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后宫多年,手里头沾染的人命多了,便像吃饭喝水一样,草菅人命,无甚要紧的了。 更何况,她此生最厌恶背叛! 阮凝玉的眼里带了丝杀意。 她不对别人狠,那总有一天她就会被人从后位上拽下来,被后宫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嫔妃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身居高位,夜里梦境都险象环生,平日里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丈深渊! 一身官服的首辅大人淡目望着宫女被拖了下去。 他站在那,敛目,双手叠于胸前,从从容容地朝她作揖。 “皇后娘娘安。” 而后,那双清明凌冽的眼直直地望过来,一如从前往日。 他悲悯地拧了下眉,雪沫沾染了谢大人的袍角,雪天一线,茫茫的雪色唯有他一身紫衣鲜明刺目,而他面容清隽,淡泊宁远的气质又仿佛与这天地浑然一体。 “宫婢犯错,可打入慎刑司罪奴监,或剃发逐出宫廷流放,娘娘何必赶尽杀绝。” “祸因恶积,天道好还,草芥人命血债多了,娘娘不怕因果报应么?” 谢凌一字一句,冰冷而肃穆,字字句句都是在抨击着她身为皇后的言行举止。 她同他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政敌,眼下对宫女动私刑,又让男人可以借题发挥了。 然而除了宿敌这层缘故,更重要的是…… 她曾是谢家的表姑娘。 百年士族,德高望重,谢家人个个都清高,她即便贵为皇后了,即便跟谢氏一族已恩断义绝,可是往昔的这段远亲……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就算断绝了关系,她在后宫的一言一行,朝堂或是天下子民都会无一例外地想起名门谢氏。 所以,谢凌也是在警告她,不要顶着“谢家表姑娘”的名头干出罪孽深重的恶行,从而玷辱了谢氏名声。 名声,又是谢家名声…… 他们这样的世家嫡子,往往将家族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阮凝玉心里冷笑。 世人都夸他谢首辅一片冰心,宠辱不惊,可只有她知道他的心肠是有多么的冷,他眼中只有家族利益,其他就算是天下安危他也可以置身事外! 世人……包括先前表姑娘的她,都被他谢玄机给骗了! 是,她恶毒,那便不折不扣的当个毒后吧,倒也能在史上留名,不枉她来过人间一回。 至于旁的,她也不想澄清了。 罢了。 阮凝玉沉沉地盯着不远处敛目的谢大人,笑了:“既然谢大人慈悲,宅心仁厚为你求情……” “那便不乱棍打死了,留你一命吧。” 被拖在地上的宫女仿佛见到了希望,激动地抬起头。 阮凝玉红唇勾起,用世间最娇艳美丽的脸蛋说出了最残忍恶毒的话。 “本宫见你年纪尚轻,容颜也姣好,那本宫便发一下善心,替你做一回媒人,为你做主,嫁与内务府的蔡焜为妻,这样你俩在宫中也有个伴安度余生,可好?” 皇后娘娘的恩典,对比先前的乱棍打死后丢入乱葬岗,死后无坟,可要好得太多太多了。 再者,是她自己先叛卖了皇后娘娘,一奴事二主,她就算被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然而,宫女听到阮凝玉的这句话后,却是吓得魂不附体,瘫坐在了地上。 “不,不!皇后娘娘你不能这么对我!!……” 谢凌身后的太监总管闻言,上前便踹了她一脚,声音尖锐阴狠:“吃里扒外的狗奴才!娘娘心慈施恩,还不快谢过娘娘的恩典!” 宫里谁人不知瘸了一条腿的宦官蔡焜,心理扭曲,以折磨女人为乐,年末还没过完,便不知道玩死了多少个犯错的小宫女。 谢凌也没有想到阮凝玉会如此残忍,原本微敛的长睫微微一动,清寂的眸隔着空中洒下的盐粒般的细雪,望向那位心狠手毒的皇后娘娘。 伴随着宫女癫狂似的惨叫声,以及女人妩媚的轻笑,很快便见娘娘在彰显皇家威仪的五明扇下缓缓移动身形。 余光里那道嚣张又荡魂摄魄的棠色裙裾如入梦般,旖旎地荡出宫廷的雪色中。 她离开后,寒冽的空气里便只剩下了阵胭脂香味。 第17章 表哥,我知错 阮凝玉从记忆里脱身。 刚说完她“恶毒”的男人,面上的冷淡依然未减。 他高高在上地瞥来一眼,那般沉静内敛却危险可怖的气势,便已经有了今后一代首辅权臣的雏形。 阮凝玉回眸,看见他这般神情,仿佛永远高贵,世间万物仿佛永远都不会影响到这位温沉如玉的男人,她就不禁气得咬牙切齿。 他谢玄机,凭什么教育她?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表姑娘,她不符合恪守礼教的他对于传统女子的认知,在他眼里,她不淑雅,不检点,不过只等着成为残花败柳。 阮凝玉到现在都记得,她上辈子前后勾搭沈景钰与齐王殿下等人,最后却是义无反顾地嫁给太子后,京城轰动,谢氏便就此跟她撇清了关系。 而彼时身为中书侍郎的谢凌,也拒不承认有过她这么一个表妹。 当时她太子妃的婚宴上,谢氏满族只有谢凌一人出席。 东宫宾客如云,唯有谢大人清简出行,他身边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带。婚礼上他周遭的气息都是冰凉低沉的,所有人皆知太子妃与谢家反目,许是知道谢大人与太子妃不睦,因而竟没一个人敢到他面前贺喜。 她记得,那清雅出尘的谢大人喝完了她的喜酒后,便眉目清寒地告诉她,既然她选择了慕容太子,那么今后她的安危与命运皆跟谢氏一族无关,说完,便冷冷清清地离开了。 谢大人那样高风亮节,心里是鄙弃她这样的女子的,尽管她风光地嫁入东宫成为了人人艳羡的太子妃。 于是,她便忘记了心中对他的畏惧,忍不住反唇相讥:“高祖御下严明,功德无量,开创我朝盛世,可这样的一代明君,天底下依旧有乱臣贼子抨击高祖无情不仁,口诛笔伐,毁谤高祖英名,意图山河倾覆。” 说完,她仰着那张尚未脱去青涩的脸,毫不畏惧同他直视。 红唇边的讽刺意味明显。 “莫不成表哥批评我'恶毒',我便要接受这'恶毒'之名么?倘或天底下人人无中生有说我一句,我便是这般么?!” 阮凝玉话落不久,便见原本沉静淡然的男人瞬间变了脸色。 谢凌拧眉。虽知她私奔被抓之后,便变得比往常飞扬跋扈,可是他是如何也没有料到阮凝玉竟然如此狂妄,居然自比高祖。 这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借此发挥的话…… “放肆!” 阮凝玉刚想继续嘲讽几句,却不料眼前的谢凌居然沉下来了脸,呵斥了一声。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阮凝玉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颤了颤眼睫,看过去。 便见男人已从椅子上起身,那双凤目死寂沉沉地望着她,看得她眼皮猛跳,差点脚底发软。 他的神色……也尤为危险阴森。 谢凌道:“你知不知道你适才说了什么?” 不用他说,阮凝玉心里也是明白的。她方才恼羞成怒下冲动地说了…高祖,议论政见…… 她抿了抿唇,刚想开口。 便见谢凌眸中迸出寒光,语气极为阴寒。 “跪下!” 阮凝玉攥拳,她差点又乖张地犟回一句。 可是,待看到横眉冷眼的谢凌,表哥以及前世首辅的威重又如山倾之势般压了过来。 她额头上慢慢泌出汗。 到底还是怕眼前这个男人的…… 阮凝玉咬唇,心不甘情不愿,在谢凌冰冷的审视下,直直地跪了下去。 谢凌望着她,一时无言。 身为谢家嫡长孙,他身上有着士族鹤骨松姿的风骨,更有着长兄的威重。 自打出生,所有人都告诉他是嫡长孙。他被要求着要懂事,过早地开蒙,读书写字,要勤学进取,不可贪图安逸。教育府中弟妹,不让他们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及时点醒,拨乱反正,是他身为兄长的职责。 对上,他要成为一个合格优秀的长孙。对下,他是长兄,要立下表率。 而他也真的做到了,乃家中子弟的典范。 府中弟妹他都见过,可唯独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 不仅招蜂引蝶,还与小侯爷私奔。 眼见少女跪在他身前,她便缓缓垂下了眼帘,那张精致的脸依然透着点儿张狂和骄气,谢凌长眉蹙得更深了。 府中有两位表姑娘,先前他对阮凝玉的印象也不深。 谢凌见过之前的表姑娘,她总是穿着一身素衣远远地站在府里女眷身后,当见到他时,便会瑟缩着身子,低颈垂目。即使她过去也有野心,但远远没有今日这般心比天高、狂放不羁过。 以及,这般宁折不弯的傲骨。 他只在忠烈之后的将女,又或是帝后生养嫡出的公主身上见过。 ——将门之女和王朝公主,她们身上都有个共同点,那便是她们与寻常女子不太一样,她们身上都有某种类似“继承者”的思维。 不像其他女儿家被教育要相夫教子。 她们自出生起都能跟男儿一样享受权力,她们亦是权力的使用者。 其他女人是跟女人激烈竞争,而她们是跟男人争夺资源和权力! 历史上不乏有公主逼宫的事迹。 可一位在别人家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又如何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谢凌垂眼,敛去了眸中的思量。 阮凝玉跪着,却极其憋屈。 她前世贵为皇后,除非是遇到陛下和太后,否则她不用向世上第三个人行大礼。 他谢玄机,又如何配得上她这一跪?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年轻了至少十岁,她如今又变回了谢家表姑娘,他是长兄,她现在还没有任何能耐能跟他抗衡…… “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跪下?” 很快,头顶便徐徐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嗓音。 阮凝玉垂着脑袋,不作声。 突然一个凌厉的眼风刮来。 “你议论之人,乃陛下先祖,大明王朝的慕容高祖!你在臣子府邸肆无忌惮地议论,甚至自比先皇!” 谢凌负手,俯视着她,长目忽的森冷地眯着,“你可知,倘若被有心之人听见并加以利用的话,轻则便是你犯下杀头之罪,重则是谢氏满府都被你牵连殃及!” 阮凝玉心有不服。 她突然抬头,目光充满锋利的野心。 他说的其他话,她都认了。 ——唯独那句,自比高祖,为何不可? 谢凌是什么人?前世饶是他这位旷世奇才的首辅大人,她亦有时能杀他个片甲不留,折了他的左膀右臂! 她也曾跟他博弈,抗衡一二,去争一争那让历代枭雄都垂涎觊觎的权力过! 只是奈何她后期身体不好,只能成为个没用的药罐子躺在床榻上,也奈何她身居后位,囿于宫墙,局限太多,自小被三纲五常教化,妇人眼光,醒悟得太晚。 否则,她为何不可同他一样翻云覆雨,颠覆了这江山! 这望进眼前男人一双冷寂澄明的眼睛,里头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只一瞬,她便掩去了眸中的野心。 谢凌看到的时候,便是她看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去望她的时候,她又垂下了眼帘。 谢凌原本以为她如此顽劣,忤逆尊长,会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能让她低头。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阮凝玉跪在地上,开口了。 “表哥所言极是,我知错。” 原本平静的谢凌眼帘微动,看了过去。 只见她的睫毛卷翘而浓密,以他的角度来看,便像是一把柔软可爱的扇子。 她今日发髻不是全梳上去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双膝下跪,低眉顺眼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乖巧。 第18章 衣裳透出底下微红 阮凝玉说完,亭中寂静。 她盯着地面的砖缝,过了好半晌,依然没听见上方的男人有任何的动静。 即使前世运筹帷幄、权势滔天的谢首辅也退回去了十年光阴,可是他身上那深不可测的气势似乎从此至终都未曾变过。 她不由后背泌出冷汗,打湿衣衫。 谢凌正在观察着她。 里头似乎有观察,有审度,甚至有……一丝淡不可查的起疑。 阮凝玉的心紧了紧。 她沉默片刻,掩去心中那层细密的恐惧,她又平声道:“至于在园子里发生的事,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我同文菁菁有何恩怨,都不关表哥的事。” “我能对王母娘娘发誓,砸人,我问心无愧,就算再来一遍,我亦不悔!” 很快,她的声音无比的恶毒。 “我只恨,我怎么没能一击即中,砸死她,令她毁容!” 谢凌的眸子都冷了。 原本以为她能知错就改,就怎么也没想到她刚认下错,很快就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阮凝玉仰着下巴说完,很快就感觉周围的气息冰冷得仿佛能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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