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得嘴唇起皮,脸庞赤红。 梁漼山才得了闲时,他因稽对禁军账目一事屡次升迁,现在待在户部侍郎潘蔺下边办差,主理核对各地赋税的差事。 潘蔺如今对萧驰野感恩戴德,因为他上回才归家,没出两日,李建恒就真的免了他爹潘祥杰的罪责,没有发配,只是停俸考察,没入今年的都察。 萧驰野没有在明面上跟人保举过梁漼山,但他们都是精明人,知道梁漼山是萧驰野在皇上面前推荐的,所以即便萧驰野没打招呼,潘蔺也对梁漼山很是照顾,免了他受魏怀古的责难。 “下个月花、戚大婚,礼部送的章程都得烂熟于心,各处花销也要算清楚,以免婚宴过后,太后问起来,咱们答得不漂亮。”潘蔺喝了绿豆汤,热得背上湿透了。 潘蔺比梁漼山小许多岁,但他入仕早,官阶大,所以梁漼山对着他,即便不自称“卑职”,也得自称“学生”。 梁漼山也热,但他们待在办差大院,要讲究官仪,不能随意脱衣,否则遇见都察院的言官,又要挨一顿骂。他用帕子轻轻擦拭了额头,点头说:“卑职谨遵大人垂训,这账目,一定一字都不敢忘。” 潘蔺又叮嘱了些别的事情,他还要去礼部核对些明细,便出门上轿走了。 梁漼山受着沈泽川和萧驰野的知遇之恩,办事从不敢马虎,当下就要开始对账。他坐着没片刻,听着外头突然闯进了个人。 这会儿晌午,办差大院也没什么人。梁漼山匆匆下阶来迎,见是个面生的,便问:“兄台找谁?” 这人汗流浃背,将文书一股脑塞给梁漼山,说:“卑职是东北粮马道上的驿官!大人,这是前夜从厥西白马州发出的急报,带着厥西布政司的符验,十万火急的东西!” 东北粮马道! 梁漼山一听见这名字,便知道是关乎离北的大事。他接了东西,急声说:“怎么传到户部来了?离北的一切事宜都算军报,该递交给兵部啊!” “这是从白马州发出来的急报,”这人说,“挂的正是户部的牌子!大人,快呈到尚书案头,这耽搁飞驰驿报的后果你我都担待不起!” 梁漼山当即夹着文书就往里走,急匆匆地赶到地方,却扑了个空,没见着魏怀古,但见着魏怀古的侍从了。侍从把东西接了,也不着急,只让梁漼山先回去,晚些自有安排。 梁漼山直觉这其中有问题,飞驰驿报哪能这样随意处理?分明就是拖延时间!他胸口扑通扑通地跳,退出去后没回办差大院,掉头就提着袍子往锦衣卫当值处跑。 路上晒得厉害,梁漼山气喘吁吁到了地方,连口水都不敢喝,又急忙进了院子,求见沈泽川。 “什么事?”乔天涯把他带进去,“大人怎么专程跑到这里来了?” “急事,急事!”梁漼山顾不得跟乔天涯解释,入内见到沈泽川,赶忙说,“大人!卑职有要事相谈!” 沈泽川让乔天涯看茶,搁了公务,凝目说:“怎么了?” 梁漼山也不敢坐,用力缓了气,说:“适才卑职在户部办差大院接到了一封飞驰驿报,是从厥西白马州发出来的,关系东北粮马道!卑职把驿报送上去,却迟迟见不到尚书大人的面。这东西与离北千丝万缕,大人,怕是上个月发给离北的军粮出事了!” 沈泽川立刻起身,说:“去禁军办差大院,把此事告诉侯爷!上我的马,就说锦衣卫办差,一路策马跑过去!” 军粮关乎离北这一年的战事,魏怀古若是真的拖着不报,肯定是其中出了他没办法一力承担的疏漏。军粮筹备虽然是厥西白马州办的,但是统理检查的却是户部。 * * * 这天热得反常,才五月出头,却像是大暑。晌午时候还在暴晒,下午这会儿已经起风阴郁,看着要下暴雨了。 魏怀古在椅子上坐了整整半个时辰,背上已经湿透了。他觉得头晕目眩,早把那份驿报读完了。他几度想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心一横,猛地起身,说:“备轿!进宫!” * * * 萧驰野还没下马,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了。猛停在他肩头,他快要入城时,看着乔天涯疾驰而来。 这边乔天涯还没到,那头丁桃也策马奔来,直接滚下马背,颤声说:“侯爷,出事了!刚才得的军报,前日悍蛇部越境,与世子在东山脉相遇,世子——” 丁桃哭腔一起。 “世子重伤,咱们败了!” 乔天涯陡然勒马,天空中惊雷砸响,炸开了阴云滚滚的昏暗。雨水轰然而至,萧驰野还在马上,他头一次露出怔然的神色,像是没有听明白丁桃的意思。 离北从萧方旭建立离北铁骑开始,至今近三十年,没有吃过败仗。萧既明从前率领轻兵追击悍蛇部几百里,也能从大漠全身而退。 萧驰野没想过大哥会败。 从来没有。 第90章 老将 暴雨噼啪地迸溅在水洼上, 萧驰野的马已经奔到了宫门口。红绢伞从小轿中陆续出来, 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 兵部尚书陈珍特地晚了半步,在丹樨下边等着萧驰野, 看见萧驰野冒雨前来, 只说:“策安, 你且听我几句话。这天下没有不败之军,败乃再胜之师。既明与边沙悍蛇部数年周旋, 他也是个人。” 陈珍与萧方旭有些交情, 把话讲得没头没尾,萧驰野却明白他的意思。 萧驰野面无表情, 对他颔首, 一同上了阶, 到了明理堂外等宣。雨湿透了他的肩头,他这样立在那里,连微弱的灯光也避掉了。 后头的伞忽然一晃,挡了萧驰野。沈泽川撑着伞跟他并立, 两个人红袍沾雨, 挨在一起, 犹如雨夜凶神。 约莫片刻,福满挑帘,对外边的一众朝臣行礼喊宣。海良宜最先,内阁诸臣随后,然后才是萧驰野,连沈泽川也不能随入。 萧驰野没动, 他定了半晌,看向沈泽川。这目光里蕴含了太多的东西,他在这刹那间,从骁勇的恶犬变成了离群的孤狼。 沈泽川想抚摸萧驰野的面颊,可是他在这一刻做不到。他们伫立在这深宫墙影下,都戴着看不见的镣铐。 萧既明重伤,离北境内再无悍将,这预示着今夜以后,阒都必须指派新的将领前去接替萧既明的位置,但这个人一定不会是萧驰野。 一年前戚竹音的话一语成谶,她告诫过萧既明,离北铁骑需要新将,过于集中的军权使得离北铁骑只能姓萧,一旦萧氏这面旗子倒下了,离北铁骑就会元气大伤,难撑荣光。 世孙萧洵才六岁,如果萧既明没有了,那么留在阒都的萧驰野就是离北铁骑唯一的继承人。然而阒都不会放他走,除非世子妃陆亦栀带着世孙萧洵入都,代替他成为权力角逐中的质子。 萧驰野的肆意妄为只是狐假虎威,他到了这一刻,再一次落入了身不由己的沟壑。想要回家的念头在心中疯狂咆哮,可他只能这样望着沈泽川,除了沈泽川,谁也不会明白。 “侯爷?”福满小声催促。 萧驰野移步入内。 * * * “东北粮马道押运军粮前,由户部指派官员前去检查。军粮有问题,为什么户部没报?”岑愈最先发难,他连折子都没来得及写,直接上前质问魏怀古,“飞驰驿报到了阒都,足足耽搁了两个时辰!现在再发回调令,冒雨奔驰,路也不好走,等到达离北已经是四天以后!魏怀古,你这是要害死人啊!” 魏怀古一言不发,他今夜犹如泥塑木雕,呆跪在地,竟然不曾争辩一句。 萧驰野一进来,堂中便安静下去。老臣们或垂首或扶额,外边的雨声嘈疾,屋内的闷热更甚。 “策安,”李建恒见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你坐吧。” 萧驰野没坐,他行了礼,说:“臣才下马,不知详情。离北出了什么事?” “怎么搞的?这样大的事情,竟然没人同侯爷讲!”李建恒摔了折子,“魏怀古,你自己说!” 魏怀古埋首,没看萧驰野,说:“上个月运往离北的军粮出了事,据厥西布政司参议杨诚在驿报中陈述,这批军粮掺杂了霉烂之物,到达离北分发下去,前夜病倒了数千人。” 谁敢直视萧驰野? 萧家在边陲打仗,五年前又有救驾巨功。边沙悍蛇部最不好打,东北全由萧既明一个人独守。他们把萧氏的小儿子囚在阒都,却让人抛头溅血的兄长吃的是霉烂坏粮!这会儿他们怎么敢与萧驰野对视? 萧驰野面不改色,他说:“军粮由厥西布政司统筹,杨诚知道有问题,怎么等到军粮已到达离北才敢提?他一个西南参议,跟离北无冤无仇,冒着这样掉脑袋的危险做事,为的是什么?户部的官员三查军粮,回禀的官文里都写的是去年新粮,现在又变成了陈年霉物,他们都是下品小官,又为的是什么?军粮通过东北粮马道到达离北,离北铁骑军中都察仓廪的管事分发前也要检查,这么一大批霉物,能够那么简单地送进边关将士的嘴巴里,这一层层的安排可谓是有条不紊。” 他越讲越重。 “离北铁骑守关三十年,兵败该罚,但是我只对诸位说一句,离北小败是我萧家受损,离北大败却是大周危机。悍蛇部数年徘徊在鸿雁东山脉,等的就是一个契机。中博兵败时,悍蛇部调马进攻,带着其余十一部的骑兵一鼓作气打到了阒都门外,不过短短五年时间,中博六州屠尽的惨状已然翻了页。国耻尚未雪,便要由自己人横添一笔?” 萧驰野话音一落,在座诸人都变了色。他把话说得直接,他今夜就是来问罪的。有人在军粮上搞龌龊,想拿过去那套官腔打发他?不可能,他就是要大开杀戒,他就是要咬死这案子,谁的面子也不给! “军粮掺假,拿霉物顶替新粮,跟下边人倒卖粮食分不开关系。早几年中博粮食吃紧,不少屯粮商靠这个发了财,只是不想如今厉行严律,还有官商勾结,干这种昧良心的勾当。”刑部尚书孔湫说,“此事如果不能彻查,便没法给离北诸将一个交代。臣请三司会审,辅以锦衣卫搜查,从白马州到阒都,务必将此事弄个明白!” “不仅如此,还有一事也要急办。”兵部尚书陈珍看了眼萧驰野,说,“启东五郡的军粮同样出自白马州,必须马上通传急报给戚大帅,这批粮就不要再往下分发了!” “空缺怎么补?”萧驰野寒声,“这两批军粮是厥西去年三大仓的全部积累,如今撤回作废,军粮空缺怎么补?从哪里补?五日之内如果补不上,离北、启东就要饿着肚子打仗,那是几十万人吃饭的问题。” “从槐州、河州、茨州三方借调,借条由朝廷承担,事情危急,国库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去买,只能承诺这三州免了近两年的赋税。”海良宜稳重地缓声说道。 “白马州是倾尽十三城的粮食才负担得起两批军粮,元辅所说的三州远不及它。再者这三州各自分离,距离遥远,统筹粮食押运也要耗费数日。” “告诉戚竹音,启东军粮今年减半,他们还有军田支撑,尚存余力。河州直通启东,茨州、槐州两州的粮食今夜就要调。”海良宜虽然还在病中,却条理清晰,“世子负伤,不宜久待前线。离北王抱病,也不宜出征。陈珍,半个时辰后,给我拟一份军将名单,三日之内,阒都必须派个有能之士前去离北接替军务。” 海良宜主持大局,一锤定音。魏怀古这次肯定跑不掉了,萧驰野没打算放过他,卡在这个关头没有直接找他,只是因为眼下军将调补的事情更加重要。 魏怀古今夜有些反常,他跪在原地,迟迟没有剖白解释。 * * * 明理堂旁屋灯火通明,退出来的官员汇聚于此。海良宜不耐寒夜,孔湫为他披了件氅衣,他拢着衣摆手,示意大家都坐。 “弹劾的折子明日我就送到内阁,”岑愈说,“魏家先后出了多少事情?皇上顾念留情,上回魏怀兴的事情没牵连魏怀古,官沟的事情他也不肯认错,这次军粮怎么讲?他逃不掉疏忽之责!” “在朝为官,跟家世门楣没有关系,为君办事,不要总是拿姓氏责难别人。他有过错,你该弹劾就弹劾。”海良宜这一夜滴水未进,这会儿看向萧驰野,说,“世子带兵数年,既然能杀出重围回到离北,便没有性命之忧。侯爷不要着急,离北有什么短缺的,阒都都会连夜调拨。” 萧驰野已经明白海良宜的意思了,元辅为了维持平衡,断然不会放萧驰野回离北。萧既明是败了,可他没有死——即便萧既明死了,萧驰野也不能回去,因为萧方旭还在。 “阒都良将无数,可能适应离北的却少之又少。鸿雁东山脉靠近大漠,马上进入六月大暑,边境酷热,若是派出身西南的将士过去,只怕不合适。”萧驰野坐在椅上,面对这一屋子的老臣,却变得极端冷静。他反应迅速,堪称刀枪不入。他先发制人查定了军粮案子,又告诉了海良宜,往离北派新将可以,但必须是出身离北或是启东的人,纸上谈兵的他一概不要。 海良宜颔首,对萧驰野颇为赞许。这个时候确实不该为谋私权而意气用事,离北缺少带兵主将是不争的事实。像朝晖这种善战的副将也很厉害,可是他们都是萧方旭亲教的人,本就是为了担任协调、旁佐的任务,带一支兵打迂回可以,但要他们带领离北,却不能够服众。 可是自咸德年以后,大周良将稀缺。四大名将除了左千秋各有要务,往下人才辈出的都是启东将领,那全是戚竹音一手栽培起来的打仗班底,熟悉的是启东军务,想要外借离北太难了,并且启东的将领暂管离北军务,戚家又要与花氏联姻,这一下又破了平局,变成了一家独大,恐难牵制。 派谁去? 海良宜也头疼! 他们在屋内焦灼,外边的福满忽然快步进来,说:“诸位大人,看谁来了?” 萧驰野侧头,霍然起身。这屋内的人也都跟着站起身,海良宜更是上前亲迎。 那脱了氅衣的男人露出白发,与海良宜见礼,又看向萧驰野。 “在下连夜疾驰,赶来阒都,求见皇上,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离北一事。” 萧驰野喉间微涩,说:“师父……” 左千秋却并不与他搭话,而是对海良宜笑道:“多年不见元辅,身子骨可还硬朗?” 海良宜重重地握着左千秋的手腕,说:“左帅老矣,尚能饭否?[1]” 左千秋长叹一声,回答道:“虽然苍颜白发不比当年,但拉弓射雕仍存余力,元辅不必发愁。我此行前来,一是为了暂替既明打理离北军务,二是为了替萧方旭带句话来。” 一屋子人都洗耳恭听。 左千秋望向萧驰野,目光深邃,斩钉截铁地说:“离北王虎啸鸿雁山十余年,儿子吃了败仗,他这个做老子的,要亲自从悍蛇部阿木尔手里讨回来!” 雨声轰然,阒都乌云间的海东青长啸盘旋,千万里外的离北军旗随风猎猎,墨色浓郁的大雨间,数十年不出的萧方旭披甲挂刀,率兵而出。 风掠起了萧方旭的斗篷,他摘掉了不伦不类的斗笠。 “阿木尔,”萧方旭声音浑厚,在雨中抬臂,放出离北猛禽,迎风大笑,“离北在东边画下了边界线,你们进来干什么?几十年前我就告诉过你,鸿雁山是我离北铁骑的跑马场!” 他声震大雨,只见背后笼在黑甲之下的铁骑齐声拔刀,乌压压的威势,像是雨夜里匍匐的庞然巨兽睁开了眼。 第91章 离北 左千秋来得及时, 没有留给阒都可以派遣新将的机会。“雷沉玉台”威名赫赫, 他是“雪关银枪”冯一圣身后的大将,还是萧既明、戚竹音、陆广白三人的前辈。他离开天妃阙多年, 没有私兵, 他又出身寒素, 是永宜年锦衣卫指挥使纪无凡收养的孩子,没有家世干扰。他肯出山带兵, 海良宜求之不得。 左千秋等待李建恒传见时, 与萧驰野站在檐下看雨。 “这一路赶得急,没有什么话带给你。”左千秋氅衣半湿, 是因为一路上除了换马匹, 就没有休息。他把语气放缓, 说:“既明已退回营地,安排了军医照顾……你别担心。” 可是左千秋省略了萧既明的伤势,萧驰野半垂头,沉默须臾, 说:“什么伤?” 左千秋望着雨夜, 说:“有些话, 你我只能站在这里说。既明的饭菜叫人动了手脚,连朝晖也中了招,一干将士拖着病体上了战场,正好遇见了最难打的阿木尔。既明身中三刀,是朝晖滚下马背,带着十几个残兵, 把他背出重围的。” 萧驰野捏紧了拳。 左千秋眸中漆黑,他沉着地说:“既明从前也拖着病躯打过仗,他打了这么多年,人是看着无碍,可实际上已经旧疾缠身,这次算是伤到了元气,借此让他休息半年,也是养精蓄锐。” 话虽如此,但左千秋教了他们兄弟俩,对他们俩人的脾性最清楚不过。萧既明是外柔内刚,他没有继承萧方旭超越常人的强健体魄,他也没有继承萧方旭说一不二的强硬手段,他没有的萧驰野都有。若是换个人,兴许会生嫉,可是萧既明珍爱家人,他天性里带着离北王妃的慈悲,所以他从未对弟弟起过糟践之心。他把自己当作他们的避风港,竭尽所能地自我愈合伤口。这些年他没叫过痛,陆广白也曾经反复说过,他是个人,他在保留人欲的同时却强迫自己成为了离北的守护神。 这一次兵败,败掉的还是萧既明的半生荣耀。 萧驰野在这一刻无比憎恶牢笼,他挣扎的伤口在枷锁中越磨越痛,已然变得血淋淋。他的目光随着雨滴落在地上,水洼里承载的是他沉默的痛苦。他强撑着,镇定地说:“军中饭菜都由本家杂役在做,大哥和寻常士兵吃用一样,害了他,也害了营地里的数千人。此事过不去,我要他们拿命来抵!” “负责伙食的人已经斩了,”左千秋看向萧驰野,“是既明的意思。” 离北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却仍然报的是“军粮掺霉”,而不是“蓄意谋害”。萧既明负伤出围,撑到昏迷前下令斩杀了这些杂役,为的就是不要让人顺着“谋害”的名义查。蓄意谋害意味着权争,掀开了遮羞布,只会让局势浑浊。离北太容易被人当作枪使,萧既明一退,离北兵马将领的任命就要落在阒都手中,谁能保证下毒的人就是真凶手?借刀杀人也不是没有。再者,如果霉粮、下毒只是第一步,待他们报了谋害案,朝廷又查不出人,世家攻讦就可以黑白颠倒,咬他们弄虚作假,借着萧既明重伤兵败的噱头把萧驰野弄回去。 “你也做得很好,没有跟他们说想要回离北重振旗鼓的事情。”左千秋露出怅然之色,“你若是心直口快,在御前争夺离北军权,那么今夜他们的愧疚就要化作计较,也让皇上起了警惕之心,来日都是隐患。” “我料想元辅不会放我走,”萧驰野勉强打起精神,“师父说得是,争夺军权只会让皇上害怕,我手里还有两万禁军,此乃大忌。况且这个关头,胡搅蛮缠也是耽误离北的军务。师父能来,就是解了我的绝境。” “我待会儿面见圣上,再与户部和内阁详谈军粮的调派问题,最迟明早天亮就得上马往回赶。你爹跟阿木尔在东山脉交战,先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不论如何都要把他们的势头打下去。”这里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左千秋略谈了军情便打住了,只说,“我久不带兵,回到营地也要尽快熟悉军务。离北跟天妃阙不同,离北铁骑善于强攻,我过去在天妃阙都是死守,这方面我得跟你爹好好商议。还有一事,朝晖此次也身负重伤,他家里就剩个嫁来阒都的妹子,你回头记得让晨阳去礼部那里走动走动,给人家也报个平安。” 萧驰野颔首应声,福满正好来请左千秋入内。左千秋最后看了萧驰野一眼,说:“你一个人在阒都,好好照顾自己。” 萧驰野行了弟子礼,左千秋迈步,掀帘进去了。 * * * 费盛这几日如愿以偿,跟在江/青山身边理事。今夜是厥西的军粮出了问题,还担任厥西布政使的江/青山同样要入明理堂议事,没有个把时辰出不来。费盛犯了老毛病,想在办事房里歇会儿,打发了个小太监给自己弄点吃的来。 费盛跷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等待,忽然听着门响,他借着烛光一看,是韩丞,连忙起身行礼。 韩丞冒雨才到,示意他起来。费盛上前为韩丞解氅衣,韩丞说:“皇上已经传人问话了吗?” 费盛知道他这是在问别的,恭敬地说:“左帅来了。” “左千秋?”韩丞一愣,接着呆了片刻,“到底是离北王,反应迅速,不给别人空子钻。左帅一出,阒都就没有再能比得过他的人选,这离北铁骑,还是离北铁骑嘛。” 费盛附和,没接话。他自知这些都不是他能够掺和的事情,所以能离多远离多远。韩丞知道他的心思,也看不上他这点。 庶出的东西就是这样,没胆量,也没气魄,整日就盯着眼睛跟前那点甜头,不思进取。 韩丞这般想着,还是和颜悦色地嘱咐他:“虽说这事情跟江/青山有些关系,可到底不是他办的差,上边没人会怪他,你跟着他确实是个好出路。他下个月是要去中博,往后锦衣卫到那边办外勤,都得靠你打点。小盛,好好做。” 费盛赶忙应声,把韩丞往外送。他低头给韩丞提袍摆时,突然看见那袍角沾着些灰黑的脏物,立刻手脚勤快地给韩丞拍了,口中奉承道:“大人这是步行来的吗?怎的……” 韩丞陡然扯过袍角,费盛话音顿止。 外头大雨瓢泼,烛光使得费盛的脸陷入昏暗中。办事房里刹那间落针可闻,但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费盛便仰头挤笑,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谄媚地说:“泥点已经擦掉了,大人慢走。” 韩丞盯着他,缓缓把袍角松开,也跟着他笑了笑,过了半晌,才说:“办事去吧。” 费盛待韩丞一出门,就冷了脸。他抬起手,借着烛光,仔细地看着指尖还残留的脏泥,那里边混杂着木灰,被雨水搅得颜色难辨,可是还夹杂着一点红泥,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奚宅烧了,奚家用作染料的东西正是舶来的红泥。这东西金贵,还不好弄,就是王府贵宅也没有奚家这么能耐。阒都里除了奚宅,就再也没有别家能用了。 韩丞这个时候去奚宅干什么? 费盛抹掉指尖的泥,背上的冷汗都是适才和韩丞对视时冒出来的。他站在灯下思绪凌乱,却很笃定一件事情,就是韩丞已经在那一眼里对他起了杀机。 * * * 翌日左千秋便策马回离北,萧驰野随同海良宜把人送出城。他没法回去,却能把晨阳和骨津调出去,跟着槐州、茨州的调粮官员前去督办军粮。这一次的军粮不能再出问题,萧驰野信不过六部的人。他在茨州早早安插了王宪,又让潘蔺把梁漼山调往槐州,这样一来离北军粮的统筹详情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待梁漼山回来,”萧驰野一夜未睡,就着冷帕子擦抹着脸,说,“我要好好谢他。” 沈泽川坐在车厢里,昨夜守堂也没睡,闻言说:“我已把他的家人安顿在了宅子里,有人巡夜看顾,为的就是能让他安心办差。槐州不比茨州,跟你我都没交情,这次让他们这么短的时间里筹备军粮,槐州州府心里必定不情愿。” “槐州八年免交军粮,海良宜之所以考虑他们,就是因为他们负担得起。”萧驰野就盖着帕子,仰身靠着车壁,顿了片刻,“今日就要捉拿魏怀古,不能让他落在刑部。” 他们跟刑部尚书孔湫有交情,上回吃酒也开心,但是这点情谊到底不能跟海良宜比。萧驰野已经绝了跟他们再绕圈子的念头,他要掐断魏怀古的退路,只能让这案子绕开三司会审,落在锦衣卫——落在沈泽川的手里。 “魏怀古,”沈泽川摆弄着搁在小几上的腰牌,沉色想了须臾,说,“他既然已经拦下了飞驰驿报,就是不想传到御前,可他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这其中总要有个理由。” 萧驰野想起昨夜明理堂里的魏怀古,说:“他昨夜确实反常,依照他的脾性,应该百般推卸责任,或是从户部挑个替死鬼出来顶罪,可他昨夜不仅没有争辩,还有问有答。” 沈泽川指尖“喀嗒”一声停下了,他说:“白马州去年的丰收不假,现在军粮被以次充好,那么这么一大批的粮食去了哪里?” 萧驰野扯下帕子,攥在手中,说:“谋财才要害命,这批粮食若是从白马州出发,走河州水道,就能绕开阒都通到中博,挂上商牌当作民粮高价出售。” “年前就有了江/青山要去中博担任布政使的传闻,如果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那么事情就清晰了。”沈泽川抬眸跟萧驰野对视,“厥西布政司里有人一直在勾结富商倒卖军粮,从前是因为江/青山坐镇严查,所以都是小打小闹。可是今年江/青山要调离厥西,他年后就入都述职,要走都察待审的流程,无法再监管厥西统筹军粮一事,给对方留下了空子钻。只是没人料到他们这样大胆,还敢用霉物替代。” “能吃得下这么多粮食的人寥寥无几,”萧驰野眼神深沉,“没有自己的商队买卖,决计不敢碰。” “奚鸿轩。”沈泽川缓缓说道。 “奚鸿轩。”萧驰野肯定地说,“他死,不是你我的缘故,而是他已经成为会牵扯到别人的弃子。魏怀古在坍塌案里想方设法地要奚鸿轩顶罪,是不是因为他们俩人私下已经做了倒卖军粮的买卖,魏怀古担心奚鸿轩受到严查,所以一心想要他死。” 沈泽川又沉思片刻,说:“不错,奚鸿轩确实说过魏怀古是为了钱,他当初那么快就答应给魏怀古钱,说明他深知魏怀古为人,认为魏怀古会这样做。若是如此,奚鸿轩已经死了,魏怀古没必要再冒这样大的风险继续做。我疑心这次不是魏怀古自己做的,但他因为先前的勾当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中,所以他见到驿报,便知道自己已经被当作了枪,跑不掉了。他这样不争辩,极有可能知道对方是谁。他此刻是想学花思谦,用他一条命,替魏家及时止损。” 萧驰野听着雨声,在这钩心斗角的空隙里微感疲惫。萧既明没做错,离北及时斩杀掉了伙夫,防的就是被人当作棋子,成为他们铲除异己的垫脚石。 不,也许不只是垫脚石,而是确实想要借着这次兵败削减离北的军权,把一直以来握在萧氏手中的离北铁骑分化拆散,交由阒都来掌控。这样即便不能立刻拿下离北,也能形成监军都察的效果,从此束缚住萧氏的手脚。 “如果昨夜左帅没有及时赶到,”沈泽川握住了萧驰野的手,跟他在这狭窄的车厢里对视,“那么今早阒都的新将任命就已经下达,离北铁骑就不再是离北铁骑了。” 萧驰野的手很凉,他过了许久,才抬手抚摸着沈泽川的发,哑声说:“离北铁骑是大周的铁骑……它由老爹亲手建立,远比我跟大哥更加重要。这么多年,阒都不明白,我们是在离北做铜墙铁壁,不是乱臣贼子。” 第92章 焦灼 雨停时天已昏暗, 云霾间漏出几缕将要逝去的薄光。地上的水被来来往往的乌靴踏碎, 水洼里倒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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