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紧进去,隔着门帘小声说:“主子,时候差不多了。” 沈泽川顿了片刻,说:“你先拦着元琢,不必去周府了,直接到我这里来,再唤人去叫周桂和成峰过来。” 费盛听着意思是今晚要在家里议事,他问:“那我请诸位先生去偏厅?” 沈泽川坐在床沿,也没点灯,说:“在这外边谈吧,小声点就是了。” 费盛颔首去了,知道那句“小声点”才是关键,故而在先生们入内前,就唤下属轻手轻脚地在堂内架了屏风,把议事的位置挪到了偏角。 周桂和孔岭进来时没见着沈泽川,正面面相觑间,费盛赶忙轻声把他们往屏风后边引,压着声音说:“主子在里间。” 孔岭放轻声音:“二爷也在?” 费盛微微点头,不放心似的,又加了一句:“睡着呢。” 他们正沏茶间,乔天涯就推着姚温玉来了。费盛早在屋内铺了氍毹,这样四轮车进来时没声响。孔岭看着,不禁笑起来,觉得费盛真是个人才。 姚温玉坐定后也没问沈泽川在哪儿,茶盏轻拿轻放,说:“神威的檄文今天就发了,再晚些樊州就该有动静了,还得劳烦大人悉心盯着。” 他们三个都不是大嗓门,围坐在这里倒挺自在。周桂点头应了,说:“樊州现下被包住了,翼王跟洛山没达成协议,手底下那些兵也无力抵挡。我猜他不大可能拼死反抗,但铁定会借机跟咱们讲价。” “能不用兵最好,”孔岭是受过兵燹之灾的人,故而万事都情愿讲道理,“翼王起立时对樊州百姓夸下海口,如今一件事情都没有办成,他也该知道自己无力抵抗。” “只怕翼王肯,手下的其他人不肯。”姚温玉想着,说,“翼王坐拥的樊、灯两州匪患严重,和茶州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还有翠情等倒卖良家子的窑子在进行干涉,这些人都知道投降必死。” 沈泽川抬手盖住了萧驰野的耳朵,在黑暗里听着他们的谈话。 姚温玉说得不错,沈泽川于公于私都不会放过这些土匪和窑子,樊、灯两州颓败的原因都在这些人身上,留着全是阻碍两州的祸害,沈泽川杀起来绝不会手软。 “我们兵临城下时假意宽赦他们,”周桂说,“待门开后再做逮捕如何?” 孔岭摇头,端茶时说:“你没曾想过,他们要是借此煽动两州百姓,于府君而言就是有损名声的事情。” 沈泽川如今万事谨慎,他们谋取四方都要考虑到沈泽川的名声,为了顶替掉沈卫的恶名,从茶州开始的行动无不彰显仁义,所以出师一定要有名,绝不能与匪盗有牵扯,否则来日即便占据中博,沈泽川也无法立起贤名。 沈泽川正听着,檐下忽然响了脚步声。费盛去了厨房喊人煎药,高仲雄哪知道里边什么情况,他拍着身上的积雪,进来时说:“给府君请安,那檄文——” 偏角三个人整齐地侧过头,对他嘘声。 高仲雄冻得面颊通红,立刻收声,跟着缩了缩脖子。他看周桂冲自己招手,抬步前心有余悸,看先生们都没作声,便蹑手蹑脚地凑过去,俯身用极轻地声音说:“我给府君呈报啊。” 孔岭也不知道这怎么解释,只能说:“待会儿吧,坐下来先喝喝茶。” 第195章 獒犬 高仲雄没敢多问, 规矩地坐在了边上。他在路上冻得不轻, 这会儿渐渐好些了,那冻麻的耳朵也恢复些知觉了。 周桂看高仲雄的袍子还是旧的, 遂说:“茨州酷寒, 你穿得也忒单薄了。” 高仲雄面上流露出些窘迫, 攥着衣角,声如蚊虫:“是……是。” 倒是孔岭瞧出些端倪, 说:“你待在清水衙门里, 不比别的肥差,手里头来去的都是碎银子。你又是才到茨州, 安家落户不容易, 若是缺什么, 尽管跟府里提。” 高仲雄得了关怀,心里踏实,眼里泛潮,赶紧站起来, 说:“各位先生待我关怀备至, 府君更是待我恩重如山……” 周桂立刻摆手, 说:“坐下,今夜没旁人,不必这么拘着。” 高仲雄在茨州既无妻儿也无亲戚,平素衙门酬酢也没有人敢让他做东,月俸按道理是够用的,但他没敢跟人提, 他的钱都用去接济韩靳了。 沈泽川去年秋时把韩靳放了出来,养在偏院里。韩靳在狱中过得苦,出来了酒肉管饱,大吃大喝逍遥了很久。院内有人悉心照顾着他,待他身体恢复,还有专门过来陪玩的小厮。小厮带着他摇骰子斗蛐蛐,让他乐不思蜀,不到两个月就把回阒都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后来沾上了赌瘾,在院子里待不住,开始跟着小厮往外跑,吃酒耍乐更是潇洒。 但沈泽川拨给韩靳的月钱就那么多,他管不住手,就得自己想办法,于是又盯上了高仲雄,三天两头往高仲雄家里跑,把三姓家奴喊得响亮,堵着高仲雄要钱。 高仲雄没奈何,囊中羞涩,哪还有钱置办冬衣。 里间的沈泽川被萧驰野攥得指尖发麻,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跟明镜似的。 夜里又起了风,把棉花般的雪刮得漫天都是。檐下的铁马当啷地响个不休,从北原校场回来的骨津怕吵着屋内议事,就唤人给拿掉了。他扫着发间的雪,看见费盛从廊子中往这边走。 “找二爷?”费盛端着药,用下巴示意屋内,“二爷休息着呢,主子没准人喊,你们路上辛苦啊。” “雪下这么大,光是策马就要人命,”骨津因为才下马,耳朵被凛风吹得发麻,没什么知觉,对费盛说,“二爷连续半个月都没睡过好觉了。” 费盛叹气。 骨津让开路,说:“那你进吧,别耽搁了府君用药。” 费盛临进门前低声说:“我看一时半刻都没空,这里也不要人守,一会儿晨阳和乔天涯过来了,你们都去值班房坐,我让人上点心和热茶,先这么凑合着垫垫肚子吧。” 萧驰野指不定什么时候醒,到时候肯定要议事。他们都跑了几天了,杵在檐下吹着风等也招架不住,还是费盛想得周到,值班房跟庭院就隔着点距离,喊一声马上就能过来,不耽误时间。 骨津承了这份情,冲费盛抱拳道谢,替他挑了帘子。 沈泽川没让点灯,费盛自然没提。他端着托盘进去,把药盛瓷碗里。外间还在轻声谈话,保持着沈泽川能听见的音量,沈泽川用能动的手拿了汤勺,喝得慢。 费盛已经尽力不发出声音了,但萧驰野还是醒了。 萧驰野皱着眉缓了一会儿,一骨碌坐了起来。那黑影倏地笼罩住沈泽川,吓了费盛一跳。萧驰野睡得脑袋昏沉,静了半晌,看向沈泽川,喑哑地问:“什么时候了?” 沈泽川搁了汤勺,看向费盛。 费盛说:“二爷,该亥时了。” 萧驰野竟然睡了将近三个时辰,他还捏着沈泽川的手,垂首时用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后颈,说:“骨津回来了?” 费盛接着沈泽川的药碗,答道:“才回来,这会儿都在值班房,二爷要唤我就找人去叫。” “叫,”萧驰野立即说,“让他们去偏厅,我一会儿就过去。” 外间听着里边的说话声,都停了下来。费盛端着空碗出来,给各位先生递了眼神,就钻帘子出去,让人喊晨阳他们。 沈泽川活动着发麻的手指,萧驰野把那捏得一片红。萧驰野在穿外袍时问:“一直坐着?” 沈泽川嘴里都是苦味,心里还在盘算着樊州的事,闻言没什么精神,说:“坐得腰疼。” 萧驰野倒了杯凉茶含在嘴中,迅速穿戴好。看沈泽川站起来,就挡着不让他走,趁他挑眉询问的空隙,捏着下巴给他渡进去,把那苦味都夺走了。 沈泽川本来就够不着,萧驰野捏着他下巴时也不俯首,让他只能不由自主地踮起脚。萧驰野引着他往自己怀里走,沈泽川揪住萧驰野的衣袖,齿间被萧驰野搅得绵软,含不住那茶水,感觉要流出来了,只好仓促地吞咽,结果呛着了,咳了个震天响。 外间的茶都吃饱了,周桂听着那咳嗽声,担心沈泽川是不是又染了风寒。过了片刻,正想出声询问,孔岭就打断了他。 孔岭说:“这屋内地龙烧得太旺,我推元琢到门口透透气。” 姚温玉裹起氅衣,说:“那就有劳成峰先生了。” 他们撵着周桂往外走,在檐下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见萧驰野挑帘出来了。众人纷纷行礼,喊着“二爷”。 萧驰野下巴被撞红了,看晨阳他们都到了,就对先生们稍稍还了礼,说:“这几日路上跑得狠,没留神耽搁了各位议事,实在对不住。” 孔岭道:“二爷在交战地日夜操劳,也该休息休息了。” 他们再度对萧驰野行礼,萧驰野也不再废话,带着人拔腿就去了偏厅。 周桂站原地觉得冷,扫了一圈人,纳闷道:“进去吧?” 姚温玉对周桂轻叹一声,又忍俊不禁,抬手说:“进吧,大人先请。” * * * 茨州这边通宵议事,樊州那头早已收到了檄文。 翼王不是头一回收到茨州的檄文了,但去年几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沈泽川没有对他动兵的意思,故而这次他也当成是恐吓,没搁在心上。 樊州的衙门扩建了,翻修一新,翼王把从两州掠夺来的金银财宝都安置在这里,号称是国库,说要留到今年春后买粮买地,实际上是占为己有,用来支撑他酒池肉林的花销。 今年雪下这么大,两州饿死冻死的百姓不计其数,前几日各地民舍坍塌,又压死了好些人。底下的人给翼王呈报,翼王都置若罔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温柔乡里。 最初跟随翼王起义的人因为争夺田地被杀了一批,现下还留着的大部分都是两州土匪。翼王在确立封号时曾经承诺两州学士,要一改两州现状,恢复民生,结果坐到了衙门内就手起刀落,杀掉了讽谏的书生们。 两州百姓人人自危,很多人想要趁着雪天逃离出境,但都被翼王麾下的兵就地斩杀,即便有人被带回来了,也要在胸口烙印,搁在樊州狱里当翼王冬猎的“牲畜”。 夜过三更,翼王大腹便便地躺在绸缎软垫上,在笙乐声里喝得烂醉,举着金杯高声说:“满酒!” 两侧衣着不整的女子就替翼王倒酒,翼王架着手臂,嘴里念着:“倒,倒,接着倒!” 那红石榴般的美酒沿着杯口淌出来,这女子在翼王放浪的笑声里扭身掩面,似有羞涩。翼王早已没了分寸,当众流露出下作之态。他因为肥胖而难以动作,左拥右抱时不得不尽力打开双臂。 翼王的左下首坐着翠情,她让一个长相俊俏的新面孔给自己拿烟枪,在吞吐烟雾时目光直往人家腰下瞟,说:“我九死一生从敦州逃回来,殿下拿什么赏我?我瞧着这个就行,给我调教一段时间,可了不得哪。” 这男子生得英俊,面上没敷粉,肩宽腰窄,跪在翠情跟前,听着这话,便抬头看了翠情一眼。那眼神热辣直接,搔得翠情全身酥麻,心眼儿里直痒痒。 翼王太胖了,需要侍奉他的女子替他转动脑袋。他瞟那男子一眼,哂笑道:“妈妈你好眼光,你可知道这是谁?” 翠情抬脚踩在这男子胸口,感受着脚下的坚硬,说:“妈妈我没见过这等人物呀……好乖乖,跟妈妈走吧?” 翼王放声大笑,又骤然恶声说:“他姓霍,叫霍凌云,是灯州那被狗咬死的守备军指挥使霍庆的嫡长子。当时我要入主灯州,那霍庆宁死不从,在交战途中杀了我二弟,被我捉住后折磨了七天七夜,最后扔在猎场里,让狗给撕得稀烂!” 翠情“哎哟”一声,凑近了端详霍凌云,咯咯笑道:“那殿下好大的胸襟,还把他带在身边养得这般健硕。” “我原本是想杀他,”翼王轻蔑地说,“可他生得人模狗样,胆子却小如针尖,看着自己的老爹被狗吃,当即跪下来抱着我的腿,求我给他条活路,为此做牛做马都甘愿,我就把他留在身边当条狗。” 翠情上手摸霍凌云,霍凌云便露出讨好的笑。翠情疼惜地推了他一把,说:“好狗儿,叫妈妈看看你究竟有多乖。” 翼王丢了金杯,说:“他荤素不忌,耐玩。上回送给方大当家玩了七八日,回来时还活着呢。” 翠情脸上冷了,气道:“方老九一把年纪了,还这般贱!屎尿都要兜不住了,还跟妈妈我抢男人!乖乖看我,妈妈可比方老九好看多了,伺候他一个老猕猴也忒难为你了。” 霍凌云胸口起伏,他半身都敞着,衣裳系在腰间,在翠情压过来时百依百顺。这殿内本就淫秽十足,翠情被霍凌云捏得嘤咛一声,倒在了软垫上,示意他接着来。 翼王纵欲过度,这会儿只管饮酒。他嗜酒如命,在一片乱哄哄的喧杂里喝得肚皮浑圆,由着侍奉的女子揉肩捏腿,枕着温香软玉鼾声如雷。 殿外的雪下了半宿,待到天快亮时,里边的人睡死了一片。 翼王敞着双臂,喷洒着浑浊的酒气。霍凌云擦拭着身体,把汗收拾干净。他在那此起彼伏的鼾声里,看向不远处的翼王,随后无声地越过别人,蹲到了翼王枕边。 翼王寻欢作乐的时候不喜欢带近卫,他怕死,所以佩刀的近卫必须站在门外。霍凌云在翼王帐下做了整整半年的男宠,受尽了屈辱,才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他看着翼王,仿佛看着咬死他父亲的那些狗。 门外轻轻地叩了三声。 霍凌云就知道事成了,他并没有站起身,而是在拿起软垫的同时拍了拍翼王的脸颊。 翼王鼾声囫囵地咽回去,他探手拨开空金杯,在那“叮当”的碰撞声里睁开眼,待看清霍凌云,骤然生出冷汗,厉声呵斥着:“滚——” 霍凌云已经动了,他用软垫狠狠闷住了翼王的脑袋。翼王剧烈挣扎着,粗壮的四肢摆动着,惊醒了殿内的旁人。霍凌云摁着那白花花的肉浪,翼王在软垫下还有喘息声。 翠情醒了,但她根本没意识到身边在发生什么。 翼王粗重地呼吸,惊恐万分地闷声喊道:“来人,来人救驾——!” 霍凌云在翼王的挣扎中笑起来,他忽然松开手,放弃了闷杀。翼王从他手下仓皇失措地爬起来,可是翼王太胖了,陷在那软垫中,声嘶力竭地叫着:“快、快来人!” 霍凌云从腰间堆积的衣裳里摸到了什么,他跟着翼王。 翼王赤裸着身体爬动,像是蛆虫一般,在那喊叫里逐渐意识到什么,门外的近卫像死了一样——他们确实死了。 翼王哭起来,他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叠着肉浪,匍匐在霍凌云脚底下,说:“凌、凌云!”他伸手扯过女人,推向霍凌云,“你不要杀我,我就把樊州给你,我的,我的都给你!翼王也让给你!” 霍凌云胸膛起伏,俯首拽住了翼王的头发,把翼王拖向自己。翼王不明白局势是如何骤变的,在睡这一觉以前,樊州上下都听他号令,他蹬着双腿,杀猪般地大吼大叫。 翠情终于反应过来,她慌乱地摸索衣物,看翼王被霍凌云拖到了自己跟前,她匆忙地摇着头,说:“跟妈妈我没关系呀!没关——” 爆开的声音就在这顷刻间响起,那“砰”的炸裂声犹如砸在翠情的耳朵里,震得她耳中嗡嗡乱响。她睁着双眼,失声地愣在这里,脸上迸满了红白的污秽。 霍凌云被铜火铳震得虎口剧痛,那灼烫感让他痛快极了,翼王的脑袋犹如被踩烂的西瓜。 殿内死寂,翠情忽然尖叫起来,她疯了似的爬动着,攥着衣物,光脚飞奔在殿内,扑向大门。门开了,但是翠情又退了回来,她跌坐在地上,看着门口到处都是的火铳。 “你替他抢夺女人,”霍凌云站在那阴暗里,把翼王迸到自己手上的东西送进了口中,又随即啐了出来,他盯着翠情,寒声说,“你还替他圈养獒犬。” 翠情摇着头,遮挡着身体,在地板上挪动。她听见了狗吠,看见那些獒犬从人腿间钻了出来。 霍凌云踩着翼王的尸体,像是在打量案板上的肉,他说:“你们都该尝尝这种滋味。” 翠情瞪大双眼,想要跑,可是她腿软,只能眼睁睁看那獒犬脱离了锁链,在那失控的惊叫中扑了上来。 霍凌云在獒犬们撕扯吞咽的声音里披上宽袍,他捡起被翼王扔掉的檄文,随即揉掉了。 第196章 老头 翌日用过早饭, 萧驰野就穿上重甲, 要去北原猎场。沈泽川这几日都睡得少,直到昨夜才睡了个好觉, 站在檐下送人的时候还有几分慵懒。 今日雪停了, 日光把庭院里晒得亮晶晶的。萧驰野架着猛, 回头准备跟沈泽川说话,却看他困倦地立在门跟前, 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几时回来啊?”沈泽川问道。 萧驰野给猛解掉脚链, 猛就想往沈泽川身上扑,萧驰野把它摁住了, 说:“尽量早点, 有事就让人去喊我。” 沈泽川也被日光晒得亮晶晶的, 他避着日光,现在就眯着含情眼喊起来:“阿——野。” 萧驰野作势要吻这个坏人,沈泽川吓了一跳。萧驰野仗着身高,抬臂架住了门框, 在沈泽川后退时一把带回人。门帘罩在了后脑, 萧驰野也懒得拿掉。 沈泽川挨了吻。 晨阳琢磨着马上要回边博营安排的押运事务, 没留神那头的动静。骨津看帘子一晃,人就不见了。他拆着自己的手套,说:“府君和主子……” 骨津没找着合适的词,只能看向晨阳,用眼神暗示。 晨阳知道骨津这是被昨晚沈泽川厅堂议事给惊着了,便合上册子, 也望过去,看了半晌,说:“王爷以后,主子在交战地打得辛苦,看着是无碍了,就怕他心里跟背上的伤一样,还在结疤……如胶似漆是好事。” 那夜以后很多人都想要照顾萧驰野,他们尽可能地避开大雪,小心谨慎地注视着萧驰野,好像萧驰野已经失去了力量,成了件易碎的花瓶。沈泽川恰恰相反,他不给萧驰野任何言辞安慰,但他的眼神都在表达着依赖,仿佛只要离开萧驰野半步,就会嫌天冷、怪药苦。沈泽川在这种极度依赖的背后透露着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萧驰野很强。 萧驰野不需要被当作瓷器,他是铁,是钢,还是沈泽川的鸿雁山。 萧驰野也是这么回应的。 * * * 沈泽川在议事前让费盛叫了高仲雄,高仲雄站在书斋前等着沈泽川。沈泽川到时免了他的礼,说:“我昨晚让人量了你的尺寸,冬衣过几日就送到府上。眼下天冷,你屋里的炭火还有吗?” 高仲雄先前是韩靳的幕僚,来茨州时深知自己不会被沈泽川重用,所以才走了那条下路。姚温玉那般力荐他,他才能从衙门里谋到差事,但沈泽川很少和他对谈,这让高仲雄有些惶恐。 高仲雄一紧张便流汗,还会有些结巴,这都是他以前在丹城被人讥讽得太厉害而留下的后遗症。当下擦拭着汗珠,下巴都要戳到胸口了,低声说:“府君垂训的是,府君、府君……” 屋内的幕僚都已就位,孔岭正立在檐下等着沈泽川进,高仲雄自知口拙,心里更加着急,满头大汗地想要说完。 沈泽川想起一年前,高仲雄跪在大雨里斥责阉党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于是认真听他说完,道:“你如今没有成家,衙门里的月俸不够,只管跟府里提。” 高仲雄原本以为沈泽川厌恶他,只是介于姚温玉不便开口,不想今日沈泽川如此和颜悦色,一时间心潮起伏,哽咽道:“我承蒙府君厚爱,在衙门里有差事,每月俸禄都按时分发,哪、哪能再从府里拿。” 沈泽川愈发温和,说:“你也是我府上的先生,不宜再这么自轻自贱。” 高仲雄揩泪时百感交集,沈泽川既肯用他,还肯敬他,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是真的情愿跟着沈泽川。此刻还欲说些感激的话,沈泽川已经抬手止了,示意他跟上,一同往书斋里去。 * * * 茨州这次出兵樊州,原本还是想要借将,但沈泽川看翼王久积民怨,樊州内部空虚,便没有跟离北铁骑借将,而是指派了茨州守备军指挥使尹昌。 这个尹昌在中博兵败案前是茨州守备军里的将领,指挥使战死后他被周桂提拔上位,在沈泽川没有到茨州时,尹昌一直是个光杆指挥使。 这人跟纪纲年纪相仿,爱喝酒,长着络腮胡子,生平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洗澡,因此看起来格外邋遢,和乔天涯倒算是意气相投,乔天涯还没有戒酒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 孔岭面露迟疑,他说:“尹昌年事已高,又阔别沙场数年,让他出战恐怕难以胜任。” 周桂这次倒没有附和,说:“老将自有老将的优势,府君肯派他出兵,他必定会全力以赴。” “除了尹昌,”沈泽川出人意料地说,“此次出兵樊州,费盛也要随行。” 姚温玉的宽袖鼓动,底下伏着只猫儿,他用手罩着,说:“现在马道通畅,军粮可以由茨州和茶州双线供应,到达樊州只需要一日工夫。” “不错,”沈泽川把扇骨横在膝上,看着众人,“如今时间紧迫,我们对樊、灯两州势在必得,这一仗只能速战速决。” 座下众人齐声称是,便开始交头接耳,商议樊、灯两州到时候要补上的衙门空缺该怎么安排。 * * * 尹昌受命出兵,费盛带着四十个锦衣卫随行。 费盛在临行前才见到尹昌,这位指挥使头发比纪纲的还要白,个头不高,生了只酒糟鼻子,红彤彤的。费盛在马前给尹昌行礼,尹昌像是酒还没醒,嘟囔了一声:“起来。” 费盛专程从乔天涯那里取了经,带着好酒来孝敬尹昌。尹昌打开嗅了嗅,喊了声“好”,声音洪亮,震得费盛马都没牵稳。 费盛看尹昌现在就要喝,赶忙抬手阻拦,赔笑道:“尹老且慢,这酒烈,喝醉了路上不好走,待咱们凯旋,我再做东陪您老一醉方休!” 尹昌抽动着鼻子,跟饿极了似的,趁费盛说话的时候已经连续灌了几口。他喝得浑身舒畅,鼻子更红了,连续呵着热气,重重地拍着费盛的肩膀,大声说:“你小子无须担心,我纵横中博十余年,闭着眼都能摸清路!这酒是越喝越清醒,路上提神!” 费盛估摸着尹昌的岁数,觉得这仗要不是打樊州,他都想立刻拍屁股走人了——这糟老头子哪像会打仗的人!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嬉笑道:“得嘞,这一趟我就听凭您老的指挥。”他给尹昌牵马,说,“我扶您老上马?” 尹昌把酒囊拴在腰间,拍了拍,冲费盛嘿嘿笑,说:“你看好了,我自个儿——” “欸,”费盛看着尹昌蹬马鞍的脚给滑掉了,他眼疾手快地搀扶老头,连忙嘱咐着,“您上稳哪!” 费盛扶住了尹昌,发现这老头双腿粗壮,沉得厉害。他把尹昌扶上马,觉得这老头有点东西,说不定还真能行。可是没过多久,尹昌就在马上昏昏欲睡,几次都险些滑下马背,全靠费盛叫人盯着。 茨州距离樊州不远,就这么两天的路程,费盛都走得提心吊胆,生怕还没有到樊州,主将就先自己摔死了。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到了地方,扎完营,费盛等着尹昌安排攻城军务,谁知这老头进了帐子倒头就睡,顷刻间鼾声如雷,怎么吵都不醒。 费盛站在帐子外边看四周,茨州守备军全是新兵蛋子,尹昌连夜巡队伍都没有安排,他们就跟瓜蛋似的滚得到处都是,没半点气势。 这他妈的打个。 费盛啐了一口,现在就想给沈泽川写信。夜巡的事情锦衣卫只能自己代劳,费盛守营熬到了天明,一双眼通红,看着尹昌精神饱满地从帐内出来,冻僵的脸上硬是挤出了笑容。 “睡得好啊尹老,”费盛搓着手脚,“您看咱们什么时候攻城?” 尹昌坐下来,从酒囊里倒着酒,只喝了两小杯,说着:“不急不急。” 费盛领的可是速战速决的命令,他说:“这几日无风无雪,错过了就不好打了。” 尹昌嘬着酒,看向樊州的方向,咂吧时抖动着胡子,说:“你咋这么着急?我看还不是时候呢。” 费盛猜这老头是畏战,在锦衣卫的案卷里,没有尹昌这个人。费盛在做听记的时候翻过茨州的案卷,尹昌在兵败案前也没有功绩,他能升到指挥使,全是因为茨州守备军的将领死完了,又遇着老好人周桂,按照资历排上来的。 尹昌甚至在升到指挥使以后,也没什么存在感。周桂和孔岭开垦荒地的时候他在喝酒,以雷常鸣为首的落山土匪屡次三番骚扰茨州的时候他还在喝酒,就算是茨州守备军重建了,他也像是摆设,根本没有发挥过作用。 沈泽川这次指派尹昌出战,是因为茨州确实无将,也是因为樊州好打,没什么难处。茨州守备军得有个自立的机会,这就是个好机会,不需要主将多么强大,能顺其自然地攻下来就可以了。 费盛心里盘算着,看尹昌坐在对面蹬掉靴子开始抠脚。他想说什么,又被老头的脚气给熏得开不了口。他匆忙地站起来,对尹昌抱了拳,就跑一边透气去了。 尹昌活动的脚趾,把缝隙都扒干净。他快有两个月没洗澡了,这会儿把自个儿也熏得受不了了,抱着脚直嘀咕。 海日古待在北原校场,沈泽川把蝎子留在这里。他们刚开始跟茨州守备军相处得不好,总是挨骂。后来锦衣卫居中调和,才让双方没有动起手来。 海日古才收拾完自己,这么冷的天,他打着赤膊洗澡,从井边往回走的时候看营门大开。 漆黑沉闷的重甲席卷而来,把藏在薄雪底下的泥浆踏得乱溅,经过海日古时迸了他一身。他低声咒骂了句,抹了把脸,看那为首的马掉转了头,正盯着他。 海日古认得浪淘雪襟,他举起手上的木盆,老实地说:“你好,二爷。” 萧驰野罩在重甲下,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他过于伟岸的身躯在马背上显得极其具有压迫感,因为浪淘雪襟的不断靠近,使得海日古不得不仰头看着他。 “府君说要留着我,”海日古还趿着布鞋,他扫视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离北铁骑,再次看向萧驰野,“……我觉得他说得对。” “我今天给你马,”萧驰野声音低沉,“带着你的兵到校场上来。” 海日古明白萧驰野要干什么,他近几日都在这里跟离北铁骑训练。他放下木盆,把布鞋蹬好,说:“我还可以带着我的铁锤……请你试试我们的新阵型。” 浪淘雪襟呼哧着热气,覆着重甲的骏马再次逼近,迫使着海日古后退。 萧驰野说:“新阵型?” 海日古退后一步,立刻如实交代:“我从一个老头那里学的,”他抬手指着鼻子,“一个红鼻子老头。” 第197章 意料 费盛摸不准尹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茨州守备军到达樊州境内两日没动, 尹昌几次外出都是饭后瞎逛,费盛急得火烧眉毛, 可他只是随行, 连监军都不算。 费盛想给沈泽川写信, 却担心尹昌真有两把刷子,万一最后守备军凯旋, 到了沈泽川跟前, 他就成了偷告黑状的真小人,有理也变没理了。 这日费盛躺下休息, 睡到戌时左右, 忽然被下属叫醒。 “不好了, ”锦衣卫说,“那老贼头跑了!” 费盛倏地坐起身,拎起靴子边跳边蹬,不可置信地问:“跑了?跑了?!” 费盛唰地掀开帐帘, 走出去一看, 整个营地还有灯火, 但守备军只剩千余人了。他胸口剧烈跳动起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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