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忍不住要皱一皱眉,方先生自己却似浑不在意,顿了顿又问起眼下上海的局势。 “我看这里乱得很,比京城还不像样,”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沉沉叹气,似是十分担忧,“你在此统兵可曾遇到什么麻烦?不会被总统府里那些人为难罢?” 这是关怀后生的话、就同旧年徐冰砚刚在京中留任时一样,彼时他年轻尚轻根基又浅,在官衙之中难免受些排挤,那时方先生便是这样关怀他,时常询问他有没有什么为难。 徐冰砚心中一暖,摇摇头说一切都好,又言:“局势变得太快,北京应当也会有反应,只要拒绝在和会的协议上签字,想来各地的民怨自然便会平息。” 方先生一听“和会”便又难免心头一沉,毕竟这样的和谈他是经历得多了——丙辰年后的《北京条约》,甲午年后的《马关条约》,辛丑年后《辛丑条约》……每次都是轰轰烈烈挨一顿打,接着气势汹汹和一次谈,最终垂头丧气签一沓约——如今的变化大概也就是暂且没有挨打,可最终约还是要签,百姓闹不闹又有什么分别? 他已冷了心、大清国亡了之后便不愿再谈论政治,只愿写写字作作画、同子子孙孙共享天伦,数着日子过罢了。 不过想起写字作画老先生便又有了精神,他回头对自己的长子招招手,示意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个箱箧拿过来;打开之后复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徐冰砚,后者双手接过,还有些不解:“这是……?” “多年不见,为师者自要赠你些礼物,”方先生淡淡一笑,显得格外愉悦疏朗,“不是一直喜欢董玄宰的字么?这是他的真迹。” 话音落下之时徐冰砚已然解开了卷轴,久经岁月的纸墨带着难以描摹的古朴气息缓缓在众人面前展开,董公拙中带秀、清隽雅逸的字迹亦同时跃入了眼帘。 ——它有多么久远? 董公收笔之时还是昌盛烜赫的大明,此前郑和七下西洋万国来朝,即便后来满清入主中原,也曾有过康干盛世巍峨气象。 可如今……这个国家却已然变得如此凋敝残破。 “先生……”徐冰砚已有些语塞,“这……” 那时他心中的感觉复杂极了,想说的话绝不止一两句,他的恩师却未能明了他心中的曲折,还以为他要说这礼物太贵重;未免他推辞不受,老人家干脆在儿子的搀扶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再次焕发了光彩,搓着手说:“董公的字的确妙极,莫怪你当初那样喜欢——我却还未曾临过这一幅,今日见了你,正好同乐。” 分明是技痒了,也要挥毫泼墨。 徐冰砚一见老师起了身、自然也要跟着站起来,可起身后却又不动,看神情依稀是有些尴尬,方老先生不明所以,便问他:“怎么?” 一旁的白清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样站在一边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却见他的耳根泛起了一丝红,垂在身侧的左手也局促地微微攥紧了。 “家中、家中没有笔墨……” 他甚至打了个结巴,一贯冷肃从容的男人此刻却像是抬不起头。 “……烦请先生稍候,学生这便着人去买……” 第176章 旧物 他的确相信过。 老实说白清嘉其实并没能理解徐冰砚当时特殊的反应。 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相爱之后他又一直对她很坦诚, 她本以为自己对这个男人已经足够了解,没想到却还是不能解释他当时的局促和狼狈。 ——没有笔墨? 这能是多大的事? 让人去买就是了,还能算是什么罪? 偏偏方老先生的眉却皱紧了, 紧盯着自己的学生看了一阵, 片刻之后又沉沉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沙发上。 “鸣岐……”他的眼神更加悲哀了, “……你也要将过去的东西都扔了么?” 天晓得, 一个急剧变化且缺乏方向的世界对那些恋旧的人有多残酷。 方老先生做了一辈子高官大儒,自咸丰朝始便是国家柱石, 自以为已经看尽了世情,未料越是人到暮年就越是理解不了这个日益荒诞的世界。 ——他不是不懂变通的。 当初大清国历经数次惨败,他也支持了洋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路子也踏踏实实走过, 还捐过许多资去让国家建海军,结果却在甲午海战中一败涂地;他也没放弃,又去支持康梁变法搞维新, 结果一到戊戌光绪帝便被囚于瀛台, 六君子亦惨遭屠戮。 再后来大清朝亡了,许多新鲜的主义便紧跟着冒出来, 谁都说国家只有走自己说的那条路才能求得未来, 个个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如今又有后生再讲“新文化”,将孔孟圣贤说成是吃人的恶棍,将锦绣文章说成是污糟的破烂。 ——甚至有人说要废除汉字!说倘此不灭则国家必亡! 可……那是这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根啊。 一刀下去把中国人的根斩断了,用洋人的器物、说洋人的话, 那华夏又能靠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呢? 他实在不能了悟,每回听闻他人说起这些学说都只感到痛心,不明白曾被那么多人视若珍宝奉若圭臬的东西怎么就在一夕之间成了毒瘤和恶疮……于是最后只好缄默,逃到书画堆里躲避世事。 而今天……连他最欣赏的学生也要抛弃旧学了。 笔墨纸砚……那是一个文人立身的根本, 当他选择抛下它们就意味着他已打算彻底斩断自己的过去——可那是多么可惜!十七岁登科的少年进士曾经名动京师,天子都曾金口玉言赞美过他的才学,多少年的寒窗苦读才能磨练出那样丰厚的底蕴,如今怎么就说抛弃就抛弃了? “当初你要辞官从军我并没有拦你,毕竟人各有志,你既然选定了自己的路那便该由着你走下去……” 方老先生的言语沉痛极了,几乎每个字都像坠着千钧重的秤砣,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可捐弃过去便是你和那些后生找到的答案?” “所谓新文化就必然是好的?旧学就一定无用?” “道路、道路……一味去走洋人的路就能救得了国家?倘若真是如此,少荃当初为什么没能成事?难道他还不如眼下这群乳臭未干的后生看得准?” “何况就算你们走通了……那时的中国还会是中国么?” 方先生离开上海了,比原定的计划提早了两天。 这几天中徐冰砚也曾试图哄恩师高兴、陪着对方赏玩了许多书画也回忆了许多往昔——笔墨纸砚当然还是让人买来了,师生二人亦一起临了董公的字,可方老先生的叹息却更多了起来,说徐冰砚疏于习字、书法的根骨已大不如往昔。 于是最终还是不免不欢而散……白清嘉看得真,方老先生坐上火车离开上海的时候,自己丈夫的眼睛比平时黯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难受、不愿看他伤怀,回家以后也拉着人进了书房,找出这几天他跟方先生一起临的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又哄他:“这写得哪里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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