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失了,他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因为书读太多的人,多少有些书生意气。” 吴书年凛然一惊,掀眼去看晏三合,只见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不闪不避。 “这话是我祖父说的。他还说,太有原则的人,登不上高位;便是登上了,也坐不稳当。” 她回看着他,目光平静。 “你父亲不与三妹做夫妻,不让妾室生下他的孩子,到不杀光陈氏一族……这些都是他为人的原则。” 吴书年黯淡的双目,突然有光亮闪过。 多少年了,他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知道留着那人是祸害,却仍然让他活命。 如果没有那人,就凭孙斌那个老东西,根本成不了气候…… 偷天换日的戏法就能顺利圆过去…… 就不会惊动华国皇帝…… 更不会有后来的那场以卵击石的战争…… 原来—— 父亲一生的转折从老街开始,但他一生的命运,却早在呱呱落地,被冠以吴姓时,老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结局。 “宿命啊!” 吴书年悲怆地大喊一声,仰头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 泪水不断地从他的眼角流出来,而与此同时,那些折磨他日日夜夜的不甘也随之散去。 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 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 认命吧! 笑声中,裴笑瞪了晏三合一眼:你怎么也学着谢五十去刺激他? 晏三合只当没看到。 笑声渐弱,吴书年急促的呼吸了几下后,唤道:“阿也?” 周也蹲下来,“可是累了?” “嗯!” 吴书年脸上一切表情淡去,只留下说不出口的深深疲惫。 “下面的故事,就由你来说吧!” “好!” 周也站直了,将吴书年的头轻轻往腰侧一揽。 头靠上去的同时,吴书年的眼睛慢慢闭起来,一动不动。 裴笑见吴书年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真怕他就此死过去,恨不得伸出去探一探他的鼻息。 没敢! 周也居高临下地看着三人,声音说不出的冷。 “我要说的只有一件事,是郑家的灭门惨案。这也是我要引着你们走到这里的最终目的。” 这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惊人,桌上三人只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 郑家的灭门惨案还有什么说的? 还需要引着他们? 难道…… 这里面还有什么是非曲折? 这时,只听周也掷地有声道: “下面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若有半个字是假,愿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 三人面面相觑。 起这么毒的誓,周也想做什么? “永和二年,主上发动政变,血洗陈氏王室,当时我在南宁府上林县任主薄,时年25岁。 永和三年,我朝发兵大齐,我仍在上林县任职,时年26岁。 永和四年,主上父子兵败逃亡,是我在暗中接应,将他们接到了上林县藏了起来,时年我27岁。” 永和四年冬至,主上在夜里悄然而逝。第二日我推门而入时,他倒在地上,身子冰凉,早已没了气息,时年五十五岁。” 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狠狠砸在三人的脑袋上,砸得他们头皮炸裂,魂飞魄散。 晏三合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心有壮志的一代枭雄,竟然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冬至的夜里。 “他因何而死?”晏三合声音有些发颤。 周也垂目,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那一场战争,耗费了他所有的心力,非要讲一个死法,应该是郁郁而终。” “离他兵败逃亡有多久?” “仅四个月的时间。” 四个月便郁郁而终? 晏三合一时竟无言以对。 “永和六年,我由上林县调任至南宁府,任知事,正九品的小吏,并买下了这处宅子,把他安顿下来。” 说到这里,周也飞快地看了眼吴书年。 “永和八年的七月初十,天气异常的炎热,这宅子里有人过世。” “谁?”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第一百五十章故事(六) 周也:“是我的小主子,他叫吴不为,刚满十五。” 裴笑惊道:“他是吴书年的儿子?” 谢知非皱眉:“那场战争中活下来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祖孙三人?” 晏三合:“他是怎么过世的?” “吴不为是我主上的孙子,也是书年的儿子,三代单传,只此一根独苗,因天花而死,死在我的怀里。” 周也眼神很冷。 “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周叔,你和父亲说,我不疼,一点也不疼。” “吴书年,当时你在哪里?”谢知非突然大喊。 他的这声喊实在太大声,把晏三合和裴笑都吓了一大跳。 “我在门外,阿也怕我传染,死活不让我进去。” 不知何时,吴书年已经睁开了眼睛,“我回了他一句‘好孩子,爹爹对不住你’。” “因为我没让书年送孩子最后一程,他想多陪陪他,于是停灵七天。七天后,葬于大明山顶,和他祖父合葬在一起。” 周也脸上隐藏不住的伤心。 “墓前竖了一块无字碑,墓后种了两棵松柏,边上还有一块大石,你们如果想去,应该很容易找到。” 听到这里,裴笑心里只觉得十分怪异。 我们为什么要去? 这跟解我家外祖母的心魔,有关系吗? 还有他们讲这些话,连年月日都讲得这么详细,到底有什么用意?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晏三合—— 却见晏三合脸色煞白,睁大了两只眼睛,死死地看着吴书年。 她咋了? 裴笑赶紧扭头去看谢知非—— 却见谢知非满头满脸的汗,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死死的握成拳头,发出咯咯咯骨头裂开的声音。 他又是咋了? 裴笑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正要说话,谁知谢知非霍然起身,一把揪住周也的衣襟。 众黑衣人见了,纷纷拔刀围了上来。 而原本倚着水缸听故事的李不言三人,也惊得跳起来,各自拔出手里的剑。 一个眨眼,院子里的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裴笑毛骨悚然,低呵道:“谢五十,你干什么?” 谢知非这会连眼珠子都在发颤,喉咙里发出如困兽一样的低吼,就是不说一个字。 而那张原本笑眯眯的俊脸,不知何故扭曲变了形,额上的青筋一根一根似要破皮而出。 这样的谢五十,裴笑活二十年从来没见过。 “谢知非!” 晏三合跟着站起来,十分大胆的伸手覆在他揪着周也衣襟的手上。 掌心的冰冷让谢知非的手松了一下。 晏三合随即用力一拽。 谢知非被拽得跌坐在太师椅里,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周也。” 晏三合看着他,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语速比任何时候都要缓慢。 “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是想告诉我,郑家的那桩灭门惨案,不是吴关月父子所为?” “什么,什么?”裴笑悚然一惊。 “郑家的案子发生在永和八年的中元节,也就是七月十五。” 因为解晏行心魔的原因,晏三合已经把这个日子牢牢刻在脑子里。 “吴关月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七月初十,吴书年的儿子吴不为过世,停灵七天,也就是七月十七才出殡。 那么也就是说,郑家的灭门惨案是另有凶手,吴关月父子是冤枉的。” 冤枉的? 裴笑嗤笑一声,“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 “主上就是冤枉的。” 阿强冷着脸走过来,“当时我们都在门外陪着主上,小主子走的时候,我还哭了呢!” “我也在!” “我也在!” “我也在!” “我对天发誓!” “我也可以对天发誓,发毒誓!” 一个个黑衣人接二连三的出声。 裴笑只觉得眼前一片天地都变了颜色。 郑府的案子震惊天下,如果吴关月父子真是冤枉的,那么这个案子真正的凶手是谁? 如果吴关月父子不是冤枉的,那么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下意识去看晏三合,却见她黑长的双睫微微战栗着,脸上也是一副被雷劈过的样子。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良久,晏三合冲吴书年扬了扬下巴,“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吴书年看着她,轻轻地笑了。 阿也说得没有错,这六个人当中,以这个最年轻的姑娘最深不可测。 “小丫头,你只管问。” 晏三合:“你说你是冤枉的,除了上面你说的这些以外,还有什么证据?” 吴书年:“没有!” 晏三合:“既然没有,我如何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吴书年:“晏姑娘没听过一句话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没必要骗你。” 晏三合摇头,“不是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可以一带而过的。我化念解魔,还得讲个因果是非。” “说得好!” 谢知非沉着脸道:“这个案子除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省以外,还有锦衣卫在暗中探查。四部联手,如何会查错案?” 这时,周也突然冷笑一声,“我也想知道,明明四部联手,如何还会查错案?” 谢知非被他这一激,又怒了,“周也,你别忘了你是华国的官。” 周也眉心一压,“不好意思了三爷,在我这里只认吴家这一个主子。” 谢知非咬牙,“你这是叛国,是死罪,当诛九族。” 周也抬起下巴,轻蔑一笑:“我赤条条一个人,没有九族。” “你……” “我什么?” 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都冷的跟冰碴似的。 “阿也!” 吴书年的声音带着颤抖,“你扶我起来!” 周也如刀一样的眼神刮过谢知非,弯腰把吴书年扶起来。 吴书年晃了晃,稳住身体后,一把推开周也的手,一步一步挪着两条腿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像是走在刀刃上。 终于,他走到水缸前,扶住缸沿,回头深深看一眼谢知非。 “这水缸里有六条鱼,知道为什么是六条吗,三爷?” 为什么? 六人心里都在问。 吴书年轻描淡写道:“代表我曾经去了华国京城六次。” 一记闷雷劈在谢知非身上。 锦衣卫踏遍千山万水要找的人,竟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进进出出? 这…… 胆子也忒大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选择 “阿也每年进京述职,我便装扮成他的下人也跟着去。你们一定好奇我冒着这么大的危险,进京去做什么?” 吴书年慢慢挺直了腰背,目光幽远深邃。 “我父亲在你们眼里,或许是乱臣贼子,但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大英雄。 英雄可以做惊世骇俗,把天都翻过来的大事;也可以孤独的死在冬至的夜里,那都是光明磊落。 我这一生在他的庇护下没什么出息,窝窝囊囊,躲躲藏藏,但……” 他急促的换了口气。 “但只要我还有口气在,就不容许有人诬蔑他,不容许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 所以每一年进京,我都在暗中调查杀害郑家真正的凶手。 直到三年前,我开始服用还魂丹,我,我……我再也没有力气为我的大英雄平反了。” 眼泪从他深深凹陷的眼眶中落下来。 周也走上前,轻轻拥住了吴书年,沉声道:“这三年,都是我一个人进京,除了述职和买药外,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 晏三合:“什么机会?” “查案这条路之所以走不通,是因为我是外官,根本接触不到京城的水,更不要说探一探它的深浅,而你们……” 周也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个僧录司右善世,一个北城兵马司指挥使,你们不仅身在水中,而且熟悉水性,深知它的深浅。” “你要我们查郑家的案子?”裴笑惊得脱口而出。 “我们帮你们化念解魔。” 周也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晏三合,谢知非,裴笑,一字一句。 “你们帮吴家父子平反,找出屠杀郑家的真正凶手,祭奠死者的亡灵,也能让书年和我……死而瞑目。” 每个字都生硬着碰着三人的耳膜,不等他们作出反应,面前的吴书年嘴一张,一连吐出好几口血来。 “书年?” “主上!” 吴书年冲周也惨然一笑,“对不起,阿也,这一回我没忍住!” 周也脸色大变,手往他身下一抄,把人打横抱起来。 “三位,我等你们半个时辰,也只等你们半个时辰。” 院子里空落下来。 三人面面相觑,脸色都十分的难看。 …… 事情到这个地步,所有的谜底都已经解开。 下面要做的,是选择。 可怎么选择呢? 晏三合看着水缸里的鱼,平静道:“我们各自表态吧。” 裴笑看看晏三合,再看看谢知非,“表态之前,我有个问题,你们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晏三合:“我信!” 谢知非:“我不信!” 裴笑白眼都翻不出来。 看! 自己内部不统一,怎么答复别人。 裴笑问:“晏三合,你为什么信?” 晏三合:“因为他们没必要费这么大的劲,来给我们编一个谎。” 裴笑又问:“谢五十,你为什么不信?” 谢知非看了晏三合一眼。 “四部同时查一个案子,谁在其中做手脚,都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案卷我亲眼看过,没有任何问题。” “你为什么会去看郑家的案卷?”裴笑愣了愣。 谢知非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这个案子的案犯,到现在都没有抓住,每年考核,四部都要旧事重提,我们五城兵马司不看案卷,如何拿人?” “谢知非。” 晏三合直视着他,“你给我一个吴书年说谎的理由?” “晏三合。” 谢知非回敬她,“那你给我一个吴书年没有说谎的理由?” 晏三合:“吴关月爱民如子这一点,你承认吗?” 谢知非:“承认。” 晏三合:“他的爱民如子,带来两个后果。” 谢知非:“哪两个?” 晏三合:“一个是大齐的百姓到现在都在念着他的好。” 谢知非:“另一个?” 晏三合:“周也受他的影响,也爱民如子。” 谢知非眉一压,“然后?” 晏三合:“吴关月在造反逼宫时,屠杀的是陈氏一族,连那个叫孙斌的老臣都留着没杀,可对?” 谢知非四肢一僵,语速明显慢了下来:“对!” 晏三合:“由此可见,这人不会滥杀无辜,可对?” 谢知非艰难的点了一下头。 “我记得,当时在解晏行心魔的时候,就对你父亲说过一句话,我说冤有头,债有主,还轮不到郑将军一府。” 晏三合屈指敲敲缸沿。 “郑将军一府除了郑老将军以外,还有谁是该死的?” 轰! 谢知非耳畔轰鸣作响,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而心底的咆哮却不断地涌上来,几欲冲破这原本不该属于他的皮囊。 没有人该死,他们都是无辜的。 我爹是无辜的; 我娘是无辜的; 我妹妹是无辜的; 还有我…… 我也是无辜的! 佛说善人行善,从明得明,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还死在刀山火海中? 为什么? “谢知非,谢知非……” “谢五十,谢五十……” “啊?” 三爷茫然抬起头,眼中没有焦距。 晏三合火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说个话也能走神,能不能专心点?” 裴笑也火大,一脚踹过去,“谢五十,没被鬼附身吧,喊你多少遍了?” 谢知非涣散的瞳孔终于有了焦点,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晏三合,下面的事你来作主吧。” 什么叫我来作主吧? 晏三合紧敛着眉头,看着他。 这人一个晚上都不太对劲,根本不像平常见惯的那个谢纨绔。 真被鬼附身了? “晏三合!” 谢知非知道她在怀疑什么,故意痞痞道:“你这么看着我,是对我有好感的意思?” 我呸! 晏三合把他当成空气,扭头冲裴笑道:“你代表苦主,表个态吧!” 裴笑深吸一口气,沉稳道:“根本没有选择,只有答应下来,而且我能看出来,这个吴书年已经没有多久可活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 晏三合扔下这一句,转身走到院外。 “去告诉你们主上,我们应下了。” “是!” “慢着,麻烦准备一张祭台,三盘瓜果,两只烛台,一只香炉。还有,请你们主上沐浴更衣,准备化念解魔。” 第一百五十二章父子 净房里,雾气腾腾。 吴书年浑身浸泡在热水中,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无力的搭在木桶边缘。 身后,周也将手指插入他的头发中,一点一点温柔搓揉。 “阿也,我现在是不是又老又丑?” “没嫌弃。” 声音渐低,周也顿了顿道:“我唯一嫌弃你的,是你疼的时候,从不喊疼。” 吴书年笑道:“这也让你发现了?” “吴书年,我从六岁就跟在你身边,你眨个眼睛,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啊,我父亲从前常说,阿也的眼神最好了。” 说到这里,吴书年静了许时。 “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比不上父亲,连在死这件事情上,都没做到像他那样痛快利落,但有一件事情,我比他强。” 有个人从六岁开始就把我装在他心里。 周也没问是哪一件事情,把毛巾绞干了,绕到边上替他擦脸。 吴书年顺势闭上眼睛,轻轻吁出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三个年轻人我挺喜欢的,都是好人,三爷的那个侍卫,我觉得和你有几分像。” “哪里像?” “话少。” “裴公子的侍卫话也少。”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谁入了他的眼,他能把命都给那人。” 周也终于笑了,“你这是在变相夸我?” 吴书年睁开眼,手指轻一勾,勾住了周也的衣襟。 周也在木桶边蹲下,看着他,不说话。 他也不说话。 终于等来了,整整九年。 太漫长了。 许久,周也轻笑道:“你洗好了,一会我就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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