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二十三年前,先帝让当时的皇四子唐弘愿负责漕运。江南各州的漕银都是每年十二月开始北上,到了次年三月进入青州……” “青州多悍匪,三月中旬,两伙水匪趁夜潜伏在河道边,在河道最狭窄的三青峡出其不意地突袭了船队,这帮水匪擅水性,又占了先机放火烧船,护送漕银的官兵死的死,伤的伤,落水的落水,连四皇子唐弘愿也在混战中落了水。” “皇上当时就在青州东阳城一带赈灾,闻讯日夜兼程地赶了过去,又先斩后奏地从青州卫调了两千人马前去剿匪。” “因着皇上的雷厉风行,才力挽狂澜地剿灭了大部分水匪,只不过,漕银堪堪保住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随着被烧毁的沉船沉入河底,而唐弘愿的尸体在三天后才被人打捞起来,尸体早就被河水浸泡得面目全非。” 黄昏的晚风拂起,窗外的竹林婆娑起舞,那细微的沙沙声衬得青年的嗓音愈显清冷。 萧燕飞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段二十几年前的往事。 但消息灵通又阅历颇丰的殷湛是知道这件事的。 更何况,事关漕运,先帝与朝堂为此震动,若是运河因此被封,也势必会影响到他们这些经常往来南北的商贾。 殷湛拈须,眉头轻蹙,努力回忆着当年的事,跟着说道:“我记得,当时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大景,毕竟这么一大笔漕银沉在了运河里。” “官府的人沿着运河上下十里,整整打捞了半个月,才把那些官兵以及水匪的尸体打捞得七七八八,漕银却只捞到了零星几万两。” “据说,那会儿,运河附近的百姓听闻漕船沉没在那一带,不少人都偷偷背着官府跑去下游的河里捞银,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捞到了银子,大部分人都是无功而返……” “三青峡那一带河道狭窄,但水流湍急,河道深,淤泥厚,历年的雨季也时有沉船事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有人说,漕银是被流水冲走了,也有人说,是逃脱的水匪劫走了那一半的漕银,最后也没个定论。” 窗外的夕阳一点点地西落,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廖妈妈便亲自进来给主子们点灯。 摇曳的灯辉柔柔地洒在屋内,映得老者的眼眸明暗不定。 萧燕飞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好奇地问道:“外祖父,您怎么会查到漕银上?” 殷湛翘了翘唇角,得意地拈了拈须,不答反问:“燕儿,你可知道要是市面上一夕之间凭空多了八百万两白银,会有什么影响?” 也不等萧燕飞答,他就自己往下说了:“米价会上涨。” 他指了指手边一本黑色封皮的账册,“我按照这账册上的时间,查过那几年的一些县志,那段日子的米价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也就是说,这笔银子定不是‘凭空’而来。” 萧燕飞听明白了,大眼眨巴眨巴。老爷子说的不就是通货膨胀吗? “任何一笔银子都会有它的来处,更别说,是整整八百万两白银了。这可是一笔能让朝廷震上一震的巨款,要知道先帝那会儿,朝廷一年的税银最高时也不过是两千万两左右。” “承恩公既然将这八百万两银子藏得这般谨慎,显而易见,这笔见不得人的银子干系重大,肯定是来自朝廷。” 他就让顾非池从史官那里借来了几本先帝时的本朝史,从乾元八年查起,查了此后几年本朝发生的大事,这才让他查到了乾元九年的漕运上。 “当年,漕运共损失了整整八百万两白银。” 殷老爷子朗然一笑,给萧燕飞递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眼神,似在说,瞧,这么一算,这笔银子就对得上了吧。 “外祖父真棒。”萧燕飞一脸崇拜地看着老爷子,脆生生地赞道,乌黑的瞳孔在摇曳的灯火下璀璨如宝石。 “嗯,外祖父真棒。”顾非池轻轻地抚掌,笑道,“这头脑,这阅历,这反应,可比户部尚书出色多了。” 顾非池夸得真心实意,言辞恳切。 这才一夕之间,殷老爷子就轻轻松松地看出了问题所在,又找出了症结所在,实在是见微知著,睿智机敏。 殷老爷子很是受用,笑得是眉飞色舞,重重地拍桌道:“没错。账上多出来的八百万两,就是这笔丢失的漕银。” 萧燕飞亲自给老爷子递茶,先试了试茶温,才把茶盅他手里,笑道:“外祖父喝茶。” “您饿了吗?可要尝尝我们带回来的点心?快用晚膳了,您可以少吃一点,试试味道。” 萧燕飞殷勤地给殷老爷子端茶倒水递点心,跟着随口问了一句:“外祖父,那笔银子到底花哪儿了呢?” 殷湛顿时僵住了,哑口无言。 他之前一心纠结着这笔银子到底从哪里来的,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旁边的殷太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了好一会儿,像看戏似的,此时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由笑出了声。 殷湛:“……” 不行,他必须得找出来才行。 他的眸子灼灼发亮,立即转头去问顾非池:“阿池,其它账册呢?” 老爷子素来是个不服输的人,也正是他的这种心性才能在几十年间让殷家从普通的富商成为江南首富。 顾非池莞尔:“还在承恩公府。” 萧燕飞闻言,忍不住朝窗外张望了出去,还以为顾非池会像昨天一样招雪焰去传讯,不想,却听他道:“我让烁哥儿跑一趟。” 于是,廖妈妈就使人把萧烁叫了回来。 “你去承恩公府,跟沈竞说,把从密室里找到的那些账册全拿来。”顾非池吩咐道。 得了差事的萧烁匆匆地走了。 老爷子闲适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精神大好,扬声道:“阿池,你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我绝对会把这账查得一清二楚。” 他自信满满地笑了,那势在必得的样子似在说,在他这双火眼金睛下,任那魑魅魍魉都会无所遁形。 萧燕飞相当配合地连连拍手,笑得更欢畅了:“外祖父,您真是好厉害。” “难怪娘算账也那么厉害,只瞟几眼,都不用拨算盘,就能一下子看出哪里算得不对。” “你娘这是随我。”殷老爷子更得意了,小声地凑到外孙女耳边与她咬耳朵,“要是随你外祖母,怕是连点针线钱都算不清楚。” 萧燕飞差点没笑出声,努力地憋着笑,生怕露馅,话锋一转:“外祖父,借我两个账房吧。” “这侯府乱糟糟的,也得先盘个账才行。” 说起侯府,萧燕飞的太阳穴就开始一抽一抽的,感觉自己就像是接手了一家破产重组的公司。 殷湛赞同地颔首道:“确实,任何产业,但凡接了手,第一要紧的就是把那些旧账理清。” “无论那些个错账、烂账、乱账能不能平,也必须快刀斩乱麻地做个了断,免得以后又生出其它的糊涂账。” 对于老爷子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手下多的是账房,就让人叫来了金大管家,让他安排去了。 “外祖父,您可真好。” 萧燕飞满意极了。 有了祝嬷嬷管人,又有了账房理账,这下自己是真的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她乐呵呵地凑过去,一会儿给老爷子捏肩,一会儿又给他按摩穴道,又吩咐厨房去晚上一定要做老爷子爱吃的清蒸鲈鱼。 等天色完全暗下时,萧烁就从承恩公府回来了,还带着一箱子的账册。 一家子都在宴席间里等着他用晚膳,顾非池也留下来蹭了一顿。 用过晚膳后,老爷子与顾非池又继续对着账册,这回只看了一个多时辰,萧燕飞就无情地把老爷子赶去休息,又亲自送了顾非池出门。 夜幕降临,庭院里静谧安宁,通往大门的一路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花香浮动。 夜晚的气温恰到好处,萧燕飞与顾非池手牵着手施施然地走在郁郁葱葱的树下,惬意而又舒适。 整栋宅邸都笼罩在清冷的夜色中。 萧燕飞一边走,一边偶尔轻轻地晃晃两人交握的手。 她每晃一下,他就忍不住垂眸去看她。 少女细腻的肌肤在月光下似是泛着冷光,表情生动活泼又俏皮,漂亮精致的眉宇间透着几分慧黠,微笑时,犹如春光般光彩照人,显然很是愉悦。 她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卷着垂在胸前的大红丝绦。 白生生的手指映着鲜艳夺目的大红丝绦,平白生出几分艳丽。 他知道这是她心情好时的小动作。 所以,与他在一起让她很欢喜吗? 这个念头方起,顾非池不由停下了脚步。 萧燕飞也跟着驻足,抬眼去瞧他。 他凝眸看着她,无声地笑着,眸子灼灼发亮。 笑意止不住地从他眸底溢了出来,柔和了他的面庞,平添几分秾丽风流,眉宇间露出满足愉悦的神色来。 他这是怎么了?萧燕飞微一抬眸,见他已倾身而来,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发顶,柔柔地,缱绻地。 夜风轻拂,直到一阵嘹亮的鹰啼声,撕破了夜晚的寂静。 一头展翅的白鹰划过漆黑的夜空。 白鹰悠闲地在半空中转了两圈,就徐徐地落在了顾非池的左肩上,如钩的鹰爪毫不客气地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料。 顾非池就把一张刚刚在里头写好的绢纸藏进一根细细的竹筒里,绑在了鹰脚上。 白鹰雪白无瑕的羽毛在月光中闪着莹润的光芒,油光水滑。 雪焰真是威武。萧燕飞悄咪咪地抬手撸了一把鹰的羽翅,又摸了一把,斜睨了鹰爪上的细竹筒一眼:“给谢公子的?” “嗯。”顾非池点了点头,从荷包中摸出一块肉干随手抛给了白鹰,白鹰看也不看就一口叼住,冰蓝色的鹰眼闪着锋利的光芒。 顾非池淡淡道:“既然留吁鹰已经知道了表哥‘可能’还活着,自然得再造一把势。” 说到“造势”这两个字时,他的眼神凌烈,似出鞘的剑般寒气四溢,面上一片傲气如霜,充满了一种渊停岳峙的气势。 顾非池抬手指向了北方,朗声道:“雪焰,去找表哥。” 他抬臂打了个利落的响指,肩头的白鹰便腾空而起,展翅朝夜空飞去。 鹰喙微张,发出一声雷霆般的长唳。 白鹰展开强健的双翅,越飞越高,直冲云霄,哪怕是暗夜,也丝毫不影响它的飞行。 成年的鹰可以日行八百里,不过一天一夜,白鹰就来到了幽州尚古城,在守备府的上方盘旋着,发出雄浑有力的鸣叫声,丝毫不觉疲倦。 下方守备府的人也注意到半空中的白鹰,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年从树上敏捷地跳了下来,对着里头高喊着:“公子,雪焰来了!” “咳咳,咳咳咳。” 东次间方向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不一会儿,咳嗽声止。 那青色的门帘被一只清瘦修长的手从里面掀起,慢慢地走出一个身着一袭月白道袍的青年。 温雅的青年面容苍白如雪凝,眸子深邃幽静,笑容温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月白风清的风华。 那宽松的道袍愈发衬得他清瘦文弱,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走似的。 第115章 “啁——” 半空中的白鹰在看到谢无端的那一瞬,发出愈发高亢的唳鸣声,欢快地在屋外来回地飞了一圈又一圈,似在跟他打招呼。 待谢无端迈出门槛走到檐下,白鹰就慢慢悠悠地开始下降,往他飞去,轻巧地往他肩上一停,亲昵地以鹰首轻轻蹭了蹭他的鬓发,喉间发出咕咕声。 谢无端温柔地摸了下白鹰,就飞快地取下了绑在某只鹰脚上的细竹筒,从中取出一条折成长条的绢纸,将之展开。 绢纸上,那龙飞凤舞、骨力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 哪怕信上没有落款,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顾非池的字迹。 谢无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随即又细看了一遍。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捏着绢纸,低垂的眼帘下,那乌黑的瞳仁愈来愈深邃,仿佛没有星月的无边暗空,黑得没有一点杂质,脸上的表情凝然不动。 微风习习,鬓角的几丝发丝被风吹起,凌乱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怆然与悲凉。 娃娃脸的青衣少年就站在几步外,敏锐地注意到自家公子的表情有点不对,低声问道:“公子,是顾世子的信吗?” 好一会儿,谢无端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底夹着深切的、难以平复的激烈情绪,语声淡淡道:“阿池说,留吁鹰已经到了京城。” 谢无端的声音平静而缓慢,没有一点起伏,似乎在说一件与他全不相关的事。 皇帝请了北狄人进京贺万寿节,他是知道的。 他没有干涉,只是顺其自然,任其发展。 很快,谢无端再次垂首,目光盯着其中某一句上—— 留吁鹰已知表哥可能还活着。 “可能”这两个字可就有意思多了。 谢无端的唇角慢慢地浮现一抹浅笑,启唇道:“风吟,传令边昀点一千骑兵,我们去一趟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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