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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能忽略掉那张带着青紫的脸。 戚尾抬手示意马车跟在自己后边, 等戚竹音和花香漪走出些距离, 他才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会儿街市间拂着暖风,人群熙熙攘攘, 空中混杂着汗水和油炸熟食的味道, 远处盛开的春花都仿佛蒙着层油腻, 让戚竹音感觉很闷。 “你吃吗?”戚竹音路过糖人摊子,问花香漪。 这摊子旁边就是道路,人来车往,尘土飞扬。花香漪是花家的掌上明珠, 没到阒都前很少出门, 待在深院里娇养。她看向戚竹音, 戚竹音从袖袋里摸出剩余的几枚铜钱,朝她轻弹了一下,在那“嗡”的轻响里满足地说:“我有钱。” 这条街不够亮,但是戚竹音扯着青紫的唇角露出笑,背后的灯笼霎时间依次亮起。她就像十八九岁的少女,逃出家来玩, 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就惦记着这糖。 花香漪攥着帕子,抬起手指,点到其中一个,说:“我想要这个。” 她为这句话而羞涩,那细微的情绪藏在眉间,这是她没做过的事情,也是她以前绝不会做的事情。 戚竹音把铜钱抛给小贩,再把糖人给花香漪。她不在乎自己没钱,反正她从没有钱过,钱在她手上留不住。 花香漪小心地捏过糖人,她就着灯光,不动声色地端详。她曾经隔着仆从,在轿帘一闪而过的空隙里见过糖人。宫里有糖,太后以前时常让琉缃姑姑给她备着。 戚竹音用指腹蹭了蹭脸上的青紫,她隔着几道重影,侧身打量着水缸里倒映的自己。 戚竹音是贵胄,然而花香漪总觉得不像,她豁达得像是云游客。花香漪在启东待了半年,没见过戚竹音动怒,仿佛就没有事情值得戚竹音生气。 “大帅时常到这儿来吗?”花香漪问道。 “阒都敢放虎皮钱的人都在这里,我到这里十有八九都是来借钱的。”戚竹音说着摘掉了发间的珠簪,有点可惜地说,“那五珠是朝廷赏的,我一直没敢卖,早知道会断在宫里,还不如卖了。” 花香漪说:“家里的庄子……” 戚竹音没等花香漪说完,道:“我今日就是想跟你说,以后家里的庄子铺子都由你打理,是租了还是卖了都由你做主,”她郑重其事地转过身,面朝着花香漪,“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 戚竹音没把谈话的地方挪到茶楼,她爱街市,站在这里就是她的态度,她不害怕面对任何人的目光。 “八城粮仓的事情要谢你,”戚竹音微微行礼,长发跟着铺在背部,她再直起身,“不然这次凶险。” 花香漪侧身不受礼,道:“功在承之。” 戚竹音瞧着她,说:“潘蔺没跟我讲,我只谢谢你。” 花香漪被戚竹音看得糖人都要捏化了。 “但我也直言了,你告诉我八城粮仓的事情,是要我替你做什么吗?”戚竹音说得直接,根本不记得婉转这回事。 这花三小姐也挺奇怪的。 戚竹音辗转反侧,都没想明白花香漪为什么要把粮仓的事情透露给自己,若非她在宫里的提点,这局还分不出胜负。 花香漪勾着白皙的脖颈,在人声鼎沸里看着糖人,她说:“大帅不需要替我做什么,大帅……打边沙就行。” 戚竹音凝视着花香漪,忽然撑着膝头,偏过头看花香漪的表情,纳闷地说:“就这样?” 花香漪被戚竹音吓了一跳,这架势跟戚竹音上回挑盖头一样,都是直接冲到了眼前,没给花香漪准备的机会。 “你在阒都帮助姚温玉脱逃……”戚竹音就像是睡醒了,觉得花香漪有点好闻,带着她意料中的花香,结果这么一神游,等回过神来,发现花香漪还捏着糖人静气凝神地在等她继续。 “……又告诉我粮仓的事情,”戚竹音把适才的神游遮掩过去,“是因为嫁给我父亲吗?” 花香漪说:“救元琢的人是承之。” 戚竹音摇头,笃定地说:“是你。” 花香漪这几次都把功劳推给了别人,她仿佛不能承认,那条挡住她的界线是太后的疼爱。街间的余晖被吞没,灯笼亮得像是掉下来的繁星。那油炸的味道散了些许,街市间仍旧闷热,花香漪在这里格格不入。 “早在咸德年间,姑母就会时不时地出题给我,每年春耕时最频繁,”花香漪垂下糖人,好似在摆弄着过去的影子,她说,“那其实都是八城的账,我算得越多越清楚。咸德年我曾劝姑母放江青山过去,但他们认为江青山统筹十三城足矣。那年中博饿殍遍野,在随后的几年时间里,六州被八城下放的粮食搞坏了元气,死了太多的人,”她轻轻地抬起头,“死得比边沙屠城时更多。” 花香漪住在深宫里,她着锦绣,食珍馐,睡绸缎,而朱墙的另一端则是着褴褛,弻子食,枕寒露。她跟着太后站在西楼上眺望,繁华昌荣的假象蒙蔽了她的眼睛,然而她很快就觉察到这些人没想要收手。海良宜撞死在明理堂,太后却没有想过要改变。 花香漪说:“我想让姑母停下。” 百姓是承载舟船的河流,这是根基,太后还想要凭靠八大营镇压流言,那是逆天而行。江山兴亡根本不系在君王身上,天下只是需要一颗懂得怜悯世间辛苦的帝王心。 “我受困闺阁,能力有限,不论是面对元琢还是承之,能做的事情都微不足道,”花香漪讲到这里,缓慢地对戚竹音回了一礼,“大帅纵横启东,驰骋沙场,如果能击退边沙十二部,那就是功德无量,因此,我想要大帅活着走出阒都。” 戚竹音受了这一礼,像是才认出花香漪是谁。 “你是好女子,”戚竹音停顿须臾,“我当以战功为报。” 第242章 有熊 五月酷暑, 先生们热得受不了, 都躲在池心亭里吃茶嘬烟,把折扇摇得生猛。余小再喝了一肚子的凉茶, 这会儿不大舒服, 正寻思着去茅房, 却看见费盛引着海日古往庭院里来。 “二爷这两日要过境,”余小再用帕子擦拭着颈间的汗, “海日古要随行啊。” “他是蝎子, ”孔岭养生,不食冷物, 坐在水帘子边上乘凉, “能跟有熊部谈谈。” 这是府君的意思, 余小再不能驳,他点点头,往姚温玉身边坐了坐,道:“我听说有熊部的人都生得强壮, 骑着高头大马, 跟大漠其他部族不一样。” 高仲雄也没见过有熊部, 他停下笔,在蘸墨的空隙里转头,跟余小再一起等着姚温玉回答。 姚温玉合起膝头的书,说:“有熊部是大漠西南部的大部族,阿木尔没有起势前,大漠最强的部族是悍蛇部, 紧接着就是有熊部。有熊部以前驻扎在锁天关东边,他们有自己的马,不用勾马部的矮种马。有熊马又叫‘熊马’,比离北战马还要高大。” 高仲雄原本以为余小再说的是谣传,哪想是真的。他听得心惊,说:“我在太学时就听过有熊部的传闻,那会儿锁天关由冯氏镇守。‘雪关银枪’冯一圣啊!有熊部就是被冯将军给打到东边去的。” 永宜四将名声显赫,鸿雁铁翼萧方旭、苍郡霆鼓戚时雨、边郡飞霜陆平烟,还有雪关银枪冯一圣,都是大周儿郎早年谈及最多的男人。冯一圣跟萧方旭是一条路子,他出身寒微,十四岁时指着锁天关连绵的雪峰,立下要做大周铜墙铁壁的誓言,等到他四十岁时,在雪峰下埋葬了自己仅剩的小儿子,最终战死沙场,只把自己的骨扳指留给了义子左千秋。 “元琢博闻强识,竟然还知道有熊部。其实启东最早的战马,就是跟熊马杂出来的。”孔岭说,“狼王萧方旭在落霞关当小兵的时候,落霞关的马都是从启东调过去的,也是这种马。” “哦哟,”余小再惊叹道,“浪凶啊!” “阿木尔统一悍蛇、勾马、嘹鹰及青鼠四部时,就想要有熊部归顺,”孔岭觉得凉了,起身回到桌边,“他们打了一架,阿木尔没讨到好处。” 这下其余三个人都来了兴致,围坐在孔岭身边。 高仲雄说:“那可是四部,让离北铁骑都要吃亏的精锐。” “地方不同,有熊部当时还在锁天关附近游荡,他们占据高地,悍蛇部冲锋吃力,突到人家面前就要挨打。”孔岭笑起来,绘声绘色地说,“只见那雪峰蜿蜒无尽,其间总有熊出没。他们手持弯刀,臂缚皮甲,从上奔袭而下,把悍蛇部当胸一踹,悍蛇部随即翻滚下来,跌在地上不省人事——” 余小再当即喝道:“不得了哦!” 姚温玉一口茶没吞下去,差点呛出来,用掌心的帕子掩着口鼻,连咳几声,才缓过来。 孔岭笑着说:“确实不得了,打得阿木尔没了脾气,只能把青鼠部调到边郡跟前。” 姚温玉擦拭着,说:“有熊部也有英雄,冯将军还活着的时候,在锁天关跟他对峙的男人叫苏赫巴兽,是有熊部的‘俄苏和日’。” 高仲雄往前凑了凑,说:“这个苏……这人我知道!元琢,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刚入都那会儿,在太学附近的茶馆里百听不厌的就是冯将军的传说,他跟这个苏赫巴兽就像……就像狼王跟阿木尔!” “是英雄,”孔岭说,“如果没有阿木尔,悍蛇部的地位就要被苏赫巴兽率领有熊部占据,他跟冯一圣既是敌人,又是朋友。灯州的茶馆里有这么一段,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就说冯一圣射穿象征边沙尊严的虹鹰旗时,苏赫巴兽拍掌相和,两个人隔着千军万马相视大笑,此后战前总要先相互问好。” 高仲雄捏着笔,端起姿势,学着那说书先生:“冯将军不着铠甲,负手立在雪间,白袍猎猎,好不潇洒。苏赫巴兽皮裘裹身,隔着雪帘,朝将军抱拳,朗声说——” “铁骑的粮车备好了吗?” 高仲雄姿势停滞,张开的嘴来不及闭合,就见孔岭等人都站了起来,朝着他身后的沈泽川齐身行礼。 “备好了,”孔岭说,“费盛今早检查过了,待会儿由乔天涯送出城。” 沈泽川用折扇轻轻敲了敲高仲雄的后肩,说:“‘我乃熊部猛虎苏赫巴兽,带着家乡的马奶酒,酒很好喝,我想等将军喝完以后再打架’。” 高仲雄慌忙把笔搁下,转身对着府君行礼。 “不必紧张,”沈泽川说,“正所谓‘大周儿郎雪关梦,谁人不识锁天枪’,师父以前也爱听这一段。” 海日古站在亭口,说:“苏赫巴兽,有熊猛虎,我也知道他。” 余小再听得心驰神往,追问道:“这俩人后来如何?” 孔岭没回答,海日古捡起桌面上的果子,咬了一口,道:“苏赫巴兽杀掉了冯一圣的小儿子,也杀掉了冯一圣。他被阿木尔驱赶着离开了锁天关,在退到青鼠部后方以前,曾经在格达勒待过一段时间。” 这是个奇怪的人。 海日古记得苏赫巴兽,传说中的猛虎英雄,他在格达勒寻欢作乐,每次醉后都要拍鼓跳祭祀舞。这个高大雄壮的男人头发掺白,他还没有老,却像是已经死去了。 “我有个朋友,”苏赫巴兽在火光里饮酒,“他喝过我的马奶酒,杀掉了我的儿子们。我向他报仇,他就离开了我。” 他把酒囊倒过来,空空的。 “我们是雪巅两侧的雄鹰,要死在对方手上。” “可惜他死了,”海日古把果子吃完,“他在格达勒染上了风寒,病得快要起不来了。悍蛇部包围他,他一个人喝光了帐中的马奶酒,最后带着他的弯刀,战死在了戈壁上。胡鹿部的格根哈斯割掉他的头颅,拿去献给了阿木尔。” 余小再“啊”一声,不再说话了。 池心亭内的众人都沉默下去。 格根哈斯靠着苏赫巴兽的头颅,让胡鹿部成为了阿木尔的朋友,同时他也成为了哈森的朋友。几年后,萧方旭的马蹄踏断了格根哈斯的脖颈,再几年后……孔岭没有开口。 “海日古到边郡,府君还要霍凌云同行吗?”姚温玉略过这个话题,问道。 “霍凌云不去边郡,”沈泽川侧头看向水帘外边,那里挺身站着霍凌云,他说,“他的火铳要往北走。” * * * 翌日萧驰野带着铁骑过境,沈泽川站在城门前的马道看着黄沙滚滚袭来。猛盘旋而下,在沈泽川头顶唳鸣两声,接着再度飞高,冲向南方。 费盛听见离北铁骑的雷声,上前要替沈泽川挡黄沙,沈泽川稍稍竖起折扇,没让费盛站到自己前方。 浪淘雪襟戴着重甲,呼着炙热的鼻息,从马道那头率领铁骑直驱过来。沈泽川逐渐露出了笑容,他在萧驰野靠近的过程里抬起了右臂,宽袖下滑,露出了里边的臂缚。 萧驰野目视前方,没有勒马,在经过沈泽川时垂下只手臂,只听一声脆响,两只臂缚“砰”地挨在一起,仅仅是一个眨眼,就擦了过去。 风带起沈泽川的袖袍,他说道:“大捷。” 萧驰野笑起来,他迎着烈日继续策马向前,大声说:“大捷!” 热浪席卷,飞沙扑道,两个人擦臂而过,都没回头。 第243章 争取 边郡面朝大漠, 受风沙侵蚀, 站在城墙上很少能看见苍穹。境内屋舍低矮,到这里眺望四野, 入眼皆是土黄色。沿途绿植稀有, 马过数里才能看见几株歪脖病树。戈壁间的荒草层次不齐, 像是年过半百即将秃头的堂上老爷。 萧驰野的头盔上都蒙着层灰,他摘掉头盔, 背朝落日, 看前方浮动在沙浪里的边郡城墙。 “这里是真的穷。”海日古跳下马背,颈间的配饰“哗啦”作响。他拧开水囊, 仰头把水浇到脸上, 闭着眼说:“蝎子根本不到这里来。” 边郡没田, 脚下的土地太贫瘠,在炎热的六月已经暴露出要崩裂的苗头。萧驰野挪开军靴,看着黄土缝隙间爬动的虫。 “阿木尔费力得到的锁天关东部草野被黄沙侵袭,在咸德元年变作了荒芜地, 青鼠部因此放弃了那里, 退回边郡东边。”海日古撩起湿淋淋的头发, “府君要我跟有熊部谈,却没有给我诱饵。这桩生意需要脑子,我没有。” * * * 海日古不老实,他知道该怎么谈判,就像他跟颜何如谈的那样,这只黑蝎子很懂规矩。沈泽川没有给他明确的诱饵, 意味着他把生意谈得再划算,奖励都由沈泽川说得算,但他想要从萧驰野这里得到讨价还价的机会。 萧驰野没看海日古,说:“你最好有。” 海日古摸了几把后颈,有点讪讪的意味。他浇到身上的水很快就消失了,露在闷热里的肌肤是古铜色。海日古把水囊拧好,再接再厉,说:“我给有熊部过冬的粮食,他们有了足够的粮食就能待在领地。” “如果你只能做到这样,”萧驰野随着影子的挪动,把目光放到了边郡的城门上,说,“那这桩生意谁都能谈。” 海日古连续碰壁,揉了揉自己不通畅的鼻子,说:“好吧,我会给他们新的选择。” 边郡的城门正在打开,戚竹音腰间挂刀,抱臂站在吊起的城门前。她昨晚夜行探路,今日末时才回来,只睡了两个时辰,神色困乏,看到萧驰野没那么高兴。 “呦,”戚竹音说,“来了。” 萧驰野把自己的腰牌扔给戚竹音,戚竹音接了,也没有看,随手把腰牌递给了戚尾,带着萧驰野转身入城。 “咸德四年我到这里,陆广白说要种树,”萧驰野的重甲在余晖里热得发烫,他说,“边郡怎么还这么荒?” “他想得美,”戚竹音睡得脖颈疼,这会儿微微晃动了下脑袋,看着街市间逐渐亮起的灯光,“咸德六年风沙大,他攒钱跟河州买了批苗,趁着春天在边界上种下去,没活过月底,就让骑兵给踏了。” “当时驻扎在青鼠部的是哈森?”萧驰野登上阶,把头盔放在边上,跟戚竹音坐在这里,看铁骑入城。 “是哈森。”戚竹音没坐,她斜靠着门,下巴浸在余晖里,说,“你让朝晖传的信早就到了,六月要打场硬仗,但前提是哈森真的会掉头南下突袭端州。如果他没有来,沙二营就要因为你这次的调兵承担后果。” “阿木尔跟胡鹿部结合,还在劝说有熊部归顺,哈森的粮食所剩无几,”萧驰野说,“他必须到端州拿粮食。” “你带着只蝎子,”戚竹音说,“沈泽川想要做什么?” “哈森打端州,援兵要停在茶石河对岸的格达勒,只有有熊部能在东南方拦截我,”萧驰野伸长腿,“兰舟想要跟有熊部谈谈。” “那他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戚竹音站直了身,抬臂指向南边遥远的雪峰,“熊在南方拥有过草场,沈泽川的粮仓喂不饱他们,他们的贪婪你根本想象不到。” 戚竹音,不,从戚时雨开始,启东就试图跟有熊部谈判,希望他们能够像北边的回颜部一样投靠大周,但太难了,有熊部是强部,他们跟一无所有的回颜部完全不同,他们相信自己的弯刀和熊马能抢到更好的土地,因此他们连阿木尔的账都不买。 “兰舟肯把悍蛇部的领土给他们,”萧驰野说,“他们离开锁天关以后就在四处游荡,这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戚竹音蹲下来,对萧驰野说:“是,你们可太聪明了,有熊部确实想要领地,但你是大漠大君吗?沈泽川在中博跟大周人玩的把戏,到这里没用,熊不吃画出来的饼。我跟他们打交道,他们远比悍蛇部更狡猾。” * * * 历熊在檐下捉四脚蛇,他跪在光洁的木板上,拎着四脚蛇的尾巴,对丁桃说:“烤它,好吃。” 丁桃盘着腿,握笔写写画画,得空儿瞄了四脚蛇一眼,嫌弃地说:“呕。” 历熊轻甩着四脚蛇,道:“这是格达勒的蛇。” 丁桃好久没有听到历熊提起格达勒和雷惊蛰,他把本扣在一旁,看着四脚蛇:“这不跟茨州的四脚蛇长一样吗?” 历熊在空中嗅了嗅,说:“不一样,这个有味道,大漠的味道,黄沙!” “它都从格达勒跑出来了,”丁桃端着下巴,故作深沉,“想必是格达勒的日子不好过,还是待在这里最舒服。” 历熊说:“不是的,它喜欢待在……” 费盛站在那头喊丁桃,丁桃一骨碌爬起来,没有听历熊说完,就跑了过去,膝间兜着的糖掉了一地。 “……待在老地方,”历熊望着丁桃,伸手把糖都拾起来,一股脑全塞到嘴里,含糊地说,“我也喜欢待在老地方。” * * * 有熊部现在的首领叫作达兰台,他不是苏赫巴兽的亲眷,而是苏赫巴兽的亲兵。苏赫巴兽战死格达勒以后,达兰台就带着有熊部剩余的精锐逃到了青鼠部的后方,在那里待了很多年。 达兰台坐在帐子前,从篝火中取出土豆,掰开了,就着晒干的马肉吃。他胡子浓密,咀嚼时显得很滑稽。他不像苏赫巴兽那般威武雄壮,他很矮小,矮小到不像有熊部的人。 “大漠中行走的智者,你骑着马到我的帐前,带来了雄鹰的劝诫,”达兰台把烫口的土豆吞咽下去,看着篝火边的巴音,“可是雄鹰的要求太过分了。” “雪峰下的熊首领,”巴音盘坐着朝达兰台行礼,“我带着雄鹰最真挚的问候,要求都是可以商量的,雄鹰把你们当作朋友。” 哈森就是悍蛇部的雄鹰,他早在萧驰野动身前就派来了智者巴音。 达兰台把另一半土豆分给巴音,说:“离北来的狼崽年轻力壮,我听说他杀掉了胡和鲁和阿赤,在茶石天坑击败了雄鹰骄傲的蝎子。我已经老了,骑不动马,恐怕无法再与这样的年轻人搏斗。” 巴音双手接过土豆,只犹豫了短短几瞬,说:“你是‘猛虎’苏赫巴兽的熊,带领着有熊部屹立在大漠东南方,是悍蛇部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强者,雄鹰坚信你的强大。离北的狼崽太年轻,他远不如狼王可怖。” “如果真的是这样,”达兰台擦抹着胡子,“那么砍掉狼王头颅的雄鹰为什么迟迟没有宰掉这匹狼?” 达兰台没有说谎,他确实很老了,头发还没有花白,双手已经变得不再能长久握刀。他虽然没有苏赫巴兽的锐气,却能带着有熊部渡过暴风雪,在大漠里保持着强部的尊严。他不是胡和鲁那种人,他比巴音还像个智者。 “这就是雄鹰派我来找你的原因,”巴音说,“我们强悍的骑兵还没有突破离北铁骑的防线,不是不够强,而是没有粮食了。狼王已死,尊敬且充满智慧的达兰台,你也看到了大漠的未来,我们即将跨入新的领地,在那里,所有部族都不会再挨饿,这是大俄苏和日的愿望,也是雄鹰的愿望,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埋在篝火里的土豆发出香味,达兰台用树杈拨着它们,并没有被巴音的恭敬打动,说:“数年前胡鹿部的格根哈斯在格达勒用不光明的手段杀掉了我的君主,把‘猛虎’的头颅献给了阿木尔,阿木尔没有拒绝。”他再次捡起只土豆,却没有掰开,而是用粗糙的指腹抹掉上边的灰尘,“阿木尔是只贪婪的秃鹫,他不是我们的兄弟。” 坐在另一端的有熊部战士站了起来,这是送客的意思。 巴音没有动,他面朝达兰台,说:“尊敬的达兰台,那都是过去我们愚蠢的错误,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是谁逼醒了这个敌人?”达兰台好似一条线的眼睛看向巴音,“阿木尔意图征服太阳照耀的所有角落,为此不惜用那样无耻的办法胁迫我们离开故土。你这蠢笨下作的小子,竟然把那场谋杀说成愚蠢的错误。” 巴音说:“我为我的言辞道歉,达兰台……” 周围的光都被“熊”遮挡,他们立在周围,看着巴音的目光犹如看着只羚羊。 “哈森想要我们的帮助,他就该乞求我们的原谅,”达兰台剥掉土豆的皮,“如果哈森肯杀掉他的妻子,让胡鹿杂种付出代价,我们就同意替他出兵边郡。” “别这样,”巴音已经被拖了起来,他提高声音,“格根哈斯已经死了,朵儿兰是个无辜的姑娘。” 达兰台看着巴音,把土豆独吞了。 第244章 雪峰 查干虔诚地跪在帐内, 他的苍苍白发垂落在地面, 乞求道:“尊敬的俄苏和日,有熊部是大漠里最狡猾的熊, 您需要的粮食, 我们胡鹿部情愿加倍供应。” 大俄苏和日阿木尔凝视着手掌里的信, 哈森跟他有几分相似,但他比哈森更加粗犷, 也更加强壮。阿木尔放下信, 用戴着扳指的拇指轻轻刮着潦草生长的胡茬,像是能随时醉倒在道路旁边的汉子。 “大周有句话, 叫作量力而行, ”阿木尔声音低沉, “我感谢你的赤忱,但是我的朋友,你的羊群都送到了交战地,再这样下去, 今年冬日的胡鹿部会饿死很多人。” 查干跪叩的身躯显得卑微, 他说:“我情愿用我所有的牛羊, 换到朵儿兰的长命百岁。” 阿木尔略微抬起头,他的扳指沿着喉结滑动,失笑道:“查干,你听到了那些风声。” “我的儿子杀掉了苏赫巴兽,如果达兰台想要以牙还牙,那么我可以献出我的头颅, 胡鹿部愿意为自己的下作付出代价,”查干抬起身体,黄沙把他苍老的面容染得黑黄,他说,“但他不能夺走我的女儿。” 朵儿兰是查干唯一的女儿,她是胡鹿部的明珠。胡鹿部没有强壮的马匹,也没有凌空的雄鹰,但他们有赤缇天神赐予的庇护。胡鹿部生活在大漠深处,拥有大漠最肥沃的绿洲赤缇湖,在传说里,他们是喝着赤缇天神奶水长大的孩子。朵儿兰降生时带着赤缇湖水般的眼睛,胡鹿部把她视为清晨里的露珠,她是整个大漠最自由的女孩儿。 “朵儿兰嫁给了哈森,她就不再是赤缇湖的明珠,而是大漠六部的明珠。”阿木尔扶着把手,站了起来,他宽阔的双肩担着斜漏进来的日光,“哈森如果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那他就不配当朵儿兰的丈夫,也不配得到胡鹿部的追随。查干,我的好朋友,站起来,握紧你的弯刀,盯着那小子,他胆敢轻慢你的女儿,你就可以杀掉他。” 查干磕头,他额间刻出的皱纹都抵在了地面上,说:“我追随着大俄苏和日,坚信雄鹰哈森不会背叛朵儿兰,因为他的父亲是大漠最骁勇的战士。” 阿木尔走得慢,他到帐帘边时,还在轻轻刮着自己的喉结。他的眼睛望着泛黄的天空,余晖漫布,陈旧的扳指滚过喉结,露出那里遗留的疤痕,这是十几年前萧方旭在鸿雁东山脉留给他的印记。 “有熊部被雪关的风遮蔽了双眼,达兰台还沉溺在他们过去的光荣,”阿木尔回首,对查干说,“没有了猛虎苏赫巴兽,有熊部根本阻挡不了我的哈森。” * * * 巴音收到了哈森的回信,他看得很快,在读完后喝了碗奶茶。他盘坐在有熊部的领地前,就在荒野上,膝头摊着书本,请求达兰台再见他一面。 有熊部的战士冲他挥手,驱赶道:“滚开。” 巴音用手指在自己的膝前画了条线,说:“我在青鼠部的领地里,没有冒犯你们。” 战士说:“你挡住我们撒尿了。” “你要在天神的眼前像牲畜般撒尿吗?”巴音看书,“只要达兰台再见我一次,这片戈壁都能送给你们做粪坑。” 巴音是“智者”,他带着书,就是大漠里行走的天神智慧眼,只要他不愿意,任何人都不能在他眼前脱裤子撒尿。阿赤和胡和鲁都不尊重巴音,所以他们都死了,这让巴音更具神秘感。 这是巴音守在这里的第五日,达兰台终于肯再见他一次。 巴音收拾起书,对达兰台说:“尊敬的……” “离北铁骑已经到了边郡,留给哈森的时间不多了,”达兰台脱掉脚上的靴子,赤足踩着黄土,“他杀掉他的妻子了吗?” 巴音把哈森的回信套了出来,准备递过去。达兰台抬手制止了,他摇摇头,说:“我不认得字,你读吧。” “雄鹰希望我告诉你,”巴音说,“他——” 巴音的话讲到一半,听到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达兰台站了起来,他走向前方,还没有开口,就见匹枣红色的骏马直冲进来,在有熊部的领地里颠步,最终停到了达兰台的身前。 “我在赤缇湖畔听说尊敬的达兰台想要我的脑袋,”朵儿兰拎着她的马鞭,在马匹躁动的颠步里,看着达兰台,“你想要拿猛虎苏赫巴兽来胁迫我的丈夫,那就应该先征求我的同意。” “于是你策马赶到我的领地,”达兰台欣赏着这朵传闻里的赤缇花,“是决定用自己的脑袋来替你的丈夫谋取这场胜利吗?” 巴音倏地站起来,看领地内的战士也站了起来,他赶忙走近,抬臂护着朵儿兰的马,对达兰台说:“不,这不是雄鹰的意思……” “我哥哥杀了你的君主,”朵儿兰抬起手背,擦拭着脸上的灰尘,她连续跑了几日,“格根哈斯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却不配称为英雄。你想要替苏赫巴兽报仇,你可以拿走我的脑袋,但这是有熊部跟胡鹿部的恩怨,不是你跟哈森的恩怨,你应该对我说。” 朵儿兰说着把腰间的匕首扔到了地上。 “我愿意为格根哈斯的鲁莽向有熊部以死谢罪,达兰台是个好汉子,拿起这把匕首杀了我,我们胡鹿部就此还清了这笔债。” 达兰台拾起这把小巧的匕首,它精致漂亮,镶嵌着猫眼,就像朵儿兰一样,带着种锋利却天真的美丽。 “你很有勇气,格根哈斯如果像你一样有勇气,有熊部和胡鹿部在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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