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眉,那眼,不经意流露的桀骜,弯弯勾起的嘴角,意气风发,与记忆中尚在周家的阿彦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的望着,直到窈娘过来,晃了下我:「看上了?凤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钱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脸一红:「他是谁啊?」 「你来这儿这么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谁?」 窈娘有些惊讶:「挽月筑的伶人凤柏年,没听说过?」 我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诗作对,也喜音律作曲。 钱塘有春日楼,也有挽月筑,都是很有名的风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筑是男倌。 窈娘说:「凤柏年可与其他倌儿们不同,便是临安郡王来了,他不想见也会推辞,郡王还偏就喜欢他,奉他为知音,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 窈娘说他桀骜,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掷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觉。 凤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时候会举行一次春宵拍卖,价高者得。 往往这个时候,有些女人会跟疯了一样,连春日楼的妓女也有去竞标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规矩,出价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会施施然走人。 说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实都是被他挑选着嫖,还要付出一大笔钱来让他嫖。 窈娘问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竞标,她可以豁出这张脸去问问能不能走个后门。 我一听,脸红到了耳朵,心里一阵寒,连连摆手。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岂料几日之后,窈娘派人来请我,神神秘秘说有大事。 那时天色渐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绣,去了一趟春日楼。 还没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筑。 然后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窈娘她们为我下了注,十几名女子疯狂喊价。 窈娘不断的问我:「你的低价是多少啊,快点快点。」 我的脸一阵红,在她们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带了一两银子出来。」 窈娘她们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惊呼:「一两银子就想睡凤柏年?」 声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不远处正懒洋洋随意坐着的鲜衣少年,眯着眼睛,投过来一个讶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着脸,拉着窈娘她们的衣袖:「走吧,赶紧走。」 窈娘甩开了我的手,十分肆意的朝那少年喊道:「凤柏年,一两银子给不给睡,不给睡我们可走了,咱们俭俭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愤欲死,低着头就想跑。 却不料那鲜衣少年玩味的笑了一声,懒洋洋道:「好呀,那就一两银子吧。」 我的脚步顿住,他连声音,竟都与记忆中的周彦同出一辙。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筑。 好歹是花了一两银子的,不做点什么对不起这辛苦钱。 凤柏年才十七岁,如此年轻。 他饮了些酒,浓眉微挑,眸子湿漉漉的,将下巴抵在我肩上,暧昧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要及时行乐呀……」 那一声姐姐,叫的我全身发麻,我不适应的挪开了肩膀,站了起来:「我花了钱的,应是你的客人,是不是该听我的。」 少年一愣,潋滟眼眸染了几分笑:「怎么了,姐姐怕了?不相信我的技术?」 9 凤柏年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 我花了一两银子,为的是看着他睡觉。 他嘴角抽搐了下,斜睨了我一眼,兴趣又起:「姐姐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招,该不会想等我睡着了骑上来吧。」 我被他这虎狼之话噎的面红耳赤,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已经宽衣上榻,大剌剌的躺着,歪头冲我勾魂一笑:「姐姐随意,我先睡了。」 屋内烛光轻晃。我坐在桌前托腮看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真的睡着了,才慢悠悠的走了过去。 我坐在床边,为他盖好了被子。 那张与周彦七分相似的脸,其实也有不同。 周彦的眉毛好像更浓一些,鼻子弧度也更挺一些,睫毛也不一样,周彦的睫毛更密一些,能很好的遮掩一些不为人知的戾色。 但是从侧面恍惚望去,又真的很像。 凤柏年喝了酒,睡得很香。 我迟疑的伸出手去,指尖从眉毛轻轻的往下划,眼睛、鼻子、嘴巴……记忆中周彦那张怒骂鲜活的脸,恣意张扬,任性不羁,仿佛就在眼前。 「秦俭,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小爷是绝对不会娶你的。」 「瞧瞧你这蠢笨的样子,哪里比得上贺家的楚楚,啧啧,连副画儿都画不好。」 那时我为何这么喜欢他呢,喜欢的卑微到了骨子里,明明知道他不待见我,还是会偷偷的看他耍威风。 大概是因为周彦值得吧。 十岁那年,我们在贺知州府邸后院玩捉迷藏,王嫣一心整我,故意让我躲进一口枯井里。 那口井很深,我不敢下去,她说我们俩一起躲在这里。 我在她的帮助下沿着绳子往下放,结果她见我到底了,绳子一收,径直跑开了。 那日我在井里待了一个时辰,根本没人来找我。 后来才知楚楚她们早就改了主意,跑前院去投壶玩了。 直到宴会结束,周伯母准备走了,大人们才发现我不在。 满处的找,最后还是周彦在井里发现了我。 他从井上往下看,我傻愣愣的抬头,看到他面色阴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怒气。 是他放下绳子,又跳了下来,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推上去的。 周彦很嫌弃我,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骂我蠢,猪脑子。 可当着众多大人的面,他揪着王嫣给我道歉,咄咄逼人,硬生生把王嫣骂哭了。 周彦一向毒舌,虽然他过后一如既往的欺负我,但当众为我出头,骂王嫣小小年纪歹毒心肠时,我是真的耳朵红了。 细想起来,那些被周彦欺负的事,隔着十年时光望去,骂一句蠢,揪一下辫子,推搡一下,都是多么可笑的小孩子把戏。 阿彦哥哥,俭俭好想被你再次骂一句,欺负一下。 我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似乎落了泪,隐约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次日醒来,看到的是凤柏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他说:「你就这么趴在床边看了我一夜?」 我揉了揉眼睛,模棱两口的回答一句:「我花了钱的,咱们两清了。」 少年心性令人捉摸不透,凤柏年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笑了:「这次不算,我欠姐姐一次,姐姐什么时候想睡我了,随时再来。」 我以为,我与他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然而三日之后,起了一场风,吹到绣品铺子里,院里青竹沙沙作响,门窗都在轻晃,令人不安。 周彦终于是来了。 那扇莲花屏风后面,贵人一身日常锦服,乌发束起,剑眉微挑,紧抿着的薄唇透着不悦。 昳丽眉眼,英俊的面容,长身玉立间的那股凌冽气息,肃穆、狠绝、冷若冰霜。 我进了屋子,他看向我,一瞬间神情又柔软下来,笑道:「俭俭,我来接你回去了。」 声线是熟悉的清冷,又蕴含浓浓温情。 他笑着走向我,我却静静的看着他,道:「周大人,我回不去了。」 大概是我眼中的疏离和冷意太过明显,周彦皱了眉:「什么意思?俭俭。」 他上前,伸出手去拉我的胳膊,似是想将我拽到怀中,我却看着他,跪在了地上:「大人,你走吧,秦俭心里有人了,在这里遇到了爱慕的男子。」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俭俭你别骗我,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欢别人。」 周彦笑了,半蹲下身子,后背绷的挺直,用手搓了搓我的脸:「乖,这次回去我们就成亲,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如今住在提督府,临走的时候大红灯笼都挂上了,回去我们就成亲。」 权势滔天的西厂厂督,真能如此冷静自持吗,那又为何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静静的看着他:「周彦你慌了,因为你心里没底,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年,分离的太久了,我等了你好多年,杳无音讯,我后来甚至在想,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活在担心和恐惧之中,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已经给自己想了无数条退路,回棣州投靠苏掌柜,留在安王府当个老婢女,或者一根白绫追随你而去……我整日都在想,一口气悬在心里,七上八下,度日如年,折磨的自己快疯了。」 「俭俭,对不起……」 周彦声音晦涩,神情闪过痛楚:「你知道的,我一路走来,身不由己。」 「是的,我都知道的,好在如今功成名就,你趟过得那条血路,吃过的那些苦,总算不是白挨。」 我看着他笑,眼泪滚落下来:「阿彦哥哥,你走出来了,秦俭为你高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活在过去啊,我好像一直都未曾走出来。」 「俭俭……」 「我那颗悬着的心直到在京中见到贺楚楚,恐惧过,惊慌过,最后终于松懈了,我真的松了口气,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缘分都是注定的,你我之间的羁绊,无非是我凭着幼时那份傻和犟,不肯放手罢了,行至此路,山水一程,你想要的都已如愿,我没了不放手的理由。」 「俭俭,不是这样的。」 周彦急声解释:「来的时候皇后都告诉我了,你在生气对不对,贺楚楚那贱人的话你也信,我带你回京与她对峙,俭俭,我没碰过她,真的,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吗?」 「一开始我是信她的,毕竟与你分离太久,再次相见,竟不敢相信眼前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来钱塘这半年,静下心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你纵然再变,我信你本性如此,绝非欺辱暗室之人。」 周彦红了眼眶,一瞬间哽咽,极力隐忍:「你既信我,就跟我回去,俭俭,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必分离了。」 我摇了摇头,「我说过了,你已经走出来了,可我还留在过去,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回首过往,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 「我不瞒你,来钱塘的这些日子,是我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时光,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个好觉,静下心来刺绣了。周彦,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只有在这里我才是秦俭,你明白吗?」 我态度诚恳,四目相对,他低笑一声,目光犀利,像是试图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不明白,你说了这么多,我只知道你后悔了,秦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沉默了,这份沉默在他看来仿佛无比讽刺,他笑了:「我就知道,你从前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少不更事,年幼无知罢了,听说你在这里睡了个伶人,秦俭,你现在才懂了阉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吧,你懂得了男女之好,所以你后悔了,找个正常男人成婚,相夫教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对不对?」 我的脸白了一白,竟不知我在钱塘的一举一动,他竟然都是知晓的。 然而在周彦看来,我苍白的面色更像是坐实了罪名,他红了眼睛,无声的咬着牙,阴狠道: 「现在说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是不是迟了些,我早就说过,就算将来你怨我恨我,我也不会放手,我给过你机会,我们说好的,你这辈子只能嫁我,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狠戾,眼神却显得慌乱无助,「跟我回去,现在就走。」 周彦不管不顾,拽着我出了屋子。 屋外,狂风正起,将拐角处的青竹吹得东倒西歪。 院落站了一人,衣袂飘飘,如玉少年。 是凤柏年。 看到我们,他惊讶了下,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桀骜不羁的样子。 他说:「姐姐,我说你怎么最近也不来找我,原来是有新欢了啊,真是的,我比他差哪儿了?」 凤柏年一脸幽怨,似乎完全忽略了周彦身上的杀意。 下一秒周彦拔了剑,抵在他的脖子上,狠戾弥漫,稍一用力刺破了他劲间皮肤,鲜血直流。 凤柏年看着我,欲哭无泪:「姐姐救我啊,我要是死了,以后谁陪你春风一度。」 我慌张的看着周彦,将手伸到那剑上,紧紧握住,掌心血流不止。 「周彦,不要。」 周彦死死的盯着我,半晌,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绝望的笑,落下泪来:「秦俭,你果然,果然是后悔了……」 我无声的摇头,看着他眼泪直流:「不是的......」 周彦笑的无尽悲凉,最终败下阵来,放下了剑:「也罢,终究是我不配,我不杀他,怕的是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无颜面对二老,俭俭,今后你好好的吧。」 「阿彦哥哥,成全你了。」 10 在钱塘的第三年,我的绣品铺子已经扩张了两倍不止。 绣娘从原来几个,增加到了十几个。 终于也如从前的苏掌柜一样,收容了一些离经叛道、不容世俗的可怜人。 三年,发生了太多事。 皇城天子脚下,西厂禁卫,最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哪怕远在钱塘,人尽皆知,但凡皇帝差西厂办案,贵如亲王,也要血流成河。 厂督周大人,是个冷面狠毒的修罗。 周大人是个阉人,如寻常的阉人一样,喜欢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府里姬妾众多。 十三年前,棣州武定的案子已经由监察院重新审理,贺知州开采私矿是真,周同知被诬陷为同谋也是真。 沉冤得雪,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潮澎湃。 我坐在镜前,心平如水,看到镜中女子,梳着妇人发髻,柳叶细眉,眉眼弯弯,却是那么陌生。 夜间又做了个梦,旧时棣州,廊下一窝燕子衔泥,我茫然的走过,看到李妈妈和周伯母坐在院中闲聊,二人笑的开怀。 我唤了她们一声,回头是熟悉的面容,眼眸含笑,开口却道:「姑娘,你找谁?」 我焦急道:「我是俭俭,秦俭,你们怎么不认识我了?」 李妈妈一脸诧异,周伯母同样狐疑:「俭俭?我们俭俭才十岁,是个孩子呢。」 院里有风吹过,夹杂着桂花香,蓦然惊醒,才发现脸上冰凉一片。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 往迹如烟觅已难,唯有人,泪也干。 窈娘无数次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和凤柏年成亲了。 她说:「是凤柏年亲口说的,若你愿意,他随时娶你。」 我摇头叹息:「我跟他不可能的。」 窈娘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不过秦俭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你都二十四了,难不成真的像那些修女士一样,一辈子不嫁人了。」 二十四,对女子来说属实不再年轻。 但嫁人这种事,真的没考虑过。 我很忙,五月与卫离去了一趟扬州。 扬州素产丝绸,番客袍锦、半臂锦、独窠绫名闻天下,连东渡的和尚返回故土,都要带不少丝绸制品回去。 去年苏州织造局的人主动找到了我,看了中绣庄的刺绣手艺,想洽谈一下为宫廷供应绣品一事。 这等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实不相瞒,自我的绣品铺子越开越大,养的人口多了,实则账目一直是亏空的。 做皇商是每个生意人的梦想。 俭俭师娘的绣品,在钱塘自然是有些名气的,但我也知道,能吸引苏州织造主动找上门,根本不可能。 为此卫离也没瞒我,道是苏州织造局的曹大人,不知怎么听闻了我是宦官周大人的妹妹,立刻提着礼物上门来了。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为苏州织造提供绣品,属实解决了我的钱财窘迫问题。 渐渐的,我已经不满足于单单提供绣品了,此番来扬州,自然是考察的。 扬州的栽桑、养蚕、繅丝、织绸技术,一向是出了名的。 我与窈娘等人商议后,决定自个在钱塘买个农庄养蚕织绸,如此一来绣品正本降低了,将来也可以同苏州织造商议丝绸的买卖。 我的财力有限,窈娘等人听闻此事,果然大感兴趣,纷纷提议要入股投商。 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娼妓。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养蚕农庄投入之后,养家糊口的任务更重了,如今很多人在我手里讨饭吃。 好在有窈娘卫离等人帮忙,我初来钱塘时收的女徒中,如阿彩、颦儿等,也都是极聪明的,管理起绣庄和织坊都很有能力。 后来连棣州武定的苏掌柜也来指点过我这边的生意,留了两个手艺极佳的绣娘师傅在这边。 明德五年,冬,国丧。 陶皇后薨,谥号孝安皇后,皇帝悲痛,数日不朝。 消息传到钱塘,我正在绣品铺子指导新收的小学徒盘针,一个恍惚,尖细绣针刺破了手指。 冒出一滴血,染在绣品上。 抬头看去,窗外已经下雪了,纷纷扬扬,不多时,院中银装素裹。 我起了身,去关那窗子,同时听到自己问了卫离一句:「怎么死的?」 卫离脸色凝重,轻叹:「自戕。」 大宁朝规,嫔妃自戕是大罪,更何况是皇后。 自戕的后妃会被褫夺封号,入不了皇家陵园,还会有抄家之祸。 但是这些陶皇后都不怕,因为她的家早就没了。 陶皇后出身世家之女,祖父为九州刺史,为燕山一带大族。 萧瑾瑜登基后,陶父官至中丞,业峻鸿绩。 三年,节节高升,在朝中威望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女儿贵为皇后,外孙早早被册封为太子,没有比陶家更加显赫的皇亲国戚了。 但是权势过盛又是什么好事呢,连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心都不知道。 身为枕边人的陶皇后大概也没想到,帝王心术如此诡谲。 即便是皇后母族,也不能放之独大。 制裁之下,不仅陶家垮了,连带着那些位高权重的旧臣官员,也遭到了肃杀整治。 萧瑾瑜真是雷霆手段,天生的狠心肠。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幽州安王府,周彦不在的日子,他时常唤我过去为他碾墨作画。 想来是周彦的缘故,后来的他极其规矩,除了作画,闲谈几句,再无其他。 我曾经很怕他,可他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温声道:「小秦俭,你怕什么,爷又不吃人。」 我一度以为他真的不会吃人,可是后来周彦说:「别被他的表面蒙蔽,王爷那种人,冲你笑的时候,可能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杀掉你。」 陶皇后就是这样被他杀人诛心的么? 人人都说当今圣上重情,痛哭数日,不仅免了她的罪,还不顾朝臣阻拦,执意给她孝安皇后的谥号,葬入皇陵。 卫离说:「雪越下越大,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姑娘早做打算吧。」 我诧异了下,又很快回过神来,卫离一直都是萧瑾瑜的人。 因她的话,我早早的做了打算,在宫里来人的时候,交托好了钱塘的一切。 只是没来得及跟窈娘等人告别,就被萧瑾瑜派来的人接回了京城。 听说,近些年内廷西厂不断扩充,势力壮大,便是监察院的掌印太监,都不敢得罪。 厂督周彦构置大案,手段狠辣,搅的朝野人心惶惶。 以内阁为首的辅臣曾集体上书,要求从重处罚。 在那之后,皇帝一道密旨,将我接回了宫。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上马车之前,我回头看了看钱塘置办下的这些成果,心里是释怀的。 不管结果如何,秦俭总算为自己活过一场。 ...... 京中天子殿上,我只窥了龙袍一角,便双手叠放在地,规矩的行了大礼。 「民女秦俭,参见陛下。」 五年未见,曾经的安王萧瑾瑜,身上是久居高位的压迫气息,我知道这是天子之威。 坐上那个位置,再不复从前模样。 但萧瑾瑜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我:「秦俭,起来吧,不必多礼。」 声音温良,仿佛一如从前,我抬起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那双眼睛,明明蕴含笑意,眼底却幽深如井,看不出波澜起伏。 我心里一沉,又听他叹了一声:「你嫁人了?」 早在钱塘,为图方便,我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此时被他问起,唯恐犯了欺君之罪,于是摇头:「没有,民女不曾嫁人。」 「哦?这倒是有趣,周彦对朕说你早已嫁做他人之妇,竟是在骗朕么?」 萧瑾瑜揶揄之声,听起来莫名的令人胆寒,我不由的紧张了下。 他却又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听不出任何深意:「从前在安王府,你们二人就惯会哄朕的,如今故技重施,又哄骗了朕一次。」 我立刻跪在地上,磕了头:「陛下明鉴,当初确实是民女告诉周彦即将嫁人为妻,周彦并非撒谎隐瞒,民女也是随口一说,没料想今日后果。」 萧瑾瑜了然的「哦」了一声,声音含笑:「如此也好,省去很多麻烦,你现在是想做朕的妃子,还是想嫁于周彦为妻?」 我错愕的抬头:「民女,能回钱塘吗?」 「那怎么行呢。」 萧瑾瑜低头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太监来报:「陛下,厂督大人在外候着了,说是接人来的。」 「啧啧。」 萧瑾瑜看着我笑,弯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瞧瞧,西厂得有多少暗线,朕前脚刚接了人,后脚他便来讨要,秦俭,你说如此一来,朕怎么敢放你回钱塘呢。」 「留在京中,做朕的妃子,或者嫁给周彦,你选一样吧。」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双波澜起伏的眼底,有不明的情绪,让人感觉到了阴寒。 我再次磕了头:「民女,要嫁于周彦为妻。」 萧瑾瑜笑了,叹息一声,竟有些失望:「在你心里,朕连个阉人也比不上吗?」 与他寥寥几句对话,我已经后背湿透,隐隐泛着寒意,直言道:「陛下知道的,民女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一直将自己视作周家儿媳,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不敢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是啊,朕知道的。」 萧瑾瑜怅然:「朕曾经对他说过,换做任何人遭遇了他那场变故,都不见得有这么傻的女子铁了心跟着,有时候朕真是很羡慕他。」 「周彦这种人,得亏他是个阉人,否则朕必定夜不能寐,第一个便要杀他的,秦俭,你若不想他死,就老老实实的留在他身边,让朕心里踏实一点。」 怕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与周彦那已经断了的缘分,竟是因为皇帝多疑,硬生生给续上的。 我规矩的趴地行了大礼:「秦俭遵命。」 那日出了天子殿,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周彦。 西厂厂督周大人,一身黑底金丝蟒袍,岿然而立,冷峭如寒崖青松,与这座巍峨而庄穆的紫金大殿一样威赫,竟毫不违和。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只那一眼,仿佛隔了一生那般漫长。 眼神清冷,疏离,深沉,多年未见,容颜未改,眉目依旧,却又生疏如斯。 他静静的看着我,半晌,开口道:「走吧。」 连声音都是了无波澜的冷,然后他先行迈步,我低头跟上。 从宫内出来上了马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我与他,气氛莫名的压迫。 我没有去看他,又觉得见了面不说话太尴尬,于是轻声道:「周彦,你这些年好吗?」 没有回应,我小心翼翼的抬头,正对上他阴晴不定的眼眸,漆黑的眸子锐利如剑,齐刷刷的投射到人身上。 那目光是十分生冷的。 11 如芒在背,让人心生寒颤,我瞥开了目光。 良久,听到他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明日,你便启程回去吧。」 我沉默了下,摇了摇头:「不回去了,皇上说不准我离京。」 「他说了不算。」 周彦突然来了脾气,绷紧的下巴透着戾气:「你尽管回去过你的日子,与你夫君二人团聚,今后没人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 「我没有嫁人。」 我低声说着,心里叹息一声,又抬头看他一眼:「皇上说,让我嫁给你。」 这话「皇上说」仿佛惹怒了他,周彦冷笑一声:「秦俭,不必一口一个皇上说,我保证谁都奈何不了你,你只管遵从自己心意而活,什么也不必顾忌,这才是我认识的秦俭。」 「我的心意,也是嫁给你。」 我静静的看着他,他先是一愣,接着神情变得讳莫如深,古怪起来。 接着是一路无言。 都督府,在京中是数一数二的千亩大宅。 这要得益于太光帝时期对阉人的放纵。 阉人对权利的渴求,总是格外重些,这座传承下来的府宅,处处尽善尽美,巍峨壮丽。 追杀广陵王后,皇帝便任命了周彦为西厂厂督。 这座京中最好的府邸,落在了他头上。 我是了解他的,无论府宅大小,布置如何,与他而言不过是个栖身之所罢了。 是以都督府人员嘈杂,还住了几千锦衣。 然而我住进来的第二日,大家不知为何纷纷搬了家,马车一辆接一辆的驶走。 为此我问了身边那名叫雀儿的丫鬟,丫鬟低垂着头,仿佛很怕我,什么也不敢说。 在府里住了几日,除了身边一堆服侍的丫鬟,我没再见过周彦。 又过两日,皇帝来了圣旨,封我为春华夫人,赐婚西厂提督周彦。 当晚,我终于见了周彦。 那时正来人为我测量身形尺寸,定做婚服。 她们前脚刚走,周彦就过来了。 相对两无言,屋内烛火轻晃,映在他明明灭灭的脸上,竟有几分悲切的意味。 他说:「秦俭,你可想好了,我是个太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似曾相识的话,隔了十年的光阴,令我恍惚了下。 我笑着看他:「想好了,不会后悔的。」 他莫名的笑了下,无尽自嘲:「当年,你也是这样说的。」 说罢,起身离开了。 十日之后,我嫁给了他。 当朝第一大太监娶亲,排场可谓是空前绝后。 人人都在议论这位春华夫人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入了周大人的眼,还能让天子赐婚。 自然也是议论了旁的,但我无从得知,那些难听的话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爹爹三岁时为我定的婚约,在二十六岁这年,我嫁给了周彦。 迟了一些,但也不算太迟。 洞房花烛那日,喝了合卺酒,他挑了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皆是愣了神。 周彦一身喜服,衬得更加眉眼昳丽,皮肤皙白。 乌发如墨,鼻若悬胆,抿起的薄唇都如记忆深处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人生转瞬即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其实他始终在我心里,从未改变, 这一刻,我心里是欢喜的。 可他并不欢喜啊。 他脸上看不出喜色,眼睫垂下,良久说了句:「你好好歇息吧。」 说罢,转身似要离开。 猝不及防,我拉住了他的手,轻声问道:「周彦,你还没准备好吗?」 他身子一顿,没回答我,也没有回头,抽离了我的手。 那晚我独守空房,夜里起来修剪了烛心。 红烛火苗又簇簇燃气,欣欣向荣。 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房门又突然被人踹开。 我猛然惊醒,看到的是喝的醉醺醺的周彦。 他站在床边看我,目光染了醉意,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情绪,还带着一丝茫然。 未等我起身,他突然上前钳制了我的双手,欺身压了过来。 然后他颤抖着眼睫,呼吸温热,含着酒气吻在我的唇上。 浅尝即止的一个吻。 他又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冰凉一片,声音喃喃:「俭俭,俭俭……」 惶惶如孩童,连身子都在轻颤。 他哭了。 我心里骤然一痛,红着眼圈,一边流泪一边抱紧了他:「我在呢,周彦。」 可他却恍若未闻,在我颈间抽泣,一遍又一遍呢喃:「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要你的阿彦哥哥了,你从前不是最喜欢我吗,俭俭,你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可以改的,俭俭,我什么都可以改,你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好不好,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俭俭,你可怜可怜我,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是你说的不会回头,说过的话怎能轻易反悔,阿彦哥哥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周彦抬头看我,幽暗灯光下,他的神情无助至极,一边笑一边落泪,然后慌乱的去脱自己的衣服。 「你在怪我对不对,当初你说圆房,我只是没准备好,不知道怎么以残缺之身面对你,净身时连伤口都是你上的药,我都知道的,我只是自卑,觉得自己破败不堪,配不上你的喜欢。」 「俭俭,我没做好准备而已,并不是与你生分,现在我与你坦诚相待好不好,我脱光了给你看,只求你别嫌弃我,不要再离开我,俭俭,求求你,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别不要我……」 周彦颤抖着手,动作慌乱的去脱衣服。 我制止了他,将脆弱不堪、如失了魂的他抱住,手轻拍在后背,轻轻说道:「阿彦哥哥,你醉了,睡吧,咱们来日方长,俭俭唱歌给你听。」 我唱了首幼年时李妈妈哄我睡觉时的曲子—— 萤火虫,夜夜红。 公公挑担卖胡葱。 婆婆养蚕摇丝筒。 儿子读书做郎中。 新妇织布做裁缝。 ..... 红烛不知何时燃尽,我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只知次日日上三竿,迷迷糊糊醒来,衣衫微乱,腰间搭了一只手。 睁眼一看,可不正躺在周彦怀里,被他紧紧搂着。 他显然早就醒了,一双漆黑潋滟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黑白分明,却仿佛藏着斑斓色彩。 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对上我的眼睛,他神情忽然无比柔软,伸手捋了捋我的长发,勾起深深的唇角:「夫人,早。」 我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将头埋在他胸膛:「可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身子微顿,心跳突然变得奇快,低头吻在我头发上,宠溺道:「好,我陪你。」 明德六年,春,我成了周彦之妻。 熟悉了都督府内宅事宜,才知周彦如今真的是权势滔天。 这些年,他为皇帝做了太多的事。 萧瑾瑜登基第二年,川黔水灾,国库空虚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是以倭寇造反,祸乱一方百姓。 皇帝开口请那些蕃王出钱赈灾,绞杀匪寇,无一人肯应。 背地里,周彦便拿他们开了刀。 西厂办的案,手段狠厉,皇室宗亲一样血流成河。 狠戾手段,使周彦名声大噪,大宁朝的各路藩王,从此人人自危,谈西厂色变。 色变归色变,改动的还是要动。 周彦一步步走到今日,为萧瑾瑜做了太多事,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甚至有些秘密,将来死了也要以晗押舌的。 他说:「俭俭,拼了命往上爬的时候,谁都未曾料想过今日,从前只一心想着做人上人,等到真的爬到了这个位置,却发现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将来我,未必有好的下场。」 自古宦官掌权者,有几个好下场的。 只不过往上爬的时候谁都不会往这方面想,只有等到身居高位,才幡然醒悟。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也是我了然之后,选择回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妻子的原因。 我握住了他的手,毫无畏惧:「将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陪你一起,生死与共。」 周彦笑了,眼底含着细碎的光:「好。」 在那之前,日子总还是要过得。 我与周彦成亲时,朝臣天子都是送了新婚贺礼的,东西实在太多,堆满了各处。 差人搬送时,有个暗色花纹的箱子比较特别,看着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匣。 我打开看了一眼,各式奇怪的玉器。 一时有些诧异,反应过来又面红耳赤,赶忙的合上了。 周彦正巧在旁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从我手里接过箱匣,看了我一眼,弯弯勾起了嘴角:「工部赵大人说送了我一份特别的贺礼,昨晚找了半宿,原来在这儿了。」 我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朵,偏他却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抓住我的手腕,好笑道:「圆房?晚上试试?」 可见男人成了太监也是不老实的。 12 我甩开他的手,有些不甘心:「周彦,我还是清白之身。」 他愣了下,面上看着平静,耳朵却悄悄红了,声音又软了几分:「俭俭,我也是清白之身。」 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以为偷摸的遣散了那些美妾,我便不知厂督大人的风流史吗?」 周彦慌了下,掰过我的脸,目光对视,诚恳道:「俭俭,自我坐上这个位置,送女人的很多,有时推辞不得也就收下了,但我没碰过,你相信我。」 他很不安,急切的解释,隐约间似乎又红了眼梢:「我虽是个阉人,但绝无那种肮脏癖好,也不屑于此,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这是父亲自幼教导的,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从不敢忘。」 说完,又委屈的哽咽了句:「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对外手段狠辣,铁面无情的西厂厂督大人,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此刻竟委屈的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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