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的银子也海了去。我没让颜氏的铺子关门大吉,就是给你点面子。明年开春茶、敦两州只要有人饿死,我就算在你的头上。” 颜何如发怵,缩起了脖子,像只小鹌鹑似的。他躺地上透过费盛掀起的帘子瞧见了萧驰野的靴子,忽然灵机一动,喊道:“我还有个宝贝!” 萧驰野在阶上磕着伞,说:“什么宝贝?让你二公子也开开眼。” 颜何如当即堆起笑脸,嘴甜道:“什么二公子?是二爷!二爷在阒都喜欢珠玉翡翠是不是?我入秋正好新得了几块好东西,所谓宝剑赠英雄,珠玉配二爷,我老早就想孝敬二爷了!” 萧驰野一直想给沈泽川再打几只耳珰,闻言还真来了兴趣,让费盛继续掀着帘子,问:“什么货?” 颜何如知道萧驰野跟沈泽川关系匪浅,抚仙顶上沈泽川说的可是“外子”。他说不动沈泽川,但他能把萧驰野哄高兴了。他说:“等我出去了,就差人给您送到府上,供您把玩。” 萧驰野兴致挺好,说:“懂事儿啊。” 颜何如点头如捣蒜,说:“二爷跟府君来办事,住我这儿好些天啦,我也没好好招待,心里愧疚得不行。” 萧驰野站到了阶上,颜何如暗自咂舌,心道这萧二也忒高了,那肩臂阔得简直能在上边打滚了。 “你刚喊府君什么?”萧驰野问道。 颜何如答道:“沈哥哥。” “扔出去,”萧驰野语气骤然冷下来,“泡池子里头让他清醒清醒,连父母兄弟都忘了。” 费盛俯身拎起颜何如就往外走。 颜何如哪知道萧驰野又不高兴了,他蹬着腿,慌忙地说:“记得记得!二爷别扔我啊。”外边的风凉得很,颜何如接着说,“我还有事没跟二爷说,您——” 费盛已经把他摁水里了。 * * * 五日后沈泽川启程回茨州,澹台虎留守敦州。信正好送到边郡,进了营地。 戚竹音从军帐内出来,看戚尾下马过来,说:“哪儿的信?” 戚尾呈上信函,说:“中博来的,盖的是私章。” “看来沈泽川在中博混得不赖,”戚竹音拆信,“还能活着把信送到我这里来。” 戚尾虽然没有擅自看过信,但是他也知道是什么事,在戚竹音看信的时候说:“茨州守备军建立不到半年,在敦州能击败边沙骑兵,实力不可小觑啊。” “这得感谢萧二,”戚竹音把信递还给戚尾,看向阴沉沉的天空,“离北王把他压在后边的时间越久,他来日到前边冲的劲头就越猛。” 戚尾说:“过了年,阒都就该催您北上讨伐樊州翼王了。” 戚竹音没接话,她冲后边的亲兵打了声哨,接住了氅衣,在穿衣时话锋一转:“我爹还行吗?” 戚尾跟着戚竹音,说:“按您的吩咐,备了五个人轮番伺候,不许府里头的姨娘们近身。姨娘们不乐意,成日去夫人那里闹。” 戚竹音原本要上马,闻言又停下来,说:“花三没抽她们吗?” 戚尾挠着头说:“人家那是按照公主的模样养的,不兴咱们这套,跟姨娘们讲话细声细语的,可温柔了。” “那她脾气好啊。”戚竹音想起后院的女人就头疼,接着说,“老爹中个风,都搞得他马上要咽气了一样。天天闹着分家产,连他那金马桶都惦记着。” 戚尾说:“她们怕您哪。” 戚竹音来气,说:“我没给饭吃吗?” 戚尾讪讪地说:“您盯着姨娘们的账簿,扣人家的胭脂水粉钱啊。” 戚竹音没话说了,这是笔烂账。戚竹音这些年为了给启东守备军补齐军饷,把自己的私银花得一干二净。其余四郡都能靠军屯缓解压力,没战事的那几年粮仓还很充裕,但边郡不行。陆广白在边郡贴光了家产,戚竹音也在边郡贴光了嫁妆。半年前边郡军粮是烂的,戚竹音跟行商借了笔钱来填,原本能省出来还掉,可是紧跟着花戚大婚,为了娶花香漪,戚家的钱是真的所剩无几。 这些姨娘每个月的花销惊人,光是胭脂水粉就要几万两,戚竹音做主扣掉了这笔钱,就是捅了马蜂窝了,惹得姨娘们在后院哭成一片,要给戚时雨告状。 戚尾知道戚竹音的难处,便说:“要不跟夫人商量商量?她的嫁妆……” 戚竹音倏地看过去,戚尾自知失言,立刻跪倒在地。 戚竹音没再看戚尾,上了马说:“把红缨调回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府里谁敢对花三动粗,就让红缨不要客气,直接捆起来送到我这里。她远嫁到启东,一不是来给我填补亏空的,二不是来给姨娘当受气包的。她前边缀的是戚时雨的名字,是我八百里疾行迎回来的启东大夫人,欺负她就是欺负我老子,欺负我老子就是变相欺负我。为着这口气,别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你听懂了没有?” 第183章 鱼水 沈泽川远行, 丁桃和历熊也不在, 纪纲在家中寂寞,每日只能煮煮茶遛遛鸟。他厨艺好, 替沈泽川照顾着姚温玉, 上下打点无不用心, 半个月过去,姚温玉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天好的时候, 乔天涯就陪着姚温玉出来晒太阳, 他搜罗了好些旧书,姚温玉就在院内观阅。 姚温玉行动不便, 睡前清洗都是乔天涯代劳。但乔天涯有一回擦拭时, 发现他耳根红熟, 在浴室内从来不正视自己。只有这个时候,乔天涯才能找到春四月里的璞玉元琢。 他们其实交谈很少。 姚温玉除了商谈时会开口,平时都是枯坐。他守着一方棋盘,每日都在揣摩, 时常捏着书本就是一天, 早晨看到哪里, 晚上合起来时还是哪里。他夜里难眠,双腿并不是麻木的,它们时刻都在疼痛,只有乔天涯弹琴的时候会好受些。 姚温玉睡在这淙淙琴音里,宛如冥坐在细雨间。 乔天涯酒喝得少了,他把胡茬剃干净, 枕臂仰身躺在椅子里,临窗发呆的时候更多。姚温玉偶尔端详着他,发现他这样衬映着窗外的霜山和薄雾,显得很安静,好似忘记了江湖风雨,从天涯客变作了月下松。 姚温玉从不喊他乔天涯,乔天涯是需要接风掸尘的人。他酒醉时嬉笑怒骂,把剑快哉;他酒醒时行单影只,满身凉意。他们仿佛是磕碎的玉碰在了一起,相互弥补着,拼凑起了往日风流。 * * * “近来樊州安静了许多,”高仲雄坐在炉边烤手,“翼王该是已经得知了敦州的消息,这会儿宛如惊弓之鸟。” “军队返程要经过樊州北边,挨得那般近,翼王自然要害怕。”周桂嘬着热茶说道。 “我是想不明白,”高仲雄说,“樊州四面环敌,翼王这么着急地树立反旗,倒像是赶着找死。” “翼王在樊州自称‘大胤’,不仅把原先的樊州衙门修葺了,还在其中大肆搜罗美人,要选妃呢。”周桂感慨道,“与其说他想要参与逐鹿,不如说他只想及时行乐。” 翼王起立的时候,没想到沈泽川会那般快。槐茨茶把他往西北全境发展的可能都堵死了,他硬不过沈泽川,也没有沈泽川麾下这么多人才。他最初是因为受不了匪患才揭竿而起,带的人都是街坊领居。他现在在樊州封的兵马大帅是个屠户,文官全是乡绅耆老。每日上朝时,奏的事情都是谁抢了谁的驴,谁偷了谁家的汉子。 “依照府君的意思,”高仲雄说,“翼王暂时不能倒,我们得让他活到明年。翼王也知道自己无力抵抗,所以想要寻求雷惊蛰的助力。可如今雷惊蛰已经死了,他孤立无援 ,吓都该吓死了。” “翼王终究不是面铁盾啊,”周桂说,“对戚竹音,得想想别的办法。元琢怎么看?” 姚温玉回过神,手里还端着热茶。他说:“我猜想戚竹音迟迟不肯出兵讨伐中博,不仅仅是因为陆广白叛逃。” 周桂咦了声,说:“难道其中还有缘故?” “花戚大婚时,离北世子妃亲自前往启东送礼,为的是接回父亲。戚竹音肯冒阒都的雷霆之怒保下陆平烟,除了为私情,恐怕还是给离北一个态度。”姚温玉指尖回暖,“就眼下的版图来看,戚竹音如果听凭阒都指挥,北上讨伐掉了中博,那她就必须独自面临双战场。收复中博以后,如果阒都强命她攻打离北,那北边的战场就会陷入危机。一旦离北铁骑崩溃,她就会变成东边的最后防线。她手上的兵马要全部投入战场,在启东的地理优势不复存在,到时候只能硬扛。” 高仲雄恍然大悟,说:“如此一来,即便戚竹音最后能够击败阿木尔,她也没有余力再跟阒都抗衡。” 姚温玉颔首,说:“启东守备军是戚竹音的依仗,她如果没有了这些兵马,阒都就能轻易换掉她。” 周桂久久不能回神,最后只能说:“大帅卓有远见,元琢是如何猜出来的?八月以前,府君在时,我们都认为戚竹音会来的。” “我也是在花戚大婚后猜的,”姚温玉说,“婚前大帅借口边郡无人镇守,没有立即北上,让侯爷回到了离北。太后派韩丞送嫁,也有催促她的意思,可是婚后大帅仍然驻守在边郡没有行动,” 太后想说服戚竹音出兵,筹码却不够。她手里最后的底牌就是花香漪,已经打了出去,结果戚时雨中风了,这张牌就作废了。以太后为首的所有人都要暗自咬牙,恨戚竹音怎么不是个男儿身。 他们还在围炉谈话,乔天涯忽然挑了帘子,说:“府君回来了。” 周桂和高仲雄当即站起身,高仲雄想替姚温玉推车,却慢了一步,被乔天涯自然地接了过去。那边帘子掀起来,乔天涯就推着姚温玉出去了。 * * * 费盛在路上很小心,但这会儿接近九月,沈泽川枕着萧驰野也没抵挡住寒袭,又一次病了。他烧得厉害,像是把敦州那点从容都燃掉了。 敦州招募守备军的事情是重中之重,幕僚们都在书斋里等了一天,沈泽川躺到床上还记着这事儿。 “敦州带回来的账簿交给元琢,”沈泽川面颊微红,搁着手掌挡住眼睛,在昏暗里说,“成峰旁佐,今晚就先把敦州军费拟出个数,最迟两天以后就给澹台虎送过去。” 萧驰野挡着他,拢起手指拨开他微湿的发,低声说:“我都记着呢。” 沈泽川不想萧驰野走,但事情都急,端州的情况不清楚,边沙骑兵就是心腹大患,敦州的防御工事一刻都耽误不起。他半敛着眼看萧驰野,说:“臂缚跟乔天涯说,他知道怎么办。” 萧驰野“嗯”了声,看沈泽川合上眼,又等了半晌,听着沈泽川呼吸平稳了,才起身迅速换了衣裳,出去了。他下阶时对费盛说:“药好了就把府君唤起来,让他喝掉。” 即便回了宅子,沈泽川的药还是费盛亲自看着煎煮。费盛跟着萧驰野走了几步,颔首应了。 “师父来的时候,如果府君是醒的,就请师父进,如果府君没醒,就先请师父回去。”晨阳过来给萧驰野披大氅,他穿氅衣的同时说,“师父若是问敦州的事情,你就隐掉抚仙顶,回头我亲自跟师父说。” 萧驰野站定,看了眼天色。 “我亥时前回来。”他都跨出去了,还在说,“药好了记得备糖,换点蜂蜜水也行……” 声音没落定,人已经匆匆地走了。 萧驰野到了书斋,所有人起身行礼,他却已经落座,废话都不多讲。姚温玉看着颜氏和敦州的账簿,孔岭细细地把情况说了。 今日幕僚们没一个敢抽烟的,都正襟危坐。侯爷压得他们抬不起头,陈述事情尽力言简意赅,连奉承都不敢多说。 敦州情况复杂,关键是跟茨州有些距离,中间还要经过樊州,许多事情都得好好商议。周桂原本想着萧驰野没有沈泽川熟悉中博地形,专门让人呈了地图。岂料萧驰野这段日子在离北跑辎重都跑出名堂了,把中博地图也记得清晰,谈话间找不着错处。 他们在书斋内点灯议事,沈泽川在屋内时醒时睡。 费盛送药进来的时候,沈泽川闻声醒了。他喝了药,这次连糖也没含,倒头就睡。费盛合上门,让庭院里伺候的人都换了鞋,侍女把佩环钗坠都摘了,行走间没声音。 许是安静的缘故,沈泽川竟然睡得久,再醒时听着门外有点动静,想着是萧驰野回来了。结果萧驰野迟迟没进来,沈泽川就又睡过去了。半夜被烫醒,发现萧驰野盖他身上睡得熟,沈泽川动不了,就这样被压出了一身的汗,临近天亮时才恢复些精神。 沈泽川乏力地把手搭萧驰野背上,却摸着一片纱布,他当即就醒了,想起身看,被萧驰野又给压回去了。 “嗯?”萧驰野埋着脸,沉闷地说,“喝水?” 沈泽川沿着那纱布摸了会儿,越摸越心惊。 萧驰野把沈泽川的手捉下来,不让他乱摸,说:“摁哪儿?怪疼的。” 两个人对视片刻,萧驰野忽然收起手臂,把沈泽川箍起来,让他不能动。 沈泽川盯着萧驰野,缓声说:“不是说别打吗?” 他病得憔悴,声音又哑,这样瞧着萧驰野,像是下一刻就要红眼眶了。 上回茶州以后,萧驰野跟纪纲说好的是沈泽川伤一回抽一次。沈泽川在敦州哄他,被他罚得狠,以为他就算了,谁能想他回来了动作这么快,睡个觉的工夫,已经领完鞭子了。 萧驰野磕着沈泽川的脑门,贴着他,感觉他烧下去了,懒散地“嗯”了声,就这么袒露着肩臂,背上缠了好几圈纱布。萧驰野在图达龙旗跟哈森对阵,伤到了右臂,背上也留了伤,这会儿新旧交替,真是又麻又疼。 沈泽川被打疼了,光是摸着那纱布,就疼得指尖蜷缩。萧驰野挨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他恨死萧驰野了,可是他躺在这里,只想一遍遍地重复。 他后悔了。 * * * 丁桃坐在檐下跟历熊翻绳子,一直闷闷不乐。看纪纲站檐下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便拉了纪纲的衣角,说:“爷爷怎么不坐?” 纪纲还在游神,问丁桃:“我是不是抽狠了?” 丁桃安慰道:“主子要求的,都逼到那份上了,您也没辙。” 纪纲心神不定地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那我拿点药去。” 费盛原本在廊下候着,看见纪纲来,赶忙过来迎。 纪纲望着正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把药递给费盛,想了半晌,问:“侯爷跟兰舟在敦州办事,也是住在一起吗?” 费盛心里边记着萧驰野的吩咐,面上维持着镇定,说:“一起,侯爷跟主子就是话本里讲的鱼水深情,谁也离不得谁呢。” 纪纲看费盛一派坦然,倒觉得是自己想茬了。所谓挚友难觅,兰舟跟萧二又是过命之交,亲近起来远超常人也是……他想不下去,只觉得还是不对。但纪纲不肯往另一边想,他不情愿用这些去揣测沈泽川。纪暮还在的时候,他们给纪暮说亲,沈泽川当时说日后也要娶妻。为此花娉婷还真物色了好些女儿,都是邻里,小门小户挨得近,只要沈泽川喜欢,他们就去登门拜访。 “师父?”费盛试探地唤了声。 纪纲背起手,说:“那你就守着吧,我晚点再来。” 纪纲想跟萧驰野再谈谈,但是萧驰野太忙了。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在宅子和周府间徘徊。敦州的事情才落定尘埃,离北的信就跟着来了。沈泽川的病一好,萧驰野就得启程回边博营。 “冬衣九月就能到离北,你差人在边博营接应就行。”沈泽川给萧驰野系臂缚,说,“离北的雪下得大吗?” “断断续续吧,”萧驰野说,“现在经常是雨夹雪,维护马道是紧要任务,必须确保到十一月真正的大雪下来时,马道都能畅通无阻。” “告诉王爷明年开春的军粮已经有了着落,”沈泽川的手沿着臂缚滑到了萧驰野的掌心,抬头看着他,说,“敦州到边博营的马道也会在明年动工。” 他们要把中博和离北连在一起,让边博营能够直达茨州和敦州,敦州的消息一定要灵通。 萧驰野这两个月都可能回不来,他必须时刻盯着离北全境,并且要算准交战地的物资储备量,以防大雪压塌了马道,意外堵住了路,导致交战地补给不足陷入苦战。 “丁桃如果淘气了,你就把他打发回大境,大嫂能治他。” 萧驰野说着俯首,双手带着沈泽川踩到了自己脚上,扣着他后脑,跟他站在这里接了个吻。 衣料摩擦着,沈泽川撑着萧驰野的手臂,融在他的味道里。 萧驰野喜欢沈泽川这样仰头,那是索求,在触碰时弥漫的都是爱欲。他承载着沈泽川全部的重量,能够轻松地把沈泽川抱起来。原本只是一个吻,但是他没松手,两个人在鼻息交错间缠恋不清。 “我已经让大嫂准备了,”萧驰野说,“过年前让晨阳过来接你和师父直接去大境。” 沈泽川在亲吻里呼吸凌乱,说:“我备礼……” 傻兰舟。 萧驰野托着沈泽川,越吻越凶。 萧驰野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茨州阴天雾气缭绕,他带着鞭伤冒雨北上。中博三州暂时安稳,他把澹台虎放在敦州,当作了留给沈泽川的墙。 茨州进入暂歇期,沈泽川就像是收起了锋芒,蛰伏了下去。但很快,远在阒都的薛修卓就领教了这场冬眠的厉害。 十月寒衣节,茶州借着颜氏的资助,开楼设宴,广邀天下英才。不论是山野大家,还是闹市隐臣,但凡在学问上有造诣的,尽数收到了邀约清谈的帖子。 若是无名小辈,自然掀不起风浪。可是此次不到三日,牛车叶舟尽数出动,天下英贤群拥而至。 因为投帖的人叫作姚温玉。 第184章 清谈 十月的茶州阴雨连绵, 垂帘而坐时, 能够听见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罗牧没有穿官服,而是身着道袍坐在下首。他环顾四周, 发现这茶楼内已是人满为患, 客人们来自五湖四海, 脚踏芒鞋,身着羽蓑者不胜枚举。 时过晌午, 临窗的香焚尽了。罗牧听见动静, 直起身看向门口。只见那油纸伞微晃,现出底下的黛色襕衫。大袖逶迤于膝上, 其间还伏着只猫, 露出的腕骨清秀, 衬得五指修长有力。 姚温玉在四轮车上俯身,诚恳道:“诸位前辈久等。” 小车轮碾动在木板上,乔天涯推着姚温玉入内。茶座间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先前没有摘掉的叶笠纷纷摘下, 无数道目光注视着姚温玉。 姚温玉停在了圆窗前。 “今日我等汇聚于此, 皆是为了赶赴元琢小友的清谈邀约。”抽烟的琴州梅老磕着烟枪, 看着姚温玉,“一年不见,小友的风姿远胜当初。” 席间茶水已经就位,那香柱再次点燃。 所谓清谈,就是口谈。主客对坐,绝不涉及官场民事, 只论高深玄妙的东西,所以今日罗牧没有穿官服。他们要在谈坐间你来我往,这不仅要求参与清谈者得博学多识,还要求他们韵音优美。 姚温玉游访山水极擅此道,因此才能一呼百应,在茶州设座开谈。他过去谈锋新颖,独出机杼,因为出身名门却没有入仕,所以在隐士间远比海良宜更得人心。 梅老已经在席间等了半个时辰,寒暄以后不再浪费时间,说:“我见小友有变化。” 姚温玉说:“此身非我身,此变非我变。” 梅老不再抽烟,说:“我亲眼所见,若是你没有变,那么何不站起身?” 姚温玉把刚握在手中的拂尘放下,说:“一年前我与先生在琴州雅谈,是站着的吗?” 梅老说:“自然是站着的。” 姚温玉便说:“那我此刻仍然是站着的。” 罗牧曾经在灯州求学时参与过清谈,但那时都是书院同窗间的座谈,孔岭也很具有诡辩之才。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孔岭今日没有来。席间谈锋继续,楼外的细雨连绵,在座的人无不静气凝神。 乔天涯背靠着门,看檐边雨珠飞溅,把远山染得苍微朦胧。姚温玉的声音清朗,解答时不急不躁,仿佛他在院内落下的棋子,一颗一颗,敲在这场雨里。 * * * 李剑霆坐在座位上,问薛修卓:“既然清谈能够召集群贤荟萃,先生,太学为什么不设谈?” 薛修卓合卷,反问:“什么人能参与清谈?” 李剑霆说:“天下有学之士。” “不对,”薛修卓直视着李剑霆,“是天下饱食无忧之辈。” 薛修卓参与过清谈,但次数屈指可数。所谓的清谈,在他和江青山等朝臣眼里就是空谈,这些人既不议国政,也不议民事。清谈在厥西十三城最为风靡,接着是阒都八城,潘蔺等世家子之所以会格外推崇姚温玉,就是因为姚温玉以前很少涉及政事,这是种不俗。可是这种不俗必须建立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上,清谈在中博咸德年以后就绝迹了,难道是因为中博没有有学之士吗?其原因正是中博再也没有饱食无忧之辈。 李剑霆思量片刻,说:“既然如此,那姚温玉今日邀约天下饱食无忧之辈有什么用处呢?” 薛修卓沉默片刻,转过目光,看窗前芭蕉摇曳,那雨下得这般急,仿佛是他与姚温玉下棋的那日。 * * * 茶楼外的天色已暗,清谈还没有结束。梅老年迈,此刻已经坐得累了。他与姚温玉争的是“变与没变”,喝了好几盏的茶水润喉。 梅老清了嗓子,说:“我说的变化,是眼前的躯体变了。不仅如此,你变了,时间变了,世间也变了,你早已不再是适才的你,你更不再是一年前的你。” 众目看向姚温玉,等待他的作答。但是姚温玉缓缓垂下袖,在四轮车上对梅老施礼,说:“先生说得不错。”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这谈论的事情,分明还没有结束。他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就是想听一番争锋,岂料姚温玉却就此作罢,自行认输。 “永宜年间的盛状再也不复,大周已是日薄西山。如今东北外敌强侵,西南官商勾结,这天下能够畅谈宇宙奥妙的地方还剩多少?” 席间闻言当即吵了起来,梅老“哐当”地扔了烟枪,以袖掩住口鼻,勃然大怒道:“臭!臭!臭!臭不可闻,俗不可耐!姚元琢怎的变成了海仁时!” 茶几乱动,已经有人站起了身。罗牧赶忙起身,想要劝阻,却听那窗前的姚温玉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说:“八城侵吞民田的状况何其严重,路遇饿殍早已不再是梦中空谈——我变了,世间也变了,先生身处其中,还能维持多久不变呢?” 梅老本想离席,闻言没有忍住,说:“万物不以生将恐灭,变与不变皆有安排。你改变本道,坠入尘网,也想学那齐惠连、海良宜做个君子么!” 姚温玉说:“今日逼我变的不是别人,正是先生,正是世间。” 梅老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扶着茶案,说:“无为而治,道法自然!齐惠连改变了什么?海良宜又改变了什么?你步入他们的前尘,元琢,元琢啊!这是无用之功!” 姚温玉神色稍敛,说:“既然道法自然,那么这天要变即变,这世当乱即乱。先生大可继续袖手旁观,我已经抛弃了本道,要入这乱世了。” 梅老急得跺脚,像个孩子似的喊道:“不行,你回来!你回来!” 薛修卓以为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①。此言齐太傅信奉,海阁老也信奉,他们之间唯独姚温玉不是。但姚温玉今日此举,显然是亲口击破了自己往日的顺其自然,这昭示着他从今以后抛弃原身,成为了世中人。 雨珠滚砸,从乔天涯的眼前飞落,滴在了水洼里,水花微迸,打出了涟漪。一尾细鳞小鱼从涟漪间飞跃而出,被临池的孔岭捉住,又丢了回去。 费盛撑着伞,孔岭与沈泽川戴着斗笠,在池塘边垂钓。 孔岭把钩再度抛出去,说:“今日以后,有志之士都该涌向茨州了。” 沈泽川持着鱼竿,说:“若是有志之士都这般好得,我与先生何至于阴差阳错。” 孔岭笑起来,避而不答,只感慨道:“元琢此举是‘改道’,亦是‘承道’,是为了向天下说明海阁老的遗志仍然存在于茨州,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神威的笔墨已经就位,”沈泽川说,“元琢的声望在天下学子心中能否挽回,就看他这一纸抒情了。” 姚温玉最初在太学风波里被学生攻击,就是因为他的出世,然而如今他已与梅老等人分道扬镳,再借着高仲雄极具渲染力的笔,那双断腿就可以变成表明的志。不仅如此,随之而来的疑问必定会包含着他为什么会到茨州?如果他是有罪的人,那么朝廷为何迟迟不派人前来逮捕?沿着这个问题想下去,就能看见已经分裂了的中博。 “因为天琛帝身亡,今年的春闱作罢,随后海阁老死谏,太学围攻寒门官员,其间不少人挂冠离职。阒都这个冬天还要维持三方稳定,”沈泽川晃动了下鱼竿,“薛修卓已经凭靠着储君半只脚跨进了内阁,为此太后势必要打压以他为首的实干派,不能让他成为真正的摄政权臣,那么他对太学的承诺何时能够兑现?他与元琢又是同门旧故,如今元琢投奔到我的麾下,这其中必有隐情。况且李氏失德早已人尽皆知,樊州翼王迟迟没有被打掉,效仿之辈层出不穷。薛修卓如今想要还手,也分身乏术,这个冬天他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只能挨打。” “世家捅出的娄子太大了,”孔岭捏着鱼竿,摇头说,“太后不肯放权,内阁人心尽失,薛修卓羽翼未满,三方胶着不变,八城侵吞民田一事就不会解决。这样拖的时间越久,就对府君越有利。” 正如他们在这里谈论的一样,几日以后,高仲雄的文章流传出去。海良宜留下的后劲根本没有结束,只要陈词恳切,就能引起一片喟叹。姚温玉在茶州的清谈内容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是五谷不分的学生,都必须正视一件事。 那就是短短这半年的时间里,阒都已经彻底失去了维持天下稳定的能力。姚温玉投靠的人叫作沈泽川,而沈泽川在半年以前还是和萧驰野一同叛逃出都的罪臣,但是他们不仅没有伏诛,反而正在崛起。 太后叫不动启东守备军,韩丞再度出山,请求八大营出兵,去剿灭远在茨州的沈泽川。但是兵部以阒都无将为由,推辞掉了。会议谈得不愉快,随着年关逼近,三方的关系越渐紧张。 雪一下,投奔茨、茶两州的流民就增多了。澹台虎在敦州招募守备军的同时,锦衣卫也在招募新员,沈泽川要把海日古和锦衣卫放在一起。等到沈泽川回过神,已经是十二月了,就在他把年礼筹备得当的时候,离北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①:《孟子》 第185章 鸿雁 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凛风席卷着, 把盐粒子般的雪刮得“沙沙”作响。马道塌得厉害,粮车根本进不了交战地, 萧驰野把浪淘雪襟留在了边博营, 带着人挖了两日的雪。 邬子余在寒风里扎紧领口, 挡住了口鼻,一双冻得紫红的手不断摩擦, 闷声说:“这他妈的 , 打个盹儿的工夫就能重新堵上,什么时候是个头。” 晨阳轮值的时候从来不喝酒, 这会儿也扛不住了, 猛灌着马上行, 把胃都烧痛了,说:“越靠近东北越冷,幸好府君十月前就把冬衣送过来了,否则得冻死多少兄弟。” “这么冷的天, ”骨津蹲在地上, 摇着头说, “铁甲沉重,战马要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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