跑。 丛文田手脚麻利,在当地招揽了一批工匠,按冯蕴的要求迅速搭建简易商铺和住处,要赶在和议开始前完工。 冯蕴也忙着筹备和议饭庄、和议杂货铺,准备搞几個衣食民生有关的小生意。 到时候双方随行人马不会少,衣食住行都是必需品。 她多少要把投入的本钱赚点回来。 最紧要的是,议馆附近全是她的地,她是那里的大地主,谁要做生意都得从她的手上过,躺着收租都能发财…… 她想得很美好,可往鸣泉镇来去的道路却不是很友好,整天在外面奔波,疲惫得慌。 裴獗好似也在忙,又可能是气坏了,五天时间就来了春酲院一次。 她也恨不能躲着他走。 不渣已经渣了,她渣得明明白白,踏踏实实。 记不清楚那天晚上的细节,但短时间内,她不想再沾他。裴狗太贪了,没把她弄死,算是他善心发作。 - 五天后,议馆封顶上梁,丛文田找人看了吉时,定在卯时正。 为此,冯蕴天不亮就出发去鸣泉镇。 许是起得太早,她打哈欠上车,摇摇晃晃到半路,便有点犯困,撑着额头思维飘远,半梦半醒间。 “吃到了……” “吃到什么了?” “大将军……” “腰腰该吃些教训才是。” “嗯裴郎……” 莫名的几句话浮现脑海,把冯蕴吓醒了。 这…… 不是她吧? 她的脸颊从白转红,突地燥热起来。 不可能是她,臆想罢了…… 她虽然渣,但分寸还是有的。 她怀疑自己起得太早产生了幻觉, 咚! 一声重重的碰响,马车不知撞到了什么,突然发出剧烈的颤抖,把她的遐想震得粉碎。 马车是裴獗从营里调派过来的。上次她乘的那辆马车坠崖,车毁马亡,再回信州便没有自己的车可以使用,每天来回鸣泉镇不方便,这才从裴阎王那里弄来一辆。 冯蕴吃惊一下,就清醒过来,“怎么回事?” 驾车的葛广没有回应。 冯蕴撩开帘子,看到一个小乞丐飞快地从马车边跑开了。 葛广心跳如雷,看到女郎,这才吐出那口气。 “吓死我了,差点撞上他。” 冯蕴也松了口气,放下帘子:“走吧。” 葛广回头,小声道:“女郎,小乞丐塞了张纸条给我。” 冯蕴微微眯眼,示意他递进来。 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就像有人左手提笔一般,显然是为了掩饰笔迹。 而信上的内容才是触目惊心,吓得冯蕴一身冷汗。 “快,速度赶去鸣泉镇。” 葛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应一声。 “驾!” 到达鸣泉镇,恰在卯时前一刻,丛文田已经准备妥当,工料和工匠都等在那里了,议馆大厅前面的空地上还备了一个供桌,上面摆着十来个馒头,两三样果品,还有一刀猪头肉。 丛文田看到冯蕴过来,拱手上前,喜盈盈地道: “夫人来得正好,我们准备祭梁了,夫人来上香吧。” 修房的时候,上梁和开工动土一样,都是很紧要的一环,需得“祭梁”,以接神祈福。 工匠们累了这么多天,中途又碰上两天大雨,可以说是用足了力气,才得以夜以继日的熬到现在,好不容易上梁了,在场的工匠都神采奕奕。 冯蕴看一眼供桌,走向那边堆放的木料,问丛文田。 “都检查过了吗?” 修房看梁,梁承托着建筑构架中的屋面重量,极其关键。 丛文田修了一辈子的房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见冯蕴目光有异,他跟上来,小声道:“我都看过了,木材都是好料,松木、榉木,还有榆木,结实着呢。府库司的官员说,他们从涪州走水路运出来很费了些工夫……” 冯蕴扭头:“带我去看看。” 丛文田愣了一下。 平常议馆的事情都由他做主,细节上也全由他来把控,冯蕴只了解一下大致方向。因为修房造屋,丛文田自信比冯蕴更为精通。 他年长许多,倒也没有心生不悦,旁边的小徒弟不高兴起来。 “夫人这是信不过我师父吗?吉时就要到了,错过了是要耽误工期的。” 丛文田沉下眉,“放肆。” 小徒弟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他道:“夫人不用听他胡说八道,尽管查验。” 冯蕴作揖道:“还请文田叔见谅,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两国和议关系重大,我这两日睡不好,心神不宁,昨夜又恰好做了一个噩梦,菩萨在梦里告诉我,梁木有问题,这才心神不定……” 丛文田一听也紧张起来,“走,看看去。” 有菩萨托梦,果然引来了工匠们的重视,丛文田带着冯蕴去木料堆里再查,几个匠人也跑过来帮忙抬举。 外面堆放的木料都没有发现问题,冯蕴手心都是冷汗,正有些怀疑是不是有人跟她恶作剧,突然听到丛文田倒吸一口气。 “果然有问题……” 他又叹,“这可真是不易察觉啊。” 丛文田从中扒出一根松木,“女郎你看。” 为防止梁木受潮、发霉、虫蛀,这些木材上都刷着一层桐油,丛文田用刀子仔细将油面刮开,隐约可见木料上细微的裂痕。 乍一看,裂痕不明显,放到哪里都可以使用,但用着房梁,是会影响承重的,如果主梁也有问题,这种有裂痕的梁木多了,势必要出大事的。 丛文田吓出一身冷汗。 “苍天,差点坏了大事。” 又脸色苍白地看着冯蕴,不停地告饶。 “是小人老眼昏花,还请夫人责罚……” 冯蕴信得过丛文田。 一辈子的老匠人了,声誉重于性命,不可能在梁上做文章。 她道:“当务之急,先检查木料,好的用上去,有问题的速度补上。” 丛文田应道:“小人明白,可是木料的事,只怕要劳烦大将军了……” 材料供应是由府库司负责的,无论砖瓦还是木料,一应如此,并非丛文田采购。 冯蕴点头,“先上香吧,感谢菩萨。” 有惊无险。 这天的祭梁仪式,丛文田格外虔诚,感谢菩萨让他避过一劫。 冯蕴却格外的沉默,看着巍峨耸立的议馆,许久没有说话。 他们从木料堆里,挑出一根上好的木料,完成了上梁仪式,接着就开始挑拣。 事后清查,有问题的木料共有十八根。 木材上的标记显示,如果不被发现,它们会被用到议事厅的正厅。 冯蕴让丛文田下去安排,回信州城的时候特地在刚才碰到小乞丐的地方寻找了一通。 没有人,小乞丐也不见踪影。 是谁给她传信示警呢? 第211章 尴尬病情 冯蕴去营里找裴獗的时候,在外面就碰上了敖七。 那天回来,鳌崽已经在屋里等她了,她听说敖七出去找过她,那两天又替她照料了鳌崽,原想找个机会道谢,可事情一多,拖着拖着就忘了。 乍样看到人,冯蕴笑吟吟招呼。 “小七。” 敖七应声抬头,目光下意识亮开。 今日冯蕴要去祭梁,打扮得格外端庄,比平常看着更为干练,少了点慵懒妩媚的味道,可她肌肤好似变得更好了,午后正是日上中天,阳光落在她的娇容玉面上,白皙得好像泛着光。 明明触手可及,又遥远无涯。 敖七清亮的眸子渐渐黯淡,他默默退至一侧,低头拱手,“舅母。” 这样的恭敬很是少见。 都不像那个憨头莽撞的小敖七了。 冯蕴看到有士兵走过,猜他是为了避嫌,也笑着还礼。 “多谢小敖将军。” 几個字不多,足以让敖七明白她谢的是什么。 但没有一个字是他爱听的。 敖七看着她,“舅母没事就好。” 冯蕴点了点头,随意地客气两句。 “看你行色匆匆,在忙?” 敖七道:“准备带人去库房领冬衣。” 冯蕴笑问:“冬衣够了吗?” 敖七摇了摇头:“这些是阿舅从平阳要来的,数量都不够分发的。但兄弟们都紧着别人,互相谦让不去领,我们赤甲军原想也靠一身正气再硬扛几日的,阿舅却让我去领走一些……” 冯蕴微微蹙眉。 “你说什么?平阳要来的?” 敖七纳闷她的反应,“对啊,阿舅亲自去平阳,从虎贲军的老虎嘴里扒出来的。” 看冯蕴的表情,敖七蹙眉反问: “舅母该不会以为,是朝廷发下来的吧?” “不是吗?” “当然不是。”敖七叹口气。 他主事赤甲军以来,其实才真正开始了解他的阿舅,为什么从军这么多年,都没攒下什么家底。 行伍人大多出自寒门庶族,平常军饷食粮也仅够糊口,遇上灾年战乱年,吃不饱肚子也是常事。 那么多张嘴巴要吃要喝,做一个大家长实在太不容易了。 敖七心里对裴獗的敬意更甚,对冯蕴的情感就越是复杂,背德一般思念成狂,又因伦理而牢牢约束自己,多看一眼觉得是罪过,又不舍得少看一眼。 他原地走了两步,正想说几句轻松的话打破沉寂,就见冯蕴嘴里喃喃着“原来如此”,然后匆匆对他行一个辞别礼,掉头往中军大营去了。 敖七的话憋在喉头。 看着女郎挺拔而纤细的背影,目光渐渐失神,竟然忘了收回。 那夜,其实他也去了淳于焰的庄子,跟温行溯只是一前一后。 他走得急,没有带侍卫,一个人做了梁上君子,后来湿透衣裳,淋了个透心凉,失魂落魄地回到信州,就病了一场,足足躺了三天才渐渐好转。 叶闯早上还说,他气血差,人瘦了。 可冯蕴没有看出来他的变化。 他微微攥着拳头,又松开,然后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昨日接到家书,这次信州和议,阿父会来,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番对他婚事的说道…… 之前,他还可以借着战事来婉拒。 和议后,仗不打了,北雍军班师回朝,他当如何是好? - 主将营房。 濮阳九黑着脸跪坐在铺着席子的木榻上,把脉的手都换好几次了,仍然没有开口,那表情凝重得好像在看一个绝症病人。 “有什么就说,我还有事。”裴獗不耐烦了,将手从脉枕上收回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妄之。”濮阳九拿眼瞄他一眼,“伸舌头。” 观色,切脉,现在又伸舌头…… 裴獗表情冷漠地凝视着他,慢慢张嘴…… “啊!”濮阳九教他,像在教小孩子。 “张大点,舌头伸出来……” 裴獗冷眼睨着他,突地合拢嘴,那表情怪异得濮阳九心下一抖,这才察觉到他视线有异。 慢慢转过头去,发现冯蕴从远处过来了。 濮阳九有点好笑。 “你跟嫂夫人没伸过舌头怎么的?怕成这样……” 裴獗冷眼剜他。 濮阳九懂事地闭嘴,趁冯蕴还没有入门,淡淡瞄他一眼,嗤笑一声:“毫无疑问,你这阳燥的症状减轻了许多。我早就说过,这本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娶妻纳妾,待阳液泄出,其火自消。便有瘾症又何如?一日弄三回,总能按捺得住,比服药可强上许多……” “闭嘴!”裴獗冷声。 冯蕴已到门口,看着室内正襟危坐的两人,行了一礼,没有进门。 濮阳九捋了捋袖子,起身喊一声“嫂夫人”,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看着裴獗,低低地道: “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告诉妄之兄,又不知当说不当说……” 裴獗:“说。” 濮阳九眉头微蹙,犹豫半晌才开口,“我阿父信上说,这次来信州的除了和议的使臣,缇骑司在暗地里布置了不少人马,妄之不得不防啊。” 裴獗没有吭声。 濮阳九摸摸下巴,发出一声干笑。 他们父子俩,从来不管这些事情的,祖上世代行医,看惯风云,不论是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他们要做的只是医牛医马,从不在意谁输谁赢。 可谁让他跟裴獗交好呢? 两人要好的事情,中京无人不知。 这太医令操心儿子,怕他被裴獗牵连,自然也就关注起了与裴獗有关的事情。 宫中行走,他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便利。 所以来信旁敲侧击地提点一下儿子,濮阳九就忍不住告诉裴獗了。 “依我看,中京对兄很不放心,小心为妙……” 裴獗眉目深了深:“多谢。” 有些话点到为止,濮阳九知道裴獗听进去了,拱手一笑。 “那小弟告退了。” 说罢又回头朝冯蕴行了一礼。 “嫂夫人,告辞。” 冯蕴在门口看到两人的表情变换不停,以为有什么要事相商,生怕自己打扰,于是还礼微笑: “我和将军说几句就走,濮阳医官在此也无妨。” 濮阳九好整以暇地看她一眼,又回头朝裴獗挤了挤眉,大有留下来窥探二人隐私的打算。 他太好奇了。大抵是出于医者对病患最深层次的关爱,他很想在他们身边安放一双眼睛,看看二人到底是怎么相好的…… 然而…… 他不会伪装,探究就写在脸上,嘴巴刚张开,就被裴獗打断。 “无妨。他本来就要走了。” 濮阳九恨得牙根痒,又不得不假笑附和, “正是正是,我是来给将军瞧病的,现在病瞧完了,也该走了。” 这打击报复他用得炉火纯青,直接在冯蕴面前说裴獗有病。 冯蕴果然问:“将军哪里不舒服?” 裴獗一顿,端坐的身姿微微僵硬,“小事。” 濮阳九笑得弯起了眼睛,不怕死地道:“并州二位大婚前,小弟曾留书向嫂夫人提及过……” 话说到这里,他突地察觉寒芒在背,后颈子凉飕飕的,这才反应过来…… 他给冯蕴小册子,又在里面夹信说裴獗病情的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裴獗本人。 “咳!先走一步,小弟先走一步。” 濮阳九强行打断,也不待二人反应,拱手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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