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狞的杀手。 他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缘。 沈泽川在齐太傅的手掌下垂眸,像是个聆听教诲的孩童。他虔诚地听话,却在这个刹那间,觉察自己已经无法流泪。 他喉间微动,最终宽慰道:“先生……说得是。” * * * 三日后锦衣卫调令下达,调派原本八大营的指挥佥事韩丞为锦衣卫指挥使,把锦衣卫十二所人员重调,沈泽川从驯象所到了銮舆司,葛青青由百户升迁为所镇抚。 沈泽川的新腰牌上有“随驾”二字,銮舆司是个顶好的去处,挨着皇帝,最容易得圣上青眼。 萧驰野由原本的禁军总督,兼任八大营都指挥,落实了阒都巡防的大权。他自打那夜后,迎了左千秋,一直住在枫山校场,直到沈泽川离开禁军宅院,两个人也没有再碰面。 “主子,”晨阳侍奉在侧,对萧驰野低声说,“原本安排的是驯马司,谁知调令下来了,竟成了銮舆司。” 萧驰野解着只九连环,手上动作一慢,说:“那就人家不稀罕。” 晨阳说:“可他去了御前,不是更容易招致杀身之祸?海阁老当初可是力劝先帝杀了他的人。” “刀口上讨债,他的心就不在奉公守法上。”萧驰野扔了九连环,说,“纪雷死了,韩丞是八大营补差来的,锦衣卫如今就是无主之地,他这会儿上去,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晨阳沉思片刻,说:“他若成了……” “他若成了,”萧驰野看向校场,“便有了爪牙。” 晨阳没有贸然说话。 少顷,萧驰野说:“锦衣卫是纪家人的天下,他有纪纲做盾,再拿旧情为刃,想上去,简直易如反掌。我们虽然插不进人手,却能扼制住他的契机。升官发财总要有个由头,御前不出乱子,他就只能被压着动不了。禁军既然有了巡防重任,何必再劳驾锦衣卫?” 晨阳说:“属下明白了。” 萧驰野喝了口水,又沉吟片刻,说:“挑个隐蔽的地方,摆桌席。我与他架要打,饭也要请。” 他抿紧了被咬过的地方。 “……到底算是同门师兄弟。” 第42章 红梅 萧驰野把席定在了百官宴之前, 晨阳去送的帖子, 却是葛青青来接的帖。 “兰舟近来在御前办差,没个空闲, 便由我来替他接。”葛青青收了帖子, 与晨阳寒暄罢了, 才说,“禁军如今风光无限, 晨副将也忙吧?” “总督日日累于案牍, 我们跟随伺候的,没有忙的说法。”晨阳吃了茶, 说, “葛兄这次因祸得福, 升了所镇抚,前途无量,才是真正的风光,。” 两个人虚与委蛇, 话都说得和和气气, 尽量不显得那么难看。最近锦衣卫与禁军多有摩擦, 生了些许龃龉,正是相看两厌的时候。 待茶都换了一盏,晨阳才起身告辞。葛青青把人送出门,里边的沈泽川掀帘而出。 “这帖子来得真不是时候,”葛青青把帖子递给他,“真的要去吗?” “为何不去。”沈泽川打开帖, 看见萧驰野苍劲张狂的字体。 “萧二最近已经有了打压锦衣卫的势头,咱们的任务,被禁军挨个截胡,他又正受着圣恩宠信,这会儿若想要做什么……”葛青青逐渐停下了声音。 “他想做的事情再明显不过。”沈泽川合上了帖子,“他要压制锦衣卫,把阒都变作他只手可遮的天,让皇上只能依靠着他的禁军。不出所料,他还要再给锦衣卫几脚。” “正是如此,此刻带着纪叔去赴宴未免太冒险了。”葛青青说道。 沈泽川随手把帖子扔桌上,说:“事关左千秋,他不会在这上面下套子。” 葛青青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沈泽川的唇上伤已经好了,他披上氅衣,说:“我出去一趟。” 沈泽川涉雪外出,今日雪不大,风却盛。他到了东龙大街,钻入了香芸坊对角的藕花楼。 奚鸿轩最近作了些词,谱上曲子给东龙大街的姐儿们唱,竟然还成了盛况。最妙的是,他把藕花楼台子下边掏空了,填入敞口铜缸,上边只铺一层木板,又从厥西买了批新雏,训练多日后在脚踝上系着铃铛,在台子上跳起舞时木屐踏着步子,铃声合入铜缸,空灵美妙。 这会儿台上还唱着他的词,他捏着折扇,倚躺在三楼藤椅上合眼听着。丫鬟只着素袜,踩在氍毹上没声响,跪在珠帘外边,细声软语地说:“二爷,来客了。” 奚鸿轩没睁眼,把扇子合了。 丫鬟便起身,为沈泽川掀帘。 沈泽川入内,见奚鸿轩脚边也跪着个女孩儿,正给他揉着腿。 “请沈公子坐。”奚鸿轩还轻轻打着拍,专注在唱曲儿上。 那跪着的女孩儿膝行过来,要为沈泽川脱鞋。沈泽川抬手制止了,坐在椅子上。 奚鸿轩待一曲终止,才坐起身,一边喝着茶,一边用扇子点了点女孩儿,说:“这人是新的,不脏。” 沈泽川没看。 奚鸿轩反倒笑了,瞧着他,说:“你该不是真跟了萧二吧?怎么着,为着他,还要守身如玉?” 沈泽川鬓如浸墨,在这暖屋里,却衬得眉眼疏淡,真有点不食烟火的意思。他说:“叫我来闲话少说。” 奚鸿轩打开折扇,胖身挤满藤椅,他说:“咱们是兄弟,看你待在萧二身边挨了苦,今日就是让你来痛快痛快。要说可怜,还是你沈兰舟可怜。从前让萧二踹了一脚,落了病根,如今又要与他假意周旋,他还真是你的魔星啊。” “是啊,”沈泽川倒也不避讳,像是无可奈何,“就是这么个混账。” “但我看他也没打算给锦衣卫留个余地,”奚鸿轩说,“兰舟,枕头风也没吹进去嘛。” “你是个痴情种。”沈泽川接了女孩儿呈来的热帕子拭手,转眸一笑,那进门时的凉薄便消失无踪,不知不觉地润成了他惯用的神色,“几年如一日地惦记着自己的亲嫂嫂,睡一次,就恩上心头,爱得不行。可我与萧二不过是露水情缘,哪算得上有情?” “这么听着,”奚鸿轩拿起筷子,“你们就是玩玩而已?” “玩儿也有讲究。”沈泽川说,“大家在床上滚一遭,那是各有所需,快活了便过了,日日都惦记着,不就没那么纯粹了么?” 奚鸿轩合掌大笑,说:“好!好兰舟,我就怕你被他擒住了软肋,忘了咱们才是一条船上的弟兄。来来来,尝尝这道菜,这是琴州快马加鞭送来的野蔬,御膳房都没有的好东西。” 两人拣着菜用了点。 奚鸿轩说:“萧二嘛,是个狠角色。过去没留意,让他在秋猎里露了锋芒,如今藏是藏不住了,他就索性要跟人硬干。他接了八大营的军务,却把要职都给了亲信,八大家谁也没落着实权,他又把面子上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根本拿不住把柄,你说,气不气人,讨不讨厌?” 沈泽川见着那桌上有道黄瓜丝,他一筷都没碰,说:“萧二在南林猎场破釜沉舟,赌的是皇上能记着情谊放他走,可这期望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最后反倒被六部盯得紧。如今回不去了,他就只能在阒都确保自己有实握的兵权。禁军比起八大营,譬如流萤与皓月,虽有用,却没那么有用。他眼下好不容易占了上风,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从前二十四衙门里还有潘如贵,东厂怎么着也能挫一挫他的锐气,可如今潘如贵一死,东厂也跟着式微。好嘛,这偌大的阒都,还真没个能扳得过他萧策安的人物了!”奚鸿轩吃了口菜,又说,“我近来也没有那么得宠了,皇上如今听海良宜的话,打定主意要做个盛世明君,没那么愿意跟着我玩儿了。” 沈泽川吃完了东西,不紧不慢地说:“一个人,活了二十多年,早已定了性子,如果仅仅为着几句话便能痛改前非,那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难事。” 奚鸿轩顿筷,说:“你的意思是……” “海良宜是君子中的君子,”沈泽川搁了筷,“是澄澈见底的水,他遇着当今圣上,就好比水挨着热油,迟早要炸开迸溅。薛修卓已经到了这个位置,怎么不愿意更进一步?内阁么,他又不是没资格,此刻中枢缺的就是人才。” 奚鸿轩沉吟不语。 沈泽川说:“如今外敌当前,八大家怎么还能分而散之,各自为政?你已经做了奚家的主,所谓风水轮流转,机会已经到了手跟前,你要放过不成?” 奚鸿轩也搁了筷,他用帕子拭着汗,看向沈泽川,说:“你要我联通八大家,携手对付萧二?” 沈泽川说:“萧二只是其中之一,如今文臣得宠,连带着太学也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不出几年,寒门庶子纷纷入仕,到时候八大家混惯了日子的贵子怎么办?若是寒门成势,新贵崛起,二少,八大家可就不再是‘八’大家了。” 奚鸿轩说:“即便如此……也太棘手了。且不说别的,那姚温玉是绝不会同意的,他是海良宜的亲传学生,这些年游学大江南北,结交的才子贤士数不胜数,他决计不会与我们联盟。” 沈泽川笑道:“八大家,只说是八大家,没道理就是这八大家。姚家不成,换一个就是了。” 奚鸿轩不吃了,他推开椅子,在屋内走动,半晌之后,看向沈泽川:“可你有什么办法让萧二不要动?他要为皇上保驾护航,就不会对此坐视不理。若是仅仅他一个,那我也不怕,可他后边立着的是离北铁骑,有萧既明在,萧策安既碰不了,也伤不得,太难对付了!” “萧既明是厉害,可他的威风在边陲。”沈泽川撑着首,隐在阴影里的眸子看不清,他给了奚鸿轩最后一把火,“阒都是你们的地方,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想要萧二自顾不暇,法子多得是。” 奚鸿轩陷在沉思里,竟没觉察沈泽川说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他问:“什么法子?” 沈泽川无声地笑了,他说:“萧二的势,全依赖于皇上的信任。他们兄弟多年,吃酒的日子那么快活,又有救命之恩,所以一时半刻确实没法子。但是情谊这东西,就好比秋露挂枝,日头一足,晒一晒就没了。” 奚鸿轩看着沈泽川,又记起雨夜的纪雷,刚才咽下去的山肴野蔌在胃里搅动。他强撑着没露出形,笑说:“你既然胸有成竹,便说吧。” 沈泽川离开后,奚鸿轩又躺回藤椅上,让人撤了桌子。他翻身艰难,须得人扶,这会儿无端觉得闷得慌,让人把窗子开了。 薛修卓从隔间出来,奚鸿轩感叹道:“你也听着了?他幸好生成了沈卫的儿子,若叫他得了势,只怕比萧二还要难对付。” “用人须得用对法子。”薛修卓倒着茶,“这世上没人无欲无求,沈兰舟也有弱点,只要拿捏住了,再狠的狗也没什么可怕之处。” “就是没找着啊。”奚鸿轩用扇子敲着眉心,“我看他待萧二也冷情,分明是下床之后翻脸不认人。这样的妖孽,羞辱他、吹捧他,全部都没有用,你甚至威胁不到他。” 薛修卓咽着茶,也笑了笑,温文尔雅地说:“着什么急呢?就照他说的做,成与不成都是萧二的祸。等到了时候,他总会露出目的的。” 沈泽川下了楼,倒没急着走。老鸨迎了他,只知道他是奚鸿轩的贵客,谄媚道:“爷望什么呢?望一望,都不如亲自试一试。” 沈泽川打量着花枝招展的姐儿,说:“有小官么?” 老鸨扭身,对后边的人说:“送爷去上边,叫几个面嫩干净的来伺候。” 沈泽川在房里坐了片刻,三个小官便进来了。他扫一眼,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鸨懂事得很,知道挑样貌,挑穿了楼也挑不出比沈泽川更有颜色的人,于是剑走偏锋,选的都是清秀的少年。 小官要上来给沈泽川脱鞋,沈泽川微微挪开了脚,他们便跪身不敢再动了。 沈泽川眼望窗外,少顷后,说:“脱衣服。” 三个人乖顺地褪着衣衫,褪到一半,沈泽川看着那白肩膀,始终心如止水。他又看着他们的手,个个生得像女儿家,像是没沾过春水。 他们不带茧子,也不戴扳指。 沈泽川缓叹了口气,起身连招呼也懒得打,推门走了,留下三个小官面面相觑。 丁桃跟着沈泽川,见他终于走出藕花楼,就在捏皱的小本上一笔一画地记下了。等他记完,却看沈泽川已经入了人群。丁桃不敢托大,连忙追上去,不远不近地跟着。 沈泽川走得不快,却一晃眼,就消失了。 丁桃“哎”一声,快步上前,被个戴着斗笠的魁梧汉子挡住了。他一挨着对方,便知有功夫! 周围挤满了人,丁桃不欲伤人,便忍着没发作,又叫沈泽川甩掉了。他一挥拳,却从刚才那魁梧汉子的身上,回味出点熟悉的感觉。 天一暗,雪也大了。 魁梧汉子压着斗笠走了段路,一转身,却进了死巷子。 沈泽川立在他后边,瞟他一眼,说:“跟了我半个月,什么事儿?” 魁梧汉子压低斗笠,却笑出声,说:“好敏锐,竟早察觉了吗?” “你匿息的功夫很是了得,”沈泽川说,“不是也教了我一些小把戏么?从狱里出来便不见踪影,叫他们追出了阒都,你也是煞费苦心。” 汉子掀了斗笠,露出张带着胡茬的脸。乔天涯吹了吹额前的发缕,说:“把我引入酒铺子也行,非得站在这里说话?” “兔子不好抓。”沈泽川看了他片刻,说,“我是该把你叫乔天涯,还是该把你叫松月。” “悉听尊便。”乔天涯说,“叫乔天涯,我们有点交情,叫松月,你就是我主子了。” “同知大人本事不小,怎么对我先生俯首听命。”沈泽川问道。 “没办法,”乔天涯自嘲一笑,“我欠太傅一条命,得靠下半生做牛做马来偿还。” “猎场那夜诸事顺利,”沈泽川说,“原来是得了你的相助。” “我跟着你混,看的是你的眼色。”乔天涯说,“那夜你本想杀了楚王,却也没料到萧二那么敢玩,把人塞到了锦衣卫的面前,耍得人团团转。不过你脑子好使,竟然还能顺势拉萧二一把。” “就这点本事了。”沈泽川说道。 乔天涯拍了肩头雪,说:“日后就跟着你了,主子,往后有肉吃,别忘了给我口汤喝,我可比萧二那群近卫好养活。” “丁桃年纪小,”沈泽川随手把钱袋抛给他,“晨阳和骨津才是硬骨头。” 乔天涯收了钱,说:“你把萧二的底摸了个透,人家却还惦记着你的救命之恩。” 沈泽川微笑:“你倒是想跟着他干。” “我是忠贞不二的侍卫,”乔天涯无辜地举起手,“他萧二要是肯千金买我,我自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沈泽川说:“只可惜他身边已经人满为患,哪有给你的位置。” “我的小主子,”乔天涯偏头单眯了一只眼,说,“嘴巴是真毒。” 沈泽川做出谬赞的神情。 “但这话,”乔天涯露齿一笑,“咱俩都适用呢。” * * * 八日后,沈泽川与纪纲如约而至。 丁桃显然告过状,骨津今日没喝酒,立在门外,远远地看见沈泽川后边跟着的乔天涯。 丁桃立刻踮着脚小声说:“津哥,是他,就是他!” 沈泽川和纪纲被晨阳引入门,乔天涯自然要留在门外。但他没这个自觉,跨出的脚被骨津挡了。 “听说兄弟前几日拦了这小子的路,”骨津眼神锐利地看着那斗笠,“欺负小孩子算什么英雄。” 丁桃理直气壮地哼一声,学着舌说:“算什么英雄!” 乔天涯哈哈大笑,反手摘了斗笠,嬉皮笑脸地说:“今夜不是来吃饭的吗?怎的还要打架呢!我跟这位小朋友头一回见,兄弟,认错了吧?” 丁桃“啊”一声,怒道:“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说?我才不会认错人!” 骨津拦了丁桃,对上乔天涯。 两个身量相差无几的男人面对面,几乎要撞在一起。 骨津说:“今日不合适,咱们约以后。” “没空啊,”乔天涯揪了揪额前的那缕发,冲骨津挑衅一笑,“毕竟我主子只有我一个,我哪那么多闲时养弟弟玩儿?” 骨津冷冷地啐了一口唾沫,说:“报个名,往后有的是时候见面。” “鄙人乔月月,”乔天涯双指并拢,对丁桃点了下额角,“又叫小松松。” 晨阳领着沈泽川与纪纲往里去,这庭院深,抄手游廊过去,再穿个洞门,就见着满院红梅,风雅得很。 萧驰野立在树底下等着,在沈泽川踏进来时,与他对视瞬息,那微妙的感觉来不及传递,两个人便一起挪开了目光。 萧驰野迎了纪纲,笑说:“师叔冒雪前来,小子有失远迎。酒菜已备,师父在内久候了。” 纪纲看着萧驰野,挡了他行的礼,说:“你师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脱离了纪家,如今你也自成一派,咱们不是同门,不必多礼。” 萧驰野说:“同出一脉,便是同门。今日我得以杂糅百家,也是纪家拳领进门的功劳。我仰慕师叔大名已久,这礼,怎么说都得行。” 萧驰野拜了一礼,引着纪纲往里去,还不忘侧头,对沈泽川说:“兰舟与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了。” 沈泽川跨入门,笑说:“师兄如今权势煊赫,忙吧。” “咱们是同门,”萧驰野不轻不重地说,“我再忙也得给你留个时间。” “为着我耽搁了正事,那怎么能行。”沈泽川说,“近来我日日都挂着闲差,这已经是得了师兄的关照。” “好说,”萧驰野掀帘,“你想忙,尽管来找我,我随时扫榻以待。” 沈泽川听着“榻”字,便后颈生疼,被咬过的地方似乎还留着炙热,烧得他笑都淡了。 左千秋身着斜领大袖袍,白发挽髻,既不像文人雅士,也不像威名将军。他分明比纪纲大几岁,却看着比纪纲更加年轻。若说一定要形容,那他带着些许仙气,江湖传闻他出家了,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左千秋回身,看见纪纲。 纪纲今日一身布衣短打,外罩粗袄,面目已毁,站在这里,与他对望,顷刻间前尘翻涌,少年郎的欢声笑语近在耳畔,眼前人却都已经白发苍苍。 萧驰野打破安静,说:“师父们在内用饭,我与兰舟在外候着。” “川儿系好氅衣,”纪纲落寞地侧身,对沈泽川叮嘱道,“若待得冷了,便进来。” 沈泽川颔首。 左千秋说:“阿野,好生照顾师弟。” 萧驰野笑应了,他俩人便退了出去。 外边清寒,却是个难得的晴夜。 沈泽川下阶,见那红梅林深邃,内有桥彴往来,这庭院风雅得不像萧驰野的手笔。 “这庭院是花银子从姚家买下来的。”萧驰野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立在他身后,抬手拨开红梅,露出环绕的清溪,“好看,也贵。” “你也舍得。”沈泽川没回头。 萧驰野用胸膛轻轻撞在沈泽川背上,抬手盖着沈泽川的发顶,凑他耳边犯浑,说:“红梅覆雪,兰舟笼香,一笑千金值。” “裤子都抵押了吧。”沈泽川还真缓缓笑起来。 “是费了点钱,但姚温玉已经算贱卖了。”萧驰野顿了顿,说,“你跑得挺快,为了躲我也费了不少功夫。” “不是我躲着你,”沈泽川抬指拨掉萧驰野的手掌,“是我们有什么要事须得面谈?” 萧驰野笑了笑,掺了点狠绝,说:“睡了你二公子,不得好生疼一疼?” 沈泽川前行几步,离开萧驰野的胸膛。他转身端详着萧驰野,没说话。 两个人在这梅簇星垂的夜色里,终于都回味出点东西。 萧驰野发觉他那夜抓的是水,流过了,就真的过了,沈泽川没带半分留恋。疯狂地撕咬之后,那缠绵的滚烫也被夜色掩埋,沈泽川仰颈迷离时的欢愉里根本没有记着他萧策安。 萧驰野再次真切地觉察到一件事情。 那一夜只有他一个人败给了色|欲。 “我劝过你,”沈泽川抬指压下梅枝,对萧驰野蛊惑般地说,“这后颈还是不要咬为妙。” “床笫之欢,”萧驰野露出佻达的笑,“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来的事情。” “你与我最大的不同就是欲望,你是欲望满身,极力遮掩着自己的野心勃勃。一个后颈不过是其中的小劫难,你拉着我,想要抵抗它,想要击败它,可最终你仍然败给了它。但是策安啊,”沈泽川摘了朵梅花,撕开瓣,送入口中,“我连色|欲也没有,你还怎么跟我打擂台呢?” 萧驰野迫近一步,捉住沈泽川拈花的手,俯身逼近他,风轻云淡地说:“一次算什么?没得劲,再来几场啊。藕花楼的姐儿你用不了,官儿你也没敢碰,你把自己装成个禁欲孤高的圣人,可那夜娇|喘吁吁的人不是我。” 萧驰野把沈泽川的手拉到唇边,危险地抵住,嗤笑一声。 “我是败给了色|欲,但是你若是如此坚定,又何必来跟我试这一场云雨?沈兰舟,你比我更怕败给欲望吧。” 第43章 图册 屋内酒过三巡, 疏离感散了不少, 虽然仍旧没有亲热起来,却已经能够把酒相谈。 纪纲摘了脖颈间的风领, 嘬了口酒。左千秋见他露出的脖颈上也是烧痕, 不禁问道:“当年边沙骑兵入侵端州, 你……你怎会变成这个模样。” 纪纲转着酒杯,笑一声:“沈卫退得快, 端州连一日也没抵住。边沙骑兵的马太快, 我腿脚已经不如从前,哪跑得掉?当时已经存了死志。” 他说到此处, 想起了花娉婷, 不禁喉间哽咽, 别过头搓了把脸,没再继续。 左千秋一杯饮尽,说:“沈卫,该杀!” “该杀的不仅仅是沈卫。”纪纲幽怨地说, “中博兵败那般蹊跷, 都推在沈卫一个人头上, 是算定他活不了了。” 左千秋说:“你久离阒都,怎么这般确定沈卫是个替死鬼?” “五年前川儿入都,在诏狱之中教人暗算。”纪纲说,“当时沈卫已经死了,却还有人想要斩草除根,为什么, 不正是为了灭口。” 左千秋闷声喝酒,片刻后说:“如今人都死了,再想要彻查中博兵败一案,只怕不容易。你徒弟,想为沈卫报仇吗?” 纪纲酒已上头,他这五年戒酒戒得彻底,今夜算是为了左千秋破了戒。这会儿扶着桌沿,冷笑道:“报仇,川儿为何要为沈卫报仇?左千秋,你怎么也与他们一样迂腐!天下姓沈的都有罪不成?川儿长大了,他明白事理,也辨得清黑白。他跟沈卫,不过是凑巧了生成父子,除了那身血肉,再无半点关系。你们逼着他干什么,沈卫已经死了啊!所谓的中博血仇,此刻不该找边沙骑兵报吗!” 纪纲陡然砸碎了杯盏,胸口起伏。 “彻查中博兵败一案,不是为了谁,而是要弄清楚,他到底为何要受这样的罪!你也做将领,你想不到吗?五年前有人能让中博兵败,五年后对方也能让其他地方兵败。当时边沙骑兵追得那样紧,没有内应,没有地图,他们能做到吗?!” 左千秋叹声,说:“纲弟休怒,既明当年赶到中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隔断中博通往丹城的要道,为的就是彻查边沙十二部哪里来的消息。但当时形势危急,你知道有多难,百种证据都指向沈卫,偏偏沈卫一把火烧了自己,就留了一个不得宠的庶子,这怎么能让人不生疑?” 纪纲沉默须臾,说:“你徒弟踹他的那一脚,险些要了他的命。” 左千秋再饮尽酒,说:“我不辩白,但你且听我一句。纲弟,咱们各有见闻,各为所求。” 纪纲冷笑,说:“好嘛,动一动嘴皮子就算过去了?” 左千秋话不多说,翻过空杯,冲门外喊道:“阿野!” 门当即打开,左千秋一手倒酒,一手掷杯,说:“向你师叔与师弟赔个罪。” 纪纲筷子一横,把酒杯颠在尖梢,说:“当时是我们技不如人,川儿,这杯酒你来敬吧!” 话音一落,只见那酒杯凌空转向沈泽川。萧驰野当空一拦,说:“兰舟,这就不要与师兄争了吧?” 沈泽川抬脚点歪萧驰野的手臂,那酒杯一晃,就落了下来。他说:“师命难违,师兄,让我一让。” 两人手掌相错,萧驰野反手推回沈泽川的手臂,那酒杯将要跌在地上,沈泽川伸脚一抬,又把它带了起来。 两个人过招间似有风声,那酒杯起起落落,竟然滴酒未溅。 纪纲筷子没松,吃了几口凉菜,说:“这身法不是纪家传的。” 左千秋看着两人,说:“那是萧家的功夫,犹如猛禽攥物,被拿住了,就难挣脱。兰舟,专攻他下盘,让他乱了方寸。” 沈泽川顿时撤手,稍退一步,猛然出腿。萧驰野避闪些许,想对沈泽川说什么,但当着师父们的面,到底没说出来。他格挡时握住了沈泽川的脚踝,借着身体的遮挡,沿着那小腿曲线摸了一把,把沈泽川轻轻带向自己。 “太狠了,”萧驰野面上沉着,“踹得我毫无招架之力。” 沈泽川被他摸得身形不稳,还要出手接酒杯。萧驰野也不急,待他接住了酒杯,骤然出拳,直打向沈泽川的面门。 “纪家拳!”纪纲顿筷,忍了片刻,还是说,“……不怪川儿夸他。” 这具身体太适合了,这一拳打得纪纲都挑不出错处。 沈泽川一手抄着酒杯,不能硬接,便陡然后仰。那拳风扫过鬓边,他还没有起身,萧驰野迈步迫近,打出去的拳顺势下放,在沈泽川的领口里一点,掐出朵刚才被沈泽川咬过的残梅。 “中招了。”萧驰野眼里透出使坏的意思,把这半朵梅花送进口中。沈泽川要起身,他便挡,抬头快声说:“酒撒了!” 沈泽川一愣,仰头一看——萧驰野一把扣住他的手,拇指沿着他的内腕向上推,借着他的手,把酒一口干了。 “多谢师弟赏酒,”萧驰野立刻后退,正人君子般地说,“喝起来口齿生香。” 沈泽川手腕内侧还有被他摩挲过的烫意,起身挥袖,拜了一拜,把酒杯放回了桌上。 纪纲不知他们之间的波涛暗涌,见状,说:“杂糅百家难在贯通,你教得好。” 左千秋说:“他还差得远,兰舟专攻纪家心法,定力才是真了得。” 他俩人重新倒了酒,萧驰野与沈泽川便又退了出去。 门一合,萧驰野便拉住了沈泽川,说:“这酒今晚喝不完,外边冷,我们屋里坐。” 穿廊往北是姚家原先的书房,为了保持屋内干燥,书不坏,下边通了地龙。现在书还没撤完,四层全敞小书格上搁的都是古玩字画。 萧驰野脱了氅衣,坐书桌边架着腿翻书看,说:“这院子最初是姚家老太爷盖的,藏了不少好东西。姚温玉不爱玩儿,一直搁在这里,都没动过。” 沈泽川擦净手,才碰了书架上的书。 姚家人爱书,姚家老太爷给它们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只是过了这么久了,书页上还干干净净,想必是萧驰野接手后叫人好生看顾,没落半点灰。 两个人各居一边,谁也没再开口。 沈泽川留心,看到了风物志里有本鸿雁图册,他打开,果然看到了鸿雁山的地势图。 鸿雁山分东西两脉,西山脉通落霞关,连接泉城,隔住了槐州,是从前大周的边防线。后来萧方旭扩增版图,把边防线一路推到了东山脉,拓出了离北大郡今日的形状。 沈泽川往后翻,看见了东北粮马道的详述。 阒都调遣天下粮仓,军粮多从厥西琴州调,往北、东两大地域传送通不了水路,就只能开凿专门的粮马道。启东要复杂些,离北的东北粮马道就非常清晰。粮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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