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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死水。 多年的阔别重逢,攒下来一场噩梦。 看着眼前,方觉夏的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幅幅画面,都是方平十几年前在舞台上意气风发的样子,跳着《狂歌行》和《海上花》,姿态优美,令人心醉。每一个抬腿,足尖都绷得笔直,绷住的是他的骄傲。 当年那个小小的自己,每每在台下仰望着他的身影,连眨眼都不敢,生怕错过父亲每一个精彩的瞬间。 他是个舞痴,跳起舞来人才是活着的。能够跳舞的时候,他是那么好,好到有耗之不竭的爱和感情可以拿来滋养方觉夏,让他感受到温暖的父爱,让他领略舞台的魅力,让他对舞台存有最大的幻想。 只有四五岁的方觉夏在练功房仰望着他,听见他说出各种豪言壮志。 [爸爸以后一定会成为舞台上最亮眼的一个,那时候你一眼就可以看到爸爸。] 这明明是第一个教会他什么是梦想的人。 方觉夏冷漠地望着眼前已经癫狂的男人,忽然间觉得一阵反胃,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不断地喝水。冰凉的水顺着食道淌下去,浑身都很冷。 天色翻了白,夜从黑色逐渐褪为深蓝,最后消逝。被捆住的方平似乎短暂地熬过了瘾症发作期,整个人昏死过去,方觉夏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复苏的街道,人在马路上行走,蚂蚁一样渺小。 蚂蚁很容易就被踩死,所以蚂蚁的梦想更是脆弱。 手机震了好几下,是凌一的消息,问他怎么没有回宿舍睡觉。方觉夏缓慢地打字,也不知道自己回了什么。 身后再次传来方平的声音,他的喉咙已经哑了,求着方觉夏把他放了。他似乎在很诚恳地忏悔,声泪俱下。 “我错了,孩子,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我只想和你说说话,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真的,爸爸太难受了,我快死了你知道吗?” “爸爸知道你有出息了,知道你、你成功了,你可以帮爸爸的对不对?” “这么多年了,爸爸也很想你啊。” 爸爸。 真是遥远的一个词汇。 方觉夏的情感在和理智拉扯,情感上对他厌恶又同情,理智却还在一句一句剖析这个人话中的真假。 不想伤害,最后却是拎着钢棍来找他。 很想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家,偏偏在他走红了,就想他了。 方觉夏背对着他,仍旧望着窗外,背影挺直像一棵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客观而冷淡,更像是一个审讯官,而非儿子,“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回来的事?” 方平哑着声音,抢着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没有,真的没有。” “回答我,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方觉夏冷漠地重复着审问。 “四月下旬……我、我为了见你,我花掉最后的钱来了北京,本来爸爸是想回广州的,但我想见见你,孩子,我……” “来之前服用了什么违禁品?”方觉夏听见他没有回到广州,有些松口气,也直接打断了他的动之以情,“打算对我做什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方平喘着气,整个人的声音听起来都是虚浮的,像是生了大病的人,“我……我不记得了,觉夏……” “你记得。”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方觉夏觉得刺耳,于是戳穿了他的谎言,“说,准备对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太冷了。 “我只是想打晕你,因为我根本找不到可以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想让你帮帮我,帮帮你的父亲!” 方觉夏冷笑一声。 “别说谎了。你知道你自己吸过毒之后是什么样子吗?你照过镜子吗?那一棒子抡下来,我还是不是能站在你面前都是未知,帮?死人怎么帮你?” 他训问的语速越来越快,子弹一样扫射过来。 “有没有联系过我的公司和经纪人?其他公司呢?你还联系了谁?说话!” 方平的嘴打着结巴,开口发颤,已经跟不上方觉夏的节奏了。 他毒·瘾又发了,清醒的时候就像是回光返照,很短的时间,人一抽,原本挣扎着起来的身子就倒了下去,神经被蛆虫噬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人都可以骂。 这一轮的时候他脑子里已经没有方平过去的好了。 他记得他在医院得知自己可能残废之后的狂怒,记得他酗酒成性,把他当成残次商品那样侮辱。随手抄起来的椅子狠狠砸在他后背,整个脊梁都青紫不堪。夏天穿着质量不过关的白衬衫校服,隐隐约约都可以透出来。 好像衣服像脏掉了一样。 方平又开始骂他了,方觉夏快分不清究竟犯瘾之后的人是他,还是清醒的时候是真正的他。 “垃圾”、“失败者”、“没有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东西” “废物”、“缺陷”、“不配站在舞台上”、“凭什么你可以成功” 这些字眼好熟悉。方觉夏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每天都害怕父亲一身酒气回家的时候。躲过随时可能砸到头上的啤酒瓶,他也躲不过砸过来的烟灰缸,稳稳当当砸在脚上,脚趾不停地流血。 于是他不可以练舞了,脚疼得站不住,被老师问起来,也只能骗人。 说是自己的错。 人的经历为什么不可以正负抵消呢? 真实拥有过的美好童年,和随之而来的破碎和崩塌,一好一坏,一正一负,相加之后等于零,当做一切都没有拥有过。这太理想了,现实只有得而复失的双倍痛苦。 拼命地挣扎过后,方平又消停了。他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疯癫无常。醒来就是歇斯底里的谩骂和尖叫,昏死过去的时候就留给他可怖的寂静。 方觉夏像一扇洁净的钢琴盖,正在不断地沾上灰尘、污屑和肮脏的指印。 腰很痛,他站不住了,只能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房间门偶尔会打开,那个听命于裴听颂的保镖会给他送食物、送水,但方觉夏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敢闭眼,只要闭上眼,他就能看到最初的方平,闪闪发光、温柔体贴的方平。他害怕这个人就是他,害怕自己心软。 天色从亮到暗,云朵落了灰,雷鸣电闪,忽然间就下起大雨,泥土翻出的腥味往鼻腔里涌,他又一次觉得反胃,扶着墙站起来,去洗手间。但也只是干呕,他弯着腰干呕,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那样用力,但什么都没有。 镜子里的自己额头青肿,破皮的地方结了血痂。方觉夏甚至庆幸他最近没有工作,否则要怎么上台,怎么面对镜头。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方觉夏就觉得可怕。他明明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肯定自己,告诉自己脸上的胎记不是劣品的瑕疵,但这个人一出现,那些噩梦就又重现了。 那些由自己父亲亲手埋在他骨血里自我怀疑的种子,只是暂且休眠。 方觉夏不再去看镜子,他试图用理智驱逐那些负面情绪,但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他需要数独,需要思考,这样他就可以平复情绪。只要能让他做点题,让他的脑子转起来,他应该就会好起来的。 焦虑爬上心头,方觉夏迷失方向。 从洗手间出来,他听到了关门的声音,顺着声响抬头,看见淋得半湿的一个人。 幻觉吗? 怎么好像裴听颂。 裴听颂看着方觉夏,心猛地抽痛。他苍白得像朵干枯的花,固执得保持着原有的形状,但一碰就粉粹。他的眼神是熄灭的,仿佛看不见自己一样。 他快步走上去,叫了一声觉夏,想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可还差一步的时候,他看到方觉夏垂下去的双眼,他顿住了。好像害怕这个拥抱会显得仓促,会让方觉夏的情绪更加不安。 所以裴听颂变得犹豫,想要伸出的手又缩回。 方觉夏缓慢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裴听颂的胸口,是热的,有心跳。 “你回来了。”他这才确认不是幻觉,才把这句话说出口,像一个没发生任何事,只是等待自己爱人回家的人。 他甚至企图说更多很早之前就准备好的话,声音修饰得很平静,“……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你妈放弃了吗?” 裴听颂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脸上的伤口,又生气又难过,心脏堵得慌。他没有回答方觉夏的疑问,“我收到消息就赶回来了。” “他打你了是吗?我今天一定要打断他的……” 方觉夏无力地摇了摇头,“没得逞。”他怕裴听颂担心,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我挺好的。” 裴听颂自然不会信。 他已经从保镖那里得知,方觉夏一晚上都没有合眼,看着方平发狂的模样整整一宿。他想都不敢想方觉夏此刻的心情,只想哄着他,带他离开这个人渣的身边。 “觉夏,你先跟我回去好吗?”他声音放得很轻,抬手摸着方觉夏的脸颊,“我们休息一下,睡个觉,这里的事我会给专门的人处理,你不要担心。” “睡觉?”方觉夏似乎只听到了只字片语,眼神迷茫。他摇摇头,“我不想在这里睡,这里太脏了。” “我知道。”裴听颂揉着他的手,“我们回去,回我那儿,好不好?” 方觉夏轻微地点头。 当初为了方便审问,裴听颂直接在他住的高档公寓安排了一套房,现在回去也很简单,可安抚方觉夏却很难。 方觉夏头脑昏沉,感觉很不舒服,一进公寓就不自觉往空荡荡的客厅走,雨后的气息疯狂往鼻腔里涌,凝住他的气息和思绪,叫他难受,叫他无法理智地思考。就连听到的裴听颂的声音都像是隔着淅沥雨水传来的,很模糊,很无力。 感觉手被他牵起来,感觉自己被他带着往房间去,他敏感又迟钝。 他说想要洗澡,裴听颂不放心,但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并且在浴缸里放好热水。方觉夏背对着他脱了上衣,后腰一片淤青。 裴听颂的拳头都握了起来。 热水救了他的命,让他身上结的冰一点点融化。方觉夏靠在浴缸的一边,仰着天花板,任由裴听颂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额头上的伤口。洗澡的时候方觉夏一句话都不说,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他唯一开口说的话是让裴听颂出去,他想自己洗。 裴听颂只能出去,把换洗衣服留下,自己在外面守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悬着一颗心。 他后悔自己在这时候回美国,后悔自己在事发的第一时间不在方觉夏的身边。可他也清楚,哪怕他在又能怎么样。 不过是亲眼看着方觉夏噩梦重演罢了。 这个人是排除万难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试试看,说服他从亲生父亲制造出的阴影和对爱情的不信任中走出来,到他怀里。 现在他会不会后悔。 浴室的门打开,方觉夏穿着裴听颂的睡衣赤脚走出来,浑身带着湿热的水汽来到裴听颂身边,自己很自觉地躺到床上,没有让裴听颂再催促。 “那你休息。”裴听颂为他掖好被角,垂着眼也低着声音,“有什么事就叫我。” 即将转身的时候,方觉夏坐起来,抓住了他的手,眼圈发红。 “你回来了,还没有抱我。”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裴听颂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混蛋,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却对他这么没有信心。 太患得患失,脆弱得好像只要听到方觉夏说出一个不字,他就会垮掉。 裴听颂将方觉夏抱在怀里,鼻子发酸,努力忍住眼泪,“对不起。” 方觉夏不理解他的歉意,所以没有回应,只是抬起手回抱住他,声音温柔,“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边怎么样了?” 裴听颂摇头,摸着他的后颈,又吻了吻他的发顶,“没事了。” “那就好。”方觉夏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他们是两只受伤的动物,流血的时候会降低体温。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地相拥,借彼此的体温生存。 方觉夏习惯了常年的情绪管理,习惯用理智去压倒感性,所以连痛苦都没办法歇斯底里。血肉模糊的记忆和情绪永远隔着一块毛玻璃,不彻底,不直接。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挺阴暗的。当我知道那个在停车场跟踪袭击我的人是他,你猜我第一反应是什么。” 方觉夏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我想让我妈立马过来,亲眼看看她这么多年等的是一个什么人。” 裴听颂听得到他心里的绝望。 “我守了他一整晚,听他发疯,听他骂我和我妈,每过一阵子我心里都会冒出那种念头。我甚至想要录下来他这副样子,把他要砸在我头上的钢棍拍下来,全都发给我妈,让她清醒一点,让她结束幻想。” 他的情绪最终还是在裴听颂的怀里发酵,逐渐濒临爆发的边缘。 “每一次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妈坐在桌子那儿望着大门的样子,她再怎么难过,脸上都是充满希望的。就好像……” 就像等待每一年的春天一样。 他不知道,假如真的告诉她,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春天了,她会怎样。 想到这里方觉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大颗大颗,像是承载不住的石头从冰山往下滚落。 这是裴听颂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真正的见到方觉夏哭,不是为他自己哭,而是为他母亲的爱情而哭泣。一段曾经美满过的故事最终成为枷锁,成为一生的缓刑。 可哪怕是缓刑,方觉夏也还是不忍心亲手打碎母亲的幻想。 缓刑总比立即处决来得好。 裴听颂抚摩着方觉夏的脸颊,温柔地吻去他脸上的泪水。 方觉夏望向他,“你说?让她继续等下去,等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爱人,是不是……是不是不那么残忍?” “我们不说,不告诉她。”裴听颂抵着他的额头,“我会把他送去该去的地方,不会让他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不会再让他伤害你。” 他第一次学会爱一个人,第一次产生灵肉共相的欲望,第一次学会放弃抵抗,也是第一次尝试到为他人心痛的滋味。 可他宁可不要这样的体验,也想让方觉夏好起来。 “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也有过保护我的时候。” 方觉夏的身体在他怀里发颤,“他以前也是这样,抱着我,带着我去练功房,看他练基本功,看他跳舞。我妈妈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特别能哭,每天必须有人抱着才能睡着,所以他整夜不睡,抱着我在怀里晃,给我哼他跳舞的曲子。他也夸我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小孩,会在我发烧的时候连夜守着我,在珠江的邮轮上,让我坐在他肩膀上吹江风。” 这些也不是假的,他的确也有过父爱。 “在他摔倒之前,在我知道查出夜盲之前,他说过……” 他深吸一口气,“他说过我和妈妈是他最爱的人,他说我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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