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魔门神君本就性情凉薄,任他天下洪水滔滔,又与他何干。 老仵作自然看穿了他,所以再次潸然泪下,“我讲了那么多,你八成当我在唱大戏。那你可知,那僵尸蛊横空出世,在神医沈琼华的牵动带领之下,江南多少大夫为了破解它,殚精竭虑一夜白头……你也曾医者仁心,就无动于衷吗?” 提起医术,陈素果然有了几分兴致。 他的性情极为怪癖,这也许跟他是仵作之子,童年遭遇了一些怪事,同时又学了至高医术有关。他的灵魂一半对活人残忍、死人温情,另一半则是医者仁心,对自己神医身份很是认同。 “纵使他们殚精竭虑又如何,那沈琼华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他不应该朝药引下手,而是往解药方向考虑……呵呵这也是我给咱大渊帝子跟他庄下门客设下的一个考验,真正的解药早在相遇那一日我就告诉他们了,如果大渊帝子真的爱民如子的话,他或许……”最后一句,雨花神君的声音轻不可闻。 老仵作一听,克制不住浑身颤抖,可他回想了老半天,努力挖掘那一日的细节,依然毫无线索,只好扑了过去:“孽子!解药是什么!?你快说啊!” 老仵作心里还有一丝希望,这孽子做下的债,作为老父亲他要赶紧偿还。 谁料雨花神君那张清秀俊逸的脸庞,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怜悯:“晚了父亲,一切都晚了,你听这响彻江南的琴音是否悦耳?” 作为一名唯恐天下不乱的神君,他从头到尾只给了洗心山庄五日的时间,五日没破,音律催眠以后,僵尸蛊就彻底无法破解。 老仵作这才注意到那首能操控人心、声律幽凉的《控魂》,即使他是活人,乍听此曲都有一种昏昏沉沉、如坠幻梦之感,“这、这首曲子我这几日时常在子夜听到,难道……”老仵作浑身剧烈颤抖,因为不敢置信,他呼吸急促,几乎瘫软在地。 子夜阴气最盛,也是人陷入睡眠、意识最为懈怠不清醒的时刻—— 雨花神君语气温柔,他笑道:“正是你所想的那般。” 他微微闭着眼睛,聆听这动人的仙乐,感受到下属那十指拨弹流淌出的万千音符,如流水宣泄肆虐一般,在江南城内回荡。 什么吴侬软语的水色温柔乡,随着乐曲越发激昂起伏,变成了阴风怒号的修罗地狱。 陈素想象着那画面,心头升起几分兴致,更多的是一种索然无味,为谁而索然无味,他说不清楚。 也许是没想到几次破坏魔门阴谋、名动天下的“金枝玉叶”阮雪宗,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一次洗心山庄让他失望了,无聊无趣的滋味刚涌上心头,就在这一刻—— 随着一声突兀、嘈杂的声律崩裂,那蛊惑人心的曲子停了,鬼门大开的修罗地狱,再度变回了红尘温馨的十丈软红。 怎会如此。 陈素猛地睁开眼。 “停了,停了!”老仵作却是大悲大惊之后的欣喜若狂,整个人大汗淋漓,如从汤锅里捞出来一般,这一场江湖浩劫,他看到了转机。 因为常常接触生死,这一瞬间老仵作的迷信抵达了巅峰——魔门妄图截断龙脉气运又如何,真正属于真龙天子的气运是不可逆转的! 陈素挑了挑眉,他眺望屋外。 屋外是熟悉的湖光山色,青山连绵间,碧竹成海,映照着无数亭台楼阁、飞虹屋桥组建而成的洗心山庄,每一次眺望,那依山而建的山庄都笼罩在淡淡晨曦白雾之中,仿佛仙人住所。 他想起那一日白衣美人下山时 浩浩荡荡的排场,轻轻一抬眸惊艳世人,确实宛若天神降临。 想到这里,陈素微微眯起一双眼睛,他淡淡道:“看来阮庄主确实本事非凡,从阎王爷那里强行争取到了时间。” 话虽如此,雨花神君心知肚明:不管为何琴声兀地停了,控魂这一役是生死教输了,也是他这个教主输了。 江南城有了防备,不可能再给他们五天时间吹笛子。 江南此地不能久留,至于那群蛊人与他何干,陈素掸了掸一尘不染的素洁白衣,准备率领他残余部下返回蜀地。 见他要走,本来还欣喜的老仵作神色慌张,扑过去拦住他:“孽子!你不能走!快把解药交出来!” 雨花神君没有停。 老仵作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用力扯住他的衣摆,痛不欲生道:“你是我儿子,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怎么能轻率一走了之?那群孩子一直在找你,我都没有说出你的下落,可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生死教本是中立,你大可说自己受了魔门奸人蒙蔽,还不快快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何必一错再错……我不想威胁你,可你走了,临娘在义庄附近的坟墓……” 前面一段长篇大论,雨花神君无动于衷,他本就是魔门神君,怎么会对作恶心慈手软,倒是老仵作提起了一个词,让他面容骤冷,不复温雅仪态。 “我倒是忘记了,父亲你神志清醒、看得透彻,知晓太多的秘密,于我而言是一个十足的隐患……” 雨花神君双目缓慢微闭,唇间溢出一声叹息,袖中暗器悄然浮现了几根银针,银针泛着幽冷的色泽,他捏着针朝父亲走去。 老仵作见到银针,脸色直接变了。 “孽子,你要做什么!?” 陈素淡淡笑道:“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会告密,一种是死人,一种是痴傻之人,我只要几针下去,扎在父亲你的脑袋上,父亲你将又痴又傻,第二日你便能以年老痴呆为由,提前从江南城衙门退休了,世人虽多狼心狗肺,却不会自降身段同一个老痴呆为难。” 老仵作一旦痴傻,纵使洗心山庄找上门来也是徒劳。 老仵作吓了一跳,让他又痴又傻,这简直比死还可怕! “不要——你快住手——”感受到针尖抵着他的太阳穴,冰块一般的寒冷传遍全身,而儿子的手更是掐在他脖子上,老仵作既痛苦又绝望。 他知道临娘是儿子的死穴,却不曾想,一个死人在儿子心中,居然占据着比老父亲还重的分量,他一下子悲从心来,大声哭嚎。 银针缓慢入穴,神志清醒之人将彻底沦为痴呆,就在这时,屋外忽然远远传来了一道脚步声,解救了他的性命。 来人自然是阮雪宗,他独自一人,他身后跟着一位提着药箱的白发老叟,赫然是沈琼华。 众所周知,仵作房为了验尸,一直设立在江南城衙门最偏僻的角落,除了那群拜师学艺的生活玩家少侠,包括蒋老爷在内,甚少有人愿意踏足此地,所以这一场拜访十分突兀。 阮雪宗一进来,仵作房内已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风卷残云之事都没有发生过。青年仵作依然言笑晏晏,什么暗器银针早已被他收回袖中。一旁的老仵作收敛了泪意,只是身形剧烈颤抖,神态惨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磋磨,随时都能昏死过去。 任何人都能瞧出这两人诡异的模样,偏阮雪宗恍若未觉,径直找了一个干净的椅子坐了。 青年仵作陈素温言道:“阮庄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老仵作这时已经从儿子弑父中回神,开始胆战心惊,是否儿子哪里露了马脚。 “听说陈公子在外游历学过医术,我来是想拜托两位先生一件事。”阮雪宗温声道,他对有职业的人素来都很尊敬,从来都是 喊先生。没等两人询问什么事,他掀开自己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臂。 青年仵作微微一愣,微笑道:“在下只是游历时粗浅学过一些医术,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有旁人在场,老仵作都要怒视口气谦虚温雅的儿子,你如此粗浅医术,都要搞得天下不宁,那真的学精通了,那还得了? 看着面容沉静出众的阮雪宗,再看着仵作房内的柱子,有一个瞬间,老仵作都想着冲上去触柱而死一了百了。 可他的冲动仿佛被看穿了,一个悄无声息间,他被点了穴,老仵作涕泪瞬间流了下来,沾湿了衣裳:真是冤孽啊……如果十八年前他没有…… 阮雪宗手臂伸出来,因这条清瘦的雪色臂膀过于白净秀美,青年仵作陈素注视了两眼后,眼眸微动道:“阮庄主这是何意?” 阮雪宗幽幽叹气道:“那在江南肆虐的僵尸蛊,无药可解,倒是让在下想起了,遇袭那一日其余人兵荒马乱,唯我毫发无损,想来这唯一能压制僵尸蛊的应当是在下之血……沈先生是庄内门客,对在下情谊深厚,他不忍心为我抽血,我四下求助无门,只能寻求陈公子的帮助。” “陈公子与在下非亲非故,想必能心无挂碍地为在下抽血。”阮雪宗交代清楚了来意,随后他正色道:“拜托陈公子了,请以我之血,救治全江南城百姓吧。” 老仵作一听,身形猛地一颤抖,为阮雪宗口中所言之事,也是终于明白儿子说的“早在相遇那一日,他就把解药说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原来真正的解药就是阮雪宗之血,他眼泪狂流下来。 “请阮庄主慎言,一人之血怎么能救治万千百姓?哪怕一人一滴也不够分。”青年仵作陈素也是好演技,发现谜题被破解后,依然能板着温雅面容佯装恼怒。 阮雪宗道:“莫说一人一滴,纵使抽干了我的血也好,人命关天的事情,陈公子莫要推辞了。” 江湖人性命贱如草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陈素也不知眼前这“金枝玉叶”是作秀,还是如何,他似笑非笑:“那在下便冒犯了。”他掏出一把洁净的小刀,割开阮雪宗的手腕,下一秒鲜血立刻顺着雪色手臂滚滚而下。 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只清瘦如竹的手? 十指修长细白,指甲圆润如蚌贝珍珠,唯一的缺憾美是毫无血色。而那雪色肌肤覆盖下的黛青色血管,涌动的是年轻鲜活如河流奔腾的血,薄如蝉翼的皮肤几乎是锋利的刀子一划,瞬间涌溢出无数血珠,更禁不起一刀刀切痕。 无数丑陋的疤痕露在其上,白与红交缠,何其触目惊心。 鲜血很快盛满了一个药桶,如果按一人一滴的分量,那想救治水深火热的江南城,那还远远不够。 可这只手已经无处落刀了。 于是阮雪宗又伸出了另一只完整的、无暇如玉的手,他全程微微垂着浓长眼睫,仿佛古人刮骨疗毒一般目不斜视,如果不是那脸色霜白,在场人都会恍惚以为,血液流失对他毫无影响。 魔门之人炼制蛊人,可真正的帝子却割血制药,这其间差距怎么能相提并论?老仵作如风中残烛,已经哭得蜡泪将干,如果不是被点了穴,他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能随时晕厥而去。 陈素也是心头一跳,提刀的动作顿住了。 阮雪宗睁开双眼:“怎么不继续了?” 他那双漆黑若星的双眸凝视着眼前的青年仵作,他的眼神那么年轻,又沉淀着许多东西,仿佛能一眼看穿对方伪装下的灵魂。 直到第三个药桶装满,刀子即将落在阮雪宗肩背上时,陈素叹了一口气,丢掉了手里的刀,他道:“是我输了。” 控魂一曲后的这第二回合,他还是输了。 似乎是懒得伪装了,雨花神君彻底撕开了温雅的假面,一身白衣气质傲慢邪肆,脸庞不笑也有三分笑意,“阮庄主究竟是怎么寻到解药,并看穿在下的?” 阮雪宗面容微冷:“自然是一步步追查到的。” 早在遇袭那一日,阮雪宗以为是宗师之血能百毒不侵,才让他平安无事,直到沈琼华掏出了一种能解世间百种毒药的解毒丸,这才让阮雪宗知道,这蛊人体内的不是毒,可为何他的宗师之血能压制? 这就是一个谜题。 直到他从玩家界面里看到了霍崇楼跟雨花神君,发现杜青娥的尸体被作为交换交出去,阮雪宗这才醍醐灌顶,明白了为什么江南城全军覆没,而他的血对僵尸蛊无效,原来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阮雪宗行动力迅速,立刻通过系统界面,给西域玩家们远程摊派了一个任务 天哪挖坟!先不提幸运触发这奇遇任务的玩家们有多懵逼。 杜青娥死后,魔门乱作一团,根本没人给这香消玉殒、火中焚毁的一代佳人收尸,车桑王宫接回埋葬在孔雀河下游古墓沟,头骨分离的国主尸骸后,车桑上下恨杜青娥欲狂,怎么会让魔门妖姬以王后之尊进入寝陵,这个女人死后的命运也许是裸露在大漠黄沙中,被秃鹫、苍狼啃噬血肉骨头。 可阮雪宗终究面冷心热,让玩家们给她挖了一个坟墓,在一个不起眼的西域角落,安葬了这一代作恶多端的魔门妖姬。 当那群玩家带着铲子,挖开了坟墓后,棺材里只剩下衣冠冢,遗体空空如也。 事实证明霍崇楼,确实为了野心,把心爱的女人、一具半步宗师遗体交了出去。 这个真相让玩家们头皮发麻的同时,也让阮雪宗像扑蝶一般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线索,“霍崇楼交出了杜青娥尸体”、“他的血偏偏对蛊毒无效”、“既然不是宗师之血百毒不侵,那是为什么”…… 他很快就拼凑出了完整答案。 因为雨花神君的僵尸蛊,恐怕是用杜青娥的血肉炼制而成的——能打败宗师的,只有比他更强的人——霍崇楼给了雨花神君一具半步宗师的尸体,杜青娥是半步宗师,她生前搅风弄雨祸乱武林,唯一落败的对象是阮雪宗,所以阮雪宗的血才能破解蛊毒。 万物死敌相克,鲜血炼制的蛊毒也不例外。 “确实如此。”这般完整的分析后,雨花神君那苍白温雅的面容微微一怔,他笑了一下,果断承认了:“阮庄主果真聪慧过人,令人佩服,看来在下一直以来轻敌了。” 阮雪宗还没说完,他冷冷睨了陈素一眼,“至于怎么发现你的……” 雨花神君隐藏在茫茫人海里,易容术千变万化,如游鱼一般遁地自如,寻找难度极高。 能寻到此人,多亏了玩家们的侧写。 让他顺蔓摸瓜,摸到了江南城衙门里那游历归来的陈公子,玩家们生活职业师兄陈素身上,唯一耐人寻味的是,陈素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江南人。 阮雪宗没有打草惊蛇,他知道魔门人性情诡谲妖异,雨花神君更是其中佼佼者。 即使他扼住对方的咽喉,逼对方破解蛊毒,魔门中人也不会轻易就范,说不定还会鱼死网破,让江南城陪着他一起下地狱。 要真正击溃一个医毒双修的、三观又已定型的魔君,必然从对方的成长经历下手,于是阮雪宗继续深挖,意料之外竟挖到了十八年前,戚清寒为了躲避魔门追杀,狠心放火烧毁义庄那件事上…… 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故事里涉及了魔门追杀、正道大侠疲于奔命,襁褓婴儿进了洗心山庄,人与死尸相互依偎 ,更牵扯进了老仵作、一个男童与一段江南冤孽。 阮雪宗这才恍惚,原来江湖就是一张无形的蜘蛛网,把无数有故事的人牵连在了一起,演绎出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阮雪宗道:“我已知晓雨花神君你为何对死人温情脉脉, 对活人如寒风般残酷,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吧……” 提起十八年前这个字眼, 老仵作像是一只被掐住喉咙的公鸡,许是震惊过度,他双目大睁,呼吸都急促颤动了三秒。 随着阮雪宗袖子一拂,穴位被冲开,老仵作一个颤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都是我的错,是老头子我鬼迷心窍……” 十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阮雪宗当时还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被戚清寒一路护送到江南, 什么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他一概无法体会,可经过这几日他不断追溯雨花神君昔日生平, 透过卷宗白纸上水墨清晰的文字,他依然感受到了当年江南城内外的一场腥风血雨。 时过境迁,几句浅浅的文字、寥寥数语也许无法概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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