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食房要送丝窝虎眼糖来,你也尝尝,是咱们几年前在官宴上吃过的。” 萧驰野叩了头,说:“谢皇上赏赐。” 李建恒披着衣,静了会儿,说:“策安,坐吧。” 萧驰野坐了,左右伺候的人都退出去。李建恒忽然起身,焦躁地在原地打转,说:“策安,怎么还不斩花思谦?大理寺谈什么复审,这还有什么好审的?啊!” 萧驰野说:“大理寺要三查案子,这是规矩,为了防止冤假错案。花思谦证据确凿,年前是一定能斩的。” “夜长梦多。”李建恒紧张地说,“太后就不像是慌了的样子……你知道吗,她日日都差人给我送点心,她想做什么?也想药死我吗?” “花家如今是千夫所指,太后总也要做出慈爱的样子来。”萧驰野看他神色慌张,眼下乌青,便说,“皇上夜里睡得不好吗?” “我怎么睡得着。”李建恒说,“他们不死……我怎么睡得着。策安,你替我去给海良宜讲一讲,免了复审,就地处决啊!” 那怎么行。 萧驰野是禁军总督,跟三法司没有干系,他哪能插手三法司会审?再者,经过秋猎一事,下一个要拿的就是他萧驰野。以海良宜为首的文官也不肯放走萧驰野,这几日萧方旭也听得了风声。 没人愿意在这件事情上赌一把,萧驰野在阒都,离北才能事事勤勉。中博六州的危机是块心病,萧既明能救阒都一次,能救阒都两次,但他能毫无保留地救阒都无数次吗?就算他能,可谁又信呢? 萧驰野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再与文臣起纠纷。 李建恒也心知行不通,所以愈发失魂落魄。丝窝虎眼糖送上来时,他草草尝了几口,也没尝出滋味。 萧驰野一走,他便横躺在榻上,觉得这皇帝做得没意思。 一直跟着他伺候的双禄见状跪在榻边,小声说:“万岁爷……要不奴婢陪您出去转一转?” 李建恒说:“不转,乏得很。” 双禄眼珠子一动,继续说:“……那请慕如姑娘给您弹琵琶?” 李建恒一翻身,又瞄了眼外边,见没人,便说:“……不能吧,国丧呢。再说了,她还在潘如贵府上,这会儿要是弄进了宫来,那不得挨骂?” 双禄哎呦一笑,说:“万岁爷,您是皇帝,这宫里边您说的算。咱们内宦办事,他们外臣怎么知道?咱们偷偷的……” 李建恒顿时精神焕发,糖也不吃了,说:“不让海阁老知道?” “谁都不知道。”双禄膝行,“您是咱们的主子,他又不是。奴婢们为皇上办差,皇上不让谁知道,谁就一定不知道。” “好!”李建恒合掌,“好,可找着机会了。快去,越快越好,让慕如进来,潘如贵都要死了,留在那院子里也是晦气!” 萧驰野出宫时又下了雨,他无端烦躁。秋猎前的劲头像是一夜消散了,他此刻连刀都不想拔。 晨阳和朝晖来接他,萧驰野上了马车。车走一半,萧驰野忽然掀帘,说:“给爹和大哥说一声,今晚我不回去了。” 说罢不等两人反应,就跳下马车,什么也没带,朝东龙大街去了。 “这是又去喝酒了。”朝晖也下了马车,对晨阳说,“你回去给王爷和世子说,我跟着公子。国丧期间,喝高了闹起来也不好看。” 晨阳说:“就说话这会儿工夫,你已经找不到人了。总督既然不要人跟,就……由着他吧。” 朝晖是萧既明带出来的副将,晨阳是萧驰野带出来的副将。两个人虽说都是萧家人,但到底考虑的东西不一样,朝晖更像是兄长。 他在雨里转头,果然已经看不见萧驰野的身影了。 锦衣卫吊了腰牌,下设的人就暂时编入了禁军,充当巡防队。 沈泽川今夜刚轮完值,回家时路过东龙大街香芸坊后巷。 因为雨小,所以没打伞。 他走着路,忽听前边一阵吐声,接着那趿着木屐,不着袜的姐儿小跑着追出来,却被轻轻挡开。 萧驰野抵着墙,指着后门,让姐儿离远点。 香芸坊的姐儿都跟他熟,知道他喝醉了不叫人碰,便把帕子叠放在边上,柔声说:“二公子,舒坦再进去,给您备着热汤呢。” 萧驰野没搭话。 那木屐声走远了,他就蹲下去,胃里绞得难受。 人就该这样醉生梦死,他只有这一条出路。 背上突然微沉。 萧驰野骤然回眸,眼里的寒光盯得人发慌。他见着了人,想了少顷,才说:“……你踹我干什么。” 沈泽川眼睛都不眨,说:“我没踹。” 萧驰野反手在自己背上摸了一会儿,扯了扯衣,固执地说:“这是罪证!” 沈泽川端详他片刻,说:“喝傻了吧萧二?” 萧驰野说:“我像个傻子吗?” 不等沈泽川回话,他就自己答了。 “老子不是傻子。” 沈泽川闻着他的酒味,说:“别挡我道,我要回家。” 萧驰野转回头,呆了片刻,对着墙说:“别挡我道,我也要回家。” 沈泽川才要笑,就听他说。 “我要是回不了家,你也别想回家。” 第29章 命数 沈泽川说:“哦。” 萧驰野没等到意料中的回答, 又回头看他, 说:“你怎么不反驳?” 沈泽川抬手撑开伞,说:“我家中既无父兄, 也无熟人, 回去干什么?” 萧驰野拿起帕子抹了把后颈上的水, 站起身,说:“是了, 敦州建兴王府已经撤了。凭你的身份, 回去也是万人唾骂。” “所以命么。”沈泽川静静地看着萧驰野,顿了半晌, 才说, “胎投得不好, 就是受罪。” 萧驰野没看他,抬臂蹭掉了额上的雨珠,说:“那你怎么还活着?” 沈泽川笑了笑,说:“千万人都想要我死, 可我让别人顺了心, 自己岂不是很不舒坦。” 萧驰野说:“你待在昭罪寺才是生存之道。” 沈泽川走了两步, 绕开地上的水坑,他说:“我若待在昭罪寺,你便会觉得斩首才是我的好归处。萧驰野,即便你极力掩饰,可你已经习惯了俯瞰。你与今日俯瞰着你的人没有区别,这样一层一层的注视, 如今也让你觉得痛苦万分。” 他笑出声,一掌轻拍在萧驰野后心。 “我为求生,你为求死。萧家曾经困着我,李氏如今困着你。这世间的事奇不奇怪?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1],你的命门从始至终就暴露在外。回不去,你就是空有凌云志的废物,这世间最叫人惋惜的就是驯狼为狗。在阒都,你的獠牙还能锋利几时?” “秋猎时你跟着我。”萧驰野侧头看着他,“救我一命便是为了这一次的痛快?” “我是这样微不足道的蝼蚁。”沈泽川轻声说,“即便我不出现你也能活。” “你到底,”萧驰野醉意已退,他说,“想干什么。” “报恩。”沈泽川伞檐盖过萧驰野,他离得这样近,“报你们的不杀之恩。” 萧驰野陡然拽住了沈泽川的衣领,说:“我当你痛改前非,要好好做人。” “我犯了什么错。”沈泽川眼里的光芒比这秋雨还要寒冷,他甚至逼近一步,几乎贴了上来,问萧驰野,“我犯了什么错?” “你从茶石天坑爬出来的时候,没有看一看端州群城吗?”萧驰野手指收紧,“八城尽屠,马蹄踏入城门,溅起的都是人血。” “沈卫兵败。”沈泽川终于撕扯掉了那张伪装的面皮,露出的是滚烫的恨意,“中博四万人埋葬在茶石天坑!我在那一日死了大哥和师娘,我又有什么错?” “沈卫该杀!”萧驰野也失了分寸,把沈泽川猛地摁在墙壁上,说,“沈氏当诛!你也姓沈!你怎么就没错?!” 油伞滚在地下,沈泽川撞在墙壁上,被萧驰野提得脚尖都要够不着地面,他抬腿一脚跺在萧驰野胸口。萧驰野吃痛退了几步,却没有松开手,拽着沈泽川的衣领把人摔在地上。 原本淅淅沥沥的雨突然转大,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暗巷里一阵碰撞的声响,撞翻的杂物被踩在脚下。 香芸坊等着人的姐儿们被惊动,都提着木屐扶着门张望。 “怎么打起来了!”香芸匆匆披上衣,趿上木屐赶过来,“二位爷!有话好好说,哪里值得动手呢!” 沈泽川骑着人,一拳打得萧驰野偏头。萧驰野一把握住沈泽川的手腕,狠狠拽近自己,舌尖舔着齿间被打出的血,说:“你我谁也别想好过!” 香芸已经唤出了杂役,合力拖开他们二人。萧驰野一振臂,那五大三粗的杂役们只觉得虎口发麻。然而萧驰野却没再扑上去,他抬指擦着脸上的伤,说:“滚开。” 香芸见状不妙,示意杂役赶紧去王府唤人。 岂料萧驰野说:“谁敢惊动我爹,我就打断谁的腿!” 香芸声音一软,顺势说:“干嘛呀这是,二公子平素最会怜香惜玉,今夜怎么把姑娘都吓着了?爷们喝了酒,切磋切磋也是常有的事,罢了便罢了,咱们一笑泯恩仇嘛。” 萧驰野起身,脱了脏兮兮的外袍,扔给香芸,说:“进去。” 香芸抱着外袍,劝道:“二公子,外边这么冷……” 她渐渐不敢吱声,对姐儿们悄悄挥手,带着人又退回了门内。不过这次没关紧门,一众姐儿都扒在门窗边偷看。 沈泽川拾起伞,身上脏得不成样子。他淋了雨,发缕贴在颊面,衬得肤色更白。 “下一回,”沈泽川说,“要找我直接去门口,这条巷我八百年也不一定走一回。” “要是知道你从这里过。”萧驰野说,“我就是吐屋里也不来这儿。” 沈泽川讽笑,说:“那还真是冤家路窄。” 萧驰野抬步走向他:“从今往后我会盯紧你。”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这么为我费心。”沈泽川抬起伞,隔出距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场秋猎就想打得花家翻不了身,简直是痴心妄想。” “你还是想办法保命吧。”萧驰野胸膛抵着伞,睨着他,“没了太后作保,你还能活多久?” “龙庭都换了人坐。”沈泽川说,“你那想当然的念头,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 “你杀不了任何人。”萧驰野说,“欠你的人是边沙骑兵和沈卫。”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沈泽川又披上了那层温顺的外衣,他收回伞,对萧驰野温柔地说,“我听你的好不好?” 萧驰野那股无名火骤然高涨,他说:“好啊,那你今夜便跟我待在一起。” “温香软玉帐里卧。”沈泽川说,“你还有跟人分榻而享的癖好?对不住,我没有。” 萧驰野如今怎么看他都是想要干坏事的样子,于是说:“你躲什么?不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是不是,”沈泽川指了指脑袋,“昏头了?” “锦衣卫的闲人都编入了禁军。”萧驰野说,“昏头的人到底是谁?” 沈泽川停顿少顷,说:“总督要我干什么?” 萧驰野面颊上还留着红印,他眉间戾气一散,变成混子的懒散样,转身坐在檐下廊,指了指自己的靴。 沈泽川冲着他缓缓牵动了唇角,说:“好。” 翌日清早,晨阳来接人,在香芸坊门口见着了抱着狼戾刀的沈泽川,一愣。 沈泽川靠着门的身体站直,对晨阳行了礼。 晨阳瞬间觉得不好,问:“沈……缇骑怎么在这儿?” “纪雷在刑狱还没判。”沈泽川说,“锦衣卫暂充禁军,由总督大人监管。” 晨阳看着他那平静的面容,觉得头皮发麻,略微点过头,就匆匆上了楼。 沈泽川目送他上楼,香芸正提着裙摆下来,怜惜地说:“还没用饭吧?这脏衣服也没换。灵婷——” 楼上的姐儿满脸倦色,凭栏说:“妈妈怎么还叫灵婷,总是忘了那小妮子已被赎出去了。” 香芸才如梦初醒,说:“唤习惯了!你给缇骑大人拿点吃食过来。” 晨阳进门时见萧驰野还伏在榻上睡觉,左右也没人伺候,便上前轻唤:“总督,总督?” 萧驰野疲惫地埋着脸,又睡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来,问:“怎么是你?沈兰舟呢!” “在楼下守着呢,总督……您的脸怎么了?”晨阳愕然地问道。 “打猎打的。”萧驰野下榻活动着肩臂,问,“大哥让你来叫我?” “是王爷。”晨阳说,“一早就收了信,沙丘互市昨夜让边沙骑兵给劫了。待会儿还要入宫详谈,海阁老召集了兵部、户部,咱们离北又要用兵了。” 萧驰野就着水擦了脸,当即跨门而出。下楼时正见沈泽川跟个姐儿挨在一块,他几步跨下去,从后夺了那碟子,把糕点丢自己嘴里。 沈泽川看向他,说:“慢点吃,噎死了来不及救。” 萧驰野吞干净,冲他笑,抬臂直接搭在他肩头,带着人往外走,说:“兰舟啊……” 沈泽川看着他。 他轻浮地说:“怎么还有隔夜仇呢?我一觉都睡忘了。走,二公子带你找乐子去。” 沈泽川用刀鞘拍开了他的手,说:“二公子,不要趁机摸我的后颈。” * * * 明理堂汇集了多人。 李建恒待在龙椅上不敢动,用目光先揣摩海良宜的神情,再移向别人,尽力装出凝重的模样。 “如今司礼监秉笔太监位置空虚,各部的账到了内阁,签字之前,老臣都要先呈与皇上。”海良宜先对李建恒说,“昨夜的账,皇上觉得如何?” 李建恒昨夜都在抱着美人听琵琶,被海良宜磕了头,顿时心虚地挪了挪屁股,说:“行的,行的!” 后边跪着的薛修卓原本没表情,听着这话,缓缓皱起了眉。 海良宜等了一会儿,见李建恒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才说:“眼下秋寒霜重,离北若要用兵,就必定要从阒都呈报军饷预支。王爷,这一回,需要多少?” 萧方旭笑了笑,说:“我久病不出,军情要务早已托付给了既明。既明,缺多少银子,便由你给阁老说。” 萧既明叩首,说:“边沙十二部此刻劫市,是因为冬雪将下,边沙各部粮食告罄,只能打劫互市。若在往年,离北军田自供,不需要辎重支援。但今年先帝驾崩,边沙十二部多半想要趁虚而入。如果要出兵,不仅要驱逐出境,还要驻兵严防。我已将所需数额呈递给了户部。” 新任户部尚书拿出折子,双禄转呈给李建恒。 李建恒看了片刻,说:“一百二十万两嘛,这有什么难?将士们不要受冻挨饿就行。” 户部尚书钱谨略显尴尬,说:“皇上有所不知……去年的空缺还没补上,国库里一下子没有这么多钱。” 李建恒说:“那一百万两总是行的吧。” 钱谨磕头,说:“秋猎调遣八大营用了二十三万两,先帝……五十四万两。国库如今余下的钱,还要给阒都大小官员发拖欠的俸禄。马上年底,文官们也要过年。一百万两是肯定没有,皇上,只有六十万两能拨给离北铁骑。” 李建恒真没想到,做了皇帝也有穷的一天。他本想给离北卖个情面,也算安抚萧驰野,可谁知没钱,这一下子尴尬到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 明理堂静了片刻。 薛修卓忽然说:“皇上,微臣有个法子。” 李建恒如见救兵,说:“你说,你说。” 薛修卓说:“花党权倾朝野时,对一些闲差明码标价,又来者不拒,年年收的‘冰敬’也是大数目。还有潘如贵,借着采办空隙大肆揽财。这两人下了狱,不如抄了花、潘两家,补贴军饷。昨日奚家二公子奚鸿轩已负荆请罪,呈书大理寺供告奚固安私养亲兵,并且连奚家在阒都的宅院也租赁出去,就是为了还上奚固安任职时八大营的空账。” 李建恒一听要抄家,顿时来了兴趣,跃跃欲试,说:“好啊!我……朕早就这么想了!” 海良宜沉吟片刻,说:“不妥,大理寺复审还没有结束,怎可越法直判?” 薛修卓说:“非常时刻,也是迫于无奈。阒都可以等复审,但是边沙骑兵不会等,不能让离北铁骑空着肚子去打仗。” 海良宜还在犹豫,李建恒已经拍案允了。 出来时,萧既明对刚才一直没吭声的戚竹音说:“边郡还好?” 戚竹音抬头看着檐外雨,说:“陆广白还在边郡,边沙十二部自然不会动。你们离北少了主将,难免棘手。” 萧既明站了会儿,叹道:“将才难求,不好找。” 戚竹音说:“不论阒都如何风云变幻,为将者的本职都是守家卫国。既明,将才难得,栽培不易。离北是大周的边陲重防之地,你若是再不挑选后继之人,对离北而言只有坏处。” 做一方悍将,成为大周的铜墙铁壁,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初衷。可是一个人总会老,把全军性命系于一个人,几年便罢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离北铁骑会变成非萧既明不可。 如果有一天离北铁骑失去了萧既明,那这样叱咤沙场数十年威名不坠的军队会怎么样? “我知道你对阿野寄予厚望。”戚竹音下了阶,缓缓回头,“可他注定飞不出阒都。你将这目光放在他身上,这些年,即便你不说,他就没察觉吗?你期待一分,他便痛苦一分。离北不是他的双翼,而是他的牢笼。既明,你我多年好友,我劝你一句,选别人吧。” 远处宫檐皆笼罩在雾气中,孤鸦哑鸣了几声,便又归于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归园田居·其一》·陶渊明 第30章 狼王 萧驰野似是已经忘记了昨夜的失态, 他打马穿过大街, 惹得两侧摊贩怨声载道。他赶到宫门时,正见自家王府的马车。 朝晖替萧方旭掀帘, 说:“二公子来了。” 萧方旭撑着膝往外看, 目光穿过小儿子, 看见了后边不精骑术的沈泽川。他一顿,倒也没说什么, 等萧驰野到了跟前, 又看见了萧驰野脸上的伤,才问:“昨晚干什么去了?” “吃酒去了。”萧驰野勒马, 握着马鞭笑起来, “忘了时辰, 一觉醒来已经晚了。爹,事情谈完了?” 萧方旭颔首,说:“那是沈卫的儿子?” 秋风忽然袭面,擦过沈泽川的鬓边。他迎着萧方旭的目光, 无端地生出股战栗, 握着缰绳的手指不自在地收拢。 然而萧方旭什么也没做。 离北的老狼王鬓发掺白, 即便此刻屈坐于马车之中,也能看出他异于常人的魁梧伟岸。那通身的威势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出来的东西,那是在尸山血海里千锤百炼出的威严,是已经淬炼进了骨血中,连“病”都无法遮盖的强大。 萧驰野得天独厚的强健体魄完全传承于父亲,他骇人的臂力, 超人的个头,挺阔的肩背,以及爆发力迅猛的长腿,无一不是父亲的馈赠。 相比略显平和,更加风度翩翩的萧既明,萧驰野才是狼崽子。只要兄弟俩站在一起,一眼看过去,更具攻击感的绝对是萧驰野。 而此刻真正的狼王注视着沈泽川,已经学会克制的沈泽川却有强烈的逃跑欲望。 这跟被萧驰野摁倒截然不同,这是让人不自觉起哆嗦的注视。 沈泽川在这一刻想起了齐太傅的话。 “如今萧方旭病隐,萧既明锋芒毕露,人人都忌惮萧既明。但是兰舟,二十年前,真正马定边陲的人是萧方旭。按如今的目光看,戚石雨是五郡总帅,分明职权更高,可他却没有封王。那是因为启东是‘授封王土’,五郡全部都是大周的开国王土。可是离北不同,离北如今这样辽阔的疆域,从落霞关一直延伸到东北鸿雁山脉的尽头,这都是永宜年萧方旭带着离北铁骑一寸一寸打下来的!” “离北铁骑现在是萧既明统帅,‘铁马冰河’多威风。可是这支强骑,也是萧方旭组建的。离北铁骑没有边郡守备军那么悠久,它是永宜年边沙骑兵屡次进犯落霞关,萧方旭专程为痛击外敌而建立的重骑。离北的战马,离北的军士,离北的挂链钢刀,如今但凡能瞧见的离北铁骑的标记,都是来自于萧方旭。” “八大家盘踞已久,是大周的附骨之疽。萧家能与花家分庭抗礼,就是因为萧方旭稳居离北。萧方旭不死,萧家便是扎根离北的参天大树!狼王之称,绝非浪得虚名。” 萧驰野回头,说:“……是沈卫的儿子。” 沈泽川下马,对萧方旭行礼。 萧方旭看了他半晌,说:“沈卫已死,稚子无辜。先帝既然放了你出来,便是赦了你的罪。你怎么跟着这小子?” 沈泽川单膝跪地,垂首说:“卑职编入锦衣卫当差,如今暂归禁军,听凭总督大人调遣。” “原来如此。”萧方旭看向萧驰野,“你为难人家干什么?” 萧驰野舔了舔口中的伤口,说:“我怎么会为难他?我与他如今可是过命之交。兰舟,是不是?” 萧方旭不再看沈泽川,与萧驰野闲话起来。 沈泽川撑着单膝,从地上的水洼里,看见了萧驰野肆意的笑容,还有萧方旭望着儿子的目光。 雨滴溅乱了水洼里的景象。 沈泽川收回目光。 萧既明出来时,萧方旭已经先走了。戚竹音随他走了几步,忽然问:“那是什么人?” 萧既明看向朝晖身侧,神色不变,说:“那是沈泽川。” 戚竹音脚步一停,颇为意外,说:“沈卫的儿子?怎么跟着阿野?” 萧既明说:“阿野玩心重,多半在为难他。” 戚竹音看了许久,说:“这样貌也太出挑了。听说他母亲是端州舞伎,幸好是端州舞伎,而不是苍郡舞伎。” 戚大帅戚石雨最好美色,是见了美人就移不动脚的人。戚竹音虽然兄弟稀少,家里却有无数个姨娘。 “说到这个,”戚竹音侧身,“阿野也二十有三了吧,还不娶妻?” “亦栀也替他着急。”萧既明说,“离北不需要他娶豪门贵女,是个家世平凡,出身清白的女子就行。亦栀年年都往阒都送画像,为他挑遍了离北的女儿,可他却始终没个中意的人选。” 戚竹音笑起来:“贵女骄矜,与他玩不到一起。寻常女子胆怯,挨着他便先怕了。况且他这性子,有几个姑娘能招架得住?想找个情投意合的,我看难于上青天。他又爱往烟花巷子里钻,你可留意了,不要来日让他真带个妓子进门。” 萧既明知道她后娘全是启东名妓,整日在后院吵闹,闹得她一回家就头疼,所以打小对妓子最是厌恶。 “他要是真遇着中意的人。”萧既明又想长叹,也头疼道,“谁挡得住,十头牛也拽不回来。” “未雨绸缪啊。”戚竹音想了想,“其他的便算了,性子千万不要太烈。你家亦栀生性温柔,若是他带回去个有脾气的,那亦栀岂不是要天天受气?” “八字没一撇。”萧既明突然笑出声,“太早了。” “姻缘最说不准。”戚竹音也笑,“兴许某天就开窍了呢?” 萧驰野总觉得背上凉飕飕的。他警惕地回头,见沈泽川立在朝晖身边,不知在想什么。 “待会儿去禁军的办事房领腰牌。”萧驰野挡住了沈泽川跟前的光亮,“锦衣卫最后的调令下来之前,你日日夜夜都要跟着我。” “日日夜夜。”沈泽川重复着这个词,抬头望着他,“夜里还要我为二公子抬夜壶吗?” “你要是想,也是行的。”萧驰野往前进一步,“我这几日忙,要住在禁军办事房后边的宅院里。” 沈泽川没回答。 萧驰野已经转身去接萧既明了。 * * * 大理寺复查没有结束,花、潘两府先被抄了。李建恒趁机以太后“忧思甚虑”为由,把太后所居的恩慈宫给闭了。 离北军饷凑了个整数,勉强算补上了。萧方旭与萧既明不能久留,不日后又走了。 萧驰野倒没有表现出不舍,他经过那一夜的酒醉,仿佛把秋猎时的野心抛弃了。李建恒时不时赏他些东西,他每次都欢天喜地地受了。 不仅如此,他开始偷懒。原本的禁军有巡防要职,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找不到人影。兵部逐渐有了疑声,起了换人的风向。 但是李建恒绝不同意,连打滚撒泼都用上了,甚至要与呈书的兵部侍郎翻脸。 他扔了兵部侍郎的折子,说:“萧策安救驾有功,怎么当不起禁军总督的职位?他又没误事,朕不会换人!” 两个人又恢复秋猎以前的混样,李建恒觉得轻松了些。那一夜的萧驰野更像是臆想出来的人,这个没有正形的才是他兄弟。 萧驰野没提回离北的事,李建恒也觉得很高兴。他认为这是兄弟的体恤,他也是没办法嘛!待在阒都不一样能玩儿?他如今还做了皇帝,凭着这层关系,萧驰野不是想怎么横就怎么横! 况且回离北干什么?那苦寒之地,哪有阒都舒适逍遥! 萧驰野要出城跑马,李建恒准了。萧驰野要扩建禁军办事院,李建恒准了。萧驰野要半日当差半日闲居,李建恒不禁准了,还是兴高采烈地准了。 两个人没事就玩马踢球,李建恒去不了东龙大街鬼混,却能叫萧驰野一块听琵琶。那慕如就住在明理堂,李建恒原本想着萧驰野会提几句劝诫,谁知萧驰野只字未提,跟着他一块乐。 这皇帝当得可真他娘的舒服! 阒都最后一场雨时,奚固安已由大理寺判了斩首。奚鸿轩因为散财请罪,反而得了李建恒的青眼,调去了户部,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差职。他本就精于玩,这下更是如了李建恒的意,天天去给李建恒说怎么玩。 奚固安才判,花思谦就在狱中咬舌自尽了,所供证词将罪行全部揽下,没有一点挨着太后。如今只有纪雷和潘如贵迟迟没判,海良宜想要撬开这两人的口,却始终没有成功。 屋里潮湿,沈泽川才回来。他一打开门,就见着桌上压着颗东珠。沈泽川合上门,才把珠子拿在手上,就听到晨阳敲门。 他打开门,晨阳说:“总督那边叫你。” 沈泽川掌心捏着东珠,布条濡湿。他自然地说:“我换身衣服就去。” 晨阳说:“不必了,就这样去吧。总督不耐烦等人的。” 说罢侧开一步,要和沈泽川一起走。沈泽川只能垂下手,跨出了门,与晨阳一块走了。 萧驰野正披着大氅,见他来了,说:“抱上刀,跟我出门。” 沈泽川出了门,萧驰野牵马时,他才发觉晨阳没有跟上来。 萧驰野上了马,海东青抖着一脖子的水珠,落在他肩膀。沈泽川只得跟着他,马出了城,冒着雨往枫山校场去。 到了校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萧驰野给浪淘雪襟解了缰绳,拍了一把,让它自己去跑着玩。猛飞去了廊下,不肯再淋雨。 “脱了衣服。”萧驰野转身,边解了大氅,边对沈泽川说道。 沈泽川抱着刀,抬高了下巴。水淌在他前襟,那颈子就这么白嫩地露着。 萧驰野觉得他看见沈泽川的脖颈,就像有人见着猫,总忍不住要揉几把。 这什么怪毛病。 他想着,连外衫都脱了。见沈泽川不动,又催促道:“愣什么?快脱!” 沈泽川抬指落在自己腰带上,瞟他一眼,慢声说:“我脱了,就没了。” 第31章 后颈 “那更要脱了。”萧驰野卸了自己的臂缚, 连同大氅和外衫一起搁在了檐下的木架上。校场内堂的军士要过来给他行礼, 他抬手制止了,回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泽川, 说:“正好让我见识见识, 纪家心法淬炼出来的身体与我有什么不一样。” “大家既然是同门, ”沈泽川把狼戾刀搁在侧旁,“招式自然是一样的。” “那可不一定。”萧驰野说, “我师父糅合了外家拳法, 传到我这里,已经与纪家拳大有不同。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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