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大人是周伯伯的上级,他很客气,同周伯伯作揖道:「周大人,冒昧问一句,您与梁国公有何渊源?」 周伯伯一脸懵,赶忙回礼:「梁国公乃两朝元老,肱骨重臣,小人虽仰慕,并无缘拜见。」 李大人惊奇了下:「那倒是奇怪,詹事府提前三月下了调令文书,皆因国公爷从越州寄了书信,詹事大人才匆匆下令。」 与梁国公有渊源的,想必只有投奔了太晟府的周彦了。 可是,如今算来,他也才十五岁,凭什么得国公爷的器重呢。 秦俭惊讶。 她近来时常做梦,仿佛同一时空,世上还有另一个她,此时跟随周彦的脚步,去了幽州。 时间一晃,便是三年之后。 周伯伯仍是默默无闻的詹事府九品司谏,伯母持家有道,常常感叹京中物价太高,连柴火都很贵。 秦俭知道,伯伯俸禄不高。 可伯母对她的培养是下了功夫的。 她刺绣时的手棚、罗缎,身上穿的衣服,皆是最好的料子。 那三年,她如普通的深闺小姐,很少出门了。 伯母对李妈妈说,俭俭长大了,闺中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安心在家中养着吧。 待那小子回来,便为他们成婚。 秦俭心如小鹿乱撞。 那小子已经三年未见了。 书信倒是没有断过,有时一月一封,有时两三个月一封。 无一例外,都是带了些精致的小玩意给她。 从小女孩喜欢的瓷娃娃,到如今的发簪,胭脂…… 周彦似乎是在慢慢将她当作大姑娘待了。 秦俭专门用了个箱子,放周彦送她的各种小玩意。 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个的拿起来看,眼中闪烁着亮光。 又过一年,她已及笄。 三月的一个傍晚,离家五年的周彦,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还跟了个女子,以及一队武官。 女子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龄,身材高挑,眉眼明艳,那些人唤她大小姐。 周伯伯和周伯母以礼相待。 她是梁国公嫡亲的孙女。 梁大小姐来的时候,身穿红氅,骑着四蹄雪白、通身黑亮的乌骓马。 她长得那么好看,一头黑锻似的长发,笑容灿烂,落落大方。 与一旁同样高骑大马的周彦,无比登对。 周彦与五年前有所不同,长高了些,身姿挺拔,如寒崖青松。 容貌倒是没什么变化,漆黑英挺的眉,幽深的眼,鼻若悬胆,薄唇微抿,风华绝代。 周伯母见到他的瞬间,眼眶红了,抱着他哭成泪人。 周彦拍着她的后背,眉眼含笑,柔声安慰。 然后他的目光四下巡视,落在了一旁安静乖巧的秦俭身上。 十五岁的秦俭,柳叶弯眉,眸光流转,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红了鼻尖,神情惶惶。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团聚,伯伯伯母有说不完的话,兴高采烈的叮嘱下人们准备宴席。 屋内谈话,大家才得知如今周彦在梁国公麾下,做了一名副将,极得重用。 此番只是回来探亲,十日后,他是要返回边城的。 说罢,无人料想,周彦突然起身,冲周父周母行了大礼—— 「爹,娘,回去之前,儿子想先与秦俭成家,请二老做主操办婚礼。」 秦俭站在一旁,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光,心慌不已,赶忙低下了头。 因时间紧促,婚礼定在第五日,操办的简单,不甚隆重。 但周彦归家当晚,夜深人静,便进了秦俭的屋子。 天色已黑,灯光幽幽,秦俭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他上前,她后退。 直到退到了床榻边,再没退处,才鼓起勇气对上他深沉含笑的眼睛。 她紧张道:「阿,阿彦哥哥。」 周彦上前坐在床边,顺势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坐在腿上。 秦俭惊呼一声,长睫颤动,面红耳赤,声音娇弱,直打哆嗦。 「阿彦哥哥……」 周彦的手摩挲她的脸。 手掌粗粝,她的脸却娇嫩,一时两人都心颤了下。 他的手指又抚摸上她的唇,眸光异常柔软,按耐着性子,哑着嗓子哄她:「俭俭,今晚,我来陪你好不好……」 秦俭的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咬着嘴唇连连摇头:「不行。」 「为什么,反正我们都要成亲了,早几日圆房也无妨的。」 他在她耳边引诱她:「我好想你,一刻也不想等了。」 他的心跳的奇快,秦俭只顾自己羞涩,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彦此刻也是耳朵红透,故作镇定罢了。 但秦俭向来是个规矩的孩子。 那晚,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绝对没做。 周彦抚额,幽幽叹息:「俭俭,我这几日怕是都睡不好了。」 前几日是他睡不着,后几日轮到秦俭睡不好了。 鞭炮声中,热热闹闹的气氛下,她嫁给了周彦。 怕是没人像她这般,出嫁新妇,连个地方也没挪。 新婚那晚,周彦如愿宿在了她房中,捏着她的脸揶揄,「你完了秦俭,跑不掉了吧。」 后几日,简直是连房门也很少出。 小两口浓情蜜意,周伯母和李妈妈欣慰的笑,还特意叮嘱府里下人不许打搅。 晚上没完没了,秦俭受不住,红着脸锤他。 周彦哑着嗓子,喉头一哽,也不知为何,莫名的红了眼圈,在她耳边道:「俭俭,我不是在做梦吧。」 梦…… 秦俭有些怕,伸手抱住他,「不是,阿彦哥哥,这不是梦。」 周彦临走时,依依不舍,摸了摸她的头发,「俭俭,你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隔千里了。」 秦俭点头,瞪着眼睛看他:「我信,阿彦哥哥,我等你。」 这份浓情,终于令那位梁大小姐死了心。 梁国公唯一的嫡孙女,从小要强,性格率真。 第一眼见到周彦,便芳心暗许。 梁国公有意将她许给周彦,周彦婉拒。 梁大小姐不死心,非要跟上来看一看小周副将心心念念的未婚妻长什么样,值得他如此挂念。 来了一趟,心灰意冷了。 二人感情太好了,成婚那几日,房门都不出。 梁大小姐哭了好几日。 回程之时,扬手挥了一鞭子,率先离开了。 周彦此去,又是一年。 太光帝重病的消息传来时,他的一封家书也适时传来。 道是时局不稳,天下动荡,让周父务必谨慎小心。 其实他多虑了,周父仅是个九品小官,朝党纷争,怎么也闹不到他头上的。 接着是皇帝炼丹意外驾崩,太监把控朝政。 朝堂染血,几乎每天都有大臣被杀。 好在周父这种瞧不上眼的小官,根本没有进天子殿的机会。 詹事府的詹事就不一样了,每天战战兢兢,每次退朝回来浑身湿透。 京中乱了,周伯母每日命人紧锁大门,若无要事,谁都不许出去。 如此过了半年,忽有一日,各路蕃王起义入京。 京中防守异常森严。 然而一天夜晚,秦俭睡的迷迷糊糊,房门被人推开。 她睡眠浅,当下惊醒,刚要大喊便被人捂住了嘴巴。 来人竟是周彦。 他紧紧的抱住秦俭,思念宣泄,一遍又一遍的呢喃:「俭俭,俭俭,我好想你……」 青帐垂落,衣衫尽解。 事后秦俭得知,梁国公暗中支持的是安王。 秦俭想起了那个梦,她突然很想问问周彦,大太监姜春和郑岚的头,是谁挂在城门上的? 可她不敢问,她怕事情确认,那个梦也成了真的。 梦里的点点滴滴,她都不愿发生。 纷争闹起的第二年,秦俭有了身孕。 伯母和李妈妈震惊,周彦走了一年多了,她又整日未曾出府,哪里来的孩子。 她只好如实相告,红着脸说出了周彦几次夜翻墙头,偷溜到她房内留宿之事。 周伯母又气又喜,儿子果然是个白眼狼,几入家门,不曾见父母一面,直往媳妇儿房里钻。 李妈妈笑的合不拢嘴,秦俭的脸红到了脖子跟。 周彦再来的时候,仍是往她房里钻,秦俭制止了他的手,告诉了他自己怀了孩子。 周彦愣住,脸上闪过欣喜:「真的?真的!」 秦俭看着他笑:「你为何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我有孩子了,俭俭,我竟然有孩子了,咱们俩的孩子……」 他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将她搂在怀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还隐约又哽咽了一声:「俭俭,你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对吧。」 秦俭躺在他怀里,半晌,轻声道:「周彦,咱们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好。」 「叫周时如何?」 身躯一顿,周彦神情呆滞,不敢置信:「俭俭,你说叫什么。」 「周时。」 秦俭抬头看他,笑着笑着,眼泪猝不及防滑落:「周时,我猜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们的孩子,叫周时。」 浑身的血液仿佛凝结,又沸腾着烧开,周彦望着她,红着眼睛,呜咽流泪,如孩童一般:「俭俭,你也做了那个梦对不对,不, 那不是梦,是真的, 那些过往如烙印一般印在我的脑子里,我知道那不是梦。」 庄生梦蝶迷蝴蝶,什么是真的, 什么是假的,如今身处何处,又为何身处此处…… 秦俭解答不了,她无比清醒, 抱着周彦, 无声的笑:「阿彦哥哥, 一路走来,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秦俭无能,一直被你护在身后。 梦里梦外, 皆是你在厮杀,置身乱世, 染一身尘埃。 一年之后,安王登基, 改国号明德, 大赦天下。 周家公子, 卸甲而归。 归来那日,他站在高高的城门上, 回首望向大宁万里山河,眼底闪着细碎的光。 这一世, 行至此路,未来如何,已经与他无关了。 时间流逝,往后的每一日, 都弥足珍贵。 他要回家看父母妻儿,看廊下燕飞。 也要带秦俭四处走走,看一看山川河流,日出日落。 …… 周父是个九品小官,京中府邸万千,他们周家的渺小如斯。 秦俭梳着妇人发髻, 柳叶细眉,眸光温柔, 正在家中抱着年幼的女儿周时, 指着廊下那一窝燕子给她看。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咿呀学语的稚嫩孩童,发出笑咯咯的声音。 廊下燕子衔春泥,有一只扑棱着翅膀,叫唤一声, 飞入周母设立的佛堂。 菩萨慈眉善目。 周母正虔诚祈祷, 李妈妈点燃了香火,拜了拜,插入炉中。 普贤汝当知,一切诸众生。 无始幻无明, 犹如虚空华。 依空而有相,空话若覆灭。 虚空本不动,幻从诸觉生。 …… (完) 备案号:YXXBL3mn2DBEgEuyyg2EkSpG2 原耽学长 嫡姐弥留之际,算计我与她夫君有染。 又以幼妹相挟逼我嫁入季家,让我维持姻亲,照顾她一双儿女。 人人道是我得了天大的福气,庶女之身得嫁高门。 却不知我身为继室,面对继子疑心,夫君猜忌时的举步维艰。 甚至一封和离书就能让我草草离府,成为了京城的笑话。 可他们都没想到,没了我,镇国公府离被抄家也不远了。 ... 季睢宁来明玉阁时,里间哭嚎声不绝。 他匆匆略过我,像是没看见我这个人似的。 刚刚还躺在床上在讥讽我的小姑娘,一下子就委屈哭了。 她攥着季睢宁的衣袖,眼泪汪汪,“父亲!” 季睢宁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怎么会突然落水?” 季芸抿了抿唇,眼角扫向我这边,端的是小心翼翼。 季睢宁也随之看过来,眉心微微皱起。 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他们父女上下凝视。 季睢宁转头看向一旁的嬷嬷,她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尤其是……是我嫡姐留下的人。 “许嬷嬷,你来说。” “是。” 许嬷嬷行过一礼,开口:“小小姐想在府中办一场赏花宴,请几个要好的姑娘过府一聚,便找夫人相商,可谁知……” 许嬷嬷说到此处哽咽片刻,“夫人不同意便罢了,为何非要下此毒手?” 她哭天抢地,“我可怜的小小姐啊。” 季睢宁看向季芸,“是许嬷嬷说的这样吗?” 季芸瑟缩着点了下头。 季睢宁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看向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只觉得好笑,“妾身没做过。” “你的意思是芸姐儿撒谎?” 我沉默了。 人心自有偏颇,早在一开始就做出来决断,我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见我不说话,季睢宁更是笃定。 他吩咐左右,“送夫人回院子,这几日都不必出来了。” 我平静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清俊的男子温柔地摸了摸女童的头。 倒真是……和睦的一家人啊。 晚间,季睢宁回了主院。 我起身见礼,“世子。” 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琢磨着妹妹的嫁妆里可还要再添置什么物什。 只剩个把月就是那丫头大婚了,我只怕有什么不周到的。 季睢宁还是有些熬不住,率先开了口。 “生气了?” 他睨我一眼,少见的带了几分笑意。 “没有。” 他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凑上前来,“撒谎。” 我抬眼,“便是生气了又如何呢?世子舍得责罚芸姐儿?” 我笑的讥讽。 季睢宁沉默片刻,劝我,“芸姐儿还小,你别和她一般计较。” 你看,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季睢宁不是看不出芸姐儿对我的刻意针对,明知是芸姐儿自已不小心落水,却非要说成是我推的,可他还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说:“别和孩子一般计较。” 可这句话,我听了三年。 早就腻歪了。 我只是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季睢宁皱了皱眉,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又坐了一会儿,终究抗不住我视他如无物的态度,挥袖离去。 我和季睢宁的婚事,起源于一场算计。 三年前,嫡姐缠绵病塌,我过府探望。 嫡姐说想与我说些贴心话,便屏退了身边的一众侍女。 后面我不知怎么突然有些意识昏沉,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躺着的是季睢宁。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明白了家族的要求,嫡姐的顾虑。 镇国公府为开国元勋,四世三公,门庭显赫,便是对于嫡姐来说也是高攀。 许家又怎么舍得放弃这门姻亲。 我当然不乐意,可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嫡母说:“你妹妹再过两年便要及笄了吧,你舍得她走你姨娘的老路吗?” 这是威胁。 嫡姐说:“你也是许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比起别人来坐这个位置,我倒情愿是你。” 这是感情牌。 我只是安静地跪着。 “二妹妹,世子爷出身才貌样样都好,即便是续弦,也不算辱没了你。” 好半晌,我才抬起头,“那世子呢?世子又岂会愿意。” 嫡姐闻言松了口气,“你放心,夫妻多载,我自有办法让他点头答应。” 心里的大石头落定,嫡姐到底有些不甘心,喃喃道:“若非我身子不争气……” 她话虽没说完,但在场之人皆知她的未尽之语。 ——若非我身子不争气,又怎会便宜了你? 人人都只当这是恩赐,无人在意我心底的不甘。 酸涩之情将我整个人齁透,可最后我只是说:“请母亲善待窕娘。” 窕娘是我的同母妹妹,也是庶女,和那时的我一样,身家性命不在己身,万般不由人。 “你放心,你替你嫡姐照顾好淮哥儿和芸姐儿,窕娘自然会一切都好。” 我红着眼圈,终究是低了头。 府里的诸多事务都需要人打理,况且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季睢宁心里门清,故而禁足的事没几日便不了了之。 是日,老夫人传我过去问话。 进门时,里头欢声笑语一片。 可等我进去,几人倒是安静下来。 老夫人坐于上首,正逗着乖孙,见我向她请安,只不轻不重地应一声,神色淡淡。 “听说芸姐儿近日身体抱恙是拜你所赐?” 这话虽是疑问,可并不需要我答。 老夫人素来不喜我,我刚嫁进来的时候,她天天拐着弯地骂我没脸没皮,非要扒着季睢宁,后面嘴上虽然收敛了,但各色的刁难却从未停过。 她要罚我,和我犯没犯错没关系。 只是老夫人要脸,非要找个由头罢了。 果不其然,她冷哼一声,“去把我屋里的佛经取来,一会儿让夫人带走。” 这是要罚抄佛经了,我习以为常,正要应下。 却见季淮扯了扯老夫人的袖子,“祖母,是姐姐自己掉下去的,不关母亲的事。” 一室静默。 老夫人有些尴尬,一把把他薅到怀里,嗔怪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季淮却不依不挠,“我没胡说,是姐姐去推搡母亲,一时不慎才脚滑跌下去的,我都看到了。” 老夫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双唇嚅嗫着说不出话。 她咳嗽一声。 我知道她这是要我开口给她递一个台阶下。 可我并没有如她所愿,而是微微欠身行礼,“若是没有旁的事,媳妇先回去了。” 没人拦我,倒是走到庭院中时,季淮追了过来。 他毕竟才八岁,步子小,眼瞅着我越走越远,有些急了。 “母亲!” 我停下脚步,回望他。 他一路小跑过来,献宝似的拿出一包梨花酥,“我特地让小厮买的,母亲尝尝?” 我看向他手里的梨花酥,是城东李记的,从前闺中常吃,的确美味。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知我爱吃的。 但我没接。 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高举的手也微微垂落。 但他还是强撑着笑意,“姐姐那边我会去说的,是她有错在先。” 我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道:“多谢。” 我对季淮的观感很复杂。 我知道他在努力地对我好,可我终究是有心结。 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的。 当初嫁过来的时候,我是真的认命了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人微言轻,不是季睢宁,也有他人。 既然木已成舟,我便想着努力把日子过好。 我认真照顾嫡姐留下的两个孩子,打理府中内外事务,对着季睢宁也是尽心。 那时两个孩子才五岁,尽管一开始很排斥我,后面也慢慢亲近起来。 尤其是淮哥儿,他甚至开始有些依赖我。 芸姐儿性子骄纵,嘴上说着些别扭话,但还是会眼巴巴地看着我新做的吃食。 季睢宁虽然对我依旧冷淡,但我们也渐渐的熟稔起来。 尽管刁难和挖苦仍旧不少,但总归还是有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嫁过来快一年的时候,我有孕了。 在最初的忐忑之后,我满心期待地盼着这个孩子降生。 可这份期待最后还是落空了。 五个月的时候,季淮撞了我。 我跌落在地,下腹一阵坠痛。 我听到有人在尖叫,嘈杂声和脚步声交错形成嗡鸣,连空气也染上了血色。 我攥紧了身边人的衣摆,“救,救救我的孩子。” …… 可那个孩子终究没能保住。 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从我体内剥离出去,再也没有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 事发之初,老夫人就把淮哥儿接去了自己的小佛堂,不许任何人带他走。 我知道她是在防着我,怕我对她的乖孙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后面季睢宁去查了事情的原委——是有人在季淮耳边挑唆,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真心对他们好了。 那日我拂着孕肚赏花说笑,正好遇到了季淮,他看着我的笑出了神,一时受了刺激,才铸成大错。 季睢宁把嚼舌根的人发卖出去。 那一日,他在我床边站了很久。 他说:“月娘,淮哥儿还小,这次只是受了有心之人的挑唆,你莫要与他计较。” 他也担心我怀恨在心,会对他的宝贝儿子下手。 我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好半天,我才轻声道:“是妾身福薄,不关淮哥儿的事。” 季睢宁皱眉,“月娘。”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世子事务繁忙,实在不必耗在妾身这里。” “妾身累了。” 一阵静默之后,我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汹涌的眼泪浸湿了枕头,空荡荡的房内只有我压抑的抽泣声。 我永远都是活该被牺牲的那个吗? 我不甘心。 三月十七,暖阳高照,是我妹妹出嫁的日子。 我早早去了她的闺房,给她添妆,伴她出嫁。 铜镜照出少女柔嫩的脸庞,顾盼生姿。 妹妹靠在我的肩头,我们相依相偎。 她突然开口:“这几年是我连累姐姐了。” 我失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是姐妹,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她看着我,眉眼弯了下,轻声道:“姐姐,我长大了,以后做你自己吧。” “好。” 过了今日,只要妹妹自己立起来,嫡母也没法再拿捏她了。 外头敲锣打鼓的,喜气洋洋。 妹妹的未来郎君也是我亲自掌过眼的,那人虽出身不显,但为人方正,最重要的是家中人口简单,妹妹嫁过去不会受委屈,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喜宴上,我一高兴,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人也有些犯迷糊。 后面和季睢宁一道乘马车回府,他看着我被酒气熏的通红的脸,不自觉地皱眉,但想着今天是个大喜日子,终究没说什么。 当然,便是说了,我也未必会搭理。 以后关于他的逼逼赖赖……呵,谁在乎啊? 季睢宁下车之后,伸手想来扶我,却被我一把拍开。 我自己跳了下来,动作那叫一个豪迈。 月光如水,我看也没看他一眼,哼着歌回了主院。 倒是季睢宁,尽管面色复杂,却古怪地跟了上来。 到了房门口的,我进屋的动作一顿,转身看向他:“你跟着我干嘛?” 他掐了掐眉心,大约是觉得头疼,可又不好和一个醉鬼计较。 他试图和我讲道理,“这里也是我的院子。” 确实,主院是我和他两个人的居所。 我点头,指了指院内的其他屋子,“那你去别地睡呗。” 看着他一下子僵住的面色,我解释道:“我不想看到你。” 气氛一下子凝固,身边跟着的几个仆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俱是战战兢兢。 季睢宁就静静地看着我,眼眸沉沉。 在我无聊到想打哈欠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那样,“许——西——月。” 回应他的是我挥手回屋的背影。 房门缓缓关上,隔开了他那张看着就让人烦的臭脸。 一夜好眠。 人睡的香,早起时心情也会变好。 就连季芸上门挑衅,我也不甚在意,还冲她笑了一下。 她一愣,目光有些警惕起来,后退了两步。 有侍女上前给她递茶,也被她扫落在地。 “你到底给我弟弟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一心向着你,处处数落我这个亲姐姐!” 她眼眶泛红,带着几分愤恨。 估摸着是季淮因为她针对我的事,给她气受了。 我没说话。 “他真是傻,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怎么会不记恨他?” 季芸的目光落到我的肚子上,“你应该打算着再生一个孩子取代我弟弟的位置吧?” 她目光冷然,眼泪却‘簌簌’地往下掉,大吼道:“你休想!” 她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我皱眉,轻声道:“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没听清,“什么?” “气也撒了,茶也摔了,芸姐儿若无事就回去吧。” 我垂眸整理衣袖,感觉她没动静,遂吩咐身边的两个丫头,“送小姐回明玉阁。” 不待两个侍女触碰到她,她率先转身,还回头撂下狠话。 “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我没搭理她,只是自顾自地盘算着未来的出路。 季芸性子本就别扭,况且比起我,她更亲近她的乳母。 而那人我也见过,出身微寒,见识短浅,满心满脑都是继母戕害原配子女的那劳什子东西,时常和季芸絮叨要防着我。 她看不见世家联姻之下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也不知道因人而待,而是一概而论,一叶障目。 她或许是真心为她的姑娘好,但也的确让季芸的性子愈发尖酸偏执。 因此会有如今的局面,我并不意外。 不过我可不想和季芸来日方长。 这镇国公府,我待这三年,已经是厌烦疲倦了。 看不完的账本,数不尽的幺蛾子…… 人人都比我清闲,人人都在给我作妖…… 我这一腔的怨气,已经憋了许久了。 时候尚早,我又拾掇拾掇,赶在午时之前到了春风楼。 进了雅间,却见一男子端坐桌前。 注意到我进门,他懒懒抬眼,“听王妃说,你想见我?” 我俯身行礼,“拜见祁王殿下。”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似是在观察,但他迟迟没说话。 我泰然自若,行礼的姿势未变分毫。 好半晌,他轻轻敲击了下桌面,“过来坐。” 我依言起身,稳稳落座。 “镇国公府是五皇弟的母家吧。” 祁王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你作为世子夫人为何要向我投诚?” “因为我讨厌他人将我当做物件,要用我时威逼利诱,不用了就弃之如敝履,从始至终,从头到尾,却从未将我看在眼里。” 祁王终于看向我,目光之中透着打量。 “殿下今日既来赴约,想必派人查过我的人生际遇,便该知道我所言非虚。” 祁王突然一笑,“看来你已经知道季睢宁给你下绝育药的事情了。” 我点头,“季睢宁为人虚伪,镇国公府败絮其内,我不要他们好过。” “你倒是有几分胆魄。” 他抬手斟茶,推了一盏到我面前,“那么,你又能为本王提供什么呢?” 我双手奉茶,一饮而尽。 “必不叫殿下失望。” 季睢宁这几日颇有些反常。 他平日里事忙,几乎难见人影,如今却一连数日都早早下值,在主院徘徊。 我只当不知,在屋内自顾自地教身边的几个小丫头识字,欢声笑语一片,好不快活。 季睢宁大概也是急了。 这日夜里,他带着一身酒气进了里屋。 一进门就屏退了屋内的几个侍女,脚步有些不稳地向我这边走来。 我刚站起身,他就整个人跌入我怀里,弄的我一个踉跄。 粗重的带着热气的呼吸落在我的颈侧,泛起微微痒意。 我垂下眼睑,摸了摸他的柔顺的长发,他倒是出奇的乖顺。 难得他没束冠,衣襟也微微散乱。 他当然不是真的醉的彻底,不过是有预谋的,想借着这股酒劲儿,来缓和目前和我之间的关系。 真是一贯如此啊…… 出身高门的天之骄子,大约从未有过得不到的东西,既要又要,贪得无厌。 我心知肚明,却不点破,配合道:“世子这是做什么?” “月娘……” 他的手抚过我的面颊,喃喃道:“我好想你。” “你醉了。” 我伸手将他散落的额发撩开,“底下的人准备了醒酒汤,喝一盏解解酒吧。” 他到处乱蹭,“好。” 我让人把醒酒汤拿进来,亲手喂他喝下。 他一滴不剩全喝光了,对着我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一头栽进被褥里。 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睡过去了,才上前从他身上翻出一把钥匙,趁着夜色往书房去。 季睢宁的书房也设在主院,为了方便,从侧边专门开了一个月亮门通往主屋,夜色正浓,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没人会发现。 以防万一,我没走正门,而是从东南面的窗户翻入,点亮烛台,一点点摸索着寻找。 这里的布局我早就摸清了,季睢宁把重要的信件和账簿全部藏在书柜内层墙面里的那个匣子内。 里面不乏他为了捧五皇子上位,而大肆敛财以及结党营私的罪证。 我用钥匙打开了匣子,对着微弱的烛火,快速翻阅着。 这样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我把匣子合上,准备原路返回。 刚刚从窗口翻出去,还没走几步,正道天助我也的时候,只见前方站着一个身影。 月光之下,小小的少年身姿如松,正看向我的方向。 “母亲这是在干什么?” 我浑身僵硬。 少年踱步向我走来,上下打量我。 “母亲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沉默片刻,转头看他,露出一个假笑,“小公子想听什么呢?” 季淮已经八岁了,前些日子我翻查他功课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在学《论语》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由的我随意敷衍过去。 大约是知道谎言无法支撑的自暴自弃,也或许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突然爆发。 我突然开口:“你知道吗?我真的是受够了你们所有人!” “你祖母不仁不义,却想要体面;你父亲自私虚伪,却装的清风朗月;你那个姐姐,蠢坏蠢坏的东西,一天天的不是装可怜,就是在我这儿撒泼。” “还有你……还有你,哈哈。” 我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捂嘴笑起来,“你知道孩子生生流掉有多痛吗?我那时候,真的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裹挟着浓浓的恶意。 我忍不住靠近他,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可季淮只是安静地站着,他注视着我,眼中似乎也划过痛意,双唇一开一合。 我不知怎么,突然失了力气,瘫倒在地。 原本在脑海里浮现涌动着的恶毒话语,一下子就像堵住了一般。 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他说:“对不起。” 季睢宁醒来的时候,早膳刚刚上桌。 我招呼他一起吃。 他穿戴整齐,走过来揽住我,喟叹一声,“好久没睡的这么沉了,果然在夫人身边就是很安心。” 我笑而不语。 季睢宁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这并不意味着他有多么在乎我,或许只是因为我最近让他觉得难以掌控了而已。 不过无所谓,反正结果都一样。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段毫无选择,被动后退的时光,还有那些加诸在我身上的实质性的伤害。 冬日里祠堂的地砖有多冷多硬,十二卷佛经半月内抄完要熬多少个大夜,被人故意掀翻的茶盏烫到手背有多痛……还有那些背后的污言秽语,以及那碗在我不知情时端到我面前的绝子汤。 太多了,数都数不清。 季睢宁总是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也不过一句,“都是一家人,莫要揪着不放”。 实在是可笑。 刀子啊,总是要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疼的。 我喝着羹汤,目光落到季睢宁身上。 他对上我的视线,笑了一下。 我也不吝啬地回以一笑。 钥匙我已经放回原处了,看他的样子并未起疑。 但我的心依旧悬着。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我在赌季淮不会把昨天他看到的事情说出去。 最坏的打算,是玉石俱焚。 当然,我还是想好好活下去的,镇国公府,不值得让我搭上一生。 计划还算顺利。 不过半月,季睢宁又开始成日的不见踪影,听说他最近仕途不顺,一连吃了好几个挂落。 府中的氛围也有些低沉下来。 老夫人这两日甚至都没心情消遣我,索性免了我的请安。 我也乐得清闲,躲在屋里插花品茗。 这日,我正给瓶中还带着露水的鲜花修剪枝叶,就听得外边一阵嘈杂,手一抖,花枝被我从中间剪断,掉在桌上,花瓣散落下来。 “这是怎么了?” 主院的侍女出去打听,不一会儿回来说——“有人带兵围了国公府!” 祁王的动作果然快。 终于……终于要到这一天了。 我忍住想要畅快大笑的冲动,焦急道:“那世子呢?” “被扣在宫里了。” 我摔坐在地,嘴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实则低着头,嘴角的笑意实在难压。 再次见到季睢宁的时候,是半个月后。 深夜,我被人摇醒,刚要尖叫,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 “月娘,是我。” 季睢宁扯下面罩。 我平复了下,坐了起来。 他看着瘦了很多,正急忙给我嘱咐。 “月娘你听我说,我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祁王逼的紧,我没办法只能放手一搏,扶持五皇子上位。” “这会儿是偷偷从宫中密道出来的,马上就要走,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他说着眼眶有些泛红,“我不在,家中劳你多看顾一二,母亲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两个孩子有不懂事的地方,你也多担待些。” 我刚被他吓了一跳,现在又听他说这话,第一反应是骂人。 但嘴刚张开,手里就被塞了个东西。 “这是和离书。” 我闻言愣住。 他抬眼,看着我的目光满是认真。 “此行凶险,若事成,你便是我往后唯一的妻,诰命加身,我们恩爱一世。” “若不成……” 他顿了一下,垂下眼睑,“不必等我,收拾细软,离开国公府吧。” “月娘……” 他说:“我真心爱你,盼你过的好。” 虽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等他,但此刻的心情还是颇有些微妙。 我垂眸看着手中的和离书。 印象中,这是他难得干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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