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和锦衣骑形成三面包围,逼着骑兵们聚集到中央空地。 如今还剩下的豁口只有北方,但是哈森迟迟不下令向北撤退,因为北方紧靠沙三营,他担心这是萧驰野刻意留出的陷阱,更担心陆广白埋伏在北方,他已经殆于四面楚歌的绝地了。 狼戾刀削向喉结,哈森敏捷地俯身躲闪,格刀的同时用边沙话说着:“前锋替换!” 迎击离北铁骑的精锐立即后撤,蝎子见缝插针,在东南方组成斜面墙,策马疾驰时抡高了铁锤。 狼戾刀猛抬,刀面承接着急促的雨打,横在半空中,像是拴住铁骑的最后一条锁链。萧驰野没动,背后的离北铁骑也没有动。 哈森说:“冲锋!” 蝎子们的马蹄奔袭进泥浆,在泥水和雨水掺杂扑面的同时高喊着边沙话。萧驰野垂下手臂,墙头观望的守备军还没看清,就听铁骑传出整齐的归鞘声,铁骑竟然在此刻收起了刀。 萧驰野立在前方猛地转出新长刀,铁骑就好似掀开了遮挡的铁皮盖,只听“哗”地一声齐响,马腹侧旁露出清一色的长刀。长刀在边郡没有见血,它们只在茶石天坑露过锋芒,现下淋着雨,雪亮的刀尖淌的还是雨水。 蝎子的铁锤抡到面前,离北铁骑霍然打开了,他们把前锋队伍断开,迅速向两侧挪动,让蝎子畅通无阻地奔了进来。蝎子进到一半,哈森就觉得不妙,但是他的回撤命令根本传不到这里,因为铁骑两侧的前锋队开始回奔。 萧驰野奔在最前方,迎着蝎子擦身而过。天雷怒滚,雨声加剧,蝎子的铁锤还没有挨到重甲,就先被长刀削掉了脑袋。 东南方的离北铁骑就像是加固的铁笼,他们把蝎子“吃掉”了,让蝎子陷入更加深的包围,随后就像萧驰野那样,把蝎子用长刀就地绞杀。 铁骑齐刷刷的亮刀,紧接着就是脑袋滚落的声音。 哈森当即下命:“东突!” 不能再打了,骑兵的优势在这里消失殆尽,蝎子冲入铁骑包围只有被屠杀的份。哈森冒险突袭端州,他已经在这里丢掉了太多,必须即刻止损,尽快突围渡河。 后方的蝎子放弃再战,他们上马催促着拉器械的步兵,全部向东冲去。 哈森在雨中疾行,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面颊,他盯着前方,在极速中杀出条血路。可是侧旁忽然响起马蹄声,浪淘雪襟分毫不让。哈森的弯刀在格挡里被撞出豁口,萧驰野的速度更快,两个人都在奋力疾驰,他们像炮弹般的冲在暴雨里! 哈森突到了最边缘,茶石河畔的戈壁就在前方,下水的骑兵跟埋伏在这里的禁军打得难分难舍,浅滩里红成一片。 哈森奔进河水里,浪淘雪襟照着战马的侧颈一撞,把哈森的战马撞得歪斜,他必须勒住缰绳来控马。萧驰野挥刀削断了哈森的缰绳,战马无力掉转身体,带着哈森翻进浅滩里。 哈森落地就滚,他的棱刺在跟沈泽川对打时丢在了濠沟边,此刻只有把弯刀和匕首。周围杀声震耳欲聋,他用空出的手舀起把河水,擦净被污血遮挡的双眼。 萧驰野也落了地,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哈森东望的目光,成为哈森和大漠间的山。哈森把卷刃的弯刀提到胸前,调整着呼吸,在萧驰野猛蹿而来的同时扑了过去。 刀锋碰撞时声音刺耳。 萧驰野抵住哈森,推着哈森向后。哈森勉强稳住身体,雨水打在刀刃,溅开那个刹那,他陡然撤刀,在狼戾刀前扫的空隙里闪身回避。 河水随着两个人的脚步“哗啦”四溅。 萧驰野面颊上残存着血,他只进不退的打法像是亡命徒,透露出强烈的进攻欲望。每次劈砍都让哈森手臂发麻,弯刀在狼戾刀密集的攻势里几乎要变作了废铁。 哈森在萧驰野的劈砍里猛然翻倒,他在快要落水的时候硬是撑臂把身体抬了起来,随即蹲身抬刀,再次格挡。 萧驰野没换姿势,就这样全力下压。哈森格挡的弯刀被压得缓缓下移,贴近他的肩膀,他甚至能感受到狼戾刀的锋利。哈森喉间逸出粗重的喘息,他被萧驰野压得腿部生疼,已经向下屈了。 哈森不会向萧驰野跪下。 十二部跪在大周面前,饿死了数不清的人。他走到今天,就是为了找到那条出路。哈森钟爱赤缇湖,却数年都睡在刀剑里,他从不向铁骑低头,他是翱翔苍穹的雄鹰。 哈森拼尽全力,扛着萧驰野的力道,在大吼里奋然架起了狼戾刀。他悍然前突,险些削到萧驰野的脖颈。 萧驰野猛地后退一步,接着屈肘撞掉了哈森的弯刀。身侧的马匹嘶鸣着摔倒,哈森翻转出匕首,在萧驰野进攻前再度前突。狼戾刀掉转不及,萧驰野松开刀柄,靠着右臂的臂缚格挡匕首,左手握拳把哈森砸翻进水中。 哈森摔起浪花,他咳着水,在萧驰野下一次到来前猛地扑身,抱住萧驰野的腰部,脚下钩绊,把萧驰野放倒落水。水花迸溅,萧驰野反拧住哈森的后领,从后卡住了哈森的脖颈。 哈森喘不上息,匕首捅出去的时候撞到了重甲,他立刻放弃,用匕首试探向萧驰野的双眼。萧驰野只能放手后避,哈森改为抱住萧驰野的手臂,跟着侧身,把萧驰野过肩摔了过去。 哈森摁住萧驰野的面部,让萧驰野在湍急的河流里无法呼吸。他夹住匕首,要割掉萧驰野的头颅。萧驰野反手握住了匕首,在锋刃陷进皮肉时蛮横挺身,撞到了哈森的下巴。 哈森双眼酸涩,就是这么一瞬间的破绽,胸口已经挨了萧驰野的肘击,他齿间没咬住血。萧驰野松开匕首,握血再度砸翻了哈森。 这一下太狠了。 哈森口鼻都在流血,他甚至有些头晕。厮杀声忽近忽远,大雨模糊了一切景物,他在撑臂时发觉自己的皮袖裂了,袖袋里的赤缇花随水漂出去。哈森没抓住花,花转眼就被马蹄踏烂了。 萧驰野重新拔起了狼戾刀,他双眸潮湿。哈森见过这样的狼,在那场大雪里,萧驰野就用这种眼神追了他几十里。 离北铁骑冲散了骑兵,他们沿着茶石河畔,让骑兵无路可逃。浅滩的河水通红,漂浮的尸体堆积在拐角,大雨泡白了所有人的面容,哈森没有等来他留在格达勒的援兵。 哈森在喘息里仰头淋雨,他越不过萧驰野的肩膀,看不到茶石河的对岸,他颓然地默念着:“天神庇佑——” 狼戾刀猛地插在浅滩里,血顺着刀刃散在河水中,哈森的身躯“扑通”地跪在湍急里,然后栽了进去。 暴雨喧嚣,萧驰野胸口起伏。背后的马蹄声都停了,苍茫的天地间,铁骑都望着他。萧驰野面朝茶石河,抬起提着红发的手臂。 漫长的寂静,只有激流的声音, 澹台虎蹚水走了两步,他扔掉刀,朝着前方哭道:“赢了!” “我们……”铁骑们喉间发出压抑的哽咽,接着爆发震天的吼声:“我们是狼!” 长达半年的阴霾终于退却,贯穿南北的茶石河流淌着无数人的热血,离北在暴雨里要回了自己的尊严。 萧驰野攥紧拳,沉默地红了眼眶。 第252章 边蛇 雨势转小, 萧驰野撤向端州城门。守备军马不停蹄地开始清扫战场, 濠里的水都溢了出来,把门前这段路泡得稀烂, 马蹄踩在里边全是泥浆, 所有人都脏透了。 沈泽川站在城门前, 看着浪淘雪襟驰近。萧驰野从马背上俯过身,沈泽川抬起右臂, 跟他轻轻碰了一下。萧驰野望着沈泽川, 没有就此收回手臂。他翻手抬近沈泽川的下巴,在雨里, 垂着眸, 和沈泽川额头相抵。 两个人深陷雨中。 沈泽川敛起眼眸, 雨水沿着他的睫毛滴在萧驰野的鼻梁,他缓缓笑起来,逐渐笑出声。 乔天涯策马而来,到半途就勒马停下了, 歪身瞧着纪纲, 说:“师父哪儿去?” 纪纲在通道门口站了半晌, 把手里的氅衣扔给乔天涯,看着雨幕。 乔天涯把氅衣罩到自个儿身上,道:“师父,纪家拳经此一战再度名扬,纪老爹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纪纲仰头望天, 雨水溅到眼睛里。良久后,他说:“端州今年要丰收了。” 乔天涯笑了笑。 纪纲背过双手,转身长叹,不再看沈泽川,说:“你赶紧去叫大夫吧!” * * * 雨停到翌日卯时才停,庭院里的竹筒“叮咚”地敲打着青苔岩。丁桃裹着小袄,跟历熊守在廊下,看大夫进进出出。 历熊说:“我口渴。” 丁桃攥着本子,小声说:“那你自个儿去倒水喝,我要守在这儿。” 历熊面露难色,他堵着廊子,使劲摇头,不肯单独去。 里边的孔岭掀帘,把大夫引出来,神色凝重。费盛才睡醒,前来轮值,看人出来,马上来接,让属下把大夫往偏厅带,问孔岭:“先生,主子如何?” 孔岭摇头,跟他再往屋里走,低声说:“一会儿进去,别吵着府君。二爷正吊着心,待在里边一宿没睡。” 费盛不敢再多话,跟着孔岭进了屋,看里间垂着竹帘,卸了甲的萧驰野正在看药方子,还没走的大夫拘谨地站在二爷对面,躬身轻声说着:“……日后就不便再握刀了……那双指……” 费盛听了这么两句,就觉得不好。他沉下心,看萧驰野神色冷峻,压得屋里服侍的人都噤若寒蝉。 “腰间……小腿……” 还有差点被哈森卸掉的右臂。 沈泽川昨天刚回来,人看着还是好的,等把脸洗干净,才能看出面色煞白。右手双指原本是肿的,在跟哈森对打时掉进了濠里,抓烂了,又泡脏水,最后的仰山雪都靠左手提,右手根本动不了。他没上马回城,装得风轻云淡,实际上是腰间的伤口在挺身时撕裂了,上马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太难了,只能强撑无事,让霍凌云牵马。 沈泽川紧绷的神经一放松,淋过的雨也要发作。他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其实是半昏迷。昨夜的烧来势汹汹,到现在都没退下去,吃什么吐什么,胃里塞的都是硬馒头,吐干净以后就吐酸水。 垂帷不透光,萧驰野待大夫走后,掀条缝看兰舟。 兰舟的发铺在被褥间,整个人蜷不起来,压着没伤的那面半躺着。侧脸露出些许,上挑的眼角也没有平时的诱惑,仿佛寻常地在睡觉。萧驰野摸摸他的眼角,他没动,只要萧驰野在身边,他就敢这样不设防。他看着很小很小,被萧驰野的身影完全笼罩。 萧驰野呼吸困难,胸腔里哪儿都疼。他俯身过来,吻兰舟的鬓,指尖的动作轻得像是在抚摸还带着绒毛的幼兽。 庭院里的大夫来来去去,给府君的药喂了一盅,巳时的时候沈泽川又吐了。纪纲看着不行,拎着大夫继续瞧。偏厅里挤满了人。劫后余生的欣喜劲没过,府上就被阴云笼罩了。 申时交战地的军报到了,跟边郡的军报堆积在一起,都催着萧驰野看。萧驰野没敢离开沈泽川,全部让送到偏厅去,趁着喝口水的功夫站在偏厅,一边听大夫们七嘴八舌的讲方子,一边看军报。 丁桃不敢在这会儿闹,牵着历熊的衣袖,说:“廊子底下有水壶,我给你倒一杯。” 历熊脚没动,他揉着鼻子,烦闷地点头。 丁桃拉不动历熊,纳闷道:“你怎么不走啊?” 历熊没吭声,他看洞门那边来了人,费盛正带着新到的大夫往里走,眨眼过了廊子,掀了帘子就进屋了,屋里还有孔岭等先生在外间守着。 这新来的大夫长得周正,是樊州口音,说:“府君这身体,淋不得雨,吐成这样,药定然是用不进去,”他颠起袖子,让随行的药童把药箱打开,拿出针囊,给站在一边的高仲雄看,“我给扎几针。” 孔岭站起身,说:“先不忙,等二爷过来再做决定。” 大夫摊开手,接着道:“救人如救火,时间耽误不得。要不这样,你们赶紧派人催二爷过来,我把东西都备好。” 高仲雄连声应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发现历熊堵着门。 大夫背过身,掀起些帘子,往里间走,嘴里还在叮嘱药童:“把箱子提进——” 费盛在药童收针囊的瞬间觉察到什么,他猛地握住刀柄,喝道:“留步!” 然而那药童当即甩手,针囊里寒光暴现。费盛能躲,但先生们躲不掉,他只能拔刀格挡,在一阵“叮叮当当”的暗器碰撞声撞开孔岭。 外间的桌椅“哐当”翻倒,孔岭没站稳,跌在氍毹上时还伸着手,急喊道:“来人、快来人!” 大夫已经蹿进了里间,竹帘“唰”地坠下来,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费盛惊得冷汗直冒,才跨出去,就被药童抡着椅子拦住了。 糟了! 费盛失声道:“保护府君!” 廊下的近卫破窗而入都来不及,高仲雄陡然被撞翻在地,只见历熊健步如飞,大叫着冲进里间,一个猛子把大夫扑到在地。两个人撞到床前脚踏,垂帷惊动。大夫夹在指尖的钢针直取历熊双眼,历熊探手拧住,一头把大夫的脑袋磕回地面。 大夫磕得头晕眼花,反手抱住历熊脖颈,拧身把历熊翻到地上,卡住了历熊的脖子。两个人翻滚间撞塌了里间的矮桌,茶壶跌下来,滚烫的茶“砰”地溅了历熊满脸。历熊粗喘着,朝着对方面部挥拳,结果扑了空。 大夫摁着历熊,历熊侧脸蹭在碎掉的瓷片里,扎得满是血痕,他喊道:“蛇!蛇!” 大夫举起钢针,岂料背部骤然一沉,整个人直接被砸翻了出去,滚在地上。他捂着半面,用边沙话高声说着什么,迅速去摸摔掉的钢针。萧驰野猛地拖起四脚蛇的衣领,对着地面就撞。 外间只听“咚”地几声闷响,再没音了。 近卫们摁住了药童,费盛气还没喘匀,竹帘就被撞得乱晃,满头是血的大夫滚在外间的氍毹上,已经没气了。 萧驰野面色冷厉,强压着怒火,寒声说:“从庭院到大门,十步一人给我堵死。谁筛的人?自己滚出去!” 庭院内外顿时跪倒一片。 满府的近卫,竟然就让对方堂而皇之地进了内屋。费盛冷汗就没停过,一头磕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吭。 第253章 病寒 辰时一到, 端州城内的气氛骤变。街巷间布满了士兵, 守备军跟禁军交替巡防,四门紧闭, 随处是军靴和佩刀的铿锵声。府内氛围沉重, 近卫们枕戈待旦, 不敢再有丝毫松懈。 萧驰野蹲在历熊跟前,问:“你认得?” 历熊面部受伤, 敷着药, 回答:“认得,是四脚蛇, 他们喝格达勒的奶, 很臭。” 萧驰野皱起眉, 道:“不是蝎子?” “以前,以前是蝎子,”历熊讲得急,有点磕巴, “后来就变成蛇了。” 丁桃听得一头雾水, 说:“什么以前是后来不是?” “他们是四脚蛇, ”历熊拍着自己的胳膊,“我大哥跟他们讲过话,他们跟海,海……”他不记得海日古的名字,“跟海不一样,不是牛羊。” 蝎子在十二部眼中是格达勒的牛羊, 地位低贱。 萧驰野想起了卓力,卓力也是四脚蛇,但是卓力有明显的边沙特征,如此看来,四脚蛇还是蝎子,只是换了种称呼。 “四脚蛇,”萧驰野抬眸看着历熊,猜测道,“四脚蛇是阿木尔的蝎子,所以他们比阿赤、海日古地位更高。” 历熊竖起拇指,高兴地说:“对,他们有地,可以跑马,”他说着又闷闷不乐,“他们都坏得很,爱打人,不跟蝎子玩,比蝎子贵。” 萧驰野抵着骨扳指,轻轻转动。 哈森死了不到三日,阿木尔的四脚蛇就出现在庭院里。他们到底是跟着卓力那支队伍来的,还是原本就在这里? “你做得好,”萧驰野抬手,拍了拍历熊的脑袋,“在这里守着府君,二爷给糖。” * * * “你在这种事情上素来严谨,”乔天涯发都没干透,就到了狱内,“今日怎么会有如此疏忽?” 费盛端详着尸体,闻言摇头,说:“刺客长着大周脸,把地方话讲得比你我还顺溜,”他侧过头,“他们还有户籍凭证。” 乔天涯翻看着尸体。 沈泽川建立中博黄册,每家每户都籍可查,如果这些刺客连户籍都有,说明他们很可能比沈泽川更早埋伏在中博。 “这就难办了,”乔天涯沉声,“藏在人群里根本分辨不出来。” “要说破绽,只有一个,”费盛虚点了点尸体的手臂,“文身。” 乔天涯目光下移,果然在尸体的臂侧看到了四脚蛇文身。 “当初主子为了排查蝎子,让各地衙门记录了有文身者的姓名,”费盛抱臂,“我已经传书给敦州的余小再,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姓名,那他们就是城破时混进来的。” 乔天涯颔首,在收手时看向费盛,面上没有笑容,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作为潜入的刺客,身上带着如此明显的标记干什么?” 他们都是锦衣卫,深谙伪装的必要性。蝎子有必须带文身的理由,那比蝎子地位更高的四脚蛇何必呢? 费盛眼神凝重,轻“啧”了一声。 * * * 沈泽川申时醒了一回,萧驰野把药给喂进去。沈泽川烧得脑袋昏沉,他能听见萧驰野说话,但是声音忽远忽近。 “兰舟……”萧驰野说着什么,拨开了沈泽川颊边的发。 沈泽川透不过气似的轻喘,含着勺子,把最后一口咽掉。萧驰野用浸湿的帕子给他擦汗,他偏头,鼻尖蹭到萧驰野缠着纱布的掌心,嘴唇翕动。 萧驰野垂首来听。 “帕子,”沈泽川言辞颠倒,“我的。” “在我这里,”萧驰野空出的手盖住他湿透的手掌,“好了就给你。” 沈泽川病得不清醒,在疼痛里隐约呜咽了两声。 萧驰野整个人都趴到了枕边,哄道:“真给你。” 沈泽川不信,他挣扎般的皱起眉,半敛的眼眸里流露出难过,埋进萧驰野掌心里。萧驰野的心就被他这么揉捏,垂头抵着他的鬓,贴着他的汗。 沈泽川舌尖满是苦味,半睁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只有萧驰野的味道包围着他,让他仿佛漂浮在草浪间。他用很小的声音喊:“萧二。” 萧驰野亲他,用很沉的鼻音回到:“嗯。” 沈泽川几次皱眉,断续地说:“我想……吃糖……” 萧驰野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许,起身给他兑蜂蜜水。沈泽川只喝了两勺,舌尖沾着甜味就好了。萧驰野又把帕子淘了一遍,给他把颈子间的汗擦了,摸着烧似乎退了些。 * * * 偏厅里的先生们坐立不安,烟枪呛得满屋都是味,到了亥时也没人起身,连饭也忘了吃,所有心都系在府君身上。 “这些大夫都不管用,”澹台虎坐在椅上,对孔岭说,“先生看,要不然我马上策马出城,去敦州再找找?” 高仲雄谈虎色变,赶紧摆手,道:“不成,今日那刺客可是来历清晰,真的有细作,谁都分不清楚哪!” 孔岭愁眉不展。 一屋子的人再度陷入沉默,不多时,听着屋外又下起了雨。近卫们冒雨轮值,深夜点起的灯笼把府内各条道路都照得亮,不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战后大伙儿都没怎么休息,过了丑时,身子弱的就熬不住了,斜在椅子里打盹儿,睡又不敢睡着,就这样吊着。 姚温玉入屋时摘掉了风领,四轮车的声音惊醒了好几个人。他把风领叠放在腿上,温声说:“二爷在此,府君必定无恙。我知道诸位先生心急如焚,但是眼下战事才歇,各州衙门的案务都堆积起来,等到府君醒了再办,那不妥当。成峰和神威在此守候即可,其余人先回去休息吧。明早案务要正常处理,小务便宜行事,大事拿捏不定,就呈递偏厅,我们共商决断。” 孔岭也起身,说:“府君如今正在病中,确实不宜再拿案务催促,大伙儿就先回去吧。” 众人起身称是,依次往外退。 高仲雄替姚温玉倒茶,道:“元琢畏寒,该叫个人随行。” 姚温玉接过茶道谢,说:“有风领和氅衣,不打紧。这几日雨下不停,我看城内官沟排流通畅,没出事。” “年初嘛,”澹台虎打起精神,揉了把带刀疤的眼睛,“年初人都在这里,就怕雪化给堵上,专门通过一回。” “灯州堵了,但问题不大,余大人巡察时看着给疏通了。”高仲雄说,“这两日茨州的消息来得多,除了周大人问候府君的信,还有谈及八城的。” 潘氏给抄掉了,丹城错过了春耕,这都六月了,马上秋收一到,丹城百姓吃饭就该愁了。 “我们这边在打仗,阒都也在打仗。”孔岭说,“听消息,内阁已经嘱咐礼部开始筹备登基大典了。” 韩丞死了,太后靠着花香漪的关系留下条命,却被彻底囚禁在后宫。都军八大营的调令回到储君手中,李剑霆又有启东守备军作保,自顾不暇的世家哪里能阻挡得住。 “我们是外敌临城,大家齐心协力辅助府君,边沙就不是难题,但是如今的阒都四分五裂,薛延清抄掉潘氏已经引得八城浮躁,”姚温玉轻声道,“储君登基更是来势汹汹。” “说起来,”孔岭看向晨阳,“我们还不知道边郡到底发生了何事,有熊部谈妥了吗?” 晨阳整理着军务,说:“若是谈妥了,二爷就不会晚到。有熊部的达兰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承诺不会阻拦大帅北进。他拿着哈森给他的谢礼,说到做到,确实没有阻拦大帅出兵格达勒,但是他违背了盟约,在二爷准备调兵端州的时候突袭了边郡。” 正如戚竹音预料的那样,达兰台谁都不靠,他根本不想臣服于阿木尔,也不想受沈泽川驱使。哈森和沈泽川的请求让他看到了机会,他想要经过边郡占据南侧的锁天关,那里在失去冯一圣以后就没有强将驻守。 有熊部生存于南部的草场,达兰台游荡在大漠的时候就明白这里没有熊的容身之处,他们跋山涉水回到靠近故乡的地方,为了寻找到新的生存地,情愿在刀尖上奋力一搏。 萧驰野的铁骑就在黄沙里跟熊马相遇。 边郡打了两日,达兰台战死在那里,有熊部像是永远都跨不过那道门槛,他们只能再次退向大漠。 “哈森在格达勒留下的援兵交给了大帅,”晨阳举了举手上的军报,“昨夜急报,大帅在回程的路上发现阿木尔正在调兵。” 此言一出,满堂顿时紧张起来。 高仲雄结巴道:“那、那这是又、要打、打……” 晨阳示意他放松,道:“只是调兵,毕竟交战地的主将没了,阿木尔得派个能够接替哈森的人……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是他自己。” 因为萧驰野没有归还哈森的头颅。 “军务上的具体安排,得看二爷怎么吩咐。”澹台虎让各位先生们放宽心,“他们再怎么样都不会打到城下了,此刻是我们占据优势,即便阿木尔亲自出征,也未必就比哈森强。况且他要跨过茶石河,得问问二爷同不同意。” 偏厅内的气氛才稍有缓解,他们正说着,忽然听见廊下动静大起来。晨阳掀帘,探头看过去。 丁桃哭得鼻涕冒泡,拽着晨阳喊道:“哥!快让大夫进门,府君又烧起来了!” 大夫们战战兢兢,聚集在廊下,小声商谈着药方。那雨淘洗着庭内九里香,把花瓣冲得满地都是。乔天涯跟费盛淋雨而归,踩过花瓣,在檐下迅速擦拭着身上的水。 “先前给元琢瞧病的大夫都在这儿了,”乔天涯把帕子扔回去,“葛青青从厥西调的大夫也在,就没一个能治病的?” “这烧反复,”晨阳没敢对着窗户讲话,偏身低声道,“说是元气坏了,就跟瓷器似的,没几个敢下药。” “上回讲元琢也是这个话,”乔天涯没对大夫开呛,顿了须臾,“府君早年是用药坏了身体,但是这些日子在家里调得仔细,不应该的。” “主子心里也想往好里治,药都在按时吃,”费盛捏着擦水的巾帕,忧心忡忡,“……还是那日伤得太重了。” 屋里要散药味,谁都不想这会儿去惹二爷,就站在檐下等着传唤。可是端药的仆从进去,不到片刻,就听见沈泽川吐的声音。 萧驰野半抱着沈泽川,一摸兰舟背部,都让汗浸透了。药全洒在地上,沈泽川吐不出东西,酸水以后就是干呕。他这会儿胃都是拧着的,人愣是给吐清醒了。 深夜起雾,惨白的灯影晃在雨里,庭院内的脚步声就没有停过。雨把庭院泡得潮,床褥换了一回。 费盛忐忑道:“备个炭盆,烘得干些。” 晨阳看呈出来的纱布浸血,也不知道是萧驰野的还是沈泽川的。 历熊盘腿坐在门边上,自顾自地睡了一会儿,到寅时醒了,费盛让厨房给他盛饭,他埋头扒了一大碗,吃饱了继续坐着,盯着进出的人。 “卯时劝二爷睡会儿,”乔天涯蹲柱子边,擦火点着烟枪,道,“这么熬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就睡里边,我们守门……” 他话音没落,边上就伸出只手,轻轻拨开了他的烟枪。 乔天涯回头,看着姚温玉。 “怪呛的。”姚温玉转着四轮车,面朝正屋。 袅娜的烟雾冒着,在湿淋淋的雨夜里化作那点看不见的温柔。乔天涯撑膝站起来,把烟枪熄了。 卯时院里寂静,天黑了又亮,连续守夜的近卫也在干耗。费盛靠着柱子,闭眼缓精神,突然耳朵微动,睁开了眼,半晌后门口才有动静。 “回来了,”费盛倏地跳下阶,“骨津回来了!” 檐下的灯笼灭了一只,萧驰野听见动静,待片刻后,帘子轻挑。 “二爷,”一路露宿风餐的骨津单膝跪在外间,“我回来晚了!在半道上就听说端州城让骑兵给围了,赶马道都没来得及!” 萧驰野猛地起身,从里间出来,檐下几个人静气凝神地听着。骨津面上的雨水没擦干净,他迎着萧驰野的目光,不敢犹豫,说:“二爷,大师……确实死了。” 第254章 既然 雨珠把残花打到泥巴里, 再将它的弱瓣敲得七零八落。风卷竹帘, 让屋内景象微晃,叫人看不真切。 “我到河州找到大师的俗家, 证实大师回到河州以后, 就被颜氏以看病为由带走了, ”骨津换了口气,“但天无绝人之路, 既然!” 门口的近卫都被骨津这句“既然”给吊起了心, 然而他没有后续。 既然?既然什么? 历熊正在捡着罐里的蜜饯吃,突然看廊子尽头冒出颗光滑的蛋。那蛋罩着宽大的僧衣, 提溜着两行袖子小跑, 经过历熊的时候还不忘瞟一眼蜜饯。这一看没留心脚下, 自己把自己绊倒了,“扑通”一声跌进竹帘里。 “哎呀!”蛋趴着身子,仰头说,“给二爷请安!” 众人定睛一看, 竟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和尚, 比丁桃还要小。小和尚拖着袖子双手合十, 神情肃穆,念道:“阿弥陀佛!” 他带着河州口音,念不清楚“弥”字,听起来像是“阿你陀佛”。 “二爷,”骨津说,“大师肯回河州, 正是为了这小子。” “嗯嗯,”既然煞有其事地点着头,“正是为了小僧。” “大师年岁已高,自知不久将辞别世间,可是既然年纪太小,大师便回到河州,把他交给了俗家远亲,岂料就在那时遇见了颜氏。” “颜公子说要带小僧去玩,”既然眨着澄澈浑圆的眼睛,“小僧要提水,他等得不耐烦,就先请师父走了。” 萧驰野看既然年纪这般小,仅存的侥幸彻底熄灭了。 骨津像是知道萧驰野心中所想,继续说:“既然年纪虽小,却深得大师真传,医术精湛,有他为府君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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