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北凉道人氏,谥号文节。 哪怕已经位极人臣,但仍然以放-荡不羁著称朝野的吏部尚书孙寅,他在退朝后,走出大殿在台阶顶部站了一会儿,然后独自来到御道街旁一处,明明无人,孙寅仍是毕恭毕敬弯腰作揖,此事迅速传为京城一桩怪谈。 ———— 不知为何,今天离阳天子非但没有召开小朝会,而且回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独自守在门外。 年轻天子站在龙椅附近,身后大殿地面金砖铺就,故而哪怕关门掩窗,但正值朝阳初升的时分,因为有光线透过窗纸,大殿内不至于显得太过阴暗。 龙椅宝座两侧摆放有四对威严陈设,宝象、甪端、仙鹤与香炉,共同寓意着那无数君王梦寐以求的“江山永固,国祚绵延”。 年轻天子走下台阶,站在大殿中,脚下所谓的金砖,其实并非黄金打造,而是出自广陵制造局的贡砖,有着“踩踏悄无声,敲之如玉磬”的美誉。 赵篆举目望去,大殿廊柱以南诏深山砍伐而出的楠木打造,早年离阳言官有过“入山千人,出山半数”的痛诉,后来在先帝手上,离阳皇宫殿阁廊柱用木,便一律换成了更易采伐的辽东松木。 赵篆走到一根廊柱之前,伸手抚摸着沥粉贴金纹云龙图案的辉煌大柱,呢喃道:“父皇,你有碧眼儿张巨鹿,有半寸舌元本溪,有人猫韩生宣。朕呢?一件龙袍一张龙椅一座大殿吗?” “这个天下,就不能再给朕片刻励精图治的时间吗?十年,不,只要五年!朕就能让北凉南疆北莽,灰飞烟灭!让那乱臣贼子无立锥之地,让我离阳百姓永享太平。” “父皇,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庙堂上的齐阳龙桓温,庙堂外的顾剑棠卢升象,便是父皇当时故意打压,留给我来提拔任用的年轻人,宋笠,孙寅这些人,我也一个都不相信。” “唯一一个陈望,还是太年轻,威望不足,在离阳军中更是没有根基,就算他愿意力挽狂澜,也有心无力。” 赵篆突然缩回手,脸色狰狞,握紧拳头,一拳狠狠砸在廊柱上。 年轻皇帝气喘吁吁,手上传来刺骨疼痛。 他瞪眼看着这根廊柱,愤怒道:“你在钦天监毁我赵室气运,朕不过是让两条走狗在漕粮上略作刁难,你就敢公然出兵广陵道?!这与造反何异?!” 赵篆又一拳砸在廊柱上,这一次廊柱表面沾上了血迹,“当真以为朕的离阳,不敢跟你北凉不死不休?!” 年轻皇帝躺在大殿地面上,望着藻井正中所雕的那只蟠卧金龙,龙首下探,口衔巨珠。 看着那颗硕大夜明珠,年轻皇帝没来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隋珠公主赵风雅。 离阳赵室的隋珠公主死了,赵风雅还活着。 这大概是北凉徐家那个年轻人,所做过唯一让赵篆不那么痛恨的事情。 疲惫不堪的年轻天子闭上眼睛,又想起皇后所豢养的那只蠢笨鹦鹉。 原来所谓九五之尊的君王,亦是一只笼中雀啊。 第850章 东海武帝城,自从那个姓江的年轻人也不在此打潮砥砺体魄后,这里就彻底没有了主心骨,迅速从人人向往的江湖圣地变成了一座最寻常不过的城池,没有了睥睨天下的白衣老匹夫王仙芝,没有了独坐高楼观战的曹长卿,没有倒骑毛驴拎桃枝的邓太阿,没有了一剑悬城缓缓入的隋斜谷,没有了于新郎林鸦等人,更没有了当年端碗走上城头的北凉王,没有了武帝的武帝城,平庸而乏味。虽然至今仍未有官军入驻武帝城,但是城中人都明白,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早年那些被官府通缉而隐居于此的魔头、那些躲避仇家而栖身于此的武夫、那些金盆洗手不愿理会纷争的名宿,纷纷离开这座东海之城。 打潮的城头,一道修长身影突然现身于城头。 不远处大潮如千军万马翻涌而至,猛然间拍打城头,瞬间遮蔽了这个身影。 下一刻,身影不见,兴许是已被浪头卷走。 但是等到潮水退去,城头又出现了一抹身影,不同于来去匆匆的前者,这名男子并没有立即消失,只见他衣衫朴素,相貌平平,满脸胡茬子,靴子也有些破损。 只是这位不起眼中年大叔的身前,悬停了一柄三尺剑,细微颤鸣如蚊蝇振翅。 风尘仆仆的男人停剑四顾,眼神凌厉,本身就如同世间最锋芒毕露的一把剑。 一百里一飞剑,从太安城钦天监到辽东雪山,再从辽东至辽西,又从辽西折回京畿之地,一路南下,直到此地。 男人伸手揉了揉下巴,“谢观应,你跑路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不过有本事你就一口气跑到南海。” 约莫一炷香燃烧了寸余高度后,男人冷笑道:“找到你了!” 那柄悬停通灵飞剑如闻敕令,先于主人,一闪而逝。 在这之前没多久,因为过了吃饭的点,一间生意慢慢冷清下来的包子铺前,被某个绿袍女孩取了个狗不理绰号的孩子,在跟一个两鬓霜白的穷酸读书人大眼瞪小眼,真名叫苟有方的孩子,抬头看了眼那个囊中羞涩的穷光蛋,低头看了眼那最后一笼没能卖出去换成铜钱的小笼包子,孩子的视线在两者之间来来回回,身边阿爷已经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了,老人到底是武帝城讨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对此不闻不问,说实话在武帝城,怪事怪人见多了,以至于碰上个正常的,反而让人惊奇。老人见过太多古怪的客人,嫌包子肉太多不愿付钱的,也有嫌包子为啥不是甜的,有兜里几文钱都没有的,就把宝剑宝刀摔在桌上扬长而去的,也有吃着值不了几文钱的小笼包,嘴里嚷嚷自己当年尝过多少种山珍海味,还有装模作样从怀里掏出本破秘笈来换一笼包子的,更有自称是曹长卿是邓太阿是谁谁谁所以不乐意掏钱结账的,实在太多了。 孩子问道:“想吃小笼包?” 那名衣衫破败却干净的穷酸文士面无表情。 孩子又问:“没钱?” 文士只是盯着孩子。 孩子倒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虽然自幼没爹没娘跟着阿爷过着拮据日子,但家教极好,因此哪怕眼前穷酸文士明摆着是想吃白食,可孩子还是没有恶言恶语,只是犹豫着是不是把小笼包送给他,毕竟送一笼包子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就怕那个家伙吃过了包子后就赖上自己和阿爷,记得那个叫江斧丁的家伙,以前还住在城里常来这里光顾的时候,有次说过一个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就在孩子打算还是白送一笼包子的时候,那个穷酸文士突然开口,沙哑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孩子顿时有些腻味,唉,自打他给阿爷帮忙打杂以来,那些口口声声自己根骨清奇是练武奇才的江湖食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所以孩子下意识就没好气道:“这笼包子可以送你,但我不习武。” 孩子突然想起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家伙,不像那打打杀杀的武林中人,更像教书先生,于是孩子很快就补充了一句,“我也不上私塾。” 穷酸外乡人面无表情地重复问道:“姓什么叫什么?” 孩子下意识后退两步,有些发自心底的惊惧敬畏。 站在孩子身前的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头,抬起手后,孩子看到此人手中捏着小半只破碗,当着孩子的面掰扯下指甲片大小的碎片,丢入嘴中,就那么咀嚼起来。 孩子目瞪口呆,这汉子饥饿得失心疯了不成? 当孩子好不容易回过神后,突然吓得脸色苍白,只见自己附近,阿爷好像给仙人施展了定身符,始终保持着弯腰擦拭桌面的姿势,不光是阿爷,街道上的行人也都静止不动,有人抬脚前行,但是那一步就是踩不下去,离着地面还有半尺高度,有人觉着倒春寒实在难熬,想用蹦跶跺脚来驱寒,因此整个人就悬浮在空中,有人在和并肩而行的朋友插科打诨,转过头一张灿烂笑脸,就那么凝固……这一切都超出了孩子的想象极限,双手颤抖,一下子就没拿住那一笼包子,但是等到小竹笼坠地后,顿时就是一幅天摇地晃的场景,在孩子视线中,阿爷,桌子,行人,街道,都在剧烈晃动,看得孩子一阵头晕目眩。 中年文士上前几步,弯腰捡起那笼包子,跟孩子肩并肩站在一起,孩子这才看到天地寂静中,唯有一剑缓缓而来。 男人沙哑道:“我叫谢观应,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了。” 男人从怀中掏出另外半只破碗,相对完整许多,放入孩子手中,然后一只手突然按在孩子脑袋上,淡然道:“洪洗象不愿替天行道,做厌胜徐凤年之人,我呢,是想做却做不来。” 男人抬头望着天空,按在孩子头顶的那只手微微加重力道,顿时雾气升腾,仙气缭绕,最终在约莫三尺处凝聚成形,是一幅气象万千的山河形势图,又有蛟龙隐没于山川大河之中。 举头三尺有神明。 落魄男人收回视线,望着那柄挣脱开天道束缚的飞剑,遗憾道:“原来千年长生,比吕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到头来只是个笑话。收你做徒弟,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罢了,这世间庙堂文人都有了各自定数,也该轮到江湖武人有个结局了,我会是第一个,曹长卿是第二个,至于谁是最后一个,我希望是你。记住,以后遇到一个叫余地龙的人,不要手下留情。只是将来证道飞升就不要去想了,退而求其次,不妨尽量让自己名垂青史吧。” 说完这句话,男人消失不见。 脸色红润的孩子茫然四顾,阿爷开始继续擦拭桌面了,路上行人继续前行了,天地之间继续热闹了起来。 而那柄飞剑也一样随之失踪。 孩子低头望去,唯有手中的半只破白碗明确无误告诉自己,方才的遭遇不是白日做梦,这个孩子呢喃道:“我叫苟有方。” 听到喂一声。 孩子猛然抬头,看到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大叔,后者笑问道:“铺子还有吃的吗?” 苟有方赶紧转身把破碗藏入怀中,“这位客官,咱们铺子招牌的小笼包已经没了,馄饨拌面都还有。” 貌不惊人的中年大叔似乎完全没对一个孩子和半只破碗上心,只是咧嘴笑道:“那就来碗馄饨,再添碟辣油,怎么辣怎么来。” 孩子笑着应酬道:“好嘞,咱家的辣油那可是连蜀地客人也吃不消的,就怕客官到时候跟我们要凉水。” 大叔突然脸色尴尬起来,“小二。” 伶俐孩子率先抢过话头,“记在账上就行!” 大叔仍是有些为难,“能记账是最好,可是我急着赶路,几年内未必能回到这里,这就麻烦了。” 孩子笑道:“不打紧,咱家铺子从阿爷起,在城里做了三十年的生意喽,只要客官有心,别说晚几年,晚十年也没事,当然,客官真要忘了便忘了,一碗馄饨而已。” 孩子原本不是这么穷大方的人,只不过莫名其妙遇上一个自称谢观应的怪人,又鬼使神差当了那人的徒弟,孩子毕竟年少,性情再稳重,也有些开心。 大叔瞥了几眼孩子,又突然伸手在孩子肩头手臂捏了几下,咦了一声,啧啧道:“姓谢的的确有些运道,难道是回光返照?这也能捡漏?若非如此,连我邓太阿也要打眼了去。” 大叔眯起眼嘿嘿道:“小兄弟,我观你根骨清奇……” 孩子嘴角抽搐了一下,无奈道:“客官,我真不练武,就别收我做徒弟了吧,一碗馄饨而已……阿爷,这位客官要一碗馄饨!” 那边阿爷应了一声就忙活去了。 大叔摆摆手道:“放心,我有徒弟了,那小子是喜欢吃醋的脾气,如果被他知道,少不了被他白眼,不过我也没吃人白食的习惯,姓谢的用半只碗换你一笼包子,那我邓太阿就用一匣新剑换你一碗馄饨。” 说完这些,大叔不由分说掏出一只小木匣,寻常的白木质地,一看就不是珍贵玩意儿,里头的物件值钱与否,就更显而易见了。 中年人显然有些脸色尴尬,当年赠送给那位世子殿下的剑匣,那可是从吴家剑冢顺手牵羊的上等紫檀,等到他自己浪荡江湖,上哪儿去赚钱? 只不过剑匣有天壤之别,匣中所藏的那几柄袖珍飞剑,可绝对没有跟着掉价儿。 邓太阿把木匣抛给孩子,“小兄弟,你的‘气力’其实足够了,小匣里的东西,有空就多把玩把玩,其中的门道,想必很快就能琢磨出来。” 飞剑何其锋锐,而且邓太阿稍稍动了小手脚,会开匣而动,必然第一时间饮血认主。一般武夫,没有孩子蕴藏的那股得天独厚的“气力”,便是全身鲜血都浇筑剑身也使唤不动。 邓太阿没有着急追杀谢观应,而是悠哉游哉坐在桌边等着那碗馄饨。 端来馄饨的时候,孩子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我刚才想了想,觉得你其实就是桃花剑神,对不对?” 邓太阿没有丝毫惊奇,点头道:“姓谢的折腾出那么大动静,想必你也看到我那柄入城飞剑了,故而有此问,对不对?” 孩子挠挠头道:“刚才剑神前辈不是自己报出名字了嘛。” 无言以对的邓太阿低头吃馄饨。 吃着吃着就更不愿抬头了,刚才一不小心把辣油全倒入馄饨,这会儿满头大汗,有点扛不住啊。可要邓太阿运用气机来掩饰窘态又太为难桃花剑神了,往大了说,就是不合本心,不合剑意。往小了说,其实就是邓太阿从来无所谓高人风范。 邓太阿好不容易对付完那一大碗馄饨,这才如释重负,抬头一本正经说道:“小兄弟,如果以后提了剑又练了剑,决定要在剑道一途走下去,那就要记住一点,剑不是刀,哪怕已经退出了沙场,让位给了刀,甚至以后在庙堂上,官员也开始喜欢佩刀作为装饰,但不论世事变迁,剑仍是剑,剑有双锋,所以提剑对敌,除了一锋杀人伤人,还有一锋作为自省之用……” 说到这里,邓太阿神色微变,“不说了,有事要忙,以后有缘再见。还有,那些长辈恩怨,你们晚辈不用当真。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混江湖,不管其他武人怎么个活法,我们用剑之人,都不可有太多戾气,否则任你修为通神,也算不得真仙人。” 邓太阿站起转身,赶紧呼气,这辣油真是厉害啊。 这位桃花剑神之所以不继续唠叨下去,辣油是一回事,还有就是他真的不晓得怎么跟人说道理了。 邓太阿伸手一点,南方空中浮现出一把飞剑,下一刻他便站到了飞剑之上,一人一剑转瞬即逝。 整座武帝城,只有那个叫苟有方的孩子察觉到这一幕。 前百年,有李淳罡,王仙芝,徐凤年,轩辕青锋。 如同春秋之战,群雄并起。 后百年,便唯有两人。 又如新朝,中原草原之上的两国对峙。 那两人在名动天下后,各自被视为天下第一人后,在随后的一甲子之中,十年为约,交手六场,胜负持平。 且每次都是某人获胜一场后,就会在下一场被另外一人扳回局面。 余地龙不是真无敌,世间犹有苟有方! 第851章 河州边境,战事一触即发。 幽州方向的大地之上如有闷雷传来,两淮节度使蔡楠身披铁甲,握紧铁枪,这位边关大将满怀悲凉,自己麾下的数万西北精锐,竟然不是与北莽蛮子在战阵上厮杀到底,而是死于内乱? 两淮大军步卒居中拒马,骑军两翼呼应,很中庸的排兵布阵,不是蔡楠不想以骑对骑,跟北凉铁骑来一场堂堂正正的死战,委实是桀骜如他这类顾党旧部,即便兵力占优,依然没有底气跟那支军伍玩花样。蔡楠不奢望自己的两淮能够拦下那名年轻藩王,只能寄希望于尽可能留下更多的徐家骑军,两千,或者三千?至于朝廷接下来能够凭借天险地利、在蓟州与中原接壤的数座关隘拦阻多少人马,那就是真的是蔡楠的“身后事”了,既是疆域版图上的身后事,更是蔡楠战死殉国后的身后事。 蔡楠举目望去,地势平坦,起伏不显,大片大片的白色积雪,他没来由想起一个很煞风景的词语,尸骨未寒。想着几个时辰后自己的尸体,应该会很快就会寒透吧? 西北多雪且大,酷寒之地出健儿,两淮道蓟州当年便有杨慎杏的蓟南步卒,号称独步天下,而升任节度使的蔡楠近水楼台,麾下两淮边军很快就被视为离阳朝廷仅次于两辽的一等战力,随着继唐铁霜之后又有几位同为顾部旧将的地方大员,新近入京担任要职,蔡楠非但没有多少庆幸,反而嗅到几丝危险气息,归根结底,那些都是君王以黄紫官服换取地方兵权的无本买卖,之所以手腕温和,那般含情脉脉,还不因为他们的共同恩主大柱国顾剑棠依然屹立在边境?以及大将军手中握有的数十万边军大权? 蔡楠重重呼出一口气,将年轻皇帝视为心腹的经略使韩林送出战场以外,然后自己率军壮烈战死在此,是不是对大将军,对朝廷对天子,都算有份过得去的交代了,这算不算史书上所谓的忠义两全? 活在承平已久的安乐世道,成为享福多年的封疆大吏,蔡楠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当年那个跟在大将军身后一心求死的愣头青,其实开始有点怕死了,尤其是死得不明不白。 北凉铁骑的齐整马蹄就像敲鼓,重重击打在蔡楠的心头鼓上,一下一下,让这位节度使大人喘口气都困难起来。 不用远哨夜不守禀报,蔡楠肉眼就可以看到那支骑军恰好在最佳冲锋间距的边缘地带,停马不前,一骑率先出阵,然后约莫是百骑扈从跟随策马前行。 心弦紧绷的蔡楠一头雾水,愈发忐忑,沙场上两军对垒不是演义小说里的儿戏,什么双方主将单独出列,酣畅淋漓地大战几百个回合,都是鬼扯。可眼前的的确确有百余骑单独离开北凉大军,难道是那姓徐的为了赢取军心,凭借自身陆地神仙的实力,要大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蔡楠想到这里就有些愤怒,真当己方的床弩大阵是摆设不成?为了针对徐凤年这种战场万人敌的搅乱阵型,蔡楠专程派人拿着节度使兵符在整个两淮道搜刮地皮,几乎将所有北边防线之外的床子弩一口气或征用或借调过来,整整五十余架床子弩,两淮道的家底都正大光明地摆在了蔡楠身后,不光是应付一骑数骑那种单枪匹马的陷阵,对那支铁骑的集体冲锋也有极大威慑。 一骑当先,马蹄不停歇,直到蔡楠阵前三百步外才收住前冲势头,不光是身怀小宗师修为的主将蔡楠,身边精悍亲卫和两位步军将领都依稀看清了那一骑的英伟姿容。 正是威名远播的北凉王徐凤年! 这位跟随人屠姓徐的年轻藩王,杀江湖顶尖宗师不下十人,杀北莽大军更是三十万,双手血腥,一路杀到了今天,杀到了这里。 哪怕是身处敌对阵营,面对此人,仍然有几分不得不承认的佩服敬畏,离阳老一辈双字藩王的儿子中,这个年轻人可谓一骑绝尘,靖安道德赵珣同样世袭罔替了父辈王爵,但低眉顺眼得就像一条天子家的看门狗,原本被誉为离阳世子第一人的赵铸,则在广陵道饱受诟病,胶东王赵睢的长子赵翼在两辽战事中也算不得出挑扎眼,至于广陵王世子赵骠之流就更不用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蔡楠随意挥挥手,那名满头大汗的精锐斥候夜不守赶紧退下,蔡楠死死盯住位于两支大军中间的年轻人,他身后百骑,不披甲不佩刀,一人只背一剑,想必就是在去年中原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吴家百剑了,作为替朝廷镇守一方的领军大将,蔡楠对江湖事一向兴趣寥寥,一身本事都是在战阵上血水里磨砺出来的杀人能耐,早年跟辖境内一位境界相当的武林名宿有过私下切磋,轻松获胜后蔡楠的感觉就只有一个字,软。 但是眼前那一百骑,却让蔡楠根本不敢小觑,至于那个为首的年轻藩王,蔡楠自然更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如果不是徐凤年在三百步外就停马不前,蔡楠甚至顾不得什么风度,二话不说就会当场下令床弩攒射,江湖草莽怕军弩,武道高手忌惮床弩,都是无数人拿命换来的血淋林教训,尤其是重型床弩,有着“半百之内皆飞剑”的美誉,蔡楠自认不敢面对数张弩箭巨如枪的床弩。若非如此,去年北莽在虎头城外也不会同样是拿床弩招呼北凉王。 吴家百骑百剑,肃穆停马。 这是他们离开吴家剑冢进入北凉后第一次重返中原,在剑冠吴六鼎和剑侍翠花身后的那名竺姓魔头,甚至闭上眼使劲闻了闻,满脸陶醉,啧啧道:“闻多了凉州关外的血腥味和马粪味,还是这儿的空气让人舒服些。就是不知道真到了中原江南,能不能闻得到酒香和脂粉气。” 只跟真名竺煌的吴家剑士隔着两匹马,徐凤年微笑道:“按照之前约定,这次只要你们跟随本王一路南下,到了能够瞧见西楚京城墙头的地方,你们一百人就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之后不管是去江湖东山再起,还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本王不管,吴家也不会管。” 当年在吴家剑冢内也无比嗜杀的竺大魔头桀桀怪笑道:“王爷,这话对别人管用,对老竺我可就谈不上厚道了,当年在那个鬼地方不过是多杀了几个姓吴的家伙,吴老儿自己没本事,就跟人合着伙在我身上敲入六十枚捆蛟钉,手段不怎么高明,可惜手法还算独到,不是吴家嫡系就拔不出那些玩意儿,老竺从来都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脾气,头回进入那座中原江湖,不捞个武评四大高手当当,不再跟邓太阿过过招,都对不起自个儿在吴家遭了四十多年的罪,所以嘛,身上这些钉子,还得劳烦王爷跟那个老不死的吴老儿说说情,只要王爷肯开这个口,老竺虽说从不晓得江湖道义为何物,却也不是那种忘恩之人,到时候哪怕王爷要我去太安城杀个人,老竺也能拍胸脯答应下来,王爷,这笔买卖咋样,做不做?” 阴气浓重的竺煌,与邓太阿都曾是吴家私生子,早早丢到了剑山自生自灭的弃儿,只不过当年一战,胜出的邓太阿进入江湖成为了桃花剑神,输了的竺煌之后因为杀心过重,尤其是痛下杀手几乎将吴家一支偏房斩杀殆尽,被勃然大怒的吴家老祖宗以不传秘术下了禁锢,如果不是百剑赴凉,修为堪称通神的竺煌,注定这辈子都无法让世人知晓天底下还有这么一号剑仙人物。至于这次率领吴家百剑前往广陵道,不但是徐渭熊,就连褚禄山都有异议,因为徐凤年许诺了他们的自由之身,这对北凉来说不是什么可以忽略不计的损失。在战况僵持不下的沙场上,这吴家一百人一百剑,一旦投入战场,绝对能够成为扭转胜负的关键胜负手。杀不掉拓拔菩萨,但实力强如洪敬岩慕容宝鼎之流,恐怕也要胆战心惊。 不等徐凤年说话,对竺煌视为仇寇的吴六鼎就转头怒道:“姓竺的,你能拔出六十颗钉子,我就能再帮你塞进去六十颗!” 竺煌懒洋洋讥讽道:“就凭你小子?这话由你身边娘们来说,都比你硬气些。哈哈,你们吴家真是有意思,这两代人,都是带把的,不如不带把的。” 剑侍翠花手指微动。 背负一柄极长极细古剑的矮小老人皱眉道:“竺煌,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位老人在葬剑无数秘笈无数的吴家剑冢也是地位超然,因为是个剑痴,吴六鼎小时候就帮忙取了个“娶剑老爷爷”的谐趣绰号,不同于从未离开过吴家的竺煌,或是张鸾泰、公孙秀水和纳兰怀瑜这些对重返江湖还抱有期望的成名剑客,八十岁高龄的老人这一生只对剑道一事痴心不已,只是受限于自身根骨修为,空有满脑子独辟蹊径的剑道见解和满肚子的剑术学识,始终无法自己亲自提剑践行,当老人进入北凉后,两次跟年轻藩王谈到剑道一事的招数意气之争,如逢知己,就有了衣钵落北凉的念头,至于文人武夫都看重的家国天下,老人反而一向很淡漠。 徐凤年没有转身,轻声道:“什么事情都到了西楚京城那边再说,不出意料的话,应该会有一两场仗要打,争取我们北凉大雪龙骑一人不死,当然你们也别死。大好江湖,在等着各位前辈扬名立万。” 吴六鼎没好气道:“给江湖留点种子是吧?老子就奇了怪了,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外人怎么看都像是个傻子的勾当,怎么到了你这边,做起来就显得格外豪气干云了?” 徐凤年转头瞥了眼这个跟自己从头到尾针锋相对的年轻剑冠,没有斤斤计较。 倒是这次跟随北凉王再度一起出行的凤字营旧部洪书文,冷笑道:“咱们王爷长得比你英俊,身手比你高出几层楼,你小子不服气?” 吴六鼎皮笑肉不笑道:“不服气咋了?” 洪书文一脸天经地义说道:“不服气?那你倒是跟咱们王爷过过招啊?” 徐凤年不理睬两人的拌嘴,对两淮道大军高声喊道:“蔡楠,阵前一叙?” 蔡楠闻声后没有太多犹豫,单骑出列,步军将领想要阻拦,自然不希望己方主将以身涉险,毕竟不远处那位年轻藩王可是货真价实的武评四人之一,但是节度使大人轻描淡写撂下一句“徐凤年想要杀人,不至于如此下作”。 两骑各自上前一百多步,停马相望,蔡楠深呼吸一口气,望着眼前的徐凤年,沉声道:“王爷若是想让本将退避三舍,就不用浪费口舌了!” 斜提铁枪的蔡楠看到年轻藩王似乎被自己堵得无话可说,视线只是越过自己一人一马望着两淮边军,蔡楠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任你徐凤年是修为高出顾大将军一头的武评宗师,但你毕竟不是你爹,不是大将军徐骁,仍然不值得我蔡楠下马避让!” 徐凤年收回视线,问道:“如果没有记错,本王已经让拂水房谍子给蔡将军送过口信,今日将军拦路可以,但是尽量将精锐安置在两翼,任由我方骑军一冲而过,我们少死人,你们更能少死人。这样不好吗?” 蔡楠冷声道:“本将就当没有收到那个消息,身为主持边关军务的武将……” 徐凤年突然打断蔡楠的言语,“将军你没有收到朝廷圣旨吧?” 蔡楠脸色冷漠。 徐凤年笑道:“蔡将军是觉得我北凉骑军事出突然,太安城那边措手不及?将军当真以为安插在河州的赵勾谍子如此不堪?就算北凉骑军推进速度再慢,那封圣旨也是注定不会‘准时’送往这个河州的,永远都会比这场战事不快不慢,仅仅晚一步而已。” 蔡楠面无表情道:“这又如何?朝廷做事自有王侯公卿的主张,我蔡楠行事只需对得起身上这挂离阳铁甲!”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你放心,本王主动提出跟你蔡楠叙旧,没想着要你们大军让路,之所以先前给你口信,是念在将军当年给了某个老家伙一份面子,而今天之所以跟你废话这些,又是因为在太安城有个当大官的老人,跟本王说了句心里话。” 徐凤年拨转马头,缓缓离去,不轻不重的言语,传入蔡楠耳中,“既然不愿做样子,两淮边军一心想要为国尽忠,那北凉就遂了你们的愿。沙场上,与我北凉铁骑对阵,想死有何难?” 蔡楠脸色苍白地返回己方大阵。 祥符三年春。 大雪龙骑如潮水一涌而过,兵力将近四万的两淮精锐溃不成军。 第852章 马蹄阵阵,中原震动。 北凉骑军出北凉道,入两淮道,在河州蓟州接壤的郾城一带南下,一头撞入江南道北部,长驱直下,势如破竹。 如那西北彪形大汉,撞得江南美人摇摇欲坠。 所经之地,离阳官员和地方军伍全部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挑衅举措,夜禁极早,便是白日也禁绝了商贾出入,戊守驻军更是一律不得离开营地半步。 奏折如同纷乱雪花一般,县衙、郡守衙门、刺史府邸、经略使官邸层层递进,最后交由精悍驿骑,以五百里加急火速传递给太安城。 伴随着一万铁骑的蛮横推进,在这期间,沿途陆陆续续有十几户人家浮出水面,不但当地官府军伍的头目吓得汗流浃背,就连负责离阳谍报多年的赵勾也无比悚然,这些在各地州郡内可谓名门望族的庞然大物,无一例外,都坐拥良田无数,储粮颇丰,甚至其中四个家族堪称州郡内的“土地公”,这十数个在赵勾密档上皆勾以“身世清白”类似评语的豪族,竟然都是公然通敌北凉的大胆贼人,为北凉骑军输送了不计其数的粮草,这等摆在台面上的泼天祸事,一旦朝廷秋后算账,那十几个根深蒂固的家族注定吃不了兜着走,而各大州郡的赵勾负责人和文武官员,也肯定要被狠狠扒下一层皮。 其中河州境内第一个犒军北凉的大户人家,出人意料地并未立即举族逃难迁入北凉,于是当地官府联手驻军在北凉骑军出境后,出动了四百精锐气势汹汹扑杀而去,打算将这个大逆不道的狗大户抄家问罪,而这户人家的老家主单独搬了条椅子,就那么坐在门口台阶上,晒着初春的暖洋洋太阳,膝盖上搁放了两柄凉刀,老旧的那把,是当年跟随老凉王徐骁征战西楚时的战刀,这么多年以来,就算家中最为宠溺的嫡长孙,也不晓得自己爷爷珍藏有此刀,刀鞘更为鲜亮的那把,则是第六代徐家刀,最新的凉刀,更是新凉王在前不久亲手相赠。老人面对着本郡四百青壮武人,笑着抬起那把新凉刀,只说了一句话,然后所有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到头来连狠话也没敢撂下一句。 迟暮老人说,王爷要我捎话给你们,宋家宅子今天死一人,郡内将卒就要死一万人,如果人头凑不齐一万,那北凉铁骑就去别郡别州借脑袋。 说完那句话,满头白发的老人弯腰拿起脚边的一壶酒,望着那些狼狈撤退的背影,一口一口喝着酒,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 老人像一条苍茫的老狗,无牙了,明明已经嚎不动了,但偏偏让人觉得有几分独到气势,大概那就是读书人在书上看到的气吞万里如虎。 ———— 在两淮道节度使蔡楠挺身而出之后,第二位敢于拦路的离阳骨鲠之士,不是领兵打仗的武人,也不是牧守一方的文官,而是一位致仕还乡多年的文人,僭越地从箱底翻出那件六品言官公服,穿上后独自站在驿路之上,战战兢兢的家人实在拦不住这个失心疯的老头子,一半族人连夜搬到僻远的乡下祖宅,一半族人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只有老人那个最没有出息的二儿子,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中举人功名的穷酸秀才,无勇义唯有孝,故而满脸惶恐地站在路边等着为父亲收尸,背回家去。 之后当铁骑汹涌而过,只留下那对颓然坐在驿路旁抱头痛哭的父子。 吴家百骑之中的纳兰怀瑜,她原本遥遥跟在后头,实在是熬不过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快马加鞭来到年轻藩王身侧,这位曾经蝉联胭脂评美人的剑道宗师笑问道:“王爷,怎么回事?”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仍是摇摇头,没有聊天的欲望。刚刚从那头伴随自己多年的海东青得到一封密报,除了袁庭山领蓟北精骑由箕子口入关拦阻,蜀地也抽调出了两万兵马赶赴广陵道,统帅正是西垒壁战役结束后负气离开徐家的吴起,副将是当年寥寥无几选择跟随陈芝豹离开北凉的将领,一个曾经在边军中横空出世的年轻骁将,名叫车野,无论是跟这个年轻人打过交道的宁峨眉,还是如今负责镇守北凉南边门户的陵州将军韩崂山,都对此人评价很高,认为车野并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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