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市集逛的时候看着的不是这么个价,凭什么要高了几倍?关丞和市令就说,集上的东西都是有数的,你们买了,县里百姓要的时候就买不到了,这可不行,可不得抬价?商人卖东西都是这样的,有人争买的时候就贵了。 两边吵了三天,一般的手艺活计只比市集高了不到一倍,而奢侈品的价就比较没边了。还是赵苏两边不讨好,才将价给谈拢。很难想象,一套黄金嵌宝的头面能换三家奴隶。因为山上要的东西还挺多,奴隶不够抵的,好在苏媛当时准备了两份单子,另一份就是山上的物产。 这个交易也是县衙出面的,并不由普通商户直接交易。县衙从市面上以市价买到这些东西,转手给山上就赚个差价。美其名曰“税”。 山寨里就是苏媛这边直接出面,她也照着市价跟祝缨算,并不比着商人入山的收购价。由于祝缨主要先要解决牛、马的问题,也就是以人易物,这个价还比较公开,也是县衙支付,祝缨也不亏。 “树兄”看着自己手上单子还有许多没有换到的东西,感觉十分遗憾。 两下又约定了交易的时间——十日后。地点还是在西乡,地方也还是老地方。 ———————————— “树兄”与苏媛即刻启程,他们需要回去点齐奴隶、准备库房、安排押运的人手等等。 出了县城,“树兄”才以奇霞话对苏媛道:“小妹,既然他们愿意拿东西换人,咱们不如再——”他做了个捕猎的动作,“叫他们拿东西来换?” 苏媛犹豫一下,表情变得很坚定:“不行!索宁家、利基族、已很难应付了,不能再添敌人!与山下人做朋友比做敌人好。” “再这么换下去,咱们家就要被换没啦!牛犊马驹卖不上价,长大了要三年,唉……” “树兄”也很惆怅,他辅佐了洞主几十年,也并不是一味只知劫掠之人,却不得不为家底而发愁。且山下城坚池深兵器锋利心眼多,他也不是没交过手。 “这个县令像个柔弱的女人,再逼一逼试一试多要些东西,万一松口了呢……” “女人怎么了?!”苏媛突然说,“像个女人倒好了!没那么坏心肠!烧死我阿翁的可不是女人。” “树兄”无奈地笑笑,苏媛一个女孩子想要代父掌权是很艰难了的,可惜她的哥哥很难在与对家的争执中取胜。 苏媛意识到自己乍刺了,缓声道:“敌人已经够多了,好容易遇到一个软和的,不要激怒。他不是一般人,我要从他身上学很多很多东西。” “树兄”奇道:“学什么?” “他事事都照着簿子,没本事的人干这样的事只会被骗。有本事的人干,是让人老实点儿他什么都知道,也是叫人都到他手下来听话。他能管得着这些人,我要好好学一学这个本事。”苏媛大多数的日子是在山寨中,他们的习惯用词、词汇量与平地人差别稍大。心里十分清楚,“控制”一词却不在她的词汇列表中。 苏媛讲如何治理部族、山寨的时候每每说奇霞话总有些不得劲,有许多意思她心里明白本族的词汇里却无一个合适的词可以用,还要借些山下的词。 她慢慢地想着,说:“咱们有那么多的人,却没有山下的人那么样的有用。阿叔,你看他们要人,人有用。咱们人多了就没那么有用。他换了人,人心向他说他们好,不向他的也不敢不听他的,他就更能‘治理’好这些人。我多赎了人,也有人说我好,也有人说我坏,多出来的人要怎么活呢?” 她说到最后已经自言自语了:“姑姑说县令管的人不比咱们管的多,可是他就比咱们有力。表哥还说要‘百姓’富裕,这要怎么做呢?啊……” 一路上,苏媛都在想着治理山寨、阿苏家所有能管辖得了的范围的事儿,直到回到寨中仍然没有停止。 “我要能管着整个奇霞族,人口比他一个县要多多了,地方比山下一个府也不差呢!可却不比他强。光靠抢是不能维持的,咱们族里每个人都如山下那样顶用该多好啊!要怎么做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山上的人也与山下人一样有用……” 她惦记着惦记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还要打起精神收集奴隶、安排给奴隶一点吃的、收集要交换的牛马等等。 山下,祝缨倒过得惬意。 一大早,张仙姑就早早地起来,将之前冬天没烧完的炭盆点了起来,把祝缨今天要穿的衣服给烘一下。昨天下雨,晚上停了一阵儿,早上又开始下了,衣服都潮了。张仙姑对女儿十分讲究,认为女人不能受寒受潮,一边烘着衣服一边说:“这雨水可太多了。” “福禄县的雨水本就比京城、比老家更多些,去年也这样,再下一阵儿就能晴两天了,”祝缨说,“要不怎么叫‘烟瘴之地’的呢?人都不爱到这儿来。” 张仙姑咂咂嘴:“可惜了,好吃的果子有不少哩。” “这才不会饿死太多人呐!” 张仙姑烘一件让祝缨穿一件:“快,趁热。” 祝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我趁热吃了。” 张仙姑抬手拍了她一巴掌:“你这张嘴!” 一件一件烤好衣服,看祝缨穿好了,张仙姑才满意地说:“行,吃饭去吧。” 她这衣服也算白烤了,祝缨吃完饭,把县衙的事务吩咐完顶着个斗笠穿个蓑衣就去田里了,又腾了一身湿气。春耕完了,她从乡下接了两个老农过来,连同单家几个农夫一同伺候她那点宝贝的试种田。 老农也披蓑衣戴斗笠,陪她下地。祝缨因张仙姑说到了雨,就向老农请教雨水的问题。老农道:“现在还不算雨下得最大、持续最久的时候,现在下一下好。只要扬花的时候不总是下、收割的时候不下,水肥跟上了,今年一准儿丰收。” 他们又去看了其他的地,也有长得好的、也有长得不好的,单八等人跟老农嘀嘀咕咕,一致认为还是水土地气的原因。单八等人觉得这里太湿热,老农则说他们不懂,这里最好了!最后怄了点气,都约定等到收成的时候再看。 过了两天,天晴了一阵儿,后衙张仙姑赶紧张罗着洗衣服、后半晌又要晒被子之类。祝缨这里也将要与苏媛交易的人、物依次准备好。乡绅们才从她这儿得到一点橘子、同乡会的好处,又要卖奴婢给她,虽不是强抢还给了市价,乡绅们也是哭笑不得:“大人可真是……” 不吃亏呀。 不过也是无伤大雅,他们也没有强烈反对。但是公推了顾翁做个代表来与祝缨请愿:“大人说这獠人部族多,今天来一个要换的,明天再来一个要换的,那可受不住呀。这些奴婢都是咱们正经从中人手里买来的,可不是自己抢的。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不要那个的,也忒麻烦了。” 祝缨笑道:“要不我把这样来历的都买了?” 顾翁道:“也行啊。” 祝缨道:“祁先生。” 顾翁见她要动真章了,赶紧阻拦:“别别别,一叫祁先生就是要动手了。大人总要给我们一个准话,您一向不好折腾乡里的,大家伙儿都感激着呢。” “我折腾的事儿可也不少。” “是好事就不算折腾。” 祝缨道:“我要告诉你以后都是好事儿呢?” “那行!”顾翁一口应了下来,“秋天想收庄稼,春天也得洒种子,明白!” 祝缨指着他说:“人老成精了。” 顾翁道:“不敢不敢,尚觉年轻,还给为大人办些事哩。” 两人都笑了。 到了约定交易的这一天,祝缨依旧是亲自带队前往,这次留关丞守家,带着县尉、莫主簿、司户佐等人同去。司户佐是为了当时就统下人口,如果是本县的,就在本县恢复了户籍。如果不是本县的,凡本府的,祝缨就行文给送到府里,不是本府的,就行文送到鲁刺史那里让他看着分派。 此外又有货物,运送瓷器尤其小心,以厚厚的草垫隔一件一件包好,隔好,再用草绳捆好、装箱。此外又有少量的米可以交易。 山上除了人就是牲口,祝缨这里把兽医也带上了检查。“树兄”看了一眼这个半老不老的兽医,颇有些心动,差点开口要换。 祝缨看一看这些奴隶,大部分瘦骨嶙峋,因瘦显得眼睛特别的大,骨节突出,头发被剃得只剩狗啃的一撮胡乱编成个辫子。他们的颈间、腕间、踝上都有磨损的痕迹,这是长期戴枷或是镣铐颈圈才能留下来的。身上多有交错的伤,有鞭伤、有棒伤,还有一些锐器伤。其中又有十几个残疾人,或是没了手、或是没了脚,又有瞎子,或耳朵没了的。 赵苏低声对祝缨道:“都是受了刑的。” 随行的人脸上或有些薄怒或有点恐惧,祝缨面不改色,道:“还行。” 两下交易完了,都各带了点盈余,互相看着地方货物的盈余,祝缨和苏媛都会心一笑。祝缨看看还剩下些手艺活还有点农具,她敲了敲箱子:“带出来就没有再带回去的。”都送给苏媛了。 苏媛又送了她一头牛、一匹马,她们的马马种有点矮小,比祝缨从京城骑过来的看着灰扑扑的,马的身高差也有点像人的身高差,但是在附近使用无论是载货还是拉犁都很适合。 她又拿出些茶来给祝缨:“请尝一尝我们的茶。” 祝缨也大方地收下了。 然后苏媛又提出了一个要求:“我阿爸想亲自去县城一趟与县令大人面谈一些事儿,可以吗?” 祝缨道:“当然可以。” 阿苏洞主下山到县里又是另一番安排了,不能像苏媛这样就直接来看姑姑了。他有着“异族头人”的身份,算是半个外宾了。一是安全问题,他得带护卫,护卫要带刀。二是要谈的事。都要苏媛事先跟福禄县有共识。 祝缨道:“护卫可以带,也可以带刀,但不能随意走动与人殴斗。如果出了人命或致人伤残,大家都不好说话。我也会派人来迎接,有我的人带着,这县里谁对洞主无礼又或先动手,我来罚他!” 苏媛想了一下,看看表哥赵苏,这一年他在县里处境好了不少。她说:“可以。” 至于要商谈的事,苏媛道:“事情还要我阿爸自己说,对县令不会很难的。” 祝缨道:“好。”难的她肯定不会答应啊,啧! 阿苏洞主下山的日子约定在五日后,祝缨先回县城准备,苏媛去寨子里汇报。 ———————————— 祝缨这边命人准备了几辆大车,都是平板车,一车一车放满了人,一路将人拉到了县城。然后由司户佐一一登记,各分一类。县衙地方不够,正好流人营已建得差不多了,里面虽然没什么家具,居住的条件却比山上奴隶居所强得多了。 司户佐与营地监工将人各按籍贯分好,直到此时他们才确定是真的回家了,一时哭声四起! 有几个伪称自己是别处被掳的人高声叫道:“我是本县人!我是本县人!我姓张/王/李/赵,某翁、某郎君是我叔祖/叔父/亲戚……” 司户佐好气又好笑:“你倒机灵!”又觉得他们可怜,少不得重新登记过。 因各乡大户几乎都在县城有家人居住,司户佐往县衙里报了信,不多时,祝缨就安排了各户来认个亲。他们未必相识,但是可以“叙家谱”,一叙家谱,某代某祖,大约也能知道是不是自家人了。 祝缨也过来看一看情况,她只说一句:“今天就算回家啦。”下面又是哭声一片。祝缨道:“来认一认吧。” 又是一阵叔伯兄弟侄的称呼乱飞,各位大户也不好意思推拒他们上前拥抱哭泣。也有人哭儿子被活埋了的,也有人哭老婆在逃跑的时候落下山崖跌死的。祝缨都安静地听着。 直到一人说:“叔,我想家,我娘怎么样了?” 此人是另一位乡绅的族亲,姓王,十来岁的时候走路上被掳走了家里就剩下个老娘了。至今已有十年,他还活着,老娘是死了,家里的地也被族里拿走了。 他叔含混着,祝缨都听在耳里,知道麻烦这才开始。 果不其然,第三天就有人到衙门里来告状,说这个不是王家族亲。并不是所有人都盼着族人回来的。 王翁无奈,只得到县衙来求祝缨:“大人,当时以为他家绝后了,族中公议的,地已耕了这许多年。大人判他还回去是好判,这几亩田还给了他,只怕他在村里也住不下去了。他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大人总不能一直派人看着他吧?那地,别人已种了十年了!” 祝缨道:“我把人赎回来,不是为了让他再被人逼死的。” 王翁一脸的惶恐。 祝缨道:“你先回去,我自有道理。” 王翁道:“是。” 祝缨很快就将这起案子给判了,她先命人去查访,此人究竟是不是王家失踪的那人,如果不是,判个冒名顶替冒领家财,直接送采石场去。如果真是王氏族人,她也决定先进行调解。王翁说的也有道理,一族聚居,卖个地都得族人先买,本领稍差一点的人得罪了族人想活下去真是千难万难。 探访的任务交给了本地人童波,童波找到了王氏子的舅舅、姑母等人,几人都共同确认了王氏子身上应该有的表记。两下一对,验明了正身。 祝缨再来调解。 她先说王氏族人:“孤儿寡母,十来岁一个儿子路上就丢了。事情过去十年,这一桩陈年旧案我就先不追究了!巧了,这孤儿名下还有二亩地,不认他,地就是无主,就是族里收回。别当我不懂!” 王氏族人俯首。 祝缨又召来王氏子,问明是否有人谋害的他,如果有,要说得出证人。王氏子也说不出来。祝缨也不能确认就是“吃绝户”,就要按照“意外失踪后财产为人所看顾”的情况来处理了。 祝缨便说:“十年了,你的地没人管也荒了,他们耕种、完粮纳税,这十年的出息你不能讨回。他们为你看管田地,十年来耕作不息,费时费力,你也要付些辛苦钱与他们。念你才回来,不必一次付清,可逐年还算与他们。”辛苦钱也不算离谱,就照着朝廷的税率付。 王氏族人知道这县令的厉害先都认了,王氏子还要争两句:“大人,都我的,不给他。” 一旁的王翁见状,飞快上手将这傻小子强行按住了,说:“大人明断!” 有王氏子的例子,接连有人想讨回自己的旧业。只是其中有些人是假冒他人的姓名,就都被祝缨送进了采石场去砸石头了。 这些案子还没全审完的时候,阿苏洞主来了! —————————— 阿苏洞主来的时候也是个雨天。 赵苏早一天接到了信,先向祝缨汇报。阿苏洞主到了西乡的时候祝缨就已经知道了,赵苏到县衙找她,她道:“我算着你也该来了,你抽空陪陪你舅舅吧。” 赵苏道:“是。儿这就去请假。” 祝缨道:“先去驿馆看看,有什么你认为要改动的地方叫他们改,务必要你舅舅住得舒服些。上了年纪的人,本来觉就少,住不舒服了就更难过了。” “是。” 赵苏得了令,往驿馆看了一回,因苏媛也住过,倒也没什么让阿苏家人看着不喜的东西。他请了当日的假,先到城门外接了舅舅,一路将阿苏洞主给送到了驿馆。 县城里的人对“獠人”的出入已比较能适应了,又有换了奴隶的事,虽然也有拿“再哭,再哭獠子把你捉去吃了”的话来吓小孩儿的,但也觉得至少赵苏舅舅家还算讲道理。他们连看新鲜的时间都短,看了阿苏洞主几眼就各忙各的去了。 也有机灵的小贩知道一些手工的小玩艺儿山上人喜欢,拿过来围随着报着高价,一副宰冤大头的热忱样子。赵苏心中不快,坐在马上朝下冷冷地瞪了一眼,小贩吐吐舌头,心道:坏了,忘了他知道行情。 抱着自己的小摊子跑了。 阿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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