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现在受制于身上紧紧缠绕的细丝,倘若有了反抗的动作,在剑被拔出来之前,他的骨头就会被抽干净,做成人偶的样子供她赏玩,此刻还不是动手的时机。 几番计较于顾妄脑中闪过,在扶笙又一声的催促下,只得忿忿抬手,给扶笙按揉头颅。 力度似乎刚刚好,扶笙舒服得喟叹,缓缓闭上眼睛,很委屈地嘟囔道:“我操持今夜的一切,也很辛苦的,都不能体谅我一下吗……” 顾妄隐忍不发,阴沉着脸伺候着她,转头在空中不断变换的场景中搜寻,很轻易就找到了身着一袭赤红衣裳的沉云欢。 沉云欢立身于大殿之前,身旁站着不动如山的师岚野,提灯一拿出来,周围荒芜的景象便被照亮。殿前的两根柱子十分诡异,用余光看时,那柱子上雕刻的凶兽仿佛在提灯的照耀下活了,正缓慢地变幻身躯,可当沉云欢正眼看过去,又毫无变化。 今夜的大殿比先前附身木偶时看得更加清楚、完整,放眼望去,高有十数丈,宽若六七丈,仿若一座横亘在面前的大山。大殿建得极为宏大雄伟,建筑风格却与蜀地大不相同,古老神秘。 沉云欢在隐约意识到掌控无量青莲的人能够看到这些场景,并且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之后,她就一直与空气对话,“我们会找到你的……别想着藏起来……别以为有了无量青莲就能为所欲为……我已经知道你在哪里了……” 自然,这些话不会有任何回应,只有站在她身后的师岚野会回以两个眼神,细细观察她是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自己在碎碎念,而非中了邪或是迷了心智才会如此。 沉云欢走上前,抬手按在殿门上,那原本看起来无比沉重厚实的殿门,被她轻轻一推,就这么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一声响亮的鞭声便传了出来,在寂静的殿堂内显得无比突兀。 “你看看你究竟做了什么!”疾声怒斥响起,在殿内一层层回荡,伴随着鞭子破风的厉声,重重落下,“我花了多少心思栽培你,你却如此不争气,竟然趁人不注意懈怠修炼,偷偷跑去城中玩,如此不可雕琢,将来能成什么大器!” 沉云欢的动作并未惊动殿中的人,她跨过门槛进去,打眼就看见大殿的墙壁上点着一盏微灯,中间跪着一个身姿单薄的姑娘,从背影看去约莫十一二岁。她低着头,脊背挺得很直,上面有两道血红的鞭痕。 姑娘的边上站着一个男子,正是宋氏家主宋勤。他手中持着荆棘长鞭,满脸怒容,将手高高举起,似乎抡圆了胳膊用尽全力,狠狠落下鞭子。又是鞭声刺破空气抽打在躯体上的尖锐和闷声,这姑娘似再也忍不住这样的酷刑,惨叫着弯下了脊背,下意识抱着脑袋蜷缩起身体,哭嚎着求饶,“爹!我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照晚吧!求求您了!” 沉云欢这才发现,被抽打的小姑娘是年幼时的宋照晚。 三鞭下去,她的脊背已经被血染红,像个煎在热油上的活虾,不停在地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哀求。 “别轻饶她!”严厉的声音响起,沉云欢转头看去,才发现在暗处还站着一个人。她身着华贵金衣,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雍容端庄,秀眉拧起,指着地上翻滚求饶的宋照晚道:“若是这次轻饶了,她便本性难改,还会有下次,一定要让她长记性,一辈子都忘不掉才是。” 随后她又对宋照晚训斥道:“你姐姐为了救你如今一身灵力尽废,你还如此不知上进,懈于修炼痴于玩乐,你怎么有脸面,怎么对得起海宁的牺牲?” “我只是、我只是看姐姐总是卧在榻上不开心,想去城中给她买些小玩意儿!我不是故意贪玩的,爹、娘,求求你们饶了我吧——”宋照晚又匆匆忙忙跪在地上,冲宋氏夫妇磕头,凄声哭泣,满怀恐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还敢提海宁,她变成这模样,也全是因为你的任性妄为!”宋勤听到这话,怒气更上一层,直冲发冠,扬起手中的鞭子,不由分说地狠狠抽打在宋照晚身上。 伴随着频频鞭声,宋照晚发疯一般在地上翻滚,尖锐的哭喊和痛嚎充斥整个大殿,回荡不息。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宋海宁突然从一旁冲出来,她仍是方才在庙中那狼狈的模样,左肩的伤痕因为剧烈的动作又裂开,血液涌出往地上流淌,与年幼的宋照晚滚出的血痕仿佛融为一体。 她跪在地上,妄图用手阻拦宋勤,也想抱住宋照晚,替她挡下鞭伤,可她的行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眼前的所有,都是幻象。 是扎在她内心深处,最不可提及、触碰的痛苦。 “啊——!!”宋海宁发现自己无力阻拦后,发出凄声嘶喊,哭得肝肠寸断,无比刺耳。 幻象不断变化,宋勤的残忍鞭打和宋夫人的厉声训斥不停交错持续,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狰狞怒斥的脸也显出了年纪的增长。 “这次试炼为何没有夺得第一,是不是平日里又偷懒了?!”“你怎么这么无用!连蜀州的问道会都没能拔得头筹,如何指望你赢得其他地方的人?”“蓝羽扇都给你多少日了,到现在还没有熟练掌控,你平日里的修炼究竟练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次春猎会你竟然连前十都进不了,还有脸回来?我若是你早就在外面找个无人之地自行了断,何苦活着浪费宋家的栽培!” “你半点及不上你姐姐,就是个蠢笨不堪的废人,早知你这般无能,我合该将你生下来时就掐死!” 宋照晚也从抱着脑袋蜷着身体,在鞭子下打滚哀求的小姑娘,慢慢长成能够稳稳跪在地上,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承受落在脊背上的荆棘之鞭,任鲜血肆意流淌的模样,她跪得笔直,沉默,麻木不堪。 “在尊上面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跪满一天一夜再出来!”宋勤收了鞭子,沉声撂下一句话,转头离开了大殿。随着殿门重重关闭,周围也重新归于宁静,宋照晚始终没有说话,沉默着跪在地上,低着脑袋。 宋海宁双目赤红,泪水似乎永远流不尽,在地上膝行几步,想要拥抱宋照晚,抬手却扑空,于是只能虚虚地抱住面前的幻象,将满身伤痕的宋照晚揽入怀里,像小时候抱着在噩梦中被惊醒的妹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呢喃说:“晚儿,晚儿对不起,是姐姐让你受苦了,如果不是我能力不够没能在那次救你时全身而退,你本可以不用承受这些……” 沉云欢站在殿门边,提灯将她和师岚野的影子叠在一起,两人像旁观者,在此处看到了宋海宁内心深处最痛苦的景象。 她神色平静,像不为所动的冷漠之人,但细细看来,眼底似乎泛起些许被称之为怜悯的情绪。与她相比,师岚野才称得上漠然,淡无波澜的眉眼没有丝毫变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长梦谣这名字听起来温和柔软,却没想到竟是由心中梦魇所打造的牢笼,将宋海宁死死地困在其中,击溃了她的神智与情绪,让她永远都无法自主从痛苦之中脱出。 听着周围里幽幽不绝的哭泣和低喃,沉云欢将视线一转,落在大殿的最前方。 那里似乎伫立着一尊庞大宏伟的雕像,只不过在昏暗的灯光下,仅仅照出了衣摆的一角,再往上看便是一片漆黑,窥不得全貌,黑暗吞噬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牵丝偶(四)[VIP] 沉云欢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姐妹俩, 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爹娘,发现记忆模糊不清,似乎已经没有与爹娘相关的片段。她从小在仙琅宗长大, 因为天赋出众,总是能把事情做到最好,所以从来没遇上什么苛责。 她无法理解宋勤夫妇的扭曲而尖锐的怒意, 更不会对宋海宁姐妹感同身受。 在殿中站了片刻,沉云欢转身, 对师岚野喊了一声, “走吧。” 此处没有再继续逗留的意义。长梦谣的囚笼与先前的溯回门显然不同, 他们此刻是站在宋海宁内心最深处的梦魇,被困住的只有宋海宁一人,她和师岚野并未受其影响。 这种困心囚笼只有两种方法, 一则是自己打破, 二则是整个无量青莲所建立的域被打破, 否则是没有别的办法破解的。沉云欢没有那么多闲时间在这里帮助宋海宁挣脱牢笼,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此转身离开时, 她的情绪和态度都显得过于冷漠,师岚野朝她看了一眼, 破天荒地主动向她提出疑问,“就这样离开?” 沉云欢顿时停住脚步,偏头朝他看,“你认为应该留下来救她?” 师岚野静静看着她:“你见了此景, 心中可有动容?” “你可怜她们?”沉云欢微微挑起眉毛,眸中染上疑惑。如若今日随便换个人来站在这里, 对沉云欢说可怜宋海宁姐妹,她都觉得很寻常, 只是这个人是师岚野,那便很古怪。 因为师岚野平日里并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大有一副谁死在他面前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架势,又怎么会突然怜悯别人的苦难。 沉云欢凝目盯着他,虽然语气没有太大起伏,但眼神并不像是能够随意敷衍的样子,似乎一定要从他那里听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否则就要开始检验他是不是真的师岚野。 师岚野迎着她的目光,说:“寻常人会为此动容。” 沉云欢立即因这句话展开思考,“你想说你也是寻常人,会因此动容?” 她仔细一想,突然想起来其实师岚野并不是冷漠刻薄的人,他先前也是将重伤的自己捡回家照顾,这么说来他不是一个对旁人的苦难冷眼旁观之人,只是情绪较为内敛,不善表达而已。 沉云欢拧紧眉头,脸色说不上好,但是又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究这些。 师岚野却是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将话题拉回最初,道:“我是在问你。” 沉云欢此时才突然明白他问这些的意思,恍然道:“你想说……我不是寻常人。” 她下意识将手贴上了心口,感受心腔里静静跳动的心脏。她天性凉薄,这已经不是头一回有人说,沉云欢自己当然也清楚,正如她在仙琅宗长大,却从未思念过自己的父母一样,不喜交际,更不会因目睹了谁的苦难而怜悯落泪。 就像她可以果断利落地斩断陪伴了她很多年的宝剑,也轻易从长大的仙琅宗离开,她之所以会斩妖除魔,并不是因为觉得被妖魔杀害的人可怜,而是因为这些是她学剑时,师门连同剑招一起教给她的理念。 沉云欢知道自己在情感上,生来比别人要淡薄,所以很少提起与感情相关的事,并且从不因此自省。 “可能以后会好吧。”沉云欢眉眼一舒,神色又变得很寻常,满不在乎道:“年纪大了,或许就会好了,我听别人是这样说的,上了年纪就会多愁善感。” 她将殿门打开,外面一缕光透了进来,携带着丝丝缕缕的清凉之风,等到她看清楚眼前的场景之后,陡然被惊了一下。 进来时殿门外的景象一切正常,只是在殿内站了一会儿的工夫,外面已然翻天覆地。沉云欢看见外面的地势好像被分割成了千百块,各种杂乱的场景连接在一起,有些是旷野悬崖,有些是楼阁闹市,连天空都扭曲得不成型,化作各种不同的时辰,黑夜白昼交错杂糅。 一股强风迎面袭来,沉云欢恍惚还以为自己看错,面前的场景仍然在不停变化,形成绮丽而梦幻的画卷。 “好怪。”偌大的殿内,突然响起突兀的声音,“他们二人为何不入长梦谣?” 扶笙拍了拍无量青莲,不论如何拨弄莲花瓣,画面中的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始终站在千百幻境的跟前,无法被吸入长梦谣之中,如同置身事外的人踩在不同幻境的边缘行走。 “这无量青莲也不过如此,难道是因为没有打造完整,所以还存在一些缺陷?”扶笙低声嘀嘀咕咕,对面前这青色的莲花很是不满,埋怨道:“好生无用。” 将话说完,她余光忽而看到了什么,一抬眼发现顾妄不知何时走到宋夫人的身旁,正在给她喂灵药。扶笙登时发怒,抬手一拽,连接着顾妄手臂的丝线便猛地将他往后拉,瞬间就拽回了案桌前,她冷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顾妄先前给她揉了会儿头,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可以自由活动,但身上仍然裹缠了千百根完全看不见的丝线,所以仍旧受制于扶笙,此时只得压着怒气道:“她快撑不住了。” “暂时死不了,用不着你操心。”扶笙冷哼一声,又道:“而且她终归是要死,这种蛇蝎心肠之人,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宋照晚听得此话,当下情绪激动地挣动四肢,冲她破口大骂,翻来覆去无非是“魔头”“我杀了你”之类的言论。扶笙心生不悦,“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恩人的?” 宋照晚的愚蠢让她难以理解,也觉得她的叫声吵得耳朵疼,便随手捏了个禁言咒甩在她嘴上,大殿顿时安静许多。扶笙坐在高座,沉吟片刻,又感觉此处太过寂静,于是抬起双手,十指在空中晃动,同时向外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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