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元琢那头看看去,药还熬着呢。一会儿川儿醒了,你问问他出不出去,这么大的雨,我得跟着。” 费盛连声应着,弯腰把纪纲往廊子里送,好不容易看着纪纲出去了,赶忙提着袍子往回跑,贴着门小声喊:“二爷,卯时三刻了,待会儿辰时先生们就该到了,咱们府君——” 那门“哗”地向两侧打开,萧驰野罩着松垮的袍,颈间还余着红,汗都没退干净。 费盛哪敢直视,立刻退后行礼,说:“给二爷请安了!” 萧驰野顺手拿了边上候着的热帕子,擦拭着颈间的汗,说:“卯时就催,你主子平时睡得晚,又睡得轻,经得住你这样折腾?” 费盛应着,说:“还是二爷想得周到!” 萧驰野把帕子扔回托盘间,正欲再说什么,忽然看刚离开的纪纲原路返回,都到廊下了,站在尽头直直地盯着这边。 费盛回头一看,心道娘嘞! 纪纲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费盛看纪纲脸色铁青,想退,又想二爷看着呢!于是大着胆子挺身而出,拦着纪纲,赔笑道:“师父什么东西落下了?随便打发个人过来就成了,怎的还专门走回来了,雨下这么大!” 纪纲左右绕不开费盛,猛地攥起费盛的襟口,把高自己一头的费盛硬是提到边上去了。 萧驰野说:“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纪纲断喝道,他双手颤抖,看萧驰野这副浪荡样,仓皇地退了半步,指着他说,“你怎敢、你怎、敢!” 他早从上回的鞭罚里就觉出不对了,只是不敢拿那些念头去想沈泽川,所以百般安慰自己,没承想还是被迎头打了个蒙。 那是沈泽川! 纪纲背部淋着雨,既觉得荒唐,又觉得惊怒。他耳边“嗡嗡”地响,像是被人一巴掌抽在了脸上,站不稳似地又后退一步。费盛把师父搀扶住了,可是纪纲甩开手,喝问道:“你知道?你是不是知道?!” 费盛强笑道:“这……” 纪纲把鸟笼掷在地上,鸟惊乱地在笼子里扑腾,滚了几圈跌在阶下。他的手抖得厉害,刚猛犹存,出拳时劲风扑面,打得萧驰野齿间渗出血腥味。费盛已经扑了上来,抱住纪纲的手臂,喊道:“师父,师父息怒!” 雨声噼里啪啦地响,萧驰野用舌尖抵着血味,说:“师父要打我,我甘愿受着,师父要我跪,我也甘愿跪着。但倘若师父还想给兰舟找门亲事,这事谁也办不了。” 纪纲今年旁敲侧击,不敢把沈泽川催得太紧,又悬着颗心,在茨州物色了几家姑娘,给沈泽川信里都提了,沈泽川没应,只说身边有个体贴人。纪纲到端州迟迟没见着这个“体贴人”,都疑心是不是沈泽川在哄自己,岂料还真有! “你这混账……”纪纲挣脱手臂,勃然道,“我打死你个混账!” 第236章 壁玉 纪纲看着沈泽川长到这么大, 没想让沈泽川封侯拜相, 只盼着沈泽川平安顺遂,日后能儿女成群。萧驰野在阒都的那一脚, 谁都能忘, 纪纲忘不掉, 这是他仅剩的儿子。 纪纲此刻再想起萧驰野在茨州说的那番话,就像是有预谋的, 这混账早就盘算着跟他摊牌。可笑谁都看得清, 偏偏就他在自欺欺人,还在心里替这混账百般辩解!什么兄弟情谊, 都是狗屁! 纪纲几拳下去不解恨, 抄起搁边上的马鞭, 道:“我引狼入室,信了你小子的鬼话!你早在茨州就打川儿的主意!”他越说越气,这会儿根本想不到萧驰野的好,记起来的全是旧账。他抽起马鞭, 震怒道:“我打死你!” “师父, 师父!”费盛哪能让纪纲继续动手, 劝道,“二爷肯受师父的打,就是真心实意地想给师父讲。这事挨不着外人,就在自家院子里,坐下来好好谈,府君还等着您呢!” “你滚开!”纪纲喝道, “你们也是群混账!” 这庭院内的锦衣卫都受过纪纲的指点,说起来都算是纪纲的徒弟,看着纪纲势如猛虎,哪个敢真的拦。这马鞭还是萧驰野的,比在茨州的那根重得多,挨一下就跟炸开似的,火辣辣的痛感直蹿起来。 纪纲是真的动怒了,跟在茨州那回不同,宽袍挡不住,打下去全是血条,抽得萧驰野倒吸几口凉气。 纪纲看萧驰野死不认错,便恨道:“我给他说亲,办不办关你屁事!” “不行,”萧驰野在这事上半点不让,假话都不肯讲,“天下好儿郎多了去,唯独沈兰舟我谁都不给!” 纪纲气得晕眩,用马鞭指着他,说:“你要杀我儿,还要断他后半生!不娶妻,不生子,你怎么不自己先断干净!” 阒都里的断袖不是秘闻,纪纲做锦衣卫同知的时候就见多了。现在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可是几年过去,都得娶妻生子,更何况萧驰野还是萧方旭的嫡子。萧既明不上阵,萧驰野就是要接过这担子的,往后做了离北头狼,娶不娶妻就不是他自己的事情,那是整个离北铁骑的事情。 萧家坐拥铁骑十二万,两家结下秦晋之好,稳固的是中博和离北的情谊,于公于私纪纲该点头,但这前提是萧驰野是个姑娘。他若是个姑娘,就算性格娇蛮,只要沈泽川想要,纪纲都愿意。 “只要师父肯答应,我现在就让大嫂来提亲,实在不行我嫁进门也成。”萧驰野连萧方旭都揍都挨过,面对纪纲这几鞭子根本不怕。既然纪纲今日要算账,那他今日说什么都要纪纲点头。 纪纲被呛得后仰,费盛连忙扶住人。纪纲觉得萧驰野不是在求亲,而是在逼亲,他就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坏男子! 萧驰野撑着双膝,趁胜追击,道:“兰舟收了我大嫂的镯子,早就是我萧策安的,师父怎么可以再给他找女子?他要是真见了,就是负心汉。师父要孩子,丁桃和历熊还小,待在师父跟前也能解闷,要是师父高兴,把他们养到二十七八再送出门我都管不着。” 纪纲看萧驰野一本正经地乱讲,丁桃和历熊哪是孩子,都十八九了,扔出门办差都算晚了——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师父点头,”萧驰野撑着臂,磕下去,“师父不点头,我就喊爹了。” 纪纲能在锦衣卫有如此声望,就是因为他讲理,他在这件事情上为沈泽川想得太多,萧驰野要是坐下来跟纪纲讲道理,铁定没办法说服纪纲。沈泽川关系离北军粮,纪纲必定会担心,离北现在同意,究竟是为了军粮还是局势? 纪纲哪想萧驰野这般没脸没皮,反倒把他给逼在门外,今日不点头,他都不好走。纪纲从齿间挤出字眼:“你少拿这套花言巧语诈我,就算你大嫂真的来了,我也不见。” “那得见兰舟啊,”萧驰野没抬头,就这么说,“爹,兰舟不懂这些礼,没您在旁边照顾,他可就要被我大嫂骗回离北做弟……”萧驰野卡了一瞬,极快地接道,“做弟婿了!您要是想这样成全我,我也高兴。” 纪纲把马鞭扔在地上,忍无可忍地说:“你闭嘴!”他得反驳萧驰野,便咬牙道,“你甭想进门!” 萧驰野的宽袍稍敞,颈间的潮红都退了。纪纲不让他进门,他也不辩驳。雨下得急促,檐下有几分冷意,纪纲的怒火不减,但适才直冲脑袋的劲已经没了。 萧驰野神色肃然,正色道:“师父担心的,我都想过。大哥跟大嫂感情甚睦,现在有洵儿,往后还会有孩子。离北不需要我再生,我也没那念头。师父看着兰舟长大,盼他家室美满,我知道,我也想。我爱他敬他跟他白头到老,不也是美满吗?师父信不过我,怕兰舟日后受委屈,要给兰舟找女子,我确实管不着,但我这条命都给他了,他要别人,就是杀我。” 萧驰野不是寻常男子,他既有胆识也有手段,现在是壁玉成双,看着都好,可是仗完了呢?他若是变了心,有一万种办法能解决这段感情。纪纲最怕自己百年以后沈泽川孤单,现在谁都把沈泽川尊称一句府君,只有在纪纲这里,沈泽川是川儿,还有要他操心的地方。 纪纲不敢赌,他信不过萧驰野。 萧驰野半晌没得到回答,听着后边的木屐声靠近。他微侧头,看到沈泽川衣冠整齐,拎着扇子偷瞟他一眼。 “不成,”纪纲像是回答萧驰野,却看着沈泽川,苍老的脸上满是沧桑,决然道,“这事不成。” * * * 隔壁院子里的姚温玉正在点香,他捏着香炷,熏得虎奴不肯挨着他。这两日的雨一停,就该有蚊虫了,姚温玉也受不了这味道。他正端详着那烟,就被夺走了。 乔天涯把这香凑到鼻尖嗅了嗅,皱起来,对姚温玉说:“这味也太冲了,哪送的?给他还回去自己用。” “行商送的,”姚温玉转动四轮车,面朝庭院,“柳州城的如来香,厥西卖得贵。” 乔天涯把香掐了,说:“一股臭豆腐味。” “柳州人都好食臭豆腐,”姚温玉抬手挥了挥味,“一会儿跟费盛提个醒,别把这香点到府君屋子里了。” 乔天涯觉得他避着自己,便抬脚卡住了四轮车,说:“你见不了他几回,怎么就熟了?” “都是替府君办差,”姚温玉停顿须臾,侧头看着乔天涯,“没有不熟的。” 乔天涯原本还有点兴致,但他在跟姚温玉的对视里,逐渐淡了笑意。姚温玉以前是不肯跟乔天涯对视的,会恼羞回避,像是时刻都记着晚上的窘迫,然而现在他坦坦荡荡,仿佛还是那块璞玉,没沾过丁点欲望。 没有不熟的。 乔天涯跟费盛没区别,乔天涯跟孔岭也没区别,乔天涯跟姚温玉遇见的所有人都没区别,他不再是隐秘且特别的那个。姚温玉掸了掸袖,就能继续做回谪仙。 “今日雨大,你要是不急,就用了饭再出门。午后成峰和犹敬要来,锦衣骑的事情也该报备,你看着出门前要不要跟他们谈谈。”姚温玉说着看向四轮车的轱辘,再看向乔天涯,道,“卡着了。” 他笑意淡薄,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自嘲调侃。 “瘸子还能绕开,我做不到,别捉弄我。” 风敲着铁马,几点雨珠溅在了薄毯上,乔天涯挪开了脚。他平时那般游刃有余,却在姚温玉的注视里,有点狼狈。 姚温玉转动四轮车,进了屋,车轱辘磕在地板上,发出一串匀称的声音。手腕在推动间露了出来,还系着乔天涯的红绳,在动作间被堆起的宽袖盖住,消失在了云白里。 * * * 纪纲枕着手臂,面朝墙壁,像是睡着了。 沈泽川把折扇摆到床沿,问:“师父睡着了?” 纪纲睁着眼睛道:“知道师父睡着了,还要问。” 沈泽川就像小时候那样,把椅子拉近,说:“我离开昭罪寺以后,就没有跟师父再彻夜闲话过。” “今夜为着个男人来,”纪纲语顿,那股怒气对着沈泽川发不出来,散在胸腔里,变作了另一种自责和难受,“他有什么好的?我跟你先生都不愿意。” “先生夸他呢,”沈泽川轻声说,“天纵奇才不就是先生给我讲的。” “奇才能宜家吗?”纪纲坐起来,看着沈泽川,“奇才要谋天下,你日后愿意跟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吗?” 沈泽川神情乖巧,垂着眸说:“那不是我说得算。” 纪纲在烛光里长叹,良久后,苦涩地说:“太傅当初问你若是手握锦衣卫该如何自处,我就该想到,这不是该问学生的,天底下谁能握着锦衣卫?太傅瞒着所有人,教了你太多。你学得这般好,你不明白吗?今日的壁玉成双,就是日后的两虎相争。” 萧驰野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让纪纲放心不下。 “若我是个有用的人,”纪纲眼神复杂,望着沈泽川,“若你还有兄弟在世,跟他赌这一场也无妨,但我偏偏年迈无用。等到我百年以后,你就要孤身面对这世间的所有人,只有你,这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第237章 子嗣 庭院内的雨停了, 月色迟来, 屋里暗淡。 沈泽川微垂的眼眸掩在昏黑里,像是停泊的倦旅, 渡过了漫长的夜潮。他再看向纪纲时, 用着曾经没有过的目光, 仿佛脱掉了名叫府君的皮囊,留下的是一地月光。 “倘若没有师父和策安, 我仍旧是我, 只是不再是我害怕世间所有人,而是世间所有人害怕我。我流着沈卫的血, 不需要子嗣。” 纪纲心中大痛, 险些落泪, 他道:“你是我的儿子。” “我是师父的儿子,但我叫沈泽川。先生授我以诗书,我却不是个皇帝。” 皇帝。 这世间至高无上的俯瞰者,不是戴上冠冕就是皇帝, 皇帝不仅要会制衡权术, 还要拥有容纳苍生的胸襟, 盛世拥戴的皇帝都是无敌的仁者。沈泽川的眼睛里蓄养着风暴,他是席卷江山的骤雨,是撕烂天地的利刃,却不是开创盛世的皇帝。 “离北有铁骑十二万,马踏中博不在话下,可是策安把命脉交给了我, 我有他的马,还有他兄长的粮食。他甘愿离开离北的草野,在我的端州跑马,师父,他不害怕我的守备军,我也不害怕他的铁骑。有朝一日我会圈禁李氏丢掉的鹿,而策安则会圈禁我。日月共生于天地,数万年都没有相残,这是天下翘首以盼的安定,我们就是平衡。” 烈日和辉月! 战事停歇就是另一场仗的开始,不会有君王能容忍他们共存于东方。只有萧驰野和沈泽川在一起,离北和中博才能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 萧既明在洛山建造马场,沈泽川默许了,这是他对离北的让步,也是他给离北的机会。中博修建的马道将打破两地的边线,它们融合起来即是盘踞东北的庞然大物。 纪纲默然盘坐,说:“他把纪家拳打得好,来去自由,怕什么。即便如此,你跟他也没有子嗣,此事悬而不决,离北和中博不能长久。” * * * 萧驰野穿戴好铠甲,在屋里等着沈泽川回来。檐下传来车轱辘的声音,费盛替姚温玉挑起帘子,道:“府君还没有回来。” 姚温玉膝上的薄毯有些潮湿,他撑着四轮车,说:“我找二爷。” 费盛有几分为难,萧驰野在内说:“我在这。” 姚温玉婉拒了费盛,自己转着车进去了。萧驰野收起腿,在桌边坐直身,把兵书搁到手边,道:“元琢找我有什么事?” “难得见到二爷,有些事情写信不便,只能当面详谈。”姚温玉拿出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汗,“二爷得空吗?” 萧驰野靠后,说:“什么事,得绕开兰舟跟我谈?” 姚温玉把手擦干净,再把帕子叠好,妥帖地收回袖中。他不着急,在连绵不绝的雨声里说:“离北的事,自然是跟二爷谈更合适。如今太后在阒都失利,薛延清下一步就要拿掉韩丞的兵权,到时候储君登基,为了稳住大帅,必定会对启东进行封赏,二爷还要赴边郡之约吗?” 萧驰野当然要去,边郡之行决定着哈森突袭端州能否成功,况且他信戚竹音。 姚温玉从萧驰野的默认里得到了回答,他话锋一转,说:“世孙……”萧既明继承萧方旭的爵位,萧洵该叫世子了,他便改口,继续说,“世子待在大境,可有启蒙的先生?” 萧驰野食指不轻不重地叩在桌面,他道:“你想教洵儿。” 萧驰野相当敏锐,他在姚温玉转换的话题里觉出了意思。薛修卓的储君要登基了,还要封戚竹音,等到跟边沙的仗打完,他们有可能跟启东分道扬镳。沈泽川要夺取阒都,姚温玉就已经在考虑子嗣一事。 “我们离北的狼,”萧驰野微抬头,沉声说,“不做皇帝。” 萧驰野跟沈泽川没有孩子,如果萧洵到中博受姚温玉等先生的教导,那萧驰野就明白他们的意思了。萧洵做沈泽川的继承者,这事对离北太划算了,划算到萧驰野不想答应。 “二爷为府君着想,不肯让萧氏顶替府君,可即便没有世子,换作别的孩子,也不会姓沈,”姚温玉对萧驰野说,“府君不会让沈卫进入庙宇。” 沈泽川要让沈卫继续在敦州的荒郊野外做个孤魂野鬼,进入庙宇承享烟火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他要掐断的就是沈氏血脉。 萧驰野说:“洵儿是离北世子,此事我大哥绝不会答应。” 姚温玉沉默须臾,他改变语气,换作朋友相谈,说:“你有别的法子吗?” 夜雨淅沥,屋内并不凉,姚温玉的脸色却不好。 “天下豪杰无数,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远赴中博,来投奔兰舟吗?” 萧驰野眼眸漆深。 姚温玉不害怕萧驰野,只要能下完这盘棋,他谁都不怕。他说:“我看着他跟你遁逃向北,却停在了中博。我以为他要替沈卫洗掉罪名,可他却对此毫不在乎。他不把中博当作故土,也不把阒都当作归处,进退皆取于他的一念之间。我知道他不是做皇帝的人,但我仍然要辅佐他,因为他是天生的枭主。你父亲知道中博正在迅速崛起,他准许兰舟进入离北,是因为萧洵就是兰舟的唯一选择。” 萧方旭是开辟离北大境的狼王,他站在落霞关能嗅到光诚帝的欲望,并在最合适的时机成为大周重兵在握的异姓王,他远比儿子们看到得更远。沈泽川的前途只有一个,如果没有萧驰野和萧洵,他绝不会允许沈泽川活着回中博。 “兰舟敢走到那个位置,”萧驰野一字一顿地说,“那就是他的。” “那就是他的,”姚温玉说,“如果有萧洵的话。” 雨声杂乱,萧驰野没有应答。 * * * 储君感觉夜凉,她病后睡得不好,时常惊醒。此刻睁着眼睛看苍顶,把时间熬到了卯时,不需要宫女来唤,就翻身起来了。 宫女都是新来的,跪着给李剑霆整理袍摆,待她坐到镜前时,端着匣子为她打理髻发。李剑霆这段时间瘦得多,看着越发凌厉,根本没有女子的娇柔。 李剑霆没睡好,又是大病初愈,难免疲惫,恍惚间觉得耳边一凉。那俯身给储君戴耳饰的宫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储君“哐当”地站了起来,面色煞白,在忍耐里低声斥道:“拿开!” 殿内的宫娥们慌张跪下,不知道哪里触及了储君的霉头。 李剑霆抿紧唇线,在一片死寂里看见镜中模糊的自己。她盯着这个自己,良久后,说:“我在先生们的堂前受教,不戴耳坠。” 宫娥磕了几个头,怯声应着。 李剑霆不要她们再搭手,自己套上氅衣,那金贵的料子罩在外边,像是她的盔甲,她好受些,但仍然没有说话。待她出门时,在檐下看见熟悉的身影。 福满迎上来,给李剑霆撑开伞,谄媚道:“今日雨大,奴婢备了轿子,殿下能打个盹儿,到堂前奴婢唤您,保准不耽误事儿。” 李剑霆没走,露出笑,说:“公公早,查案子忙吧?” 福满也不敢催,说:“奴婢哪会查案哪,都是元辅提点,专门派了几位刑部大人督办。” 这意思就是不是他独断判案,是经过孔湫的手,跟他关系不大。 李剑霆眼睛没眨,她说:“风泉这是出不来了?” 福满心里一转,愁起来,道:“他是慕嫔娘娘的兄弟,又跟司苑局有些渊源,刑部也不好徇私放他。奴婢前后跑了好几回办差大院,跟元辅也提过,他是个好人嘛。” 福满寻思风泉能回到宫里办差,肯定是伺候储君时间长了,有主仆情谊在里头,所以他不在李剑霆跟前诋毁风泉,知道李剑霆还偏心着呢。来日方长,只要他把这位置守好了,李剑霆迟早要腻了风泉。 李剑霆说:“我一直病着,也没得信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满给李剑霆撑伞,把自个儿晾在雨里,说:“就是查——欸,殿下留心脚下,这儿台阶滑,奴婢搀着您!这案子就是坏在吃食上,奴婢跟刑部查了当日殿下的饮食,司苑局它问题最大,混得人太杂了,有心人坏着呢。” 他把自己在这案子里的作用都推干净,让督办的刑部全担了,这样风泉死了,也是孔湫的事情。元辅是她老师,决定着她到底能不能登基,李剑霆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跟孔湫置气。 李剑霆原本不打算上轿子,但她临时改了主意,弯腰进去了。福满神采飞扬地唤着殿下慢点,给李剑霆把轿帘掖好,催着抬轿太监赶紧往明理堂去。等李剑霆到明理堂时,岑愈已经久候了。他立在檐下,看李剑霆从轿子里下来,不禁皱起眉。 储君从前不讲究这些,就是这样才能得了朝臣的青眼,怎么太后一失势,连几步路都走不得了? 岑愈对李剑霆行礼,李剑霆站在檐下回礼。岑愈没立刻入内,而是肃然道:“春雨贵如油,八城良田都受着这场雨,殿下尚未登基,又无封号,怎可在宫中乘轿?” 李剑霆似是顿悟,敛衽认错,说:“学生知错了。” 福满跟在后边听得此言,哪能让储君担着,这轿子可是他安排的,连忙说:“殿下大病初愈,玉体金贵,这雨又大……” 岑愈面色骤变,喝道:“我与殿下是师生谈,内宦岂敢插嘴!” 福满心道糟了,立刻跪地,磕头道:“奴婢、奴婢……” 情急间竟然犯了内阁朝臣的大忌! 岑愈跟孔湫都是经历过潘党乱政的人,最恨内宦插手政务,福满平素在办差大院里跑,贵在肯装傻,绝不会插嘴。岑愈看他今日刚到储君跟前,就敢安排轿子插嘴谈话,要是让他再待几日,不就乱了套了! “你今日敢坏储君习惯,他日就敢乱储君朝政!”岑愈怫然作色,“阉贼大胆!” 福满磕得额间青紫,新伤盖旧伤。 李剑霆道:“是我不好,老师……” 岑愈立即说:“殿下是储君,君当离奸佞!来人,扒了他的罩面,把他拖下去!” 福满是司礼监太监,按照永宜年间的规矩,岑愈绝不能这样喝令他。他听着近卫的脚步声,双手颤抖,朝着李剑霆膝行,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 近卫不由分说地扒掉福满的罩面,把他拖到明理堂前的空地,雨“哗啦”地浇着,福满跪在中央,冻得嘴唇发青。 岑愈道:“掌嘴!” 近卫撩起袍子,站在福满跟前就是一耳光。福满被打得左耳轰鸣,他不敢躲,也不敢喊。岑愈没说停,转身掀开帘子,示意李剑霆入内,就把福满晾在空地,巴掌声没有停下。 第238章 如焚 明理堂这会儿不喊人伺候, 岑愈放下帘子, 引着李剑霆坐,恢复平常的神色, 说:“本不该让殿下抱病前来, 但事情紧急, 不得不催着殿下过来。” 李剑霆落座,道:“老师但说无妨。” 岑愈心里忐忑, 听外边的巴掌声断续, 又谨慎地掀起窗边的竹帘,确定前后都没有人, 才对李剑霆说:“丹城田税即将结案, 涉及官员甚广, 梁漼山已经开始着手稽查遄城田税,紧接着就是荻城花家。殿下独自待在宫中,臣等心急如焚。” 后宫是禁地,外臣不得入内。李剑霆前段时间才中过毒, 内阁担心太后狗急跳墙, 再拿储君的性命做要挟。 李剑霆雪白的面颊边还掩着绒领子, 她微皱起眉,眉心的花钿随着轻动,说:“丹城田税案结了,田地也丈量完了,正是紧要时候,不能耽误。老师们不必为了我缓下进程, 按律办就是了。” 岑愈以前对李剑霆成见颇深,可是储君举止端庄,又相当好学,对他们都毕恭毕敬以老师相称,如今竟肯为了民田把性命放在一边。岑愈心潮起伏,掀袍对着李剑霆跪下去,叩首时隐约哽咽道:“殿下……真是……委屈殿下了!” 李剑霆起身虚扶着岑愈,说:“老师快快请起。” 岑愈以袖拭泪,说:“殿下在宫内留心安危,太后若是胆敢胁迫殿下,臣等定然以命相搏。” 李剑霆喟叹:“我何德何能,只是老师,遄城赫连侯与芜城韩氏乃是世交,这差事凶险啊。” 岑愈见李剑霆对自己这般坦然,想起韩丞,不仅大为感伤。他们这些做朝臣的,自诩忠臣,却让储君受困宫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时间老泪纵横,说:“韩丞手握都军……臣等不敢贸然行事,苦了殿下。” “韩丞靡费公帑朝野尽知,他又心胸褊狭不肯容人,为难的是老师。八大营身为都军,近些年因循守旧,从咸德年奚固安还在时就无所作为,”李剑霆说到此处,缓下声音,都军和太后休戚与共,老师们想要惩办韩丞,着实难。” 岑愈不承想储君看得如此明白,便说:“如今大帅尚在阒都,启东守备军就在城门外,局势已经刻不容缓,臣等须得尽快撤掉韩丞。” 李剑霆说:“大帅陪同大夫人归宁,随行守备军不过数千人,真的动起手来,只怕启东来不及救援,阒都凶险。” 八大营有两万军士,不仅熟悉阒都街巷,还把持着城门开合,韩丞又有锦衣卫做眼线,可以随时盯着戚竹音的动作。那日在狱中,戚竹音混淆视听骗过韩丞,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韩丞早就有所反应了。 李剑霆站起来,透过竹帘的缝隙,看见福满还在挨打。她神情不变,眼神却相当冷漠,对岑愈的语气仍旧温和:“我有一计,可以撤掉韩丞。” 岑愈当即说:“殿下请讲。” “内朝自咸德年以后就形如摆设,东厂空缺无人,韩丞因此得意忘形,”李剑霆说,“想要撤掉韩丞,须得有内宦相助。” 岑愈变色,悚然道:“潘党乱政不过十年,就把朝纲坏到这个地步,阁老鞠躬尽瘁,才使得内朝还政。殿下,这些阉人用不得!” “错了,老师,”李剑霆转回身,对岑愈说,“阉党乱政实乃天子之过。内宦是天子家奴,他们可以用,却不能重用。” 李剑霆受薛修卓的教导,对永宜年至咸德年的潘党十分熟悉,她跟孔湫、岑愈等内阁朝臣一样,同样忌惮内宦。但是做臣和做君是两回事,权柄左右的势力就如同暗潮涌动,不可能彻底荡除,只有用起来,才可以牵制。 “寒食节将至,宫中照例要设百官宴,到时候韩丞卸刀入内,”李剑霆抬手拔掉发间金簪,“正是时机。” 韩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兼领八大营总督,出入有带刀之权,可是天琛年李建恒在御前遇刺,沈泽川破例成为李建恒的御前近卫,带刀之权就被分化开来,宴席带刀近卫都由皇帝钦点。如今大周没有皇帝,韩丞必须卸刀赴宴。 岑愈看着那金簪,握着金簪的手指纤细,因为久居深院而格外苍白。储君病这一场瘦得见骨,腕子罩在锦绣间,露出她的硬骨。 岑愈掀袍跪倒,伏地啜泣:“韩丞身怀武功,若是临危暴起,伤着殿下该当如何!” “大帅春时在边郡打了胜仗,元辅可以特赐席位以表嘉奖,韩丞是都军总督,让他跟大帅比肩而坐。”李剑霆对此事深思熟虑,“内置宦官由福满和风泉率领,只要韩丞跨进殿门,就要他有来无回。” 岑愈听到此处,才是真正领教了储君的厉害! 福满和风泉的较劲早在天琛帝时期就开始了,这次福满查案,把风泉放在首位,正是在排除异己。他想要登顶内朝,成为李剑霆登基后的司礼监掌印。此人精于奉承,数次临阵倒戈,若是放他一个人,只要局势有变,韩丞啖以重利,他就有可能坏事。李剑霆把风泉放回身边,是因为风泉经过此次的牢狱之灾,绝不会跟福满狼狈为奸。他们两个相互忌惮,就会相互督促,甚至会为了夺取储君信任,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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