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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模一样, 那夜你也不会毫无察觉。” “请教就说请教, ”沈泽川脚下一滑, 拨出弧度,“说什么脱衣服?听着就像禽兽。” 萧驰野只觉得他这么一瞬,忽然变作了另一个人。雨水与山雾重叠,让沈泽川的面目淡去, 修长的身形反而更加醒目。 “老子的心愿就是做个衣冠禽兽。”萧驰野迈下阶, 进入雨帘, “五年前我踹你一脚,恨不恨?” 沈泽川说:“我若说恨,岂不是辗转反侧想的都是你。不恨的,一点儿也不恨。” 萧驰野摆开架势,他说:“那可惜了,若是恨我, 今日就能报仇了。” 寒风凛冽,萧驰野又慢吞吞地加了一句:“——要是你行的话。” 雨水敲打,猛跳了几步,在廊下倏地展开双翅。只见这一刻,雨中的萧驰野先纵身而上。 他一拳打出,击了个空,可是刚劲力道带起的水珠飞溅在沈泽川的脸颊上。 萧驰野一击未中,左扫而去。沈泽川劈手格挡,两个人手臂相碰时,沈泽川吃痛皱眉,退了几步。 纪家拳! 沈泽川抿紧唇线,却笑了出来。 师父的拳风沉稳刚健,萧二显然少了沉稳,却多了凶猛。他力道实在太惊人了,仅仅是这样的碰撞,已经震得沈泽川手臂发麻。 纪家拳就是要传这样的人,因为从内到外都格外契合。体格赋予了萧驰野蔑视群雄的资格,但是占了老天的便宜就能成为决胜关键么? 沈泽川最不信的就是老天给的命! 沈泽川凌空一脚,雨珠骤然泼洒向萧驰野。扫堂腿又快又狠,换作常人,一定会趋利避害,先避开锋芒。 可是萧驰野就是要迎难而上,他抬臂格挡,“砰”地架住了沈泽川的腿,脚下稳稳地向前一迈。 沈泽川收腿已经来不及了,面对萧驰野好比面对蓄势待发的虎豹,只要心中动摇,眼神躲闪,招式回避,萧驰野就会立刻强攻而上,绝不放过任何打击对手的机会。 让萧驰野防御,可比让萧驰野进攻好对付得多! 沈泽川脚下突然使力,压得萧驰野稍缓了动作。电光石火间,沈泽川紧接着被萧驰野掀向空中。他整个身体后仰,双臂撑地,跟着挺身而起,犹如风中软柳,弹起的那一刻再次扫腿而出。 萧驰野又一次屈臂而挡,只是这一次他双眸冷静,说:“蚍蜉撼树,我是该说你不自量力,还是该疼你勇气可嘉!” 话音刚落,萧驰野反手擒住沈泽川的小腿。他肩膀一沉,要把沈泽川翻摔在地。 沈泽川已经被抡了起来,就势踩在萧驰野肩膀。他那惊人的腰力再次发挥作用,双腿绞住萧驰野的脖颈,猛地将萧驰野也带翻在地。 萧驰野的手掌顺着这笔直滑向上,把方才弯出弧度的地方一把勾住了,掌心里的柔韧滑到不可思议。 他就是想要触碰到沈泽川。 因为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论是纪家拳还是纪家刀,只要常年练习,身体肌肉一定会呈现出来。可是沈泽川不仅遮掩得像是从没习过武,还能让晨阳和乔天涯也看走了眼,认为他气血两虚、羸弱病态。 沈泽川贴地抬身,手肘猛地后击向萧驰野头部。萧驰野偏头避闪,抓着他的腰不放,将人紧紧拽|贴在自己胸膛,从他的腰顺着向上,去往他胸口的位置。 东珠还藏在胸口! 沈泽川背部一撞,扣住萧驰野的手臂,把人过肩摔在雨中。 水花顿时洒湿了头发。 沈泽川要退,岂料萧驰野长腿勾挡,把他绊向自己。沈泽川身体已经倾向萧驰野,又在刹那间犹如琴弦反震,踩着水堪堪稳住身形。 萧驰野再次挺身而上,勾拳扑空,却在雨中摸到了沈泽川旋身退避时带起的一缕长发。 这缕发淋了雨,发丝意犹未尽地滑过萧驰野的指尖,带出了一点潮湿的痒。 “不打了。”萧驰野突然握紧手掌,看向沈泽川,“雨大了。” 沈泽川回首,说:“摸够了?” 萧驰野面不改色地说:“不软也不硬。” 沈泽川微讽道:“我以为你都要扒衣服了呢。” “我要真想扒,”萧驰野说,“此刻咱们就坦诚相见了。” 说罢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晃了晃沈泽川随身携带的薄刃。 “纪家心法要走刀,你成日用这些东西,这辈子也打不过我。打不过我,你怎么报仇?” 沈泽川的薄刃原本都藏在大腿外侧,他垂眸看了一眼,又看向萧驰野,说:“打打杀杀有伤和气,一起装疯卖傻不愉快吗?” 萧驰野说:“只怕你笑里藏刀,冷不丁给我一下。” “只有色字头上带把刀。”沈泽川摊手,“二公子正人君子,怕什么?” 萧驰野把薄刃放在沈泽川的掌心,悠悠地说:“才说完你二公子是衣冠禽兽,怎么老把我当正人君子?” 沈泽川要收手。 萧驰野却捉住了他的手腕,说:“看在今日你这么乖的分上,二公子带你去个舒服地。” “总督。”沈泽川忽然正色地说,“求求你,我不好男色。我们好聚好散,何必这样纠缠?” 萧驰野一愣,接着一侧头,看到校场内堂的门窗上都扒满看热闹的禁军。 禁军都指挥同知是那夜带头杀八大营的刀疤脸汉子,他扒着窗户,带头嘘声。 “打个架像耍流氓,总督,干什么吗!平日里教训我们,怎么脸上从来没给过笑!” “纠缠!”他们互打眼色,起哄地说,“纠缠能一样吗!总督二十三了,在家里又没媳妇疼,浑身的劲都要往人家身上使,那不一样!” 萧驰野觉察沈泽川要跑,狠力把他拉向自己,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就是好纠缠啊,兰舟,跑什么?我还没纠缠完呢!不好男色那是没尝着甜头,二公子教你。” 论浑,他萧驰野只服李建恒。霸王硬上弓的戏谁不会,拿这点把戏就想为难他,也忒小瞧人了。 他都不给沈泽川回话的机会,拽着人就走。 后边的澹台虎摸着刀疤,问边上的兵,说:“那人是谁?怎的没在咱们禁军里见过!” “姓沈。”边上的人挤眉弄眼,“中博的那个。” 澹台虎刚还带笑的脸上一冷,撑臂探头,又回头说:“那他娘的就是祸害中博的沈氏?总督带着他干什么!沈卫弄死了那么多人,八个脑袋都不够斩!建兴王府给人砸了,他倒是在阒都吃香的喝辣的,可茶石河一线死了爹娘的孤儿还在啃泥巴!去他娘的,你怎么不早说?!” * * * 萧驰野带沈泽川上了枫山。 山里辟了条狭窄的石阶,水流浸过鞋底,凉得人受不了。可是萧驰野头也不回,拨开淌水的枫叶,钻去了小径。两个人踩着的泥坠沉了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 小半个时辰后,萧驰野才停下脚步。 雨雾中的茅屋小巧,却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他侧身,对沈泽川说:“南林猎场你救我一次,作为报酬,这地方分你一半。” “我想要的报酬是真金白银。”沈泽川说,“……不是一起泡澡。” “钱财名利都是身外之物。”萧驰野舒展双臂,掀了布帘进去,站在门口脱衣裳,喊道,“这地方连皇帝老子都没享受过。” 沈泽川掀帘,见萧驰野已经赤|裸了上半身。那肩背上的肌肉线条干净利落,像是刀削出来的健硕。 屋里除了翘头小衣架,只有个通出去的温泉。萧驰野的衣物搭在小衣架的一边,另一边显然是给他留的。 萧驰野把靴子也脱了,回头看沈泽川一眼,说:“你是要背过去脱,还是要看着我脱?” 沈泽川拉了腰带,背过了身。东珠落在掌心,他顺手纳进了袖袋里。背上的目光根本没有移开过,沈泽川的手顿了片刻,扯掉了自己的外衫。 萧驰野看着那衣衫滑落在地,沈泽川脖颈处的白皙终于延伸向下,犹如融浸在月色中的梨花宣纸,背部看起来又薄又顺滑。 萧驰野想。 是了,他一直盯着沈泽川的后颈,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 一个男人的后颈,怎么能生出这样惊心动魄的丽色。这超出了萧驰野过去所有的见闻,这不仅让他惊奇,还让他困惑。 离北的小狼牙齿锋利,却从来没有咬过这样的脖颈,也没有咬过这样的人。他目光下移,好似带着摩挲的力度,从沈泽川的后颈,沿着那微微起伏着的线条,不断地向下滑。 滑。 萧驰野口干舌燥,猛然惊醒,仓促地转开目光。 疯了吧! 他心道。 东龙大街那么多的姐儿!哪个不是货真价实的美?他怎么看着个男人的背,就如同饥火中烧。 萧驰野从前最看不上被美色引诱的人,因为他仰慕的前辈无一不是心志坚定者,每一个都堪称正人君子,带着坐怀不乱的气质。 好比他父亲,好比他大哥,好比他师父。 天下名将更迭,他却从来没有敬佩过戚石雨,就是因为戚石雨好色。中博一战后,他最恶的人是沈卫,也是因为沈卫恶贯满盈还好色! 可是此刻他感觉到一点晕眩,那被美捕获、被欲煽动的本能再一次有了抬头的趋势。 萧驰野吃力地克制着目光,真切地感受到灵与欲的矛盾。他不爱这个人,可是他为了这个人的美,竟然第二次升腾起了拥抱他、蹂|躏他、撕咬他的欲|望。 “不下去吗?”沈泽川毫无察觉,回身坦然地走近他。 萧驰野恶声说:“……嗯!” 作者有话要说:后颈这个部位确实暗示色|欲233 第32章 山宿 水雾氤氲, 雨声敲打。 沈泽川要浸入水中, 弯腰时后边的萧驰野清楚地看见他腰臀的曲线,随着他的动作而越发显眼。 有肌肉, 很紧致。 但一点也不像习武之人, 因为在萧驰野看来没有威胁力。 沈泽川沉入水中, 被雨水泡凉的双脚逐渐回暖。萧驰野下了水,离他远远的靠在另一头。 沈泽川诧异地问:“你躲那么远干什么?” “我乐意。”萧驰野粗暴地叠了湿帕子, 盖在眼睛上, 搭着双臂,不再看沈泽川。 过了片刻, 萧驰野又觉得不妥, 抬手扯掉帕子, 直勾勾地盯着沈泽川。沈泽川觉得萧二这会儿就像他的海东青,仿佛戳一下就要开始进攻。 “你要看什么?”沈泽川的神情如春风般和煦,用哄骗街头吃糖葫芦的小孩儿般的语气,“你说出来, 我给你看。” 萧驰野屈起一条腿, 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腰间仅剩的遮挡, 说:“刚才都摸过了。” 沈泽川微微沉身,只露着一双眼瞧着他。 萧驰野被他打量的目光看得更烦躁,说:“干什么?” 沈泽川露出下颚,说:“适才心情不错,怎么突然就变天了?” “我此刻的心情也不错。”萧驰野说,“泡澡可以闭嘴, 不需要讲……你能不能别这样仰视我?” 沈泽川缓缓抬起身,水珠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淌,泡散的发如墨浸开,好似从这水雾间攀出的玉兰花。 萧驰野受不了了。 他怎么会想到“花”? 他睁着眼看着沈泽川靠过来,当沈泽川坐在他旁边时,他甚至能够闻到沈泽川的味道。 不香,淡淡的,好想再闻几次。 萧驰野收回搭在边沿的手臂,忽然一把扯过小衣架上的衣衫,一股脑地塞进水里,挡在腰上。他做完这一切,才淡定地看向沈泽川,说:“怎么了,很惊奇?怕你对二公子见色起意,特地挡一挡。” “我谢谢你……”沈泽川神色不豫。 萧驰野一低头,才发觉自己扯下来的是沈泽川的衣物。 “……为我洗衣裳。”沈泽川说,“让我要在这里泡到明日。” 两人对视间尴尬的沉默飞快蔓延,外边风声飒飒,秋雨凄凄。 萧驰野过了半晌,才说:“这衣裳留着也干不了,猛可以去叫晨阳。” 说罢他仰头,吹了声口哨。 温泉里寂静片刻,浪淘雪襟和猛都没有来。 萧驰野又吹了声口哨。 外边的猛把头缩进翅膀底下,没搭理他。下这么大的雨,它一点也不想飞出去搞湿自己。 这沉默仿佛无边无际。 最后沈泽川说:“……我拧干吧。” 萧驰野把衣裳又摁了回去,对他咬牙切齿地说:“等会儿!” * * * 两个人在温泉困了一宿,衣裳晾干时已经是卯时了。沈泽川总算穿上了衣裳,系腰带时还能觉察到那虎视眈眈的目光。但他没吭声,佯装不知道。 萧驰野掀帘,外边还黑黢黢的一片。空中弥漫着山雾,充满雨停后潮湿的味道。下山不方便,石阶上都覆着薄冰。 两个人一前一后。 “校场占据了枫山的西南方,”沈泽川从高眺望,“虽然离阒都很近,却被枫山挡了个彻底,八大营不会巡查此处。你这位置挑得太好了。” “如果没有枫山,我也不会要这块地。”萧驰野拨开枫枝,回头示意沈泽川从他手臂下钻过来。 沈泽川过去了,面前风景豁然开朗,一切遮挡都化为雾水,可以清晰地看见禁军校场,校场上已经有队列在跑动。 “秋猎时禁军没有动手。”沈泽川打量少顷,说,“但看得出装备齐全。如今花思谦死了,秋猎的后续查封一结束,都察院便该找你了。” 萧驰野的俸禄显然养不起两万禁军,他也不能挪用离北铁骑的军饷。可是按照秋猎前户部下拨的年费,禁军显然没钱组建成这样的规模。奚固安死在了“说不清”上,如今这个“说不清”马上就该来找萧驰野了。 萧驰野说:“尽管来。” 这笔钱哪来的,他此刻没继续说,沈泽川也没再问。 过了一会儿,萧驰野说:“工部许多劳力差事都交给禁军做,从五年前开始,差使禁军的每一笔银子都记录在册,白纸黑字,都察院再查也查不出别的。” 为此萧驰野成了户部有名的讨债鬼,都当他讨钱拿去花天酒地,却不知道他这些年委实节省,唯一能称得上大花销的账目就是酒水钱。李建恒人虽然浑,却对兄弟很慷慨。他每次叫萧驰野去东龙大街,请姑娘、宴狐朋狗友都是他自己掏的银子。 李建恒吃皇粮,又没正妃管教,没钱就问宫里要,咸德帝对他用钱这事儿从来没吝啬过,挪用自己的金库也会发给他,所以李建恒不缺钱。 萧驰野没回成离北,但从来没有怨过李建恒。因为他比谁都明白,李建恒把他们这些狐朋狗友都当成亲兄弟。 想到这里,萧驰野说:“太后救你,自然是要用你。若是风平浪静,你兴许能在锦衣卫中步步高升。可先帝骤然发难,太后……太后是不是找过你?” 沈泽川对上萧驰野的眼睛。 他不能躲闪,一刻也不能。萧驰野的嗅觉异常敏锐,他只要露了半分的心虚,一定会被萧驰野看出来。 沈泽川笃定地说:“不曾。” 冷风吹拂,卷起两人的衣摆。 萧驰野缓缓呼出寒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你运气不错。” 回到阒都时天已蒙蒙亮,萧驰野在马上说:“我要去赶早朝,你先回去吧。” 沈泽川颔首,看着萧驰野打马离开。他回到宅院时没见到晨阳,应该已经去宫门外候着萧驰野了。 沈泽川从袖中摸出了东珠,他用指尖夹着东珠,在昏光里打量。然而他还没有取下布条,就先顿住了。 他脱衣时,把东珠纳进了右手袖袋。可如今,东珠是从左手袖袋里拿出来的。 沈泽川轻啧一声,皱起了眉。 * * * 萧驰野到了宫门外,下马钻进自家的马车,迅速换了官袍。晨阳还备了早膳,粥都是热的,萧驰野喝了一碗。 “昨晚去校场寻您,也没找着人。”晨阳跪在帘边,低声说,“近来阒都不安稳,您出门还是得跟着人。” 萧驰野搁了碗,说:“你叫人随时盯着沈兰舟。” 晨阳应声,说:“宅院外边全部都是咱们的人,他只要出门,必定逃不过您的眼睛。只是花家已败,总督,如今盯着他有什么好处?” 萧驰野没作答,他垂眸许久,面色不佳。直到外边的晨阳提起早朝,他才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把手,说:“我觉得这个人变化莫测。你如今看他,可能看出一点会功夫的样子?” 晨阳说:“他看着分明比入锦衣卫时更加羸弱,若不是总督谈及秋猎时他出手相助,我必然是看不出丝毫端倪。不过,总督若是让朝晖来看,兴许能瞧出些东西。” “朝晖上次入都时跟他打过照面,没有看出任何异常。”萧驰野说,“他那身体……” 他的话音又戛然而止,片刻后才说:“你马上传信给离北,请师父来。” 晨阳一惊,说:“要请……” “不论他用了什么法子遮掩,决计逃不过师父的眼睛。”萧驰野拨转着扳指,漠然地说,“况且我……也找师父有事。” * * * 李建恒搁置了今日早朝,还没睡够,就听双禄禀报,说海良宜跪在外边。李建恒立刻清醒,可是他怀里的慕如还在睡,一时间也抽不得身,便只能仰着脖子对双禄低声吩咐:“你去!打发他走。” 双禄出去不久,又跪回来,说:“阁老一定要见皇上,奴婢说皇上还没起身,阁老便说他跪着等皇上。” 李建恒慌了,怀里的慕如才醒来,他赶忙哄道:“乖亲亲,快穿衣,去后边的沉冥殿用膳!朕要接见阁老了!” 慕如黑发如瀑,生得小巧玲珑,此刻也不纠缠痴闹,乖顺地穿衣。待穿好了衣,用她那款款深情的眸子勾了李建恒一眼,不胜恩宠般地扶着人起身。 李建恒爱死了她这般模样,又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恨不得把人抱在膝上听政。 “下一回,”李建恒连亲了她几下,“下一回朕绝不让你避退。” 他抱着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双禄又进来催了一次,李建恒才不情愿地让慕如走了。 海良宜面色凝重,进来磕了头。 李建恒坐在龙椅上,说:“阁老请起,阁老快快请起。” 海良宜不动,又磕了个头。 李建恒没得到回应,看了看左右,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咳了两声,说:“朕这两日得了风寒,早上就想再睡会儿……” 海良宜说:“皇上近来勤奋夜政,老臣也有所耳闻。只是所呈奏折皆无圣应,老臣再三思索,前来面谏皇上。皇上如今正值鼎盛之年,勤勉执政,一扫先前萎靡之气,世事昌明指日可待。” 李建恒干笑几声,说:“还好,还好……” “但皇上深居大内,阉贼环伺,若放纵不管,久而久之,皇上必会耳目塞听,远离时政!”海良宜刚毅果决地说,“臣听闻,近侍小宦双禄受人贿赂,竟往皇上身边塞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下流人。按照宫规,若非领旨受命,胆敢带领外人入宫便该杖毙!” 双禄“扑通”跪下去,惶恐地看向李建恒,说:“皇上、皇上……” “明理堂乃天下光明圣地,岂容阉人喧哗吵闹。”海良宜看向李建恒,“皇上!” 李建恒胸口怦怦直跳,他看着严厉的海良宜,又记起那一夜的万分惊险。他掌心冒汗,没出息地在龙袍上擦了擦,竟连话都不敢接。 外边的侍卫已经来拖双禄,双禄滑地哭喊:“皇上、皇上!” “罪……”李建恒看着双禄,“罪不至死……” “皇上。”海良宜坚定地说,“潘如贵构建阉党,勾结花思谦,在阒都内外兴风作浪,如今正该防微杜渐,以儆效尤!不仅如此,淫|乱后宫,媚惑圣听者,也该杖毙!” 李建恒心惊肉跳,说:“不敢、不敢!有阁老如此贤臣日日督促,朕怎么敢胡来!那些捉风捕影的事情,阁老万万不能当真。” 海良宜却冷酷无情地说:“无风不起浪,皇上,红颜祸水留不得!” 李建恒是真的怕了,他哪里舍得让慕如死?他仓皇起身,狼狈道:“阁老,朕已知错。那双禄伺候我许多年,今你……便罢了,往后朕一定勤恳听政!” 海良宜磕头,到底给他留了脸面。 李建恒扶着桌子,听着外边的杖击声,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打在他自己身上。他百感交集,看着海良宜,既委屈,也惧怕。 萧驰野进来时,正见人泼水擦地,那血迹铺在脚下,红艳艳的瘆人。明理堂的内宦都跪在外边,静悄悄的没人敢抬头。 萧驰野跨入门内,李建恒正坐在龙椅上呆若木鸡,见着他进来,愣了半晌,竟号啕大哭了起来。 李建恒边哭边砸东西,喊道:“这算什么皇帝?竟叫人这样指着鼻子羞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宠幸个女子,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第33章 叔侄 李建恒摔完东西, 掩面哽咽。 萧驰野避开碎物跪了, 半晌后,李建恒情绪平缓些, 才说:“你起来!无须这样跪着, 你我是兄弟, 这般反而生分了。” 萧驰野起身,说:“阁老只是性情耿介。” 李建恒郁郁寡欢, 掩面许久, 说:“……他们三天两头就来要账,我都允了, 银子流水般地出去, 我也不曾说过什么。这些日子, 我整日提心吊胆,茶饭不思,过得很不痛快。如今花思谦死了,纪雷也要斩了。我求几日缓缓也不行吗?策安, 你不知道, 我坐在这里, 他们很不满意。这天下但凡还有别的选择,他们决计不会要我。” 他说到此处,又难过起来。 “可我哪想当皇帝?推我来的是他们,如今骂我的也是他们!都察院的御史成日盯着我,我出门赏个花,他们也要上折子文绉绉地骂我!一个太监, 杀了便杀了,可他海仁时,为什么不能给我留点脸面?我好歹也是大周的皇帝!” 李建恒越说越气,可桌上又没东西能砸了,他便愤愤地捶了下自己的大腿。 “他把慕如说成下流人,他们又是什么清高好人!从前咱们在东龙大街吃酒,这些人哪个不是看着道貌凛然,结果脱了裤子全是混账东西!慕如本就是我从清白人家里挑的,若不是小福子那狗东西从中作梗,她能落到潘贼手里?我心都要疼碎了!” 李建恒把抱怨尽数说出来,萧驰野只听不语。等到他停下来时,气已经消了大半。 “他们若真把我当作皇帝,敬我一敬,我也肯勤奋好学。皇兄把这万里江山托付于我,我也想做个盛世君主。”李建恒委屈地说,“……海仁时就是看不上我。” 萧驰野这时才说:“恰恰相反,阁老正是因为对皇上寄予厚望,才会这般正色敢言。皇上千万不要心存芥蒂,要知道,海阁老对待那‘璞玉元琢’的姚温玉,也是严厉苛刻。” 李建恒半信半疑,说:“当真?” 萧驰野说:“若非如此,阁老今日为何要杀双禄?” 李建恒自个儿琢磨片刻,说:“……那也是。” 海良宜若不看重他,怎么会事事都询问他? 李建恒想到才登基那几日,太后送他点心,海良宜得知后,特地单独叮嘱他,要他把汤匙筷子都换成银的。 海良宜为人刻板,并且不苟言笑。可他与花思谦不同,他没有门徒,他只有姚温玉一个学生。海良宜为了避嫌,姚温玉那般才学,却至今没有入仕做官。他在内阁中从不结党,南林猎场上孤注一掷,冲出去救咸德帝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书本上讲的孤臣,崖岸高峻,千仞无枝。 李建恒回忆时,萧驰野也有想法。 李建恒有句话说得明白,便是这世间但凡有别的选择,今日登上龙椅的人就不会是他李建恒。可是连咸德帝都没有办法,李建恒也许就是这天地间的唯一人选。 他们既然扶持了他,就必须教引他。大周如今国步艰难,阒都看似一波才平,实则风浪早已再次掀起。 以海良宜为首的赤胆忠臣都在看着李建恒,他在他们眼里兴许就是块朽木,可是海良宜举起了双手,用年迈的脊梁撑着李建恒,要他撑下去,要他回归正道,要他做个能够留名的帝王。 萧驰野与文臣一向不对付,因为阒都中枢忌惮边陲兵权。这些人既是他受困于此的无形牢笼,也是大周如今还能蹒跚前行的硬骨头。 武将不怕死,因为不能。 文臣不怕死,因为不苟。 李建恒见惯了奴颜婢膝,正需要海良宜这样能够痛砭时弊的老师。 “慕娘子到底没名分,皇上若是真有心,不如与阁老促膝长谈。大周正是需要皇嗣延绵的时候,只要皇上能坦诚相待,阁老一定不会敷衍搪塞。”萧驰野最后说道,“至于纪雷和潘如贵,听闻大理寺还没有判?” 李建恒这会儿满心想着海良宜的好,心不在焉地点头,说:“账目对不上,还要再审……” * * * 东珠中空,沈泽川把细布条钩出来时,字迹已经被水泡得模糊不清,他把布条烧掉了。 昨夜萧驰野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前,这人兴许摸到了东珠,却不可能看到里边写了什么。但萧驰野必定起了疑心,枫山上那一问沈泽川回答错了。萧驰野连禁军账目来历都告诉了他,就是在等着他坦言相告,然而他却那般笃定地否认了。 沈泽川煎了药,一口饮尽。那苦味弥漫在口齿间,他受着这苦,像是每日每夜回顾的痛楚。末了,他嘲讽一笑,拭了口,倒头睡了。 他又做梦了。 梦里的茶石天坑依旧是寒风呼啸,他不再躺在底下,而是孤独地站在坑沿,俯瞰着那蝼蚁般挣扎求生的四万军士。 边沙骑兵环绕着天坑,像是漆夜里的黑潮,他们铺天盖地地吞没了中博守备军的生机,将这里变作了屠宰场。 如浪翻滚的枯骨里伸出只手,纪暮形如傀儡一般,探出满布长箭的上半身,冲着沈泽川哽咽而唤:“哥好痛……” 沈泽川犹如泥塑木雕,动不了,喊不出。他呼吸急促,冷汗如雨,齿间紧咬。 为首的边沙骑兵戴着头盔,那随风飘动的发已经在沈泽川日复一日的噩梦里变作了殷红。他抬臂,轻轻指向天坑,背后的箭就如同蝗虫一般纷纷落下,密密麻麻地插入人身,刺穿皮肉,溅起热血。 漫天大雪也变成红色,沈泽川看着纪暮陷入血泥,被黏稠的红涛吞噬。 他的手是凉的,血也是凉的。 沈泽川醒了。 他犹如无事发生一般,坐起身,背着满窗的光亮,垂首静了片刻,下床穿衣。 潜伏在宅院的近卫看着沈泽川出了房门,用过饭,去了浴堂。 半个时辰后,目不转睛的近卫皱起眉,问边上的人:“他怎么还没有出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感不妙。当近卫冲入浴堂时,只看见叠放整齐的衣物,沈泽川早已不见踪影。 奚鸿轩包了不贰楼,请人吃茶。他坐得内急,便起身去如厕。人才出房门,在走廊里没走几步,就被人拍了一把。 奚鸿轩回头,险些退几步,接着说:“你怎么……怎么神出鬼没的!” “近来事多。”沈泽川随手泼了冷茶,“大理寺三审,纪雷和潘如贵迟迟不判,是因为海良宜和薛修卓都没从这两人嘴里撬出想要的东西吧。” 奚鸿轩左顾右盼,小声说:“你要杀纪雷,可众目睽睽之下,能怎么办?花党一案牵扯甚广,怕受他们俩人攀咬的人太多了。海良宜就为了提防他们莫名暴毙,所以叫人严防死守。你动不了手。” “我不动手,”沈泽川对奚鸿轩嘲弄地露出笑,“但是我有办法让纪雷开口。” 奚鸿轩看了他半晌,亲自提了茶壶为他倒茶,说:“……什么法子?” 沈泽川抿茶,说:“让我见纪雷。” * * * 纪雷连日受刑,蓬头跣足地戴着枷锁横在狱中,听着有人走过来,接着打开了狱门,罩住他的脑袋,把他拖了出去。 纪雷被推上马车,过了一会儿,又被拖下去,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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