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上一次太学兴动,怒骂潘如贵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新仇旧恨重重相叠,他们把曾经传颂过的文章撕得彻底,将姚温玉比作窃贼,是窃取海良宜经世之学的世家窃贼。 阒都彻底乱作一团,八大营一旦想要出兵镇压,学生们就会绝食相抵,饿死了四五个人,韩丞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此时远在的启东忙于边郡事务的戚竹音也没能幸免,花、戚联姻就在下个月,那些陈词激昂的文章雪花似的往启东传,大帅原本有难眠之症,现在要伏案休息时,就让戚尾给她念,骂得越难听,她睡得越香。 大周的火势确实烧起来了,但却不是海良宜预想的模样。黑夜里到处都是带着火光的流矢,他们把敌我界限划得清晰,要求苛刻,黑白分明,没有中间可以站,只有你死我亡。 孔湫坚持不告病,但是上朝逐渐变成了危险的事情。有一日他疲惫地出门,还在深院,就见庭院里走出个陌生的人,举剑呵斥着四下,要孔湫以死谢罪。他堂堂内阁朝官,以前时常接见些外来的学生,所以家中从不设防,可谁知如今竟被人拿着剑相抵,简直是天下笑谈,何等滑稽! 薛修卓的三道奏折就在此时送了上去,他的内容犹如道滔天巨浪,瞬间扑灭了这“噼啪”的火场,紧跟着变作了汹涌的起伏,一举成为天下学子心向所指。 他在奏折里陈言,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光诚帝流落在外的皇女,不仅有秦王私章佐证,还有相关的人证,可以确保此女的血统无疑,并且请求当堂公验。 女子为主,好比阴阳失衡,日月颠倒,这是数百年里没有过的事情。薛修卓的奏折说得满朝哗然,连孔湫也力驳不受。 薛修卓紧跟着上了第二道奏折。 他在奏折里袒露,此女流落到了阒都农户,却因为自小聪明过人,很受家中喜欢。虽然家中贫寒,却也肯让兄长教她读书认字。她是光诚帝的遗脉,自然异于常人,家中人时常见天露流虹,又见紫云蔽屋,便对她更是上心,不敢怠慢。此女不仅聪慧,还很善良。邻里受难,老人挨饿,她便省下自己的吃食,亲自侍奉,远近乡里都对她交口称赞,此事也有人证。至于气度如何,待到此女上殿,由诸公佐证。 这道折子已经流传在外,由人贴在了太学,还传到了阒都的大街小巷。皇女金贵,大周如今称得上此等身份的只有太后身边的花三小姐,两相对比,更让平民对这位皇女心怀怜悯。茶馆酒楼里都有了说书人,专门讲这流落民间的皇女传奇,把那天赋异禀的事情说得犹如神仙下凡。她是从民间进去的,家中世代农耕,与太学如今的学生们多有相似,又很讲仁义,友爱邻里,最知道民间疾苦,一时间连学生们都对她十分向往。 薛修卓就在此时,上了至关重要的第三道奏折。 他说皇女的兄长也是寒门学子,曾在咸徳元年入都,但因为门第之见未曾中榜,回去后郁郁而终。皇女与兄长感情深笃,为此成为了心中之痛,在来阒都的路上,多次向他询问海阁老的病情。他提到海阁老操劳国事何等辛苦,皇女竟闻之落泪,说“我若为男子,如何能让阁老受此等辛苦”。他乃世家庶子,也曾受过嫡庶苛待,却没有皇女这样的胸怀,为此很是惭愧。 最后,薛修卓说,既然天下没有哪条律法是择录朝官时以嫡为先、以门第为先,那么天下也没有哪个先祖说过选立储君时要以男人为先——更何况大周到此,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学生们振奋了,他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嫡庶与门第之见使得他们难以得志,他们自认为与皇女身世相怜。李建恒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皇帝,他根本不懂疾苦,他的玩物丧志屡次被都察院弹劾,但是这个天赐的皇女何等的不同,她似乎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她有一颗垂怜天下寒士的心,她就是下凡来即将普度众生的观世音。 在一夜鼎沸的议论声里,一直不显露山水的薛修卓胜了。 第123章 延清 余小再说到此处, 小几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他继续说:“我不明白, 学生们原先对寒门朝员那般苛刻,却又为何会一夜之间簇拥向薛修卓, 难道比起勤恳政事、出身苍郡的孔尚书, 薛氏庶系的薛修卓更能为寒门尽心尽力吗?元辅为我等费心铺路, 谁知最后还是让世家占据了上风。” “薛修卓未必就会让世家占据上风,”萧驰野倒着凉茶, 说, “这一局,他是攻其不备, 打得两方人马都措手不及。太后先前与韩丞那样周旋, 就是因为手中无人, 薛修卓显然没有给以太后为首的世家老派透露任何风声,并且在先帝驾崩时,他套住了韩丞这枚马前卒。换而言之,就是他已经得罪了世家,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余小再愁眉不展, 说:“我路上百思不得其解, 不懂他到底有何用意。如果他仅仅是为了一时鼎盛,那么新帝根基不稳,又是女子,薛家即便起势了,在太后等人的压力下也长远不了。” 沈泽川脑中飞闪过许多事情,他沉思半晌, 才说:“如果想要探查一个人的目的,就不能放过蛛丝马迹。咸德年南林猎场花思谦被逼反,主策的人正是海阁老与薛修卓,当时是薛修卓任职户科都给事中,稽查了他们的账本。你说海阁老死谏以前,也曾提到了这件事,那么我猜测,中博兵败一案的内幕薛修卓也知道。他后来能与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协力审查,齐力拿掉了花思谦,恐怕也有此事的缘故。就此来看,这个人不是魏怀古一流,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在打击世家。” “我曾经听奚鸿轩谈及他,说他整日忙于政务。我后来任职锦衣卫北镇抚,整理锦衣卫与大理寺协力查办的案宗,发现他在调离户科进入大理寺以后,确实处理了许多案子。海阁老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屡次提拔薛修卓不是没有道理的,就连岑大人也曾经多次与我谈到薛修卓,由此可见,他从入仕到现今,在后起之秀里也算是政绩不凡。” 余小再醍醐灌顶,他说:“不瞒同知,我想不通的地方就在这里。薛修卓一直以来口碑甚佳,即便是都察院的言官,也对他少有异议。他在都察里评审优异,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所以我对他如今的举动又不能理解。因为就从前所见,他不是潘如贵那样借势敛财的人。” 萧驰野微微后仰,搭着手臂,对沈泽川说:“不错,我们在阒都时也曾谈过薛修卓。姚温玉说过,他虽然没有被海阁老收为学生,却很得海阁老的青眼,当初姚温玉的及冠礼,让他捧冠正是这个原因。他在最初入仕的那几年,写的策论皆是免除世家之见,期望由花思谦主理的太学能够恢复姚太师时的鼎盛。你知道,当时内阁除了海良宜,皆由世家出身的朝官组成,往下六部更是如此,阒都择官甚至一度以姓氏为先,连花家大字不识的十三子都能担任兵部要职,插手禁军事务。孔湫那会儿还在刑部熬资历呢,你从户部提起的梁漼山也是那会儿一直被贬,升迁无望。” 沈泽川缓缓颔首,说:“他当时能任职户部都给事中,也是花思谦要打发他出去的意思。都给事中是连通皇上的要职,可是当时咸德帝不能主政,这个职位能不能有业绩,全凭主理内阁的花思谦说得算。薛修卓的行事作风,也是在那个时期开始转变,由先前的激进,一度转为低沉,最终成为了后来我们熟知的模样。” 余小再越听越心惊,说:“可他既然是与寒门为列,又为何不与我们通气?那韩丞……” “他也曾在李建恒登基一事中尽心尽力,但是他很快察觉李建恒没有大刀阔斧的气魄。当时李建恒不断在几方拉锯里摇摆,以海阁老为首的寒门官员甚至没能除掉太后。”沈泽川偏头,右耳上的小玉珠被阴影遮挡,他说,“太学学生在此次对寒门官员的攻击里屡次提到了软弱,这恐怕也是薛修卓不再信任寒士的原因。海阁老的保守之策让大周残存了下来,但他也给世家留下了喘息的机会,世家彼此给予,就像这一次,魏怀古倒下了,韩丞就站起来了,这不是薛修卓想要的结果——” 沈泽川忽然停止,眯起了眼。 “难怪他会带走先生。” 齐惠连是激进派的首要人物,他在东宫时就是做事,太子存活的时间不久,却能完成黄册入籍这样的事情,靠的就是东宫僚属不恤人言、衣宵食旰。薛修卓如果想要改变海良宜主政期间的稳健求和,就势必要寻求齐惠连的相助。 可是齐惠连拒绝了,于是薛修卓把齐惠连交给了韩丞。 沈泽川抿紧了唇线,侧颜在烛光里十分冷漠,他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个人不相信任何人,他仍然想要凭靠新帝维持大周,为此不惜得罪老派世家。他想要让阒都换血,我们在阒都斗垮了魏怀古等人,如今都成了他能够安插的空缺。余大人,你说错了,他上奏的折子能打动天下学子的不是皇女如何美好,而是他最后一句话。” 这个世间没有哪条律法是择录朝官时以嫡为先、以门第为先!世家霸占着上层官职,让大周一度成为八姓之朝。李氏皇帝的强硬与否昭示着寒门是否能够能从八姓之中杀出重围,他们在永宜年后期进入了寒冰期,这个时间太久了,他们迫切需要的是一位心向寒士的君主,不论男女,只要他能够振奋寒士之心,在齐惠连、海良宜相继过世以后承担起寒门期望,那么他就能得到簇拥。 太后主政以后带给寒门的不仅是变本加厉的排挤,还有李氏皇帝深入人心的孱弱。学生们之所以对孔湫、岑愈如此苛刻,是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忍受当朝的次次退让,忍了一辈子的海良宜都决然死谏了,孔湫为什么还要忍?天下改革就在眼前,就是现在!不作为就是尸位素餐! 但是现在就真的是个好时机吗? 沈泽川觉得不然。 海良宜为什么要忍?因为世家已经成为大周沉疴,刮骨疗伤早在永宜年就该进行,结果在海良宜动手以前,中博兵败,大周宛如暮年老人,又被人当腰一踹,踹得口吐鲜血,不仅外伤难愈,内伤更加难愈。他在死谏以前质问朝堂,说这是诸位推波助澜的错,可是这个“诸位”里是否也包括他自己? 如果他当初没有对花思谦步步紧逼。 如果他当初能够以更加缓和的态度去应对。 中博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屠城惨剧? 海良宜不知道,但这件事直接影响了他在咸德年后期的主政方式。他是更加缓和的态度去渗入朝堂,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他有着身处时局的思量和觉悟,但这些都是初出茅庐的学生们所不明白的东西。 薛修卓或许没有引导天下学子风向的力量,但他绝对是个捕鱼人,站在风浪里揣摩着最佳撒网时机,这个人在多年的官场滚爬里不是空手而归,他甚至比沈泽川更加明白寒士与朝员间的纠葛。既然老一派的战火已经点燃,那么如今迸溅出来的火星同样燃烧了一脉相承的他们。 薛修卓曾经多次请求拜于海良宜门下,不得。他最终求助齐惠连,仍然不得。他好像是双方角逐中的顽石,注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撞出一片血光,这是个连自己都不放过的狠角色。 沈泽川眼里露出狠绝,他有种被人挫败的滋味。他被逐出阒都,就像是条夹着尾巴的丧家犬,被打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薛修卓能够在恰当的时机立刻抛弃奚鸿轩,并且在沈泽川动手前就套走了奚家的银库,说明他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然而那个时候沈泽川在干什么?他还天真地以为凭靠口舌之利就能分化世家,明明早在禁军丝案里薛修卓就露出过锋芒。 沈泽川已经败了一次,他既然还活着,就要把这场仗打到底,他不能接受承袭了齐惠连全部心血的自己一败再败。他们已经从没有硝烟的阒都到了四分五裂的崩土之疆,他得马上站起来,否则这乱世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虎视眈眈的后起之秀里没有弱者,能够心情气和坐下来探讨信念的前提是他有能够和对方叫板的资格。 萧驰野看着沈泽川沉默的侧脸,忽然问余小再:“你见过女帝吗?” 余小再正从怀里掏着岑愈给沈泽川书信,闻言一怔,说:“还不曾,在我离开阒都以前,礼部已经开始筹备登基大典。太后想要召见皇女,但是被薛修卓拒绝了。” 萧驰野垂着的手指轻轻晃了晃,说:“看来他也不是十拿九稳,那就拭目以待,看看他在短短四年里养出来的女帝,到底是不是一戳就倒的纸老虎,能够唬住阒都到几时。” 沈泽川回过神,缓了片刻,说:“只希望不是第二个李建恒。” 萧驰野靠得累,直起半身,问余小再:“还不知她的名字是什么,如果要归皇谱,难道叫李建婷?” 余小再露出个古怪的神情,他伸出手指,在席子上一笔一画地写着:“是叫这个名字,却不是先帝的字,而是剑霆,李剑霆。” 沈泽川颇为意外,跟萧驰野对视一眼。 第124章 定局 天色蒙蒙亮, 余小再到底是个文人, 精神难支,沈泽川便让晨阳先带余小再前去休息, 剩余的事情可以改日再谈。余小再也不勉强, 留下了岑愈给沈泽川的书信, 便退出去了。 萧驰野去沐浴,沈泽川就着烛光, 把岑愈的信看了。庭院里的晨光透了进来, 沈泽川看到了边郡的部分,又等了片刻, 不见萧驰野回来。他搁了信, 掀开竹帘, 沿着窄廊到了里头,绕过屏风一看,萧驰野泡在池子里睡着了。 萧驰野稍感疲惫,原先只是在想事儿, 岂料这一想给想睡着了, 面颊上忽然一凉, 他便醒了。 沈泽川掬了把水,又摸了摸萧驰野,说:“泡凉了,回去睡。” 萧驰野起身,“哗啦”一声水珠迸溅。他俯首埋进沈泽川怀里,蹭得沈泽川半身都是水, 闷声说:“你抱我。” 沈泽川抬手捏了把萧驰野的后颈,说:“这不是为难我么?” 萧驰野说:“那就我抱你。” 沈泽川便踢掉了趿着的鞋,伸臂挂在萧驰野还带着水珠的脖颈上,有点懒地说:“来啊。” 萧驰野抬头用额抵着沈泽川,抱了人,说:“北原猎场看了,还成,收拾一下能做营地,就是塔楼都要新建,全是银子。” 这边没点灯,光线暧昧。 沈泽川跟萧驰野咫尺相抵,说:“北原猎场往西去就是丹城,以后如果要跟八大营见面,这地方就不能省。” “不急。”萧驰野用了点力,把沈泽川抱起来,往屋里带。 沈泽川知道萧驰野这是不打算用自己那笔银子,禁军的开销不能总是挂在茨州身上,萧驰野又马上要回离北,缺钱就缺底气,这事儿他自己恐怕也在考虑。 “岑愈特地让余小再带信给你,想必是有事相求。”萧驰野上了床,袍子也没脱,就靠着枕,半揽着沈泽川,把下巴搁在沈泽川的发顶上,说,“什么事儿?” 沈泽川已经把信看完了,他枕着萧驰野,把信折了起来,说:“岑愈希望你能作为阒都和离北的桥,再给大家一个机会。” 萧驰野半敛着眼眸,说:“他们这是现下有求于人,所以才肯压低身份。如果日后内阁与太后关系和睦,离北就得再进去一个人,不是我,就是洵儿。” 世孙萧洵如今已经六岁了,萧驰野还没有见过他,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侄儿的疼爱,这事根本谈不了。 沈泽川放轻声音:“岑愈也知道此事难成,所以希望我能够南下,去一趟启东,说服戚竹音,停下花戚联姻。” “岑愈常年待在阒都,不知道启东的详情,联姻这件事,大帅说的不算。”萧驰野说,“这是戚时雨要娶花香漪,又不是她戚竹音要娶。戚时雨是个老滑头,眼看风向不对,不想让启东步了离北的后尘,就想跟阒都亲上加亲。岑愈他们能给戚时雨什么?海良宜一死,女帝登基,以前的承诺就都成了废纸一张,他们没有任何筹码能够打动戚时雨……” 萧驰野的声音越说越低。 沈泽川默数了几声,翻身看他,他果然睡着了。沈泽川把那信再次打开,目光在“边郡”的字眼上流连片刻,又合上了。 萧驰野因此睡了个好觉。 * * * 薛修卓却没有睡着。 他连续数日都歇在书房里,皇女的事情能够说服学生,却不能说服老谋深算的朝臣。孔湫觉得薛修卓借着风向打击内阁不是君子所为,已经连续上了几道折子抗议太后的默许,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心机深沉,图谋不小。 孔湫认为自己看走了眼,他把这八个字扔在了薛修卓面前,一句话都不肯跟薛修卓再谈。 不论皇女能不能登基,以孔湫为首的朝员都在此次博弈里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他们和韩丞斗,失去了顶梁柱,眼看韩丞让步,却半途杀出个薛修卓,送来的还不是皇子,而是个皇女,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岑愈没有服输,言官的批击远比薛修卓想象的更加激烈。他认为大周已经到了让皇女登基的地步,难道不是在暗示国之将尽,天下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才会出现这样阴阳颠倒,黑白不分的事情吗? 当年戚竹音仅仅是作为大帅受封,便已经屡遭责难,现如今礼部在皇女登基大典的细节上抠了又抠,许多地方根本无从参考。朝堂的骂声就没有停下,弹劾薛修卓的奏折多达数十封。 “这举目之间皆是妇人么?①”潘蔺如今在户部熬出了头,他作为潘祥杰老一派的世家子弟,在朝上反应最为激烈,“大周历经百年,就没有过女储君一说!天理即天道,燕王庶系虽然已经仙逝,但仍然有后人。即便皇家血脉难寻,也可以暂由太后代行天子之权,我们再找!” 薛修卓独立在泾渭分明的两派朝官中心,稳声说:“燕王庶系往后皆是他姓,难道李氏江山也要更改为他姓?太后代行天子之权确实天经地义,既然后宫能够主政,那么女储君又为何不可?” “你这是颠倒黑白!”岑愈侧身看向薛修卓,说,“太后主政是代行天子之权,而非代替天子之权,只要储君登基,后宫自然会归还权柄!但是皇女登基,若是以后还有皇嗣,她也能归还权柄吗?!” 韩丞铁青着脸,心里明白自己也被薛修卓涮了。太后这些世家老派不满,是因为薛修卓如今表现出来的态度不是俯首听命,他把皇女牢牢抓在手中,这意味着皇女登基以后,他就有了可以左右朝政的影响力,这对于老一派而言是种背叛。 韩丞看太后坐在珠帘后迟迟不出声,便说:“况且皇女久居闺中,如何能承担起主理国家大事的重任?依我之见,登基大典以后,仍然该由太后主政。” 孔湫听了此话就想甩手不干了,这局就像是糨糊,此刻每一方都不满意。皇女登基他们不满意,太后主政他们有一方也不满意,但是除此之外还能如何?八城议政学生不满意! 孔湫都想求老天爷赶紧再掉个皇子下来吧!十几年前是他们被猪油蒙了心,没让光诚帝多生几个,若是还有皇嗣,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薛修卓抬臂,指向殿外的陈年石,说:“先祖曾经明言的六个字是‘后宫不得干政’,而非‘皇女不能主政’!今日诸公如此责难于我,那么我就斗胆请问,眼下依诸公所见该当如何?是罢黜皇女,扶立他姓,还是帝位空悬,太后主政!” 满朝嗡嗡声大起,但是没人出来给个确切的说法。当初册立李建恒也是这样,他们每一步都像是被推到了悬崖尽头,没的选择。 薛修卓若是早几日站出来说自己还有皇女,那么不论是太后还是内阁,都有应对之策,也都肯对他温言相待,但是他就是压住了每一方的死穴,要把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里。现在他有皇女在手,又以天下舆论为辅,谁敢在这个关头动他? 孔湫退步了,他知道这样僵持着对大周对他们都没有好处,他说:“我以为指挥使有一言不假,就是皇女久居闺中,即便登基,也需要调备御前经学来授学教课,在此期间仍然有太后主政,由内阁辅政。” 他们要站稳最后的阵地,就是把自己变成女帝是否能够独立参政的界线。孔湫的意思很明确,只有内阁认为女帝可以了,她才可以,否则她就永远只能当个坐在皇位上的学生。这对于太后而言也是种威胁,即太后如果再敢像永宜年间一样扶持花、潘一样地扶持韩家,那么他们就会立刻让女帝主政,把太后逼回后宫。 太后沉默地坐在珠帘内,半晌以后,才说:“哀家代行天子之权日夜惶恐,如今既然已经有了储君人选,那么哀家再代行天子之权就委实不妥。登基大典以后,哀家便会退回佛堂,不再问世。” 她要以退为进,在场众人只能齐身下跪,山呼着:“太后乃天下主母,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 薛修卓跪在其中,背上都湿透了。但是他叩着首,竟然没有反驳孔湫。 * * * 萧驰野睡了一觉生龙活虎,迎面而来的消息就是边郡反了。他才用完早膳,正盘腿在檐下喂猛,听闻这个消息,便和猛一起回头,看着沈泽川。 余小再跪坐在侧,见状连忙说:“我听闻的时候,也吓了一跳。陆将军一门将才,怎么可能反了呢?孔尚书当即请求兵部核查边郡军务,锦衣卫审理监督太监,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知道原来是当初拨给边郡的军粮是霉的。” 萧驰野还愣着,他一骨碌站起身,挡住了屋内的光,说:“霉的?当时只说启东军粮减半,却没有让他们以次充好。” 当时离北战事紧急,可是边郡也要跟边沙打仗,萧驰野就是再急也不会让人给陆广白塞霉粮。他派出晨阳和骨津双线监督,就是担心有人再在军粮上动手脚,却没有想到有人会动到边郡头上。 “难怪大帅迟迟不来打我,”萧驰野抬臂架着猛,神情凝重,“她失了陆广白,阒都也不敢轻易再让她北上跟我们对峙,必须让她堵住边郡那个豁口,但是陆广白……” 那是陆广白! 萧驰野心一沉,说:“边郡两万兵马全是步兵,陆广白无处可去,只能带兵深入大漠。大漠又是边沙骑兵的地盘,他就失去了他在边郡打伏击的优势,必须改变他一贯的打仗风格,他怎么不去锁天关呢!” 锁天关和天妃阙都行,锁天关是冯家军,这两个地方都算是左千秋的旧部。左千秋如今在离北为将,陆广白的妹妹陆亦栀又是萧既明的妻子,他去了这两个地方,谁都不会亏待他。 但是他为什么要决然往东? 大漠只有边沙十二部。 作者有话要说:①:原句“举朝之士皆妇人也”——海瑞 第125章 猛虞 六月所剩无几, 茨州守备军已经初见雏形, 萧驰野到了应该继续北上的时候。他在中博两个月,没有给离北寄过一封私信, 离北也没有给他寄过一封家书。 猛出猎的时间越来越长, 萧驰野知道它在往北飞。他站在庭院里, 看余阳渐沉,直到背后的沈泽川轻敲了敲门框。 萧驰野回首, 融在斜晖里看着沈泽川。 沈泽川觉得萧驰野似乎又变得高大了一些, 那宽阔的肩膀承担着沉日的重量,他远比六年前更加强壮。沈泽川看了片刻, 萧驰野微侧开身, 说:“我们去跑马吧。” 比起上一次, 这一次萧驰野是认真的。他带着沈泽川上了浪淘雪襟,从踏鞍到拉缰绳,事无巨细地讲给沈泽川听。他像是什么都想留给沈泽川,他的马, 他的鹰, 他的心。 两个人沿着茨州城外的林道, 驾着马小跑向北。天尽头的余阳消失了,星子从背后延伸而出。北边的山峦水草肥美,浪淘雪襟跑了上去,萧驰野勒住马,在风里对沈泽川说:“尽头就是鸿雁山。” 沈泽川放眼眺望,在夜云层叠里, 远处是苍茫的天。他只能隐约窥见鸿雁山高隆而起的背部,它像是横卧在天尽头的长龙,在大周最边缘画下了蜿蜒的界线。中博能看见它的轮廓,却跑不到它的身边,它滋养了大周北边最辽阔的土地,它是离北大地崛起的万里高墙。 沈泽川听见了风的呼啸,那是与阒都截然不同的风,吹得他的袖袍犹如白鸟展翅。 “这是鸿雁山的呼唤,它也会想念我。当我们靠近它,就能听见更清晰的长调。”萧驰野让浪淘雪襟跑起来,他们在风里颠簸,穿越狂浪的野草,像是扑向鸿雁山的飞鸟。 猛从后振翅而追,盘旋着俯冲下来,掠出了一条草线。 萧驰野忽然在沈泽川的耳边说:“我要带你见它。” 沈泽川耳边的小玉珠被呵热了,他望着前方,说:“萧策安……” 萧驰野偏头,沈泽川说了句什么,但是风太大了,萧驰野没有听清。他不肯作罢,便凑近了些,示意沈泽川再说一遍。 沈泽川说:“再跑就过境了!” “那就过境,”萧驰野没有停下,“我带你回家去,见老爹和大哥——你适才说什么?” 沈泽川在风里大声说:“我、的、扇、子、呢!” 萧驰野捞住沈泽川,猛然勒马。浪淘雪襟仰蹄嘶鸣,沈泽川眼前一阵颠倒,接着闷声一响,两个人滚在草里,沿着斜坡翻滚了几下。 萧驰野用手臂罩着人,停下时也不起来,就张开手臂躺在沈泽川身下,说:“你骗我。” 沈泽川掐他脸颊,说:“谁骗你?” 萧驰野扯开嘴角,盯着沈泽川,负气地说:“你骗我,你这个骗子,坏人,薄情郎……” 沈泽川拽了把野草糊他一脸。 萧驰野也不躲闪,伸出手臂强硬地抱住沈泽川,把人摁着后背摁向自己的胸膛,喘着气恶意地说:“我这辈子就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沈泽川被摁得一头埋在了萧驰野的颈窝里,他挣扎几下挣不开,闷着声说:“萧二,憋死了我,你就谋杀亲夫。” 萧驰野说:“那你把适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沈泽川粗喘了几下,终于从萧驰野的手掌底下露出了眼睛,他深情地说:“萧二,憋——” 萧驰野对着沈泽川的脑袋一顿搓揉,揉得他面颊泛红,揉得他乌发凌乱,半点没有沈同知的模样,恨道:“沈泽川!” 沈泽川嘴里沾着草屑,他说:“哈?” 萧驰野夹高他的脸颊,想亲他,要亲到的时候又停下了,冷酷地说:“你亲我。” 沈泽川这样微仰着头,忍了片刻,说:“你松手啊。” 萧驰野说:“不松,自己想办法。” 沈泽川够不着,抿紧唇线,拽紧他的衣襟把人使劲拉过来,碰了下唇。 萧驰野表情没变。 沈泽川还要够,萧驰野就俯首下来,亲得他直往后仰,咬起来也半点没留情。沈泽川被把着腰,仰身时颈间吃痛,眯着眼轻抽气。 上下很快就颠倒了,沈泽川陷在草里,被进入时能够看见漫天的星斗。他逸着难抑的声音,揪了萧驰野的一缕发,随着手指的紧蜷而缠绕起来。眼前的星光璀璨,在风里碎散,他略微晕眩地望着萧驰野,觉得狼崽比平常更凶。 “萧二……”沈泽川把字音咬得长。 萧驰野俯身下来,笼罩着他,挡住了所有的风和星。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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