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皇帝问道:“什么讹误?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文臣归吏部,武将归兵部,这不很简单的吗? 一个舍人出列道:“本来是要发文的,但是突然发现,这其中有女子的。不知祝尚书这是个什么意思?” 祝缨报功的文书里,性别,那是不写的。兵部一看,哦,斩首多少、破阵、攻城等等,行,够个某级校尉。文书都拟好了,不合被之前祝缨熟悉的那个阮郎中发现:“哎?我怎么记得祝青君是个丫头?” 就是这个阮郎中,他之前是在鸿胪寺的,是祝缨的下属。下属对上司,总是会多留意一些。祝青君是祝府的人,也不是养在府里不出头的大丫环,是时常出门办事的,阮郎中一看“祝”字,疑心是不是祝缨给弄错了名字。 兵部就私下问了祝缨,是不是搞错了。其时,将领带着家丁上阵,家仆有立功的,只要主人给力,家仆也有可能从此摆脱奴婢的身份,成为军官,金良就是这么得到身份的。 阮郎中以为,祝缨这是报的时候报错名字了。把个男仆的名字给写错成了个女仆,都是跟主人家姓,起名字的时候有可能是同个类型的,笔误也是有可能的。 祝缨却告诉他,没错的。阮郎中也就硬着头皮给发了出去,不想被门下省给认出来了。门下省识得此事纯属巧合,这个舍人是常往冼敬家里去的。冼敬家之前与祝缨家是街坊,面子上都还过得去。祝缨又比较偏爱祝青君,出门常带、有事常派。 中书省十分不客气地给打了回来。 这个时候,阮郎中就不会为祝缨顶这个事了,只说自己是依着祝缨给报的功劳批复,没毛病。 有什么事儿,得祝缨跟别人掰扯去。 祝缨也不让阮郎中为难,她的理由就是:“她杀敌有功。” 舍人道:“有功也不该给军职!也不是由兵部定的。妇人有贤德、有功劳,自有命妇职衔。怎么能混淆呢?” 祝缨道:“这怎么能算是混淆?她又不是拿命妇的名头去做的事,做的是外朝的事,当然就要照外朝的职衔来定。” 这一下,不但舍人,就是其他人也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冼敬道:“男女有别,怎么能一概而论?又不是不赏其功。依其功劳,或册孺人,或为乡君,朝廷并非不赏功臣呀!” 郑奕等人都觉得祝缨这提议是有些无法理解的,就算是要提拔自己人,也不或于让祝青君一个丫头做男人才能做的官吧? 冷云甚至怀疑,祝缨是不是给阿苏县那儿弄女官弄习惯了,一时没回过神。但是他们更讨厌冼敬,所以都先不说话。 祝缨问道:“那以后再有战事,不说远,就说西陲,设若有事,用是不用?” 冼敬道:“征发女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岂能长久?!” 这话得到了一致的认同,正经朝廷,谁把女人顶在前面呢? 祝缨道:“好,不提以后,眼下呢?” 这时,礼部的一个郎中又跳了出来,道:“当然是以命妇的品级酬赏啊!祝尚书为什么一定要让一个女子去做官?”他口气没有戏谑,全是不解。 祝缨认真地说:“因为她杀过的敌人,比你见过的都多。我不管她的出身,只管她能不能做事。” 郎中道:“那是从权!现在战事已经平息了!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曹操这话也算有理。可现在,用不到了!朝廷并非刻薄寡恩,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放到一个不适合的位置上去?这要天下百姓怎么说呢?” 郎中内心充满了疑惑,如果祝缨现在弄的是一个男仆,他可以理解,这就是培养自己的私人势力嘛!一个女人,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祝缨对着这个理直气壮的男子,慢慢地说:“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她,是梧州人。” 郎中刚要说“梧州又如何”,阮郎中想起来了,帮着说了一句话:“梧州!是羁縻之地啊!风俗与中原大为不同。” 但是仍有人有异议,认为即便如此,比如苏鸣鸾,她做着羁縻的官员,朝廷也就不管了,到朝廷来做官,那还得照着朝廷的规矩来。苏喆的官职,那也是因为她家里有一个县,祝青君又不是家里有个县要继承,朝廷里还是不能有这样的女官。 祝缨马上说:“朝廷不往梧州派兵,她,就是为梧州准备的校尉。也没要你们拨多少兵马给她管吧?” 这项提议才勉强被通过了。但是,朝廷也不给祝青君拨兵马,祝青君就只有一个空头衔,以及几十号别业那里出来的女兵。祝青君打头,项安等人都安在了“羁縻”的名下,朝廷不管,同时,朝廷也不容她们染指。 朝臣们只以为祝缨是心向梧州,毕竟是她“年轻时”的功绩,一般的“老上司”都会有类似的情结。 ———————————— 朝会结束之后,祝缨又在户部忙了一天。一天结束之后,她又去了郑熹家。如果陈放此时去祝府,是必定见不到人的。 郑熹正在家里拿着本棋谱研究,面前摆了一张棋盘。早就有人通报他祝缨来了,他却坐着没动,看到祝缨过来,笑道:“子璋,来,看看我这一局。” 就仿佛他不是在深宅大院里,而是在草屋茅舍外,松下一局棋,老友路过,招呼一下。 祝缨也很自然地坐到了他的对面:“我不大懂这个,您知道的。凡要花时间、费心思的,我都没那个福份。” 郑熹将棋谱扔到了棋盘上,问道:“王叔亮回去了?” “嗯,前天走的。” “这下可以安心了?” 祝缨笑笑:“从来没有惊心,又何谈安心?看不惯那群‘君子’的鬼样子罢了。人都死了,还要把骨头里榨出油来。读书啊,有人长良心,有人只长脑子。” 郑熹道:“尖刻。” 祝缨纠正道:“深刻。” 郑熹笑道:“真想看到你与刘叔父吵一架。” 祝缨摆手道:“还是不要了,在他面前,我只有领训的份儿。” 郑熹道:“你现在见他,他必是不舍得骂你的。户部怎么样?” “就那样。我先为北地奏请减赋,现在我管户部了,户部又不如前了。人呐,总以为智珠在握想着算无遗策,不出意外,可实际呢,连三个月后都算不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有时候,赌咒发誓绝不会做的事,到了眼眉前,竟然自己就去做了。” 郑熹大笑:“你也有今天!” 祝缨道:“今天来,是另有一事。” “哦?” 祝缨道:“大郎,您有别的什么安排么?” 郑熹问道:“你有什么想法?”祝缨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也不太会管到郑家头上,突然提起来,是有缘故的。 祝缨道:“户部还缺个郎中。” “你安排完了陈萌,又来安排他了?”郑熹笑道,“你安排的人,本心总是好的。” 祝缨认真地说:“不是我想安排,是近来有感而发,建议。大郎的年纪,再不做一点这样的小事,以后就没机会了。他是您的儿子,您在他这个年轻的时候已经衣紫了。他比您小有不如,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趁着年轻见识一下,以后容易崴到脚。” 郑熹认真了起来:“怎么说?” 祝缨道:“萧何为什么功第一?入关中,他拿了什么?大郎以后想要秉政,得明白钱粮、人口从哪里来。人,至少要十五、六年才能长出一代能用的来。粮食,误一季就误一年,想要攒出五年的存粮,需要的就不止五年的时间。这些都是功夫。他出仕以来,好像没机会弄明白这些。 本事都是在这些事上练出来的,以往我不对您讲这些,是我自己也没弄明白。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只有庶务上明白了,做别的事情才能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做官、做人,纵横捭阖,他从小就耳濡目染,不用刻意去学去练。他欠缺的反而是最细微处。 至于陈萌,也是陈相公先时遗泽,也是因为他不至于听冼敬那些人的。咱们这位陛下——” 祝缨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住了口。 郑熹道:“你一向周到细致,沉稳有度。” 祝缨道:“有时候也是想任性的。今天就想把冼敬的狗头打爆掉。” 郑熹笑道:“他倒有两分像王相公,你舍得打么?” 祝缨道:“我分得清自己敬重的是谁,赝品就不必想要我的怜惜了。他们管的也未免太宽了!军中事务,几时轮到他们插嘴了?” 侍女们摆上茶饭来,郑熹招待祝缨吃饭,祝缨也不客气,与他对坐着吃饭。 郑熹道:“对冼敬不假词色,也得顾及东宫的颜面。” “嗯,”祝缨扒了口饭,“明白的。可他们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差点儿。” “哦?” “他们不像是个干事的样子,咱们来干吧。” “你该不会是想要把王云鹤的遗本拿来照着做吧?” 祝缨摇了摇头:“不是。那个得一个王云鹤领着一千个王云鹤去做才行,否则不过是姓张的代替了姓李的,何苦来?我闲的,为人做嫁。” “那你想做什么?” 祝缨道:“皇帝,没有不喜欢乾纲独断的。也就是陛下不那么精明,谁到了他那个位子上,都那样。王相公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是那样的一个君子,都让陛下忌讳。这满朝文武,这么些人,总会有人能猜到他的心思,想做爪牙、助陛下揽权。 以往是王相公镇住了许多小人,不让他们有机会倖进。现在,这天下就看您的了。” “胡言乱语!” 祝缨道:“穆成周、时悉、李侍中,都是什么能干的人么?陛下一味抬举他们,为的什么?哦,还有赵邸旧人、东宫旧属。王相公下葬了,下一个会是谁呀? 您还想起复吗?陈萌,是我提的,可要陛下不愿意,他也做不了京兆尹。您呢?丞相,只有陛下可以任命。您还是把大郎给我,咱们接着为他铺路吧。我看您要前路坎坷了。” 郑熹挟了筷子切得细细的笋丝,慢慢地嚼着咽了,道:“这不是臣子该说的话。” 祝缨笑道:“贤臣是臣,佞臣也是臣。出了这个门,刚才的话我也是不认的。您要答应,咱们就干。您要不答应,那咱就顺着陛下。我无所谓,我生来就是个小人。佞臣,我做得更顺手。您说是不是?” 郑熹道:“胡闹!我带你进京,就是让你干这个的?” 祝缨飞快认错,道:“我错了。古之圣王,莫不垂拱而治。您是要做贤臣的,咱们就请陛下做个圣王。为天子分忧,是臣子的本份。” 郑熹翻了她一个白眼,拿筷子指着他:“你呀!” 祝缨道:“王相公一死,我头顶一松。您给个准话,成不?我只为自己着想,过得更舒服。” 郑熹直直地看着她,祝缨的目光毫不退缩,郑熹道:“兹事体大,我要再仔细想想。” 祝缨起身,向他深深一揖。 “坐回来,吃饭。”郑熹说。 笔趣阁789提供下载(biquzw789.org) 382 新案 他们是不是疯了? 祝缨神态轻松地回到家里。 现在就等郑熹的反应了, 以她对郑熹的了解,郑熹八成会同意, 即使他当时是站的赵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时至今日还能跟皇帝一条心,挺难的。 不同意也无所谓,还有皇帝这条退路可以选。 回到家,又收到了陈府的帖子,约明天过夜来见面。祝缨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也欣然同意。瞧, 就算没有郑熹,她窝在一边, 也能有一伙“相濡以沫”的人。混得下去。 带着这样的心情, 祝缨安然入睡,第二天接着上朝去。做一整个国家来年的预算是件非常伤脑筋的事情,到现在还没做好呢, 得抓紧。 早朝上, 她却又听到了一个意外也不意外的消息——冷侯递了休致的奏本, 他号称旧疾复发, 人都没有来上朝。 皇帝有些惊讶地问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要休致?” 冷云代奏道:“家父年事已高。” 皇帝算了一下:“他今年,哦!我看他还硬朗,好好养病, 好了再回来嘛!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冷云坚持为冷侯要求休致, 就差在朝上撒泼打滚儿了:“陛下,臣家里家法如军法, 奏本没递成,臣回家是要挨打的!臣好歹是九卿之一,挨了打, 您面子上也不好看呐!” 好说歹说,皇帝语带遗憾地同意了。君臣二人演了一场戏,皇帝批准了冷侯的请求,许他以原俸休致,又赐杖、赐药。 另一件事是关于齐王的,礼部与冼敬等人为王云鹤的谥号吵了好几天,如今吵完了,也有精力把齐王出巡的礼仪给安排一下了。 本朝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藩王出巡的事了,礼部花了点时间把旧仪给翻了出来。皇帝无可不可的,看到“旧制”便点头同意。只是有一些礼仪用器一时难以凑齐,太子道:“事情紧急,现制也来不及了,从东宫库里挪用些吧。” 皇帝满意地看了看太子,对齐王道:“还不谢过你兄长?要记得兄长对你的好。” 齐王作揖,太子还礼。 一时之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陪他们演完了,各人散去,祝缨又回户部去与叶、李二人算一回账。祝缨又将产盐各州的内容抽了出来,叶登问道:“这要用盐来平财税之不足么?” 祝缨道:“先预备着吧。” 这也是常用的手段,史上屡见不鲜。譬如,如果朝廷转运粮草到边境困难,就会给商人发盐引之类,让商人自行筹粮、运粮,到了地方之后凭粮草按比例兑换盐引。商人凭盐引到产盐地领盐,自行贩卖。 食盐利厚,但是盐铁官营,贩私盐是犯法的,商人权衡之下,也是愿意做这个买卖的。 如今朝廷府藏稍有不及,动用这个手段也不意外。 但是祝缨现在想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过问盐务了”。梧州之前不产盐,现在摸到了海边,但是不懂熬盐之法。 祝缨把这几个州都给记了下来。 一天忙完,回到家里陈萌父子也卡着她下朝回家来拜访。祝缨先说:“恭喜。” 陈萌就说:“多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萌也知道冷侯休致的消息了,道:“他既然称病,咱们就去探个病?” 祝缨道:“好啊!” 两人带了礼物,骑马去冷府,冷府已有些人来探望了,在这里,祝缨遇到了郑川、施季行等人。 冷云出来见客:“多谢诸位惦记,家父委实不便,心领了。家父说,等身子好了,请大家过来吃酒。” 祝缨留意,所有人都离开了,冷府没有特意留任何人。她与陈萌也踏上回家的路,两人要走过一道街,然后各奔东西。 祝缨道:“你还有几天假?” “还有明天一天,”陈萌道,“我后天就上朝。得打点一份铺盖放到京兆府里。” 祝缨道:“回来之后小心一些,味儿不对。” 陈萌道:“可不是,王相公一走,闹得人惊心,冷公这就休致了。” 祝缨摆了摆手,陈萌会意,两人于是分手。 ———————— 次日,陈萌拜访了亲家施家,回家收拾了铺盖。第二天,销假上朝,朝散后被皇帝接见,说的也都是场面话。出了宫,挟了铺盖卷儿就正式就任京兆尹了。 京兆府两年没京兆尹了,陈萌到了之后,少不得再从头理过。这个京兆府,当年王云鹤任京兆尹时的旧人已经几乎没有了,当年的年轻人如今须发都有了银丝。倒是郑熹任上的一些人,正在壮年。 陈萌少不得立规矩、问人事、严门禁,一□□完,再问一下京兆府的补贴,将账本收回来。 到一个衙门,也就干这么几样。 期间,并没有接到什么状子。 陈萌来得很巧,正是官员考核的时候,他手里捏着官吏们的考核,比较轻松地拿捏住了大部分的人。 时间进入十月,天气渐冷,有钱人家的屋子里开始烧起炭盘。陈萌渐渐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坐稳,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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