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经很克制了,他只是对同僚们破口大骂思城县之无礼。跟街坊邻居诉说思城县真是混蛋! 顾同白在这儿守口如瓶了。 顾同道:“那算什么进展?老师什么都没说呢。” “真的?” 顾同抚着被打痛的伤:“当然啦!” 顾翁将杖又重重地顿在地上,道:“对家里要讲实话!要是大人说,不许你说出来,你就直说,我们当然不会再问。你平白装不知道,眼里还有长辈吗?” 顾同坐回床上就差打滚了:“怎么就为个外人打我啊?他们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啊?姓黄的干咱们家什么事儿啊?” 顾翁道:“少给我装疯卖傻!你心里得有家!” 顾同道:“知道了知道了。” 顾翁这才放过他。 顾同心道:老师不可能忘了嘱咐童立吧?难道是童立? 他赶紧穿衣服去县衙跟祝缨汇报自己的新发现。一见面祝缨就问:“你脸上怎么了?” 顾同摸摸颧骨:“没事儿,不小心擦着了。老师,童立在外面说思城县这不好、那不好的,您知道么?” 祝缨道:“哦,就让他说这一回吧。” “咦?” 祝缨笑笑:“你不能指望着所有打交道的人都利利索索的,得会应付粘乎的。”指着手边的桌子让他坐下,帮着办一点文书的事情。 顾同在桌子后面办好,一边研墨一边问:“老师要我写什么?” “行文思城县。” 扯皮嘛,谁不会? 思城县说人证、物证不能交过来,还要让把案子移交过去。祝缨避开了前者,只让顾同起草个文书,写案子得归福禄县管。 顾同虽不明白,仍是开始拟搞,写完了交给祝缨看,祝缨将稿子又改了改,道:“说事就说事,不要扯旁的,只说这一件事。” 其实,她要不扯也是有个杀手锏的——我审我能对结果负责,你要说你对结果负责,那我就给你。 一般而言,有这一句话对方扯的力度就会大大地减弱。 但是她现在不肯用,只管教学生怎么拟公文。慢慢地让顾同跟裘县令在那儿扯皮,她自己着手准备着县里的诸般事务。 她在河岸边选址,命人打下地基建起一处院落,地基打得很实在,上面起的建筑却是一座竹楼。主楼有三层,梁柱用木,其余用竹,连同家具都用竹器。地基打好之后,建得就非常的快。两边拖出两座二层竹楼,附近又有一些竹屋。 造价比那种砖石土木的便宜不少,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要说享乐,高楼大厦的,应该用料结实、装饰华美不是?不享乐,这是要干嘛? 有这一件事,又冲淡了一些对黄十二郎的议论。有年纪的人对小辈说:“你们不记得了,官府干事就是这样的,咱们这儿以前也差不离,祝大人利落才是少见的。如今与思城县扯皮,慢慢看吧,甭想睡一觉就有结果。” 黄十二郎这事儿也确实容易扯皮,依照管辖的原则,裘县令说得也有道理。但是祝缨也不是没有道理——状纸是递到她手上的。顾同转了明法科,裘县令却不是这方面的出身,两个一来一回的扯。 这一回思城县的文书来得快了一点,仍是不肯松口,更加讨要案子。顾同从童立手中取过文书递给祝缨,道:“他们还是嘴硬吗?” 祝缨指着童立道:“你看他的脸就知道了。” 童立耷拉着脸:“大人,小人都没脸去报账了。” 祝缨道:“你已经骂过他们了,以后不要再骂。” “是。” 祝缨道:“歇两天你再去。” 童立长出了一口气:“是。” 祝缨又写了张条子,让账上再给童立等三人每人拨一匹布。可怜,来回来的跑,布鞋被脚趾都顶出大洞来了。 顾同文书都拟了两封了,事情还没个结果,时间也准准进了六月下旬。项乐回来了。 ………… 项乐离开一、两天没人发现,三、五天没人在意,时间一长便有人在背后嘀咕。项家因有他的话,也没有找,项母问女儿:“衙门里什么事儿,叫他当值这么久?衣服也不拿回家里来洗换?” 项安道:“衙门里的事儿,别问。”其实她也不知道,只是不想让母亲担心。 谁也不敢问到祝缨面上,项安便也同林家母女一样走了后衙的路子,她找杜大姐打听,杜大姐什么也不知道,却将这事儿告诉了花姐。花姐去问祝缨,祝缨道:“他的事儿不能叫人知道。” 花姐就不问了。 如今项乐终于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还有点青涩的脸上冒出胡渣,出门时好好的衣服也破了几个洞,上面打了几块刺眼的补丁。他驾一辆驴车,车后跟着几个衣衫破旧的男子,一行人进县城也没人在意。他将车停到了县衙的偏门,道:“到了。” 车帘撩起,一个老妇人道:“二郎,这就是县衙了吗?我家大郎和福姐……” “在里头了,你们等等,我叫他们通报一声。” 看门的听了动静也过来了,说:“哎,别在这儿停,有事儿去大门……咦?项二?” “是我,劳烦禀告大人,我带人来了。” 童立在思城县衙熬时间,项乐跑得鞋底都要磨穿了,他打听完了黄十二郎的种种劣迹。期间听到了点传闻,说是黄家管家亲自去县城送礼,打点了县衙上下。心道:要糟。 于是抢在他们前面说动了李家人到福禄县来。说服李家人还是不太困难的:“要么信我们大人,求一线生机,要么就这么熬到死。” 李家人听不懂“一线生机”,他只好又解释了一下:“你们眼下就这一条道儿。要么认命,你们就当儿子、闺女都死了,要么不认命,跟我去拼一把。你们有多少田?一年有多少收成?这一年的庄稼收成,我给你们钱。” 他家境尚可,手上也有些钱使,目前无妻无子,一户贫农家一年的收成是他拿得出来又不会让他觉得很肉疼的数目,许诺的时候也就格外的大方。祝缨给他的钱袋还没花完,当场拿了一块银子当定钱。 然后雇了辆驴车,将这家老小塞车里,青壮跟车走。李家几个兄弟,只有头两个娶上了媳妇。家眷倒是不多,一辆车将将装下。 为防着万一有人拦截,他又绕了点路多耽误了几天才将李家人带回。一路上他也没闲着,跟李家人闲聊时又听到了一些别人不对他讲的黄十二郎家的恶事。 他们在偏门等不多会儿,里面侯五出来:“过来,跟我走。” 将他们引到一处偏院,这里是县衙内仵作的地方,一般人不往这儿走,这在儿见李家人可真是个天才的主意。 项乐一路已与李家人混熟了,低声嘱咐他们说:“黄十二已到了县城,咱们得避着点儿人。这里已经是县衙了,一会儿不要怕,问什么就说什么。” 李家人互相依偎,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院子。侯五带他们进了屋子,最近没命案,里面也没尸体,只有一个修长清秀的年轻人。祝缨一身便服见了他们,李家人的相貌都比较相似,一望便知。 项乐先抱拳,道:“大人。” 祝缨点点头:“一路辛苦,你的事等会儿再说。这就是李大的家人了?” 一家人也不懂什么礼,就知道见官磕头。磕完了头就开始哭着喊冤,项乐赶紧给制止了:“小声些!”他是暗线,祝缨没公开的时候他这条线上的一线就都得是沉默的。 祝缨道:“你们的儿女都在我这里了,你们也且在这儿住下吧。” 她先命人把李大、李福姐给带了来,一家子人见面又是一种悲喜交加。李老娘见儿子比离家的时候胖了一圈儿也白了一些,愈发相信福禄县比思城县好。再看女儿,脸上的笑也有点在家时的模样了,边擦眼泪边说:“可算有盼头了。” 翻身给祝缨磕头,求祝缨给她家做主,他们就是要夺回女儿,一家人过活。祝缨道:“这事儿不太好办,你们得忍耐一阵儿。” 李老爹道:“都听大人的。” 他们告了许多回状,就没一次跟现在一样的。项二郎说的对,眼下只有这条路。打定了注意就走下去! 祝缨道:“那行,你们一块儿去牢里住几天。” “啥?!” 李福姐比他们都明白一点,道:“没事儿,这里大牢比家里住着还好呢!在外头还要受欺负的。你们来,我同你们说。” 一家人往大牢里一住,祝缨对项乐说:“你辛苦啦。” 项乐道:“也没比跑买卖辛苦到哪儿。大人,大人神机妙算,黄十二郎果然私设公堂,此外又有强买强卖、欺田霸女……” 他说了许多,又描述了黄家“仿官样”是怎么回事儿,骂道:“咱们正经的衙门都没有水牢,他倒有!” 侯五一时没管住嘴:“就是不正经的才有。”说完赶紧往后退了半步。 项乐来得虽晚,也知道他的嘴,对他笑笑,重新起头:“大人怎么知道他……” 祝缨道:“猜的。” 这也没什么难猜的,看黄十二郎那个样子,在她面前装孙子、实则没有多少尊重的意思,这样的人扭头出去必得把刚才失去的威风找补回来,怎么丢的怎么找。再结合小江主仆二人从李福姐那里听到的那些事就能推断出,黄十二郎极有可能有一个比较固定的场所或者固定的流程来维系其暴力的威权。 就像是两座房子之间的一块荒地,从甲到乙,开始是零零星星有人走,走多了,就能踩出一条路来。黄家维系权威也是一样的道理。时间一长,欺负的人多了,就会形成一种习惯、找个固定的地方办这种事。黄十二郎言谈、生活又挺爱摆谱,可能性就更大了。 “福禄县有没有这样的地方?”祝缨问。 项乐道:“小人没有听说过。” “这么老实?怎么也没有一家能像黄十二在思城县那样一家独大的呢?” 项乐也是一脸的疑惑:“这个小人也不知道了。”他以前也没想过这个事,现在记下了这件事,打算等会儿回家打听打听。 祝缨道:“切记保密,账先不能报,先拢个数。回家休息几天再回来。” “是。”项乐将一个有点卷边的本子递给祝缨,上面都是他记的一些黄十二郎的劣迹,写得比江舟的那本清楚多了。 那些人证他都没带回来,不过数目这么多,只要拿准李家这一件办实了,又或是私设公堂的名目,不管哪一个只要黄十二郎栽了,就会有无数的人证自己冒出来,不必现在费力不讨好。 祝缨道:“休息几日,咱们一道去州城。” 项乐回来之前,黄十二郎不再往县衙送礼的原因也找到了,人家只是不往福禄县送了,思城县可没落下。估计他正在后悔迁户籍迁得太草率了。 祝缨忍耐许久,终于等到项乐将差事办妥回来,时间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去见冷云了。 ………… 去州城之前,她先往南府去,不将扯皮的公文落在字纸上。扯皮一旦跟上司扯上关系,无论哪一层的上司,如果他决定“给思城县”,白纸黑字,完蛋。 只要思城县不往上头报,她也不报。 她与裘县令在府城见面的时候,两人还有说有笑。裘县令还在说着:“麦种可要给我多留一点。”一旁王县令又争:“是我先说的,怎么也得我多些。” 等等。 到了私底下她才与裘县令提了一句:“有些事儿还是面谈更方便些——那件案子。” “什么案子?哦!黄十二郎的?那也该是我的案子吧?” “都到我手上了。” 两人又将公文间的扯皮当面扯了一回,都没太认真扯也没扯出个结果来,最后两人约定:“回来再慢慢说。” 断案的向来是不急的,刀不砍到自己身上也是不疼的。一般只要不是什么谋反、恶逆之类的,案子只要不重,都是不紧不慢的。就算是大案,也有拖很久的。像当年龚劼案,大理寺牵头还干了好长时间呢。 一行人又往州城去。 这一路上再没人向祝缨打听冷云了,时至今日,大家多少知道一些新刺史的本事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自己好像没多少本事,但是却会放幕僚来对付大家。这些幕僚除了烦点儿,有耐心点儿,并不比鲁刺史更可怕。 这就是个不蠢的贵胄纨绔,说不蠢,是因为他不自己胡乱拿主意,知道用人。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冷刺史喜欢精美奢华的东西,听曲儿,□□致的饮食。不是很贪,也不很严苛,总的来说,跟他离得比较远就比较好相处,因为他懒得多管。听说离得近的日子就不太好过,苗县令那么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嫌人家“脑子是个漏勺,总能漏点儿什么,太不周全”。 他还嫌别人笨! 活见了鬼了,不知道他在京城的时候谁给伺候的?太怀疑有没有人能合他的意了! 还好,咱们不跟他打太多的交道。 到了州城,驿馆一住,拜帖一投,各府县官员排着队的给刺史府送礼。 祝缨也不例外,她比别人好的地方就在于她是被刺史府派人迎进去的。 小吴一脸企盼地进了驿馆,熟门熟路地到了祝缨的住处,见面先跪下来就要抱住祝缨的腿:“大人!可想死我了!” 祝缨蹬了他肩膀一脚,低声喝道:“出息呢?起来!” 小吴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胡乱拿袖子抹一把脸,说:“大人,冷大人请您过去呢。他这几个月……” 小吴这几个月在刺史府里过得难说好与不好,却见证了一段从鸡飞狗跳到平静的岁月。主要是冷云的五个幕僚跟刺史府里的属官们干架,有的时候他们在桌子底下已经互相飞连环腿了,上面冷云愣是没看出来。 “现在终于消停了。”小吴说。 “你呢?他们没拿你指桑骂槐吧?” 小吴又想哭了:“没,我躲着呢,他们要闹得凶了,我就陪着冷大人说话。我才不叫他们拿我当刀使呢?最后我倒霉! 冷大人能听得懂一些方言了,不过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他平常也不跟不会说官话的人玩。刚下雨的时候,冷大人还要看着雨说什么有愁思。下多了就烦了,对了,还嫌弃这儿太潮湿了。 冷大人昨天因您要来,又想起来宿麦的事儿了。大人,我该回去您身边了吧?您种宿麦,不得有个跑腿打杂的吗?” 祝缨日常生活不挑剔也很能体谅人,冷云倒有些公子脾气有时候还要打人,但是小吴感觉应付冷云更顺手一些,对祝缨他就不敢应付。小吴却越来越想念在祝缨身边的时候,怎么说呢?吸一口气,两边味道不一样。 想回去。 祝缨道:“行。” 小吴跳了起来:“那咱现在就去刺史府吧。” 他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祝缨出门的行头,一边准备又一边说了许多冷云的细节。连冷云更喜欢哪个妾、苗县令又送了两个年轻貌美的歌姬都说了。 等祝缨站到刺史府门前的时候,对冷云几个月来的生活知道得已经很详细了。 逍遥了这么久,她得把冷云薅起来干活了! 第186章 奔袭 祝缨进刺史府仍需要通报,这一切都由小吴一手包办了,先跑进去找人说话,再跑出来请祝缨进去稍等。等的时候也是有茶水有座位,小吴还从一旁一个刺史府的白直那里拿了把大扇子给祝缨扇风取凉以防她出太多的汗湿了衣裳。 过不片刻,祝缨听到了脚步声就站了起来,对小吴摆了摆手,小吴把扇子才放下,便见里面出来了一个人——薛先生。 薛先生迎出来拱手:“祝大人一向可好?抱歉抱歉,抽不开身,本该先亲自去驿馆见大人一面的。” “哪里哪里,先生正事要紧,有小吴在就很好。” 薛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祝大人这边来。” 两人走动起来,不时与一、两人擦身而过。薛先生低声抱怨:“又是一个老油子。”又说几句鲁刺史留下来的人很坑之类,以示自己为什么抽不开身。 祝缨心道:我听你瞎扯!你根本就是自觉已经坐得稳了,才会不急着见我的。要是情势差了,你能插上翅膀到福禄县来找我。 世上哪有什么想不到?其实就是用不着。 刺史府与之前有了不少改变,大框架没变,其中的装饰却精巧华美了许多,冷云与鲁刺史之不同也由此可见了。祝缨以前到刺史府,只在前面两、三处兜兜转转,要么是开会、要么是汇报,偶尔能跟鲁刺史一起吃顿饭,就这么多了。 如今更知道了刺史府的许多地方,冷云先在刺史府里他日常视事的地方接见祝缨。 祝缨到时,只见冷云一身正式的袍服,房里放了许多冰又有小厮打扇,他的衣服还能穿得住。他比之前略胖了一点,之前路上辛苦、初到时水土不服掉的肉又养了回来。 一看到祝缨,他就笑道:“可算来了!” 祝缨老老实实照着参见上官的礼仪给他行了礼,冷云道:“快快过来坐下。”指着离他手边最近的一把椅子让祝缨坐下。 祝缨坐在他的左手边,冷云左肘撑着扶手,身子往□□,道:“一路上还好吗?” 祝缨心中一动,冷云这样儿比上回又显亲近了一点,不故意硬撑上官威严了。她说:“劳大人惦记,来了几年,已经习惯了。” 冷云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习惯呢!这般热!” 祝缨道:“热也有好处,庄稼能多种一季呢。” 冷云没有说她扫兴,似乎对“庄稼”很感兴趣,道:“正要说呢!你先前写的那些我都看了,只恨冬天不早点到。” “快了,快了。”祝缨含笑说,“大人要是等不急,过两天先到我那里看看如何?种宿麦还是福禄县更有经验。等到了秋冬,您得看着州城附近的宿麦,再想监督南府宿麦,分身有些为难。且那时候天气也湿冷不宜出行,更适合在府里烤烤火。头一年过来得先适应一下气候。 再者虽说明面儿上是命下官留意种植宿麦之事,要推广协调整个南府乃至全州,又岂是下官能做到的?其中必得有大人。如今下官也有些心得了,正好请大人来主持。” 冷云道:“怎么说?现在天还热着,去了能看到什么?又能干什么?” 祝缨道:“看看田、看看人。一州这么大,不同的县田地不一样,与州城附近的田还是有些差别的。有的地方山多、有的地方地少,有的地方士绅多。” “士绅多怎么了?” “免税呀。”祝缨说。 “啧!” 祝缨问道:“大人,如何?来不来?” 冷云想了一下,现在天气热,不是出行的好时节,不过府里住了几个月,也确实有点想动一动。他看看祝缨,想祝缨做事一向有章法,既然请自己过去,那就能安排好。他说:“好。” “那家父家母一准儿高兴。” “是吗?我也想他们了,过两天咱们一同去。”冷云说。然后话锋一转,不似薛先生那样对她报怨府里的官员,而是问:“前任鲁刺史以往都怎么开这个会的?” 他问过别驾等人类似的话,大家说的都很含糊:“问上半年实务,问下半年计划,有何不能决断之事也好上报。” 听着像说了很多,等他的几个幕僚给拆解一下,就仿佛什么都没说。 祝缨道:“与朝廷每一考核各州之上计差不多,钱粮诉讼几样,预估能干多少、已干了多少、有多少是干不完的。干不完的原因也说一下,看合不合理。”她怕冷云胡乱出题目,叫底下人看了就知道他是个水货,给冷云说得就比较详细。又拿其中某一次鲁刺史开会时的情况举例子。某县报账多少,完成多少,原因是什么,鲁刺史怎么答复的,怎么挑刺的,又是怎么解决难题的。 冷云听得非常认真。 他是吃过教训的,他是真不懂庶务,问了几个外行的问题之后被人看出来他的真本事,渐渐就使不动手下人了。幕僚们代他出头,问话,官员不应,只当出题目的幕僚不存在。必要冷云学舌一遍,或者派个文吏学舌一遍才肯回答。尤其是别驾,他是可以与刺史轮流入京审核的官员,皇帝问话也不能派个白丁问他,冷云怎么能就派个酸儒来问?从他开始就不配合。 如是两次,冷云自己觉得不对味儿了,一是属官们、二是幕僚。属官有轻视之意,幕僚倒是想他立起来却未免有指挥之嫌,这可不行。他很快就有了主意,你们不都是能人吗?你们互相争执去。 属官与幕僚人前人后过了无数的招,许多时候冷云因不通庶务完全品不出来,把幕僚累得几乎吐血。 祝缨与裘县令都是县令,扯皮还能扯上一个月,幕僚没个官身实在不妥。这个时候就显出祝缨让他先见吏部的高明了,冷云如果与吏部关系好,这时就可以调走一两个冒头闹事的,以自己的能干幕僚代掌其职。 “代掌”的意思是,干活、不一定有官职。因为刺史府的属官品级还是比较高的,很难以一个白身马上就干这个活儿。但是拔了一根刺之后,再派一个人管事,事情就好办了。 冷云的问题是,鲁刺史留下的人都不好应付,全换不现实。他的幕僚们人人想冒头,扶谁? 磨了几个月,冷云才算勉强将前任这摊子接下了,还不是自己全盘掌握,而是控制着几个幕僚和属官斗法,自己还不能全听幕僚的。由此品出祝缨之能干,今天见她就格外的郑重和礼貌,带了几分看重珍惜的味道。 祝缨讲的鲁刺史时的那一次会议的数目他也记不全,不过不妨碍他理解大致的意思。下一个难题又出现了:太具体了!他不是个事无巨细都能掌握的人。 冷云听了,一时踌躇,问道:“这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吧?去年末还是鲁刺史的时候呢。” 祝缨道:“是。去年的账目档案都在,您尽可调阅。这两年气候也差不多。能说出原因的,您酌情给些宽宥。说不出来的,您现在先提醒了大家。” 冷云点头道:“这倒是。”春耕晚了的事儿,董先生念叨好几遍了,他怕今年钱粮不如去年,颇有些忧虑。 他又问了一些州里的事情,这回问的就比上次见面时具体。最后问道:“据你看,这府里何人更佳?” 祝缨道:“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就看合不合适,跟您搭不搭。” 冷云满意地点点头,揉了揉撑麻了的胳膊说:“走,用饭去!” 午宴摆在前衙,冷云没叫自己的姬妾,而是叫了本地的官妓正经伴奏。吃完了饭才放祝缨回去,然后开始调旧档。将一些数字记下,他只拣几个县记一下具体的数,其他都是约数,他不打算完全照着去年的数目来,心里划了个底线,取一个比去年略少一些的约数。 头一年,不如前任,他认栽!不过有宿麦,应该可以应付得了朝廷追问。 有了跟祝缨的这次长谈,冷云开会进行得很顺利。因为特意背过了几处去年的数目,他犀利指出的时候又震住了几个人,这让他比较满意。又因他最终与地方官们讨价还价,一口报了一个靠谱的数目,会议结果也让人满意。 结束之后他又请大家吃了一回饭,宴上尽显出京城公子的风度,让人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讨厌。 饭吃完了,各自回驿馆,接着就是陆续打道回府了。 思城县的裘县令本是担心祝缨会跟他告状,到时候把黄十二郎的案子给抢过去,那裘县令是抢不过的。不意祝缨根本没提,冷云也没提,裘县令心道:那就接着磨吧。 裘县令并不担心宿麦的事儿,他想要政绩,祝缨一个身兼推广的不想么?不是谁求谁的事儿,是怎么合作的事儿呢。 裘县令打算在州城里多盘桓两天再走,不想祝缨却早早收拾了行李,只简单买了一点东西就要动身了。裘县令送她出门:“不多住几天么?” “不了,还有事儿。” 裘县令当时还在想有什么事儿这么着急,祝缨前脚走,后脚就见驿站那里开始备马——刺史大人要出行! 裘县令呆立当场。 ………… 祝缨同冷云讲好了去福禄县,刺史要出行动静不免大了一点,冷云留了薛先生看家,自己带着董、钱二人与祝缨同行。此外又有小厮、丫环、厨子、管事等等,前面有开道的,后面有殿后的。又带了二十名差役、十名白直。 这些人在路上有驿站按照冷云的品级提供补给,到了福禄县,县衙也得拨出来一部分款子接待,接待他们,如果不能从别处找补,县衙是亏本的。 祝缨不担心这个,她陪着冷云走了五天,就从州城到了福禄县。这对冷云来说算是很快了。一路上,不断地有听到风声的官员追了过来。譬如南府那位上司,从进了南府地界,他就跟着队伍走了。 冷云这一路就比较威风了,不同于赴任时的不情愿,这里他到一处就有当地才回家的官员恭敬地迎接。这些人开会时给他捣鬼,场面却做得很漂亮,冷云也就将不愉快暂时放下,吃一吃饭、听一听曲。 第五天进了福禄县境,冷云等人更觉得不太一样。祝缨在身边,迎接的场面依旧很不错。关丞等人过来迎接,也是排队,脸上竟然都带着真情的企盼。也有百姓围观,他们还会热情地打招呼,与其他地方安排好了乡老来敬酒的感觉全然不同。听得出来福禄县的百姓没有事先套词儿,说话全凭心意,以至于有说得不很靠谱被旁边的人拉下的。譬如还有说“小白脸真俊”的。 百姓们也不怕祝缨,敬完了他都很热情地跟祝缨打招呼,问她回来路上累不累。还有人跟她闲聊,说前天下雨了,路上可要小心哟,别叫马滑了蹄子。 冷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只恨自己不怎么会讲方言,只能听个热闹。他会说的方言只有:“来,给老人家拿些吃的。”等少数几句。 进了福禄县又走了一天,这才到县衙,沿途不断有围观的人和打招呼的人。有妇女大着胆子问祝缨:“来客啦?” 祝缨对冷云道:“这是常与家母一处说话的老婆婆。”又跟老妇人说“这可不是客人呀”。 祝缨也跟百姓介绍他,百姓听说他是谁之后都有点怯,头磕得参差不齐。不过看他在同祝缨说笑,也渐渐放开,也问他好。冷云也对他们挥手。 县衙门口,也有衙役列队准备好,祝大和张仙姑两个熟人也在一堆人的围簇下欢迎他。 冷云心情舒畅,将刺史府的一切都暂时忘了,跳下马来到了祝大和张仙姑面前说:“怎么出来啦?”仿佛与他们是关系极好的亲戚一般。 祝大道:“大人贵足贱地,怎么能不迎哩?” 张仙姑道:“这几年了,就大人过来了哩。” 祝缨道:“都别堵在这儿了,请大人进去更衣吧。”天儿热,冷云略有点虚,容易出汗。 县衙早准备好了地方,侯五引冷云去更衣,再引他到正堂坐下,本县的官吏来拜见。祝缨一一向他介绍这是何人,她照着品级排序,将男监女监安排一处,又将项乐项安安排一起,小江则是与本县仵作一道见的冷云。她着重点出小江:“她是京城人氏,旅居至此,县里官话多亏了她。” 冷云心情极佳,连小吏白直都点头说:“好好。” 本县官吏以前接过一次鲁刺史,关丞不曾安排所有人拜见刺史,不想这回人人有份。其实一般刺史根本记不了这么多人,祝缨安排他们,他们心里就挺美的——我看过刺史了,冷刺史长得还挺好看的。 接下来是丁校尉,作为本地的驻军,他也是本县的头面人物之一。冷云也记得他,还说:“哦,你!我知道。”就是手下嘴不严的那个嘛! 然后是本县的乡绅们,黄十二郎被安排在林翁的身后,直到此时,他才觉得搬到福禄县经历的这些波折是值得的。只恨没有早些搬过来,眼下祝缨郑重介绍的几个人,一个是常寡妇,说她会经营很不容易,一个是赵泽,介绍他儿子赵苏现在是太学生也是维系榷场出力的人,然后是顾翁,顾翁是头一个响应租借耕牛的乡绅。 乡绅们没想到祝缨将他们功劳都记得,不少人激动兼感动,王翁更是紧张得昏了过去,错过了接下来的行程。黄十二郎就乏善可陈了,只能跟着后面当个背景。他有心往上抢个奉承话,被左右一边一个夹在中间警告他老实点,只得暂时作罢。心道:不知道县令和刺史都喜欢什么? 祝缨最后领着一男一女到了冷云面前:“大人,这两个都瑛族的儿女。”苏鸣鸾还在山上,这两个是伴读里的代表,也管祝缨叫老师。 冷云好奇地看了一眼,道:“你不说,我还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哩。”比起福禄县的贫苦百姓,这两位的相貌、打扮、举止反而更让冷云觉得习惯顺眼。 所有人都见完,祝缨道:“宴已设下了,大人,请。” 设宴的地方不在县衙而在河边,翠竹做楼,看着就很清凉,正中一块匾额,写着“清风楼”。冷云道:“好!” 祝缨又分派了人去招待冷云的随从们,对冷云道:“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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