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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我找把刀来。” 小太监顿时一愣。 只是也不敢多问,低头道一声“是”,便去内务府开了库寻,只是也不知谢危究竟要怎样的刀,只好不同式样形制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进去两柄匕首,才战战兢兢地呈到他面前。 谢危的目光一一划了过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银鞘上镶嵌着一枚又一枚圆润的宝石,倒像是一件玩物。 然后拔开,刀刃上寒光四溢。 拇指指腹只轻轻碰了一下,便见了血,竟十分锋锐。 于是合上,将其掷回漆盘。 他道:“这匕首,给皇后娘娘,送去。” 小太监上前来,等得片刻,却未等到他说别的,便醒悟过来,立时将那漆盘连着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宁宫。 7)逼杀 过去了一天,两天…… 又过去了一月,两月……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燕临又有几次于深夜进出坤宁宫,宫中的非议,终于传到了朝野。 谁能容忍前朝的皇后如此水性杨花? 谏书雪片似的飞来,许多人要她为沈玠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义。同时旧朝势力翻涌,借着沈玠遗诏,要将姜雪宁选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来,立为储君。 残冬将尽时,谢危仍不愿出门,只立在蒙着黑布的窗前,问吕显:“那孩子几岁?” 吕显说:“七八岁。” 谢危便说:“年纪还小。” 费尽心力造反,皇族杀了,萧氏屠了,谁不觉得,将来谢危或者燕临,总有一人要登基为帝呢? 吕显希望是谢危。 若是燕临也没什么关系。 但听着谢危此刻的口吻,他心里竟萌生了几分警兆,忽然问:“你难道想立这孩子为储君?” 谢危没有回答。 对旧党要扶宗室子来京城,也未有任何举动。 只是还没等得冬尽春来,外头就传了消息:那年幼的孩子惨死在了半道上,是燕临命人动的手。 他把燕临叫来问话。 燕临却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冷冷地道:“千百人都杀了,一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这天下是你我打下来的,难道要扶立一个字都写不来几个的小孩儿当皇帝?!” 谢危静静看他:“你想当皇帝?” 燕临道:“我为什么不能想?让那小孩儿当皇帝,她岂非要当太后?她怎么能当太后!她该是我的皇后!” “啪!” 谢危看着他这混账样,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 他被他打得偏过头去。 这一时,几月前的缝隙便忽然成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面的平静撕碎,冲他道:“你从来看不惯她,甚至纵容那些朝臣进谏,想要置她于死地!可我喜欢她!谁若要害她,叫她殉葬,我便一个个都杀了!看他们还敢进言半个字!” 谢危沉了一张脸:“谁要害她,谁让她殉葬,你便要杀谁,是不是?” 他突然唤来了刀琴剑书。 尚未近得燕临的身,便动起手来。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到底是燕临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经听出他话中所蕴藏的疾风骤雨,一时目眦欲裂:“你想要干什么?!” 谢危捡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只道:“那我便杀给你看。” 言罢出门传令:“命禁军围了坤宁。” 然后命人勒了燕临的嘴,将人捆缚,一路推至坤宁宫外。 禁军甲胄沉重,行走时整肃有声,才一将整座宫殿围住,里面所剩无几的宫女太监都惊慌失措地乱叫逃窜。 禁军手起刀落,都杀了个干净。 燕临红了眼眶,竭力地挣扎,几乎哀求地望着他。 然而谢危只是岿然地立在宫门外,持剑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尘,平添一种凛冽的冷酷,向里面道:“皇后娘娘,人都死了,可以出来了。” 里面仿佛有说话的声音。 又安静下来。 过得许久,这听得里面忽然一声喊:“谢大人!” 谢危不言。 她的声音却又平静下去,像是这铺了满地的白雪,压得紧了,也冷了,有一种沁人的味道:“您杀皇族,诛萧氏,灭天教,是手握权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说,我没有资格与您讲条件。我这一生,利用过很多人,可仔细算来,我负燕临,燕临亦报复了我;我用萧定非、周寅之,他们亦借我上位;我算计沈玠,如今也要为他殉葬,共赴黄泉。我不欠他们……” 身后的燕临似在呜咽。 姜雪宁的声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许轻颤:“可唯独有一人,一生清正,本严明治律,是我胁之迫之,害他误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誉。他是个好官,诚望谢大人顾念在当年上京途中,雪宁对您喂血之恩,以我一命,换他一命,放他一条生路……” 那一瞬间,谢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她话音落地,那个名字便从他心里浮了出来—— 张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张脸,无趣乏味的一个人…… 他无声拉开唇角,陡地冷笑。 只不过姜雪宁也看不见。 心内仿佛有一团炽火烧灼肺腑,可他的声音仍旧带着那一种残酷漠视的冷平:“可。” 那一刻,仿佛拉长到永恒。 然则不过是一个眨眼。 宫门里先是没了声响,紧接着便听得“当啷”一声清脆的响,比锋锐的匕首见血封喉、从人手中脱落,掉到地上去的声响。 燕临如在梦中一般,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连刀琴剑书都愣住了。 他红了眼,终如困兽一般,身体里爆发出一种谁也无法抗衡的力量,竟骤然挣脱了,踉跄着向那宫殿中奔去,一声声喊:“宁宁,宁宁——” 鲜血从殿内弥漫出来。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辈子的姑娘,决然又安静地倒在血泊里。 金簪委地,步摇跌坠。 燕临冲进去抱起她,统帅过三军,攻打过鞑靼的人,此刻却慌乱得手足无措,像是少年时那般哭起来,绝望地喊:“太医,太医!叫太医啊——” 他沾了满手的血。 那样无助。 剑不知何时已倒落在了地上,谢危一动不动站在外面,看了许久,没有往里面走一步。 姜雪宁终于死了。 8)绿梅 燕临的魂魄,似乎跟着她去了。 停灵坤宁,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来拜。 只有他成天坐在棺椁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她忏悔;偶得清醒,又一声声埋怨,恨她,责怪她,仿佛她还在世间一般…… 也不知是谁忽然提了一句,说刑部那位张大人,竟给自己写了罪诏,长长的一页,三司会审诸多朝臣,没有一个忍心。 于是他忽然发了疯。 提着剑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杀张遮。 下头人来报,谢危才想起,确还有一个张遮,收监在刑部大牢,已经许久了。 燕临自然有人拦下来。 他想了片刻,只道:“前些日抄家,姜府里那柄剑,拿去给他吧。” 那应当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姜伯游革职,姜府抄家,才从那沾满了灰尘的库房里找出来。 剑匣打开,内里竟然簇新。 是一柄精工锻造的好剑。 剑匣里面还镌刻着贺人生辰的祝语,一笔一划有些稚拙,可刻得很深,经年犹在。 去送剑的人回来说,燕将军看着那把剑,再没有喝过一口酒,只是在坤宁宫前,枯坐了一整夜。 谢危也懒得去管他。 只是晚上看书时,见得《说文》的一页上,写了个“妒”字,后面解:害也。 他便把这卷书投入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为自己定下秋后处斩之刑的张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只是话出口,竟然是:宁二殁了。 后来才补:你的娘娘殁了。 那一刻,谢危只觉出了一种没来由的讽刺,好像冥冥的虚空里,有个人看笑话似的看着自己。 又说了什么,他竟没印象了。 从刑部大牢出来,待要离开时,却见一人立在门外,同看守的卒役争执不休。 穿着的也是一身官服。 只是模样看着面生,手里执着一枝晚开的绿梅,碧色的花瓣绽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宫里那一株异种。 谢危想了想,才想起:“是卫梁?” 刀琴在边上,道:“是。” 谢危道:“他来干什么?” 剑书便上前去,没一会儿回来,低声道:“似是,皇后娘娘生前有过交代,托他折一枝梅,给张大人。” 谢危沉默许久,道:“让他去吧。” 剑书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将卫梁放了。 卫梁也远远看见了谢危,只是神情间颇为不喜,非但不上前来,甚至连点谢意都不曾表露,径直向着大牢内走去。 谢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见了卫梁人。 刀琴剑书都以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凉,也不知触着了那一道逆鳞,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给!” 这分明是戾气深重。 刀琴剑书近来越发摸不着他喜怒,只得又将已到大牢里面的卫梁抓了,连着他方才携入的那枝碧色的寒梅,也带了回来,奉给谢危。 谢危修长的手指执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断义 回去时,街市上仿佛已经忘了前几个月才遭一场大祸,渐渐恢复了热闹。 也有流离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讨。 一名赤着脚的小乞丐与人厮打作一团,挡了前面的道。 谢危坐在马车里,也不问。 剑书便来道:“几个小叫花子打架,已经劝开了。” 谢危撩了车帘一角看。 那小乞丐头上见了血,哭得厉害,一双眼睛却瞪得老大,恶狠狠地看着先前与自己厮打的某个大人,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又带着一种活泛的生气。 还有满腔的不甘,不愿,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带过来。” 刀琴将人带到了车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浅,更不知他是谁。 谢危问:“几岁?” 小乞丐擦了擦头上的血,道:“七岁。” 谢危又问:“有名字吗?” 那小乞丐说:“没有。” 谢危便慢慢放下车帘,对剑书道:“带他回去。” 却不是去皇宫。 而是去谢府。 只不过,当谢危走入壁读堂时,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竟已经立了一道身影。 是燕临。 玄黑的劲装,让他看上去挺拔极了。 只是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时,一双眼里浸满的却是沉寂的死灰,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 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被他从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临问他:“是你让人给了她刀?” 谢危没有否认:“所以?” 那一瞬间,燕临几乎腾起了炽烈的杀心,腰间剑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人做了什么! 坤宁宫里,从来不敢留什么锋锐之物,便连金簪他都叫人把尖端磨钝。 可这个人却送了一柄匕首进去! 剑锋挨着他脖颈,已出了血。 燕临紧咬着牙关质问:“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活着于这天下又有什么妨碍?她没有害过你,你有什么资格逼她去死!” 谢危道:“你怎知,我给她刀,是要她自戕?” 燕临怔住。 谢危一双平静地眼眸,注视着他,分明和缓无波,却让人觉出了一种幽微里蕴蓄的疯狂,甚至让人浑身发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杀。” 他觉得他疯了。 谢危笑了起来:“只可惜,她是个懦夫,不敢杀你,只敢讲刀对准自己!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万,又有何足惜!” 这是他的兄长。 也是他认识了将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递刀给姜雪宁,原来想她杀他! 这一刻,燕临只觉出了一种莫大的荒谬,几乎想要将他一剑斩杀在此! 然而燕牧临终嘱托,到底浮现。 剑锋一转,最终从他身侧划过,劈落在那书案上,分作两半:“你我从此,有如此案。是我从来不曾看清你,你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燕临走了。 谢危似乎并无所谓。 10)天下 那个小乞丐被刀琴剑书带下去,洗漱干净,头上的伤口也包扎了,换上合身簇新的衣物,反倒有些忐忑局促起来。 一双眼看人也带着浓浓的警惕。 仿佛他随时可以抛弃这一切,去逃命。 谢危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那孩子大概已经知道了他身份,有些畏惧,然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直白利落,竟无半点遮掩地回答:“想!” 谢危突地笑了起来。 他牵了他,往高高的城楼上走。 那孩子问:“我要起个名字吗?” 谢危说:“以后你可以给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吗?” 谢危说:“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暮色昏沉,衰草未绿,城外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边。 谢危立到了高处。 那孩子拽着他的衣角,站在他身边,也朝着下方望。 谢危问:“你看到了什么?” 那孩子道:“光秃秃的地。” 谢危道:“是天下。” 他于是高兴起来:“我当了皇帝,那天下就是我的!” 谢危却摇头:“不,它不是你的。” 那孩子困惑。 谢危便抬了手,向下面一指:“你看这江山,绵延万里不到头,可天下没有谁是它真正的主人。你贵为九五之尊,也只能使天下万万人匍匐在你脚下,却不能使这天地为你改一分颜色。甚至那跪伏在你脚下的万万人,也从来不比你低贱。你是乞丐,能当皇帝。他日你若配不上,这万万人当中,总会有人站起来,拼着一死也要将你从龙椅上拽下,为痴愚的世人,讲一个他们或恐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道理。” 那道理究竟是什么呢? 许多年以后,已经成了一代贤君的皇帝,还总时不时从噩梦中惊醒,回想起那个谜一样的人,留下的谜一样的话。 可他此刻,却忘了追问。 只是在回去的时候,他高兴极了:“那将来我有喜欢的人,可以封她做皇后,还有喜欢的,也都可以封作妃子。” 谢危沉寂不言。 他便迷惑地看他:“先生没有喜欢的人吗?” 谢危喉结涌动了一下,仿佛压抑了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的贤君偶尔也会回想起这一幕来,却仍觉在迷雾中一般:那样的神情,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那或许,总是有过某一个极为特殊的人,曾为他划下一道深痕。 11)雪尽 最后的那几天,谢危并不住在宫里,也不住在谢府。 他住在白塔寺。 住持方丈则在附近的山中修行。 春来的前一日,谢危上山去看望。 山中春来晚,越往高处越冷,茅屋前竟然飘了雪。 忘尘方丈在沏茶。 他坐下来喝了几盏,看庭前的雪,将屋檐下一只小小的水罐盖满。 忘尘方丈说:“世间事,有时看不破倒好,人在世间,活一条命,许多人庸庸碌碌便也过了。” 谢危却说:“那有什么意思?” 忘尘方丈轻轻一叹,宣了声佛号:“你这又是何苦?” 谢危枯坐良久,一搭眼帘,道:“倦了。”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喝完这盏茶,他告了辞。 临走时,又瞧见屋檐下那罐雪,于是向忘尘方丈要了,带下山去。 忘尘方丈说:“雪下山就会化的。” 谢危没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将那罐子置在潮音亭内那张香案,里面的雪已经开始融化。 儒释道三家的经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点上,烧了个干净。 欠了命,得要还。 谢危盘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着那些经卷渐渐烧尽,擦不干净血迹的金步摇搁在正中,边上是一方干净的绢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间刀。 薄薄的刀刃折射了一缕明亮的天光,映入他眼底,却未惊起周遭半寸尘埃。 午后负责为碑林燃香的小沙弥进来,三百义童冢的碑林里,那一块为人划了名姓的石碑后,不知何时竟挖开一座新坑。 到得潮音亭前,只见许多血从上方顺着台阶,蜿蜒下来。 雪白的道袍红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过后,被擦得干干净净,与那金步摇并排放在一起。 罐中无雪,只余一半清水。 这个曾如阴影一般笼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这样一个春将至、雪已尽的午后,离奇而平静地去了,没有为世间留下只言片语。 第253章 第252章 余响 “我想吃樱桃。” “冬天哪里给你找?” “那妹妹想吃呢?” “也没有。” …… 三岁多的谢添下了马车, 同谢危一道,朝着宫门方向走,一面走, 还一面问。听得谢危说冬天没有樱桃, 便不高兴, 还把他妹妹抬出来。 岂料谢危还是一样的回答。 他年纪虽小,可五官生得极好, 粉雕玉琢, 一看便知是全接着他父母好看的地方长。 前几天, 他和妹妹争论,爹爹和娘亲哪个更厉害。 妹妹非说是爹爹。 谢添虽然只早她两刻出生, 可既然当了哥哥, 就有责任教她明事理, 于是肃着一张小脸,纠正她:“肯定是娘亲更厉害, 你还小, 你不懂。别人都听爹爹的,可别人也听娘亲的,而且爹爹也听娘亲的。” 谢韫淘气得很, 两只小手扒拉着翻出白眼来,气呼呼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今日宫里面公主姑姑家那个叫沈嘉的小子过生辰,谢韫那丫头一听, 巴不得就去吃去喝了,一早黏着娘亲不放, 非要早早去宫里凑热闹。 娘亲没办法,才带了她去。 谢添现在想起, 便跺了一下脚,也生了气:“宫里的厨子有什么了不起,做东西那么难吃,哪里有爹爹好?” 谢危养女儿还有点耐心,养儿子…… 那可算了吧。 他一向爱静,听他叨叨说个不停,懒得搭腔,只放缓了脚步,在他后头慢慢走着。 这会儿是下午,内阁议事早就结束了。 宫门外的守卫都松快了几分。 谢危只琢磨着这两个孩子都不像他,更像宁二一些,打小张牙舞爪,让人不省心,得找个法子收拾收拾,给他们紧紧皮。 冬日里雪还厚。 便早晨清扫过,此刻又铺上一层。 谢添踩着雪难免有些吃力,一脚深一脚浅,可也不抱怨,就那么一点点往前走,将过宫门时,却忽然眼前一亮,一拽谢危:“呀,爹爹你看,是绿梅开了!” 谢危抬眸,朝前看去,先前还漫不经心的神情,便收了几分。 那不是什么绿梅。 是张遮。 他似乎才从宫里出来,两手叠袖交在身前,却携着一枝尺多长的梅。梅枝倾斜,枯瘦有节,枝头的梅花却或绽开或含苞,瓣瓣皆是浅碧。 刑部这位大人,素来清冷,这一枝梅,倒正好与他映衬。 这些年来谢危甚至都懒得去内阁,能与张遮打上照面的时候,屈指可数。 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可能待见此人。 燕临远去边关,没有回过京城。 这位却不一样。 此刻见着,他唇角一勾,挂了笑,却浅淡得很,道一声:“梅花甚好。” 张遮袖手,官袍在风中吹起一角,他搭垂着眼帘,也不如何寒暄,只道:“还好。” 谢危便不再说话。 谢添眨巴眨巴眼,目光却在张遮身上,半天收不回来。 他拍了拍他脑袋,道:“走了,别让人久等。” 谢添这才“哦”了一声,转过身跟他一道往前走。 只是走得没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张遮略微颔首,待他们先经过,也出了宫门,清风振袖拂衣去,雪里留梅一段香。 谢危收回了目光。 谢添却凑到他身边来:“爹爹,爹爹,那个是不是就是修新律的张大人呀?我听别人说过,他好厉害的!” 谢危听这话,不舒坦,眼见这小子一脚深一脚浅在自己前面走,轻哼一声,轻轻一脚过去,都不用两分力,便把他推得一头扑进前面雪里。 谢添懵了。 他扑腾着挣扎了一会儿才从雪里把脑袋拔i出来,有些茫然地朝后面望,看了看谢危,又朝谢危身后找了找:“谁推我,我怎么摔了?” 谢危凉凉道:“你年纪小,走路不稳当,摔是正常的。” 谢添将信将疑。 但这毕竟是他爹,他真没怀疑,又扭头往前面走,只是走着走着还想起方才那茬儿来,接着道:“您不是嫌我笨,说教娘一个就够费心的,不愿再教我,要找开蒙先生来教。那个张大人厉害,他行吗?” “扑通。” 涉世未深的小年轻再次一头扑进雪里。 谢危就在他边上停住脚,一双眼这么不咸不淡地瞧着。 若说头一回摔了,还没反应过来,那摔第二次还反应不过来,谢添就是傻子了。 他吃了一嘴的雪,好不容易爬起来。 然后心里委屈,嘴巴一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只不过这回倒是乖觉了。 他已经差不多知道自己是哪里错了,呜咽着道:“爹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千好万好都不如您好,我都听您的。” 谢危背着手往前走,假假地道:“我们家从来不强迫人,你想请什么先生就请什么先生,不用昧着良心勉强的。小小年纪就出卖良心,多不好?” 谢添差点哭出血。 他摇摇头,坚决不往坑里跳,咬死了道:“修新律算什么,一点也不好,儿子没有卖良心,这话就是凭良心说的!” 小没良心的良心可真不值钱。 谢危哂笑一声,眼看着能瞧见重重宫殿了,也就不再对这倒霉孩子动手。 往后有的是教他做人的时候。 已离得远了的宫门外,大雪纷纷扬扬,从寥廓天际飘洒下来。 立得片刻,雪便落了满肩。 张遮驻足回首,向宫门方向看去,那一高一矮父子二人的身影已经渐渐变得模糊。 谢居安厌憎尘世,对这天底下的凡夫俗子漠不关心,每日所念,或恐只那一粥两饭,袅袅烟火。 他还活着…… 只不过是因为姜雪宁还在吧? 朔风吹去,人间雪重。 圣人看透,唯其一死; 若生贪恋,便作凡人。 ──────────── 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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