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替沈大人找到这里了!” 说罢对葛青青一拱手,原路出去,上马回禀。 葛青青在原地,看那血迹一直拖到了地上,便沿着血迹跪下去,撑着地往床底看。床下更暗,似乎有什么东西,葛青青探手掏出来,却是一把灰烬。葛青青吹掉灰,掌心里只剩个指甲盖大小的纸片。 正是齐惠连没烧干净的手记残余。 * * * 沈泽川合眸假寐,指间夹着那被烧得泛黄的纸片,上面只剩几个字,他却最熟悉不过。 齐惠连的手记涉及许多事情,那都是他们曾经在昭罪寺里对谈的策论。他教给沈泽川的点点滴滴,还有任职太傅时熟知的宦官底细都在这上边。疫病时乔天涯一并转放在了阁楼里,由齐惠连亲自保管。 齐惠连为了防止消息泄露,自有一套阅读办法。什么论怎么读,全部都是他在寺中闲暇时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如果按照寻常顺序看,好些事情都会显得杂乱无章,像是疯言疯语,完全没有头尾。 但是他烧掉了,是因为形势所迫,还是因为担心看押他的人能够读懂? 乔天涯靠在墙边,见沈泽川出来,不由得直起身。沈泽川疾步下阶,说:“备车。” 乔天涯看天色已晚,便知道他要去哪儿。不惹人注意的寻常马车驶出去,在神武大街绕了两圈,才到梅宅。 “侯爷在哪儿?”沈泽川下车询问。 丁桃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玩闹,如实地说:“侯爷才出门,请那位薛大爷吃酒,晚些才回来。大人,需要我去请侯爷回来吗?就隔着几条街。” 萧驰野这会儿请薛修易吃酒,必定也是在打探薛修卓的底,薛府不好查,有薛修易这样的院内人在,远比他们派人摸黑查找更加方便。 沈泽川走入院子,说:“只需要给他说我今夜歇在这里,让他吃完酒回来,不要在外头通宵。但也告诉他不着急,不必立刻赶着往回走,薛修易不好随意打发。” 丁桃应声去了,乔天涯跟着沈泽川,问:“怎么忽然这般着急?” “奚鸿轩谁也不信,却信薛修卓。”沈泽川就着灯笼的昏光上阶,“奚丹最后诈他那一次,他宁可怀疑奚丹,也不肯怀疑薛修卓。他以前事事都要过问薛修卓,这次拿住了先生,必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奚鸿轩临死前那么笃定沈泽川一定会败,为什么?他肯定知道些沈泽川还不知道的东西。奚鸿轩升入考功司,是薛修卓的建议,他那么听薛修卓的话——他为什么那么听薛修卓的话? 沈泽川脚步一顿,忽然立在原地。 薛家败落已久,奚鸿轩绝不会听从一个落魄子的差使,他也绝不会轻易地对谁心服口服。他俩人相处,借的是同窗之谊,因为两家上几代的姻亲关系,还沾亲带故,但是薛修卓拿什么稳住了奚鸿轩?奚鸿轩唯利是图,连嫡亲大哥也能说杀就杀,光凭那点稀薄的血缘关系,薛修卓是不可能得到他这般的信任。 沈泽川无端地焦虑起来,他看着屋檐,阴影像是张牙舞爪的兽,已经把他的半个身形咬在利齿间,拨不清楚的线索犹如密密麻麻的水草,随着夜色缠住了沈泽川的手脚,让他察觉出了危险。 * * * 萧驰野请薛修易吃酒,半途见丁桃进来,就知道是沈泽川回宅了。他一边跟人应酬,一边对丁桃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薛修易又喝得半醉,他是想叫几个妓子下来作陪,但萧驰野没提这话,他也不敢贸然叫人。这会儿酒嗝连续,还扒着酒杯,对萧驰野说:“他……薛延清!在府里养的那批雏儿,专门搁在一个大院子里,平素还请……请、请先生去搞什么私塾……我看他啊,不像养妓子。” “是么,”萧驰野几杯酒下去,半点没见醉意,边上的晨阳再给薛修易倒满了酒,他带着杯子随意地碰了一下,说,“那他买这批人干什么?总得有个原因。” “薛修卓有古怪!”薛修易几口饮下酒,接着说,“若非侯爷提醒,我还没察觉……他买的这些人,年纪相仿,但都容貌姣好,男男女女看着都赏心悦目。我知道朝中好些人喜好男风,那东龙大街里头的兔爷都个个身娇体软,半点不比真、真女人差!他是不是觉得外边买的不干净,容易落人口实,所以才自个儿偷偷也养了一批,等着日后打点关系用?” 萧驰野没听他信口开河,干了酒,又说:“那他可要费功夫了,东龙大街上叫得出名字的兔爷,都是拿真金白银砸出来的。他买的男孩儿女孩儿都有,请先生去,只教男孩儿吗?” “古怪就在这儿!”薛修易醉态不雅,他埋头缓了片刻,终于止住了嗝,对萧驰野说,“侯爷,他让那些女孩儿学琴棋书画,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哪个男人不喜欢红袖添香嘛?可他让那些男孩儿学的却是策论。” 萧驰野眼眸倏地转过去,看着薛修易,重复着:“他让那些男孩儿学的是策论?只有策论吗?” 薛修易用力摇头,伸出手指,说:“他在那院子里搞了个小学堂,自个儿有时也进去讲讲书。侯爷,你知道他讲的都是什么?都是些正经的书。我前日听着,他还教这些男孩儿……时政!” * * * 萧驰野归家好晚了,他见屋内还亮着,就知道沈泽川还在等自己。晨阳驱散了伺候的人,只留了他们几个近卫守在院子里。 萧驰野照常入内,里边就点了个琉璃灯,沈泽川在小几前看案子,撤了冠,搭着件萧驰野的大袍,就寝前的模样。 萧驰野俯身压在沈泽川背上,偏头吻了他的耳垂,说:“有事留个条子,明早起来再谈也一样。” 沈泽川嗯一声,侧头看他。 萧驰野起身,卸了刀,脱掉外衣,在沈泽川身边盘腿坐了。 沈泽川指尖捏着书页,却没翻,说:“有些事情得面谈,三言两语说不清。” 萧驰野终于放松下来,解着扣子,说:“按照顺序来,你先还是我先?” 沈泽川看他半晌也没拉来,便抬指替他解了衣扣,想了片刻,说:“我有很多事情还没想出头绪,你先说吧。” 萧驰野手肘撑着小几,从边上的大柜上翻出别的册子,递给沈泽川,在他看的空隙里说:“薛修卓买的那批人,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四岁,男孩儿女孩儿混杂在一个院子里,他们唯一称得上共同点的就是都生得不错。” “八大城,中博,厥西,”沈泽川的指尖沿着名字走了一遍,“他买人不看籍贯。” “这可能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人即便想查也无从下手。”萧驰野看沈泽川忽然停在某处,便凑近瞧,“这名字你见过?” 沈泽川看着那名字,说:“灵婷……这名字我在香芸坊听过。” “都是香芸的人,”萧驰野说,“她喜欢机灵的孩子,所以早前以‘灵’为姓,给这些雏儿都改了名。” “你今夜与薛修易吃酒,他说了什么吗?” “他讲了件古怪的事情,”萧驰野顿了少顷,“他说薛修卓把这批人买回府中,女孩儿学的都是青楼里教的那些东西,男孩儿上的却是正经学堂。薛修易给这些男孩儿们请了先生,不仅有太学里的时考,还会清谈时政。” 沈泽川沉吟不语。 萧驰野说:“他若是想要学生,大可从正经人家里挑,太学里有的是人想要拜他为师。但他却这样教从青楼买回来的男孩儿,这些人即便真的学出了什么名堂,因为贱籍也入不了仕,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除非他是打算养出一批府中清客。” “薛修卓……”沈泽川似是游离在外,他听着萧驰野的话,迅速整理着思绪,“他如果想养清客,还有更好的人选。你我先前都漏掉了一点,薛修卓与奚鸿轩交好,他要批青楼雏儿,藕花楼给不起么?可他却专门花了银子在香芸坊买,说明他根本是冲着其中某个人去的。” 沈泽川脑海里画面飞闪,他虽然没有丁桃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却在过去与人交往中极力把每件事情、每句话都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他记得住,他不会忘记任何细节。 “只要流着李氏的血,就是皇嗣。” 齐太傅的话犹如惊雷,劈开了沈泽川此刻的浑噩。他想到这句话,又想到了更多。他陡然跪直了身,袖子翻乱了小几上的纸页。 “先帝……”沈泽川握住了萧驰野的手臂,声音逐渐稳了下去,“先帝在位八年有余,沉疴不愈,子嗣凋零,只有魏嫔怀有身孕。南林猎场时花氏谋反,那夜花思谦有胆子动手,凭的正是魏嫔腹中的孩子,可那夜以后,我们回都,魏嫔已经被人投了井。我最初疑心是你,后来又疑心是海良宜一派的老臣,他们为了彻底断绝世家痴想,让李建恒顺利登基,所以先下手为强,杀掉了魏嫔。但是如今想来,其中也有不对之处,即便魏嫔怀有身孕,也不知男女,更无法与已经拥有离北支撑的李建恒较量,杀掉魏嫔对于海良宜才是多此一举。” “我再往前推,咸德帝以前,光诚帝在位,东宫太子因为谋逆案自刎昭罪寺,当时皇孙尚在襁褓之中,他若是没死,今年应该二十六岁了。然而此案是纪雷与沈卫一起办理的,纪雷当时为了投靠潘如贵以示忠心,必然不敢马虎大意,更不可能留下这样大的祸患。那么这世间还能够被称为皇嗣的人,就只有——” 萧驰野反握住沈泽川冰凉的手,沉声接道:“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四岁,若真是皇嗣,能对得上时间的只有光诚帝。永宜年间东宫被屠,而后近十年的时间里,宫中没有妃嫔能够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生出皇嗣。光诚帝当时虽已患病,却还不至于羸弱,他摆脱不掉花家掣肘,就只能在宫外想办法。” “藕花楼底下被挖空填缸一事,除了我,只有薛修卓知道。坍塌案是想杀掉李建恒,我一直想不通的就是这里,如今假设他真的握着个皇嗣,那么一切都能理通了。他杀掉了魏嫔,接着想要杀掉李建恒。”沈泽川那隐秘的不安越来越清晰。 萧驰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猜想震慑到了,他说:“若真是如此,那么皇嗣就在那批人中。” 两个人面对面,沈泽川压下声音,说:“这个皇嗣——” “不能留。”萧驰野捏住沈泽川的下巴,拉近距离,目光深沉,“兰舟,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他讲得不快,杀意仿佛是埋在这深沉之下的汹涌波涛。他们在这一瞬间都想到了许多,皇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现有的一切都将变成被动。手握皇嗣的世家会轻易被击败吗?想一想垂帘听政二十年之久的太后,被把控的李氏只能成为傀儡,豪门党派势必会再度兴起,海良宜也将再次被打入下风! 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打破了两个人凝重的气氛。 萧驰野说:“说。” 乔天涯带着微妙的催促,说:“主子,连夜赶追奚丹的人回来了。” 沈泽川当即起身,拢衣开门。乔天涯闪身让出路,沈泽川看着院中单膝跪着的葛青青,下了台阶,说:“怎么了?” “大人,”葛青青抬头,喉间生涩,“奚丹打开了奚家的钱库,里边早已被人搬空了。” 庭院里的枝叶簌簌而响,猛偏头睨视着葛青青,月辉抹白了地面,犹如铺着层厚重的寒霜。在一片死寂中,沈泽川半回首,对萧驰野说:“二郎,我们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他语调轻柔,让一院子的近卫尽数埋低了头。 第88章 帝师 清风徐来, 凉夜生寒。 萧驰野适才的杀意都让这一声“二郎”驱散了八分, 他沉默半晌,在凉爽里平复了心绪。 沈泽川再看回葛青青, 面上没有半分慌张, 说:“想要运转这么多的白银, 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够做到的事情。他办得再干净,也不能瞒天过海。今夜就召集人手出城, 先去琴州, 沿途细细打听,把近两年厥西往东北的大货买卖都记录起来, 让人敷陈给我。” 葛青青收到消息后一直忧心忡忡, 但见沈泽川谈笑自若, 不禁心下稍松,也稳住了情绪。 “晨阳,”萧驰野肩头挂着袍子,示意道, “先带他们去阒都会同馆, 悬挂中等马匹的牌子, 配给缉拿江洋大盗的公文,就说大盗流窜厥西,禁军不便出都追拿,便委托给了锦衣卫。明早我亲自去趟兵部和刑部,做个呈报。” 城门已闭,不能随意出都, 锦衣卫又涉及缉查逮捕的重任,平时出都外勤都要先禀报刑部和都察院,然后等候批复。萧驰野这是给了葛青青带人出都的理由,免了刑部的后续责问。 葛青青得令立刻就走,晨阳披衣带路,两个人先行出了宅子。 沈泽川穿得单薄,萧驰野把人牵回来,带进门时看他还在沉思,便说:“先生的事情和薛修卓也脱不开关系,但他既然肯把人转移走,就说明先生对他而言还有用处,他就不会贸然对先生痛下杀手。薛府里藏的事情太多,我得想个理由,从皇上那里讨一份搜捕特令。” “想要出动禁军,必须得是证据确凿的大案,现如今的试探还是要靠锦衣卫。”沈泽川没有坐回原位,他见天色不早,便知道今夜又难休息,于是倒了杯酽茶,却只含了一口,剩余的都给了萧驰野。 萧驰野喝完了,说:“薛修卓事事谨慎,平常外官归都孝敬的冰敬,他也一概不收。他任职都给事中期间,在都察院言官眼里最干净,甚少受人弹劾,所以就算是锦衣卫,恐怕也难以找到理由去查他。” “大张旗鼓地查,就会打草惊蛇。”沈泽川把玩着茶杯,在苦味里思量着,“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薛修易这步棋只要藏好了,我们就仍旧是进攻的那一方。宫外事皆好说,但是宫内事,却要更加留心。他既然已经对皇上起了杀心,又有慕如风泉姐弟俩相助,对皇上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让人不得不防。” 萧驰野想了一会儿,说:“风泉不是才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么?凭他的资历,必定会受内外朝一起责难。福满顶在他下边摩拳擦掌,海良宜又厌恶宦官,风泉如今担任的掌印,可比不了潘如贵时期的权势。让他内外受困,自顾不暇,他就没有余力再替薛修卓办事。” “稳住皇上也是关键,”沈泽川说,“皇嗣一事,不能传出风声。” 李建恒登基以来,多受言官的苛责,又接二连三地出事遇险。他没有漂亮的政绩,在民间的名声也不如先帝,如果皇嗣一事走漏了风声,必定会人心浮动,从哪方面讲,都不利于维持稳局。 “不论薛修卓手里握的是真龙还是假龙,”萧驰野抵着骨扳指,盯着琉璃灯,“大周的皇帝都只能是李建恒。即便日后要立储君,那也得立李建恒的儿子。” 萧家如今略胜花家,又保持着势头。萧驰野走得稳,在离北的萧既明也守得稳,他们跟世家在中博、启东暗地里博弈,大家打得不激烈,就是因为有直臣海良宜一派居中调解,勉强稳住了二虎内斗的趋势。然而海良宜最大的屏障就是李建恒,李建恒肯信他、敬他,知道他的不二心,所以在拉锯战中没有立刻倒向太后,并且朝中的大小事,李建恒都肯拿出来与海良宜商议,这就是海良宜跨入新朝后稳坐内阁元辅的根本原因。 李建恒这个人不重要,但他登基以后,“李建恒”就变得至关重要。他在明枪暗箭里居于中心,他就是三方共同制约对方的牢笼,他也是三方共同攻击对方的匕首。 薛修卓已经浮现出来了,沈泽川在寻找突破点的空隙里,也要忍不住去想,薛修卓的背后还有没有人。 * * * 几日后小雨,薛修卓休沐。 他着着天青实地绸袍,拜会了小楼里的齐惠连。齐惠连大嚼着饭菜,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薛修卓没有上桌,行的也是弟子礼。他见纪纲坐在窗前磨石头,便对左右说:“纪老伤势未愈,忌口辛辣,去让端州的厨子重新做一桌菜肴。” “不必劳驾,”纪纲吹着灰屑,沉声说,“我不吃。” 薛修卓没有开口,那伺候的人便已经退下去嘱咐厨子。薛氏是晋城大家,吃不惯中博风味,这端州的厨子,是他专门为纪纲聘来的。 楼外小雨淅淅沥沥,四月有娇杏,院里的粉白都被雨打成了泥。齐惠连吃饱喝足,擦拭了嘴,起身看那院里的凄凉,说:“甭费那功夫,他纪纲犟得很,不吃就是不吃,你叫人备点馒头咸菜让他充饥就行了。” 薛修卓含笑:“二位前辈来我家中做客,我不能轻慢了去。” “那你打开门,”纪纲给石头雕着鼻子眼睛,“我们自个儿能回去。” 薛修卓神色不变,说:“近来春寒,我看沈同知自己都尚无定居之处,又如何能安顿得好二位前辈?” “你少在咱们跟前拿腔拿调,囚|禁就说囚|禁。”齐惠连走几步,脚踝上的铁链跟着发出声音,他说,“我这辈子让人囚来囚去,也快到头了。我老,他残,你把我们两个老弱病残拿在手中,是想干什么?” 薛修卓亲自俯身,为齐惠连拾起他拨在地上的筷子,拿着帕子擦拭,说:“先生过去是彪炳春秋的人物,本享有身后受太庙供奉的尊荣,可惜跟错了人,在那昭罪寺里装疯卖傻二十年。如今,我想请先生再做帝师,一来可以弥补先生当年没有看见太子登基大典的遗憾,二来可以洗清先生的冤屈,让先生重整衣冠,堂堂正正地回到万众眼前。这两个理由不够充足吗?我是尊敬仰慕先生的人。” “再做帝师,”齐惠连拖着铁链倒退一步,喉中发出笑声,“你想要我再做帝师?你好大的口气!如今四海升平,当今皇上名正言顺,有那海仁时看顾辅佐,还要我齐惠连干什么?我又疯又傻,根本当不了大用!” 薛修卓搁下筷子,说:“先生受人污蔑,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太后在永宜年间把持朝政,导致大周朝纲颠倒,贪官横行。咸德年间更是如此,花、潘狼狈为奸,在阒都,在八城,在整个大周兴风作浪,各地百姓苦不堪言。而后中博兵败,六州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先生在昭罪寺里空度二十年,如今出来了,却已经失去了当年挥斥方遒的豪迈英气,连与海良宜一争高下的心也没有了吗?” 齐惠连转身,扶着窗,看那雨水敲打着杏花,沉默须臾,说:“二十五年前,我是想要与海良宜争个高下。我们同赴科考,他那般不起眼,我却连中三元。我少年得意,不懂官场迂回,受人构陷,被贬斥出都,自觉无颜见渝州父老,便沉郁了几年。后来海良宜提拔擢升,太子却没有拜他,而是把我从渝州迎回阒都,从此我便做了东宫太傅,兼任吏部尚书。海良宜这一生都败在齐惠连名下,可他是个君子,太子自刎时人人喊打,唯独他还存有挽回之心,就冲这一点,我不如他!我们之间没有高低,只有相惜。可叹苍天无眼,我们是即便道路相同,也仍然不能共事的人。我受困二十五年,你说得不错,我如今已经没有再与他一争高下的心了。” 薛修卓也沉默下去,房间里只有雨声和纪纲雕琢的刮磨声。雨下大了,杏花掉得更纷乱,在泥水间铺就一片残粉。 “我这辈子只教了两个人,都是倾尽毕生所学。我自负才高,不肯将就,正是这样的恃才狂傲,才害苦了第一个学生。”齐惠连望着那残瓣脏水,犹如望着自己潦倒的半生。他说:“我齐惠连到底不是神仙,有两个学生足够了,别的人,我教不起。” 纪纲剧烈咳嗽起来,用帕子掩了口,埋怨道:“关窗吧!” 齐惠连把那些景都关在外边,回头看着薛修卓,说:“我言已至此,你休要纠缠!走吧,别留在这里碍眼。” 薛修卓不动,他和薛修易长得不像,他甚至不像是世家子弟。他没有潘蔺、费适的那种骄矜,庶子的身份让他在过去数十年里吃尽了苦头,他已然被打磨成了这样不露锋芒的儒雅。 “我仰慕先生的才学,更仰慕先生的知世之道。我三顾小楼,求请先生出山,是因为我明白先生的抱负。先生,海良宜确实是个崖岸高峻的君子,可是君子向来不能与小人长存。如今的皇上不受诗书教导,没有礼贤下士的仁心,他只是这大周崩塌之势下的一根稻草,他根本成不了圣贤之君。海良宜还有多少余力?把社稷安危寄于他一人之身,本就是尊卑颠倒,误了轻重。” 齐惠连说:“辅佐君主,本就是臣子天职。海良宜力挽颓势,调和八方,他是在尽力而为。他是忠臣,难道你还想要他做个顶替李氏,改朝换代的乱臣贼子吗?” “世家与寒门的斗争百年不休,想要剔除痼弊,就得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薛修卓起身,说,“李建恒不行,还有别人。大周是李氏江山,只要李氏的血脉犹存,那么为渡难关,换个人也在情理之中。” 齐惠连与他看法相左,只把他当作弄权谋私的世家子,不肯再与他交谈。 薛修卓默立须臾,说:“我与先生,也是同道中人。只可惜先生不信我,但我也要与先生说,沈泽川是含恨残喘的余孽,他心无外物,只为报仇而活。他行事狠辣,为人狭隘,与太子相差甚远,先生以教帝王之心去教他,无异于为虎作伥。即便来日他有所作为,也不会是良主。” 纪纲猛地搁下刻刀,对薛修卓怒目而视,说:“你懂川儿多少?你们口口声声喊他是余孽,可我看你们才个个都是食髓余孽!你住口,快走!” 薛修卓行礼,说:“先生若是反悔,我随时恭候。” 他退出去,下帘走了。 薛修易在院子外边闲逛,远远地见薛修卓往回走。他兜着伞,往廊下钻,却正好撞着散学的学生。 这些出身青楼的学生对他行礼,薛修易把伞扔给身后的丫鬟,他把人挨个看了,丫鬟说:“这是你们能走的路吗?冲撞大爷,不知礼数!” 学生们垂头避退,后面立着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儿。薛修易看她姿色不凡,便轻佻地拉了她的衣袖,说:“你也是延清买回来的雏儿?叫什么?” 这女孩儿瞧薛修易一眼,没答话。那头的薛修卓正好走近,挡了薛修易,笑说:“大哥才回来么?归院吧,雨大,别淋着了。” 薛修易拍开他的手,不耐道:“知道了!” 薛修易走了几步,听着后边的学生们一齐行礼,喊薛修卓“先生”。他回头又看一眼,却看见适才的那个女孩儿,正偏头看着他。 那目光不畏惧,也不惶恐,在被薛修易发现后,也没有立刻闪开,反倒看得薛修易忍不住先转过了头。 风雨扑面,薛修易打了个哆嗦,抱着手臂快步离开了。 第89章 轰雷 葛青青出都已有小半月, 奚家陆续打开的钱库都是空的, 但是好在各地的铺子能够由奚丹打理,加上先前的四百万银子, 沈泽川还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四月借着东北粮马道走的两百万已经到了茨州, 书信寄回阒都时, 直接由丁桃递呈给了沈泽川。 沈泽川拭着汗,打开前冲着同样浑身湿汗的萧驰野挥了挥。萧驰野脱了衣裳, 去里边沐浴, 隔着屏风说:“你念给我听就行了。” 沈泽川念了信,萧既明写得言简意赅, 就是银子已经顺利到达茨州, 离北铁骑今年夏秋的军粮也已经到库。 “江|青山被调去中博, 担任中博布政使,那这批军粮,就是由别人筹备的吗?” 萧驰野洗澡速度快,擦拭时说:“由厥西布政司参议杨诚, 与下设同知及厥西各个县丞统一协筹的, 都是江|青山手底下的老人了, 过去筹备军粮最迅速的就是他们。” 沈泽川把信搁在桌案上,想说既然没有经过江|青山的督察,还是要在分发军粮前好好检查,但他转念又想到萧驰野不管离北军务,这事萧既明该知底细,用不着他一个外人插嘴, 便作罢,没有提了。 萧驰野在里衣外罩了件深色大袖袍,他压得住这些重色,松垮地架着也很有气势。他出来时喝了凉茶,说:“昨夜骨津去薛府查看,先生与师父多半被拘在了某一处阁楼里。” “寻常地方困不住师父,”沈泽川摸着笔,“我想亲自去看看。” “他那么警惕,若是觉察到了,再把先生与师父转去别的地方,我们就该大海捞针了。”萧驰野替沈泽川卸下冠,“薛家外围已经叫人轮流盯着梢,我们得想个更稳妥的法子。” “我还有一事没有想明白,”沈泽川由着萧驰野给他梳发,那笨拙的来回一点也不像二公子,“他到底怎么把奚家的钱库搬空的?葛青青在琴州也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萧驰野看了眼镜子里的沈泽川,说:“想不明白?我想明白了。” 沈泽川望着他。 “你拿到那四百万白银,也知道不论走旱路还是水路,只要是商路,都得受各个地方的关口盘查。他必然也有这个顾虑,所以查商路没意思。”萧驰野说话时手也没闲着,给沈泽川編了个一指宽的小辫,慢慢地接着说,“薛修卓先后担任的都是要职,都给事中各地查账,临近百官宴时必定要跟递运所打交道。递运所负责打理上供物资,他若是把银子夹带其中,进出阒都就再方便不过了。” 沈泽川茅塞顿开,又问:“那他藏在哪里?薛府的规模虽然比奚宅大,却不是姚家那样的真底蕴,就是往下挖,也藏不了那么多钱。” “那得看他到底想怎么用。”萧驰野松开手指,沈泽川的乌发就像水似的滑散,柔软的触感,没有攻击性。他从后压住沈泽川的肩头,两个人都出现在了镜子里,他说:“他老家在晋城,往南去就是河州,河州水路发达,由颜氏一家独大,跟厥西港口的奚家船都有生意往来。他把奚鸿轩踹掉了,想要这些钱再活起来,就得找个和奚鸿轩一样会玩银子的人,这个人非河州颜氏莫属。所以我猜,他多半是把这银子交给了河州颜氏。” 沈泽川没有去过河州,仅仅知道河州颜氏很有能耐。他们不像奚氏,是由嫡系当家做主,他们靠的是本事,不分嫡庶。咸德元年颜氏在河州走茶发了财,平素除了进贡,不挨着阒都,沈泽川对他们知之甚少。 “二公子的辫子都编得这么俏,”沈泽川想着,也没忘侧眸调侃,“也算是博学多才了。” “二公子编得多,”萧驰野逗他,“浪淘雪襟的小辫好看么?那都是我给编的。” 沈泽川说:“我一心给你攒聘礼,你却把我当作浪淘雪襟?” 萧驰野沉身,对着镜子戏谑:“马啊。” 萧驰野的眼神里什么都有,这样抵着沈泽川,让沈泽川记起了上次雨夜策马的放浪。他光滑的脖颈间没了那些吻痕,却已经学会了在萧驰野的耳语里泛上红潮。 沈泽川微抬下巴,那玉质般细腻的脖颈就彻底露出了弧度,像是昏光里的一弯月,没那么尖锐,自含莹润。他轻声说:“我是么?” 萧驰野坠入彀中,吻了沈泽川的眼角,盯着镜中的人,笑说:“我舍得么?你是我大爷,我只想带你去骑马。” 沈泽川连日的焦虑微微散了些,他一笑,就带着几分自己也没留意到的诱惑。 * * * 五月阒都遽然热起来,春日还没凉爽够,那暑气已经扑面而来。下头办事的官员们不能坐轿,个个提着袍扇风,出入各个办差大院都是满头大汗,被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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