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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仗打完了,我们就成了要账的龟孙子。” “有钱的才是爷。”萧驰野笑说。 “年前救驾,我们离北冒雪行军。兵马多劳累,铁骑的装备也须得赶在开春前修理完毕。工坊的钱欠了好些日子,到处都要用钱。”朝晖细细在心里算了算,说,“没入阒都前,离北军屯年粮折银两,日子都得精打细算地过。咱们世子妃,逢年过节都不敢给府里好好置办贵衣裳。潘如贵一个内宦,收得银子已经超了端州的总税银。监察御史下放去了地方,个个狐假虎威,可怎么样?在阒都照样屁都不敢放!” “穷啊。”陆广白感叹,“年年都为银子发愁。既明此次入了都,冲着他的面子,户部也不敢拖,早早呈给了内阁,潘如贵也老实地批了红,离都之前银子应该能拨下来。” “我们有大哥。”萧驰野搁了册子,看向陆广白,“你怎么打算?” “皇上不见我。”陆广白说,“陆家在阒都吃不开,八大家一贯把我们当大漠野人看,花家更是不正眼瞧。但是让我孝敬潘如贵,我也没钱,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别的地方能垦军屯,好歹是个应急周转的法子,但我们边郡,黄沙万里,要田也没田。这次出兵疾行,两万人马路上吃的都是戚大帅的私银。我说句不好听的,亏得戚大帅体恤,否则我的兵过不了天妃阙。可是戚大帅能有多少银子?她拿的都是老太妃从前给她留的嫁妆底!她自己的私兵都要出去卖裤子了!户部天天跟我打太极,不作为么,搁着我的账,就是不拨银子,算准我陆广白土鳖一个没办法。” 陆广白少见地动气。他是没办法了,因为边郡镇守在大漠边缘,他是除了离北以外跟边沙骑兵打交道最多的守备军。一年累死累活地东奔西跑,在弯刀底下讨日子过,睡不了几个饱觉,还永远填不饱肚子。阒都压着他,边沙伯早就成了王爵里边众所周知的穷光蛋。他家的封赏从来不留手,全部都用去折成银子补贴军需。 萧既明穿戴整齐,丫鬟们鱼贯而出。屋里边只剩他们四个人,萧既明端了茶盏,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今年遇着好时候,正旦百官宴。戚竹音该到了吧?” 陆广白说:“没错。原先我愁,可转念一想,随便了,让他们拖。拖到大帅进阒都,他们自求多福吧。” 萧既明说:“如今她在阒都最吃得开,就连阒都放‘虎皮钱’[1]的地痞流氓也要给她面子。先前的账是能还上,可你总不能只靠她来。边郡重要,昨日听着风向,今年户部又要你招募征兵了。” 陆广白摩挲着茶盏边缘,说:“招募?想都别想。中博六州出了事,他们怕死,惦记着边郡别被边沙十二部给捅了,觉得我的两万兵马不够用。可兵能招,钱能给吗?我养不起,今年就是把刀抵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干。” 萧驰野突然坐正了身,说:“是了。以往户部拨得最快的就是中博六州的军饷与口粮,这次人死完了,钱不提,粮呢?边沙骑兵跑的时候,可带不走那么多粮。” 剩余三个人看着他。 陆广白说:“傻小子,别惦记了。那粮收回来,全补成去年亏欠厥西十三城的俸禄了。户部推脱的原因你猜不到吗?近年八大家成了八大营,装备用度都是大周最好的,这钱全是从税银里直接拿的,两百万的数目你想一想,是个人都明白这账疯了。可太后不追究,花阁老不追究,户部谁敢提?国库空了这一块,去年厥西十三城遇蝗灾,真正的颗粒无收,哪还有钱赈灾?全靠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强令州内大小官员开私粮救灾。江|青山为着这件事,救了数十万的百姓,却被厥西大小官员恨得牙痒。年前听说追债的堵在他家门前,他一个从二品封疆大吏,家里的八十老母亲还在织布还债!阒都再不给钱,就是把人往死里逼。最后还是海阁老上奏,跟内阁和潘如贵周旋了半个月,才把这空缺给勉强补上了。” 朝晖忍不住说:“说穷,可贿赂的银子都是大数目,干实事的全提着脑袋勒着裤腰带。这一趟入阒都,不如不来,让人心灰意冷。” 屋外边下着雪,屋内却没有过年的气氛。烂摊子堆积着,阒都新象都是浮于表面的烟云。重创未愈,却还要捂着,脓水脏了一地。雪来得好,遮挡得漂亮,左右能装看不见,大伙一起醉生梦死。 * * * 深夜,潘如贵闭目坐在榻上。本色的纸花搁在手边,方便他入定结束后擦手。小福子大气都不敢出,小心在脚踏墩上候着,手里捧着笔袋。 过了半个时辰,潘如贵长吁口气,睁开了眼。小福子立刻呈上笔,潘如贵就凝眉在他掌心里提了几个字。 小福子奉承道:“老祖宗近来得了皇上的真传,越发仙风道骨了。适才孙子瞧着,隐约带着紫气升腾呢!” 潘如贵擦着手,说:“你知道你怎么就入不了司礼监吗?” 小福子说:“老祖宗疼我。” “疼你那是一回事。”潘如贵把纸花扔在小福子怀里,“没得个眼色又是一回事。皇上悟道两年,尚且没有紫气升腾,我不过是个奴才,怎么能先升?那不就是僭越了么。” 小福子给潘如贵递着热茶,嬉皮笑脸地说:“老祖宗是我的主儿,老祖宗就是我的天。我见着老祖宗入定,就像是见着太上老君下凡!哪能想那么多呢。” “嗯。”潘如贵漱着口,“你就孝顺这点还称得上本事。” 小福子嘿嘿一笑,挨着潘如贵的脚,说:“这正旦节到了,我也得好好孝敬老祖宗。年前采办的时候,在楚王的庄子里见着个绝色美人!我打听打听,想着皇上也用不着,孝敬给您才是头等大事。” 潘如贵说:“怎么个绝色,还能比得过三小姐?况且那不是楚王的人吗,楚王那浑脾气,霸道又专横,怕不那么容易松口吧?” 小福子说:“楚王再金贵,能金贵得过皇上吗?皇上都没说什么,孝敬给老祖宗不是应该的吗?何况这事儿您别搁在心上,我保准儿开春前给您安排妥当,您到时候见了,收不收就是她的造化了。” 潘如贵搁了茶盏,说:“倒也不急,我也不是爱财好色之人。你既然提起了楚王,那跟他一个脾气,浑得没边儿的萧二公子近来怎么样?” 小福子给潘如贵捶着腿,说:“嘿!老祖宗,这萧二公子真是绝了。他入了阒都,从头一天晚上开始,一直跟人吃酒吃到了今天!别的什么正事也没做,就是吃酒玩乐。楚王那一群都喜欢跟他玩,还真是物以类聚!” “那倒也行……但他到底是萧家人,皇上把他放在仪銮司里挨得太近,让人放心不下。”潘如贵细想顷刻,忽地笑了笑,说,“咱家倒想了个好去处,正适合打发他。穿鞋,我去明理堂伺候皇上!” 隔日正旦节百官宴,席上无事,待快要散时,忽听咸德帝说。 “阿野,这几日在阒都待得还舒服?” 萧驰野停了剥蜜橘,答道:“回皇上,舒服。” 咸德帝转向萧既明,说:“朕思来想去,把阿野放在仪銮司,到底是屈才。他也是上过沙场的好孩子,留在御前太憋屈。不如这般,让阿野去禁军。禁军总督原先是奚固安,可他如今还要管八大营,实在分身乏术,就让阿野替了吧。” 陆广白当即皱眉。 仪銮司好歹混在御前,出个什么事,皇上也不能视而不见。可禁军算什么?禁军如今就是阒都杂役,这是赏么?这还能叫赏么! 陆广白要起身,却见萧驰野已经行礼。 “总督听着威风,像个统帅。”萧驰野吊儿郎当地笑道,“多谢皇上!” 花阁老哈哈一笑,说:“皇上圣明!世子,这可是英雄出少年。” 席间恭贺声如潮起伏,萧既明含笑不语,只看着萧驰野。 陆广白饮酒垂首,对边上的朝晖说:“……这般安排,分明是在诛既明的心。” 散了席,萧驰野便跑得没影了。 狐朋狗友要贺他升官,他带着人吃了顿酒。吃到三更后,出来时人都是摇晃着的。 楚王李建恒比萧驰野长几岁,是个真混账。他临上轿前还拽着萧驰野的衣袖,醉醺醺地说:“你倒行啊!禁军嘛,不用管巡防,清闲得很。可俸禄照领啊,有钱还不用玩命,天下头等好事就让你小子给捡着了!偷着乐!” 萧驰野也笑,笑得还坏,他说:“是啊,这不赶紧请你吃酒么?往后咱们一块,横行阒都!” “对,对!”李建恒用力地拍着萧驰野肩膀,“就是要这志气!过几日去我府里,我让人……再给你庆祝庆祝……” 萧驰野看着轿子远了,翻身上了马。他的马是自个儿在鸿雁山脉底下驯野马配的种,剽悍神骏,浑身乌黑,唯独胸口一块雪白。 萧驰野拍马前行,两侧街上的商铺要点灯相送。他抬了手,说:“熄了,别照。” 商铺伙计们面面相觑,不敢忤逆。那灯笼挨个灭了,路上只有寒月冰雪的昏芒。 萧驰野打了个哨,夜幕中的海东青啸着声俯冲下来。他打马疾策,座下战马呼哧热气,猛地奔跑起来。 劲风狂袭,萧驰野的酒热被冲没了。他在夜色里像头四下顶撞的困兽,马蹄声就是碰撞的巨响。他驰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黑暗下扯烂了笑脸,只剩冷而孤独的沉默。 骏马不知奔了多久,萧驰野忽然滚了下去。他重砸进积雪里,埋头定了片刻。 马儿扬蹄,绕着他垂头触碰。海东青停栖在马背,歪头睨视着他。 萧驰野忍了忍,撑臂吐了起来。过了许久,他起身靠着墙壁。指间的骨扳指有些大,不知掉去了哪儿。他在雪里找,却听着不远处有人小声问:“谁啊?” 萧驰野没搭理。 禁军小旗摸着灯笼,照了照说:“怎么敢深夜……大人?” 资源群📌威: [ji][070][1i][] 萧驰野侧头,说:“认得?” 禁军小旗老实地摇头:“不认得您是哪位大人……” “我是你大哥。”萧驰野扔掉了脏大氅,垂眸继续找扳指。他烦躁地低骂了一声,说,“灯笼给我,人可以滚蛋。” 禁军小旗谨慎地靠过来,说:“二公子是不是?我们才得了令。这天还没亮,审查也太早了。您明儿再过来也来得及……” 萧驰野伸手,小旗把灯笼递过去。他说:“这儿哪?” 小旗恭顺地回答:“阒都边墙这块了,昭罪寺。” 萧驰野说:“没你事了。” 小旗后退着要走,又听萧驰野说:“沈泽川在这儿?墙里边?” “是啊。”小旗越发忐忑,“人就关在……” “让他出来。” 小旗一愣,赶忙道:“这哪儿成!总督也不成啊!皇上严令……” 萧驰野抬了抬灯笼,说:“禁军我说的算。” 小旗试探着说:“你也别杀、杀……” “我他妈叫他出来唱曲!”萧驰野骤然摔开灯笼,光倏地扑灭了。他立在昏暗里,眼神阴鸷。 作者有话要说:[1]:高利贷。 第10章 酒醉 萧既明拢着大氅立在灯笼下,朝晖守在后边,说:“算算时辰该回来了,方才去接的人说公子自个儿策马走了,怎的还没有到。” 萧既明呼着寒气,静静地看了片刻天,说:“从前他心里不痛快,便要在鸿雁山脉下策马奔腾。这习惯改不掉。” 朝晖说:“禁军好歹是个去处。” 萧既明转过目光,说:“你知道爹这一生最后悔的是什么事吗?” 朝晖老实地摇头。 萧既明说:“就是把阿野生得太晚。三年前,我们在鸿雁山脉下遭遇伏击。爹的援兵未到,阿野带着原本给他当守卫的二十骑兵,策马夜渡鸿江,在泥潭里摸了半宿,烧掉了边沙的粮。我见着他时,他浑身又臭又脏,在水里泡烂了腿上的伤。那年他才十四岁,我问他怕了没有,他说玩得很尽兴。爹常说陆家人是大漠的鹰,萧家人是离北的狗。我不喜欢这句话,可后来我们出兵就像是套着锁链的狗,再也没有十几年前的痛快。我战至今日,早已没了血性。萧家人不是狗,但如今还留着狼性的只有阿野。他梦里念的是离北的山,此刻却要让他在阒都忘了策马的自由。我跟爹都对不住他。” 朝晖沉默片刻,看着萧既明,说:“世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天性孟浪,本就不是做守成之将的人选。不论他生得早一些,还是晚一些,离北都不能由他掌管。统帅须有千锤百炼的韧性,还有定如磐石的毅力,公子做不来的。” 萧既明不再作声。 今夜风大,刮得灯笼不住摇晃。主从两人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见着远远有人打马而来。 “世子!”马上人滚下来,说,“公子出事了!” 朝晖立刻扶刀,说:“公子人在哪儿?” * * * 半个时辰前。 沈泽川戴着镣铐,被小旗推下阶。 “唱。”小旗在后边怂恿着,“快,快唱几句!” 沈泽川不吭声,看向墙影里蹲着的人。他见着那海东青,胸口就疼,不由地抿紧唇线,站在原地。 萧驰野说:“让你站过来。” 沈泽川呵出热气,缓慢地挪了脚,站在了萧驰野的不远处。 萧驰野起身说:“你娘什么人?” 沈泽川说:“端州舞伎。” “唱曲会吧。”萧驰野目光让人瘆得慌,“沈老狗没教你,总得有人教你点别的。” 沈泽川垂头躲闪,似是很怕他,说:“……我不会。” “抬头啊。”萧驰野用脚拨开灯笼,“怕我?” 沈泽川只得抬头,闻见了酒味。 萧驰野说:“不唱也行,给我找东西。” 沈泽川摊开双掌,示意自己还戴着镣铐。 萧驰野皱眉,说:“就这么找。” 沈泽川便蹲下身,抓了几把雪。 萧驰野冷冷地盯着他发顶,说:“再站起来。” 沈泽川便又再撑着膝,站起身。 萧驰野说:“蹲起自如,腿脚无碍。是廷杖刑罚的锦衣卫太体贴,还是贱命易养?” “自然是贱命易养。”沈泽川闷声说,“侥幸。” “说不通。”萧驰野的马鞭抵在沈泽川的胸口,“那一脚断的就是这条命,你功夫不错。” 沈泽川被这马鞭激起了寒战,越发缩手缩脚地畏惧,说:“苟延残喘……苟延残喘罢了。二公子忠义,何必与我这般的小人过不去?事已至此,罪有应得,放过我吧。” 萧驰野说:“真心话么?” 沈泽川已然被逼得啜泣,他用力点头。 萧驰野收回马鞭,说:“话都会说,谁知道真假。这般,给我学几声狗叫。叫痛快了,我今夜便放过你。” 沈泽川没出声。 小旗被萧驰野的眼神吓得心惊肉跳,又推了沈泽川几把。 沈泽川面色发白,怯弱地说:“……好歹对着你一个人。” “滚。”萧驰野简短地说。 小旗立刻放下心,欢天喜地地对沈泽川说:“滚!咱们滚回去……” 萧驰野的目光削在小旗面上,小旗又腿脚发软,指着自己,说:“我、我滚啊?好……好说!” 他咬牙抱作一团,在雪地里滚了几滚,站到不远处去了。 沈泽川有点忸怩作态,挪近些许,附耳说:“……你放过我,我便会放过你么?” 雪屑陡然一扬,萧驰野摁住了沈泽川的手臂,强劲地压下去,面上森然,说:“狐狸露了尾巴,我当你能装什么孙子!” 两个人猛地翻倒在雪地,镣铐吊着双手,沈泽川踹在萧驰野小腹,连滚带爬地撑身:“皇命要我禁足,萧家便敢违旨不遵取我性命,今夜过后——” 萧驰野套着沈泽川的镣铐,把人直接拖向自己。 沈泽川磕在地上,咬牙嘶喊:“——你们就是萧家忤逆圣旨的同犯!我死不足惜,今夜禁军全部陪葬!” 萧驰野从后卡住沈泽川的咽喉,迫使他抬高了头,短促地笑了几声,狠声说:“你把自己当作金圪塔,陪葬?你也配!我杀你如草芥!” 沈泽川呼吸困难,镣铐骤然反套住萧驰野的后颈,他用尽了力扳向地面。萧驰野不防此招,抬臂时被沈泽川当胸一脚,两个人顿时翻滚颠倒。 “杀我如草芥?”沈泽川俯首盯着萧驰野的眼睛,在混乱中终于与他四目相对,哑声说,“良机已错,往后谁为猎狗,谁当稚兔,怕是说不清楚!” “谁敢暗中相助!”萧驰野杀心已起,“我查一个,杀一个!” 小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屁滚尿流,冲过来阻拦道:“大人!大人万万不能杀人!” “没错!”沈泽川厉声说,“今夜是二公子要杀我!” “你住口!”萧驰野劈手要堵住他的嘴。 谁知沈泽川张口就咬了个死,他压着萧驰野半身,已经咬破了萧驰野虎口的皮肉。 萧驰野寒声说:“你以为你撒泼耍赖便能遮掩过去?这一身功夫绝非寻常!” 小旗阻拦不住,连忙喊人:“快拖开人!” 沈泽川齿间渗血,却不肯松口。萧驰野酒已经醒了,提住他后领把人往外拽。那虎口处的疼痛钻心,沈泽川一双眼却叫萧驰野记得清清楚楚。 “公子!”朝晖策马大呼。 萧驰野侧头,看见他大哥也在马上,已经翻身下马,疾步而来。他在这刹那之间,只觉得羞愧难当,仿佛是被人扒去了外皮,打回了一无是处的原形。 萧既明单膝着地,沈泽川当即松口。萧驰野虎口血肉模糊,牙印深刻。 “怎么动起了手来?”朝晖紧追其后,看见那伤。 “把人关回去。”萧既明沉声说道。 朝晖一把拎起沈泽川就往门内去。 “公子酒醉。”萧既明看向小旗,说,“今夜之事,便不要外传了,皇上那里我自会请罪。” 小旗给他连磕几个头,连连说:“全凭世子安排!” 萧既明站起身。朝晖已经把人丢了回去,见状对小旗说:“今夜辛苦各位禁军兄弟,把公子安然无恙地送回了府中。冬夜守卫不容易,我请各位兄弟喝热酒,还望诸位不要推辞。” 小旗岂敢说不,识趣地应声。 萧既明才看向萧驰野,却一言不发。 萧驰野手上血也没擦,想说什么,却见他大哥已经转身上了马。 “大哥。” 萧驰野喃喃地唤。 萧既明听见了,却打马离开了。 第11章 新岁 沈泽川的镣铐被解开,他活动着手腕,听小旗呶呶不休地抱怨着。纪纲推着独轮车手脚麻利地卸完禁军的酒水,头上裹着粗布挪过来。 小旗吩咐纪纲春前把院子收拾干净,又往外边去,要叮嘱今夜的守卫小队不许外传。 “伤着没有?”纪纲拉着沈泽川的手臂。 “没有。”沈泽川抬手擦了脖颈,这里被萧驰野卡出了痕迹。他说:“师父。” 纪纲说:“哪里痛?” 沈泽川摇头,思量片刻,说:“他的外家功夫刚猛,拳脚强劲。我觉得熟悉。” 纪纲烧毁的面容上露出惊愕,说:“咱们纪家拳,没有往外边传过。” “他一出手,我便不敢再应。”沈泽川嘴里似乎还带着血味,他用舌尖舔舐着牙尖,又想了一会儿,说,“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所以没敢动真格。只是撒泼耍赖也没将他哄过去。师父,他怎么这般恨我?先生谈及时政,他此刻更恨的不该是以太后为首的外戚吗?” “浑小子醉酒!”纪纲恶道,“柿子挑软的捏,只能找你了!” 沈泽川晃出自己的左手:“他在找这个,师父认得吗?” 那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个陈旧磨损的骨扳指。 “军中臂力强劲者常使大弓,拉弦须得戴着这种扳指。”纪纲端详着扳指,说,“这样的磨损,恐怕拉的还是离北铁骑中的苍天大弓。不过这个萧二公子又不行军打仗,他戴这个做什么?” * * * 萧驰野闷头睡了一觉,是被陆广白给叫醒的。 “昨晚上你可以啊。”陆广白也不避讳,坐在椅子上说,“才混了个差职,就去找人麻烦。我看既明刚出府,往宫里去了。” 萧驰野蒙着被子,喉咙里不舒服,说:“喝高了。” “再过几日,我们便都要离都了。”陆广白语重心长,“你不能再这么喝下去了,喝得功夫全废,身体也垮了怎么办?” 萧驰野没回话。 陆广白说:“昨晚在宴席上,他们那般诛你大哥的心,你也多少体谅他。他在离北军务繁忙,心里还惦记着你大嫂,如今又把你留在这里,他不好受。阿野,人前谁不恭维着他,可个个都巴不得他哪次出阵别回来了。他为着这些人,还要年年带兵奔赴战场。他是不会说,可他总是血肉之躯,哪会不痛呢。” 萧驰野掀开被子,长叹一气,说:“你说的这些我不明白么?” “你明白什么?”陆广白把手里的蜜橘砸向萧驰野,说,“明白还不起来给你大哥认个错。” 萧驰野接了蜜橘,坐起身。 陆广白看他手上包着伤,没忍住笑起来,坐椅上吃着橘子说:“招惹人家干什么?非得挨上一口才痛快!” “我叫他唱个曲。”萧驰野说,“他说我要他命。这人哪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跟个幽禁的囚犯在街上打架。幸好既明去得及时,不然今天又是满城风雨。”陆广白问,“伤得重吗?” 萧驰野抬手看了看,烦道:“他是属狗的。” * * * 萧既明直到午后才回来,朝晖跟在后边,见萧驰野立在檐底下等。 “大哥。”萧驰野说道。 萧既明褪了大氅,朝晖接了。丫鬟捧着铜盆过来,萧既明洗着手,没搭理他。 朝晖回头看他,说:“公子,今日不是去禁军审查吗?去拿了总督牌,晚上回来用饭吧。” 萧驰野说:“大哥说去我就去。” 萧既明拭着手,终于看向他,说:“昨晚没让你去,你不也照样去了吗?” 萧驰野说:“跑反了,想回家的。” 萧既明把帕子搁回铜盆里,说:“去把牌子拿了,回来用饭。” 萧驰野才出了门。 * * * 禁军自打被撤了守都要务,从前的办事房也变得门庭冷清。萧驰野打马过去,见着几个短衣系缠袋的汉子围坐一块晒太阳摆龙门阵,又闲又懒的样子,丝毫没“军”的彪悍之气。 萧驰野翻身下马,提着马鞭跨进院子。那院里杵着棵秃顶松树,积雪随意地堆成堆,廊檐上挂着的冰凌子也没人打,屋顶的瓦看着也该重整了。 穷啊。 萧驰野继续打量着四下,那牌匾上都掉漆了。他下了几个台阶,到正堂,用马鞭撩起了帘子,微微俯身进去了。 里边正围炉搓花生的人顿时都转过了头来,瞧着萧驰野。 萧驰野在桌子上搁了马鞭,提过椅子,自顾自地坐下了,说:“都在呢。” 周围的人“哗啦”地全站起身,那花生壳在脚底下被踩得乱响。他们大部分是年过四十的老军户,在禁军里混久了,没有别的本事,耍赖讹钱最拿手。如今见着萧驰野,目光上上下下地先打量一通,再心怀鬼胎地相视。 “二公子!”其中一个在袍子上擦着手,笑说,“今儿就等着您来拿牌呢!” 萧驰野说:“我这不就赶着来了,牌呢?” 他笑呵呵地说:“今早上等您不到,工部那边又催着人去干活,曹佥事就先拿着牌去调人了。晚些回来,回来了我再找人给您送府上去。” 萧驰野也对他笑,说:“您老哪位?” 这人说:“我嘛,您喊我老陈就行!我从前是荻城百户所的百户,得了花十三爷的提拔,如今是咱们禁军的经历。” “这儿奇怪啊。”萧驰野单手撑着椅把手,斜身看着老陈,“总督下边该是禁军都指挥同知,怎么出了个佥事拿牌?” “您有所不知。”老陈见萧驰野听得专注,那躬着的身越发直挺,没了规矩,“去年中博兵败,晋城的漕运过不来,阒都粮食告急。吏部的老爷发不出年俸,就把咱们禁军办事房里边的人裁了一半。现在没有都指挥同知,挨着的就只有曹佥事,总共就剩咱们这几个人。” “这般说来。”萧驰野说,“总督腰牌人人都能碰了?” “以往办事习惯,带牌就走。工部的活儿不能等,那都是给宫里抬木料的。咱们人微言轻,谁也得罪不起,也是没办法。”老陈赖起来,“您要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得先给工部说明白才行。” “我一个挂牌总督。”萧驰野说,“跟工部交代什么?禁军往上是皇上。六部要禁军帮忙,过去那是情分,没给他们算账。今后谁要人手,干什么,干多久,讲不明白,算不清楚,那就别指望我的人动。” “话一张口,怎么说都成。”老陈跟旁人笑起来,说,“可咱们如今不管巡防,就是干杂役的!能给六部帮帮忙,那也算有点用处。况且这么几年,皇上也没说什么。二公子,囊中有钱不如朝中有友。过去您在离北,可禁军的情形与离北铁骑到底不一样。有些事情搁在这里,行不通啊!再者,咱们禁军,不比八大营,谁——” 萧驰野站起了身,说:“你方才说,谁保举你到这儿来的?” 老陈腰杆直戳着,面上神采焕发,恨不得大声说三遍:“花十三爷!您也认得吧?太后她老人家的庶孙,花三小姐的——” 萧驰野抬腿就是一脚!老陈还红光满面地说着话,没防备被一脚踹倒了身,撞在桌椅上砸了茶壶。茶水“砰”地溅了一地,泼得老陈一个激灵回了神,边爬边跪地哆嗦起来。 “花家偏房养的混子。”萧驰野扫开桌上的花生壳,“从前给我提靴的,你把他当成什么遮荫树?那充其量就是个狗尾巴草。我要总督腰牌,你给我说规矩,猪油糊心了,认不清我是谁?禁军往后我说的算!” 老陈撑着地给他磕头,如梦初醒,急说:“二公子、二公子……” “谁他妈的是你二公子。”萧驰野眼神寒峭,“做了禁军总督,我就是吊着你身家性命的主子。打我面前拿乔,装什么地痞流氓。工部要人干活儿,调的都是禁军人手,中间要是没点银子来往,你们犯得着这么往人脚底下凑?下边人干得累死累活,你倒是把自个儿养得脑满肠肥。怎么着,花十三说保你,你就以为自己揣着免死金牌!” “不敢、不敢!”老陈膝行几下,说,“总督大人!卑职说了胡话……” “半炷香的时间。”萧驰野说,“腰牌,名册,两万兵,我都要查。缺一个也不打紧,诸位提头来替就行。” 老陈赶忙爬起身,往外边跑。 * * * 几日后诸将离都,咸德帝率领百官送萧既明。大雪间,咸德帝持着萧既明的手臂,咳声断续。 “既明。”咸德帝拢在大氅里,却瘦得惊人,说,“今日去后,来年才能再见。离北边陲一直不宁,此次边沙骑兵虽退,却仍旧不肯俯首称臣,十二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是朕的股肱之臣,亦是我大周的骁勇之将,万事皆须小心为上。” “此次救驾来迟,却得皇上抬爱,父亲与臣皆感惶恐,日后皇上有令,离北定当万死莫辞。”萧既明说道。 “你父亲病后,已与朕多年未见。”咸德帝慢慢回首,望着那城门内乌压压的人头,又望着阒都屹立百年的恢宏宫宇,轻声说,“沈氏余孽一事,是朕对不住沙场忠骨。可是朕久缠病榻,许多事情,皆是无可奈何之举。” 萧既明跟着望去,半晌后,说:“阒都盛风雪,皇上保重龙体。” 咸德帝缓缓松开了握着萧既明的手,说:“好儿郎,你去吧。” 陆广白打马出城,果然见萧驰野一个人待在山下亭。他也不下马,冲萧驰野遥遥打了声哨,说:“臭小子,哥哥们便走了!” 萧驰野牵着马,说:“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1]。你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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