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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好,咱们季家是诗礼人家,传出去是要给人笑掉大牙的。” “弟妹,你嘴里还有没有一句真话?” “母亲,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谎了!” “到底是商户女啊,啧啧啧,一点子家教都没有,季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这么一个搅家精!” 宁氏一张曾经清丽的面孔满是泪水。 她懒得用手去擦,终于开口道:“她就是个两面三刀的老东西,说得和做的从来不一样!” 这话,让花厅里的两个男人同时变色。 裴笑的呼吸甚至急促起来,你他娘的可真敢说! 晏三合扭头朝李不言看了一眼。 李不言忙把一张小圆凳端过去,晏三合在圆凳上坐下,与宁氏面对面的距离。 “是吗?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说,只要我听她的话,她就最疼我。” 宁氏一把握住了晏三合的胳膊,握得死死的,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剥开伤口勇气。 那道深深的伤口就是老太太,还有—— 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她在娘家活到十六岁,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嫁到京城来。 那年枣园大丰收,京里来了一对母子,来园子里收枣。 那对母子长得都很好看,母亲虽然肤色有些黑,但说话细声细气,一看就是好脾性。 儿子文文弱弱的,很随意的往那儿一站,身上说不出的清贵之气。 宁家从商,最厉害的便是看人的本事,她从小耳濡目染,一眼就看出这母子二人和宁家根上就不一样。 怕是贵客哩。 果不其然,那对母子收了整整一船的枣子,父亲却只收了三千两的成本价,她暗下一打听,才知道这是京里四品官员的家属,姓季。 当天,母子二人在宁府住下,晚饭男眷一桌,女眷一桌,季夫人一双眼睛不时向她看过来。 翌日,等母子二人离开,母亲告诉她,那季夫人想和宁家攀个亲家,问她愿意不愿意; 又说,季夫人其实暗下已经托人打听她好些日子,这趟来宁家采买枣子是假,相看是真。 她从未想过那对母子竟然对她这般上心,又惊又喜。 母亲从小就对她说过,女人这辈子嫁得好不好,就看婆家对你看不看中—— 若婆家看中的,就算男人再不成器,日子也能过下去;若婆家看轻的,就算男人再有本事,日子也过不太平。 她想了一晚上,终是含羞应下。 季家的三媒六礼样样周正,连最挑剔的大哥都夸一声好。 因为是远嫁,嫁的又是高门,父母兄弟怕她被人瞧不起,嫁妆足足备了一百二十抬,每个箱笼抬起来,都是沉甸甸。 十里红妆,延绵数里。 鞭炮声中,锣鼓声中,八人抬的大轿落在季府正门。 红绸一头是他,一头是她;上拜天地,下拜高堂,这是她人生中最辉煌,最耀眼的一刻。 当那个清贵的男子揭开红布的瞬间,她想:我是多么幸福,多么圆满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宁氏含泪眼里露出了少女般的光芒,这光芒让她整个人都亮堂了起来。 宁氏久久沉浸在自己回忆中,再不往下说半个字。 晏三合不得不出声打断,“你嫁到季家后,发生了些什么?” 宁氏一个哆嗦,眼里的光芒瞬间消失,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季陵川。 “大老爷可还记得锦绣绸庄?” “哪里的锦绣绸庄?”季陵川被问得一愣, “大老爷好大的忘性,二十几年前老太太还在那绸庄门口,被失控的马车擦了下,当场昏过去。” 她这么一提醒,季陵川一下子想起来。 “你还有脸提这事,正是你害得母亲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 “马车冲过来,我和大太太正扶着老太太过街,我为了避开马车,失手推了老太太一把,老太太跌下去脑袋着地,胳膊被车轱辘擦伤。” 宁氏脸上还挂着泪,“大老爷,我说的没有错吧。” 季陵川冷哼一声。 “做媳妇的不护着长辈也就算了,你却还为了自己推长辈一把,孝道何在?良心何在?” “大老爷说得没错,孝道何在,良心何在?我因为这事挨了你三弟一记巴掌,还罚跪了整整一宿。” “怎么,三弟打你,还冤枉了你不成?” “冤!枉!了!” 宁氏对季陵川倏地一笑,这笑容说不出的古怪。 晏三合离得最近,看得也最分明,“三太太,真相是什么?” 宁氏回看她,一字一句:“真相是推她的人是大太太,根本不是我。” “一派胡言。” 季陵川隐隐又有暴怒之势,“老太太醒来亲口说,是你推的她。” “所以我也纳闷啊,明明我因为贪看那匹锦布,出来晚了一步,追上去的时候,手还没有扶上老太太的胳膊。 明明当时扶着她的人就是大太太,为什么,为什么老太太还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宁氏惨然一笑。 “所以跪了一夜我不服气啊,偷偷跑去老太太房里质问,你们猜,她是怎么对我说的?” 晏三合突然接话:“她说:大太太是张家那头挑中的,家和万事兴,我这个做婆婆的没用,只好委屈你了。” 宁氏的表情就像白日见了鬼。 “你,你怎么知道?” 第八十二章刀子 晏三合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自以老太太的口气往下说。 “你是我一眼看中的媳妇,我心里最疼的就是你,你乖乖听话啊,别吵也别闹,以后我会对你更好的。” 裴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觉糊涂,“我外祖母为什么要这么做?” “让我猜猜。” 晏三合站起来,背手在花厅里走了两圈,突然顿住脚,“应该有两个目的。” 裴笑比谁都急:“快说。” “张家相中的人,自然向着张家,向着那位死了的嫡婆婆张氏,对她这个由妾扶正的婆婆,不会太看得上。 而老太太因为自己的身份,也因为儿子不向着她,所以心里一直没什么底气,一直暗暗隐忍着。” 晏三合话锋一转。 “但天底下没有婆婆忍媳妇的道理,她不甘;更何况她自个也是千年媳妇熬成的婆,她更不愿。” 裴笑:“所以她就诬陷我三舅母?” 晏三合:“不是诬陷,而是她一直在寻找这么一个可以恩威并施的机会。” 裴笑:“恩威并施,什么意思?” “老太太昏迷,四个儿子肯定着急:两个小的是血脉相连的本性; 两个大的除了本性以外,也怕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不得不丁忧三年,影响官途,所以显得更为着急。” 晏三合顿了顿:“这一幕落在两个大儿媳妇眼里,她们由此明白了一件事:死人是争不过活人的,对老太太得敬着,毕竟她们的男人是从老太太肚子里出来的,这就是威。” “恩呢?” 问这话的,竟然是季陵川。 晏三合冷笑一声:“你夫人不就是受了她的恩吗?回想一下,她是不是从此以后对你母亲恭敬有加?” 季陵川眼前快速闪过那些日子的情景。 没错。 发妻邵氏眼泪婆娑的跟他说,要在老太太床前侍疾; 二弟妹一见她这般行事,也不好袖手旁观,二个媳妇一人轮一夜,整整照顾了近一个月。 没错。 老太太病好后,邵氏晨昏定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孝敬老太太,也常常和老太太说些体己话。因为她的带头,季家婆媳之间其乐融融。 晏三合反手握住宁氏的手,“三太太,我说得对吗?” 宁氏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同样是花一样的年纪,为什么这个晏姑娘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为什么自己蠢得像头猪一样,在那件事后还信了老太太的鬼话。 “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有……太多……好多!” 宁氏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虽然感觉握着她的那双手,又冰又冷,可她半点都不想甩掉,想一直这么被握着。 “挑你最过不去的那件说。” “我……我最过不去的那件,是在生下大姐儿。” 宁氏泣声道:“大姐儿刚落地,产婆说是个姑娘,我便听到长长的一声叹息。” “老太太发出来的?” “是!” “当时脐带还没有剪断,我下身还在流血,她那一声叹,叹得我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对不起季家列祖列宗,对不起她,对不起所有人……” 宁氏想着这些年连做梦都会被这一声“哎”吓醒,不由发出刺耳尖锐的哭嚎。 “我难道不想生儿子吗?我也想生啊,我有什么法子……我有什么法子呢?我没有她命好啊!” 晏三合听得头皮发麻,“这一声叹,是你恨她的起因吗?” “不是,还不是!” 宁氏泣不成声道:“她把孩子交给稳婆,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让我好好养身体,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还说,还说……” “说什么?” “说她不会在我房里放人,也不会让男人纳妾,别担心,有她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一瞬间,宁氏忘记那声叹,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她的婆婆,而是她的亲妈。 只有亲妈,才会处处护着她啊。 “你感动了?” “不仅感动,我还觉得老天爷对我真好啊,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婆婆,我以后一定要加倍孝顺她。” “然后呢?” “然后……” 宁氏眼神中的凶光毫无遮掩地露出来。 “她是没往我房里塞人,却是隔三差五的把儿子叫过去,等大姐儿百天时,那个贱婢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你说的贱婢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 “否则呢?” 宁氏牙齿咬得咯咯咯地响。 “你们知道那贱婢在哪里和爷们行的好事吗?就在她房里,他们在里面行男女之事,她就命丫鬟搬一张太师椅,在院里坐着,替他们守门。” 这话一出,连素来淡定的晏三合都变了脸色。 “她当我不知道,她一直把我当成个傻的。” 宁氏浑身战栗着,发出一声尖吼,“可我不傻啊,我长了眼睛,长了耳朵的,我有脑子的。” 花厅里,又是一片难堪的沉寂。 晏三合感觉握在掌中的手,在抖,抖个不停。 为什么呢? 当初单纯善良的渔家女,在终于坐到了无人可以约束的高位上,最终又变成了另一副嘴脸。 “后来,那个人抬了姨娘?”她问。 宁氏:“肚子里的那块肉都长出来了,不抬能怎么办?” 晏三合:“是个哥儿?” 宁氏:“是。” 晏三合:“老太太想把那哥儿记在你名下?” 宁氏把牙齿咬得咯咯呼咯响。 “对,我没同意。我对她说,老娘就算一辈子生不出儿子,就算被季家休,也不会替那个贱婢养她的贱种。” 晏三合心里一阵叹息。 这话指桑骂槐,算是实实在在向季老太太开战了,没给自己留一丁点的后路。 宁氏从晏三合的掌中抽出手,用帕子拭了拭泪,然后惨然一笑。 “晏姑娘,你知道刀子从哪里捅去进,最深吗?” “背后。” “刀子谁捅进去,最痛吗?” “最信任的人。” “我给自己起了个誓:从今往后,谁让我难过,我就让谁难过;谁让我哭,我就让谁哭;谁捅我一刀,我还她十刀。” 宁氏慢慢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字道: “这辈子,凭她是谁,别想欺负到我头上来,想都别想!” 第八十三章仇男 所以,这就是她为什么身上长满了刺的真实原因。 因为,逼她长出刺的人,是最会演戏的季老太太。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十一个人都说挖老太太坟的人是她。 因为,嚣张跋扈面具下,是她不想受任何欺负的反抗,还有难以言说的脆弱和孤独。 晏三合看着连睫毛不停打颤的宁氏,平静道:“三太太,你看走眼老太太的同时;其实老太太也看走眼了你。” 宁氏猛的睁开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裴笑急得想问出声,又被这花厅里的气氛压得不敢张口,只得死死的咬住了牙关。 晏三合沉默片刻,“老太太舍近求远,把你求娶回家,其实有她的苦衷。” 宁氏脸色一变,厉声道:“什么苦衷?” “你别紧张,我不是要为她说话,我是在和你分析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晏三合:“老太太这一生,暗地里其实都在和一个人较劲,你能猜出她是谁吗?” 宁氏茫然摇头。 “是张氏,那个你没有进门,就已经过逝的嫡婆婆。” “是她?” 晏三合点点头。 “老太太什么都比不过她,唯有在生儿子这一件事情上,老太太稳赢。但两个儿子的事,她事事做不了主。” 宁氏下意识地瞄了大老爷一眼。 晏三合见她很清楚,又道:“所以在第三个儿媳妇上,她是费尽了心思和心机。” 宁氏冷笑:“我陪嫁有一百二十抬,这应该把前两个都比了下去;我算远嫁,娘家不在身边,凡事听话,好拿捏,好哄骗。” 这个宁氏不仅不傻,还相当聪明,一点就透。 “本来这桩婚事,只要你生下儿子就算是圆满,但偏偏事不如愿,你生了个女儿。而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生儿子的重要性。” 晏三合:“所以,她才会一边安抚你,一边急着给他儿子配种。” “晏三合,这话也太难听了吧!”裴笑又跳出来。 李不言“哼”的一声,“里面在做,外面在听,不是配种是什么?” 裴笑:“……”” 好吧! 你们说啥,就是啥! 晏三合:“老太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出身商户之家的姑娘,身上有股子豁出去的劲儿,绝不会像诗书人家的姑娘那样,事事隐忍。” 宁氏冷笑:“我娘教我的,想要过得好,就得撒点泼;跟厉害的人斗,你得更狠。” “所以,你活成了刺头,她却只能处处隐忍;你本该是她的骄傲,却成了她最大的笑话。” 晏三合沉默须臾,“不得不说,老天很公平,一个人算计什么,得到什么,一定也会失去什么。” 这话让宁氏心里微微有一丝怪异的感觉,还没来得及细品,只听晏三合语气平淡道: “三太太,人生苦短,别把自己活成个刺猬,孤独得只能在胸口放进一口棺材。” 像是有千万根细针一下子扎进骨髓里,宁氏疼得脑子嗡的一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算计了什么? 我得到了什么? 我又失去了什么? 心底的那丝怪异感觉,越扩越大,越扩越大,一直蔓延到浑身的每一处。 一片茫然中,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除了胸口的那口棺材,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三太太。” “啊?” “案子审清楚了,老太太的棺材不是你挖的,你可以走了!” “啊?” 怎么还“啊”呢,裴笑抬高声音道:“三舅母,晏姑娘说你可以走了!” 宁氏怔了半天,回了一个:“噢!” 噢是噢了,却依旧坐着不动。 裴笑没有去看她,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晏三合。 他有一种预感:宁氏走出这个花厅,绝不会再把自己活成一只刺猬,她身上的刺,已经被晏三合拔去了一大半。 晏三合啊晏三合! 你这算什么? 对我大舅舅没个好脸色;对我三舅母却出声安慰…… 仇男吗? 还有我的外祖母哎…… 裴笑用力的抹了一把脸:让我说您点什么好呢! 许久。 宁氏终于回神,起身朝晏三合深深道了个万福,“不瞒姑娘,我其实动过挖墓的念头。” 晏三合:“是吗?” 宁氏:“活着的时候,我揭不开她外面的一层皮,就想着死了总得让世人看看她的真面目。” “为什么没动手?” “我有一桩事情感激她。” “什么事?” “那年张家有人来说合,想让我的大姐儿去太子府做妾,我一听是太子府,那可是滔天的富贵啊,心下就松动了。” 宁氏自嘲一笑。 “是老太太死不松口,这桩事情才作了罢。 如今我那大姐儿日子过得好,婆婆疼,男人爱,我就想着看在我的大姐儿份上,也不该做这事。” 晏三合眼睛蓦地一亮. “三太太的意思是,老太太为了你女儿,不惜得罪张家?” “得不得罪的,得问大老爷。” 宁氏一脸的嘲讽。 “后来我才知道,张家压根没安什么好心,自家女儿年岁大了,不得太子欢心,就想着寻一个年轻漂亮的,好拿捏的,帮他们家的争争宠。” 晏三合脸色一变,“她是怎么死不松口的?” 宁氏被晏三合的神情吓一跳,忙道:“她先是指着我和男人的鼻子骂一通,骂了个狗血淋头,接着……” 宁氏眼睛又去看季陵川。 季陵川叹了口气,“又把我和我二弟也骂了一通,还说谁想把人抬过去,先从她尸体踩过去。” 宁氏一拍掌:“对了,老太太还把自己关房里,不吃不喝了两天。” 竟然以死相抗? 晏三合神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门“砰”的一声被踢开。 花厅里所有人,都狠狠地吓了一跳。 门外是谢知非。 裴笑头一个反应过来,怒道:“谢五十,你怎么来了,好好的踹门干什么,有病啊!” 谢知非哪还有功夫没理,朝季陵川看过去,急道:“季伯,锦衣卫已经到巷子口了。” “啊……” 季陵川腾的站起来,又腿软一屁股跌坐下去,整个人就开始打摆子。 宁氏懵一脸问:“怎么,老太太的事把锦衣卫都给招来了?” 宁氏什么都不知道,但裴大人还能不明白过来吗,急红了眼喊道: “我的个三舅母啊 ,锦衣卫抄家来了!” 第八十四章断臂 宁氏彻底懵住了。 “什么?” “别什么了!” 裴笑冲过去,手抵着宁氏的后背,用力一推。 “快,快回去把银票什么的都贴身藏起来,能藏多少就藏多少,头上多插点珠钗,手上多戴点戒指,万一到了牢里,这些都派得上用场。” 宁氏被他推得连连踉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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