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去墙角抄起一根扫帚,怒目相向,气势汹汹。 年轻读书人,黯然转身。 裴南苇自然不知道这位年轻人的心路历程,会只因为她在轱辘街上的那个举动,便会情不知所起。 不过以裴南苇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恐怕还会重复她之前的无心之语:有毛病啊。 至于很多年后,分明是在北凉官场崛起的朱英,为何最终却在凉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毅然决然叛出凉党,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誉为“铁骨铮铮”的名士风骨,硬是多次压下凉党后起之秀的官场进阶,无人知晓“铁侍郎”朱英为何如此行事,为何明知自己这般忤逆大势将会止步于侍郎职位。最终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弃了家族联手数个党派才换来的机会,放弃了转入礼部担任尚书,辞官却没有还乡,而是去往可谓遍地政敌的北凉道,在幽州开宗立派,成为一代理学宗师,声望不输给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当中,除了家族联姻的娶妻之外,只在幽州胭脂郡的晚年纳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轻貌美,正值二八韶华,朱英早 已是白发苍苍,此举也让朱英颇受中原诟病,被有人作诗“一枝梨花压海棠”大肆讥讽,朱英不以为意,老死在北凉道,朝廷谥号文贞。 直到朱英辞官病死于北凉之后,朝堂上诸党共同抗衡凉党的格局,仍是没有扭转。 曾经在碧山县压过朱大家一头的那位县令杨公寿,倒是借着凉党身份官禄亨通,最后当上了两淮道经略使,与朱英关系一直不错。 在赶去北凉幽州祭奠好友的时候,杨公寿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轻妇人,与他们两人早年在碧山县镇上见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灵堂仅是流露出些许哀色的经略使大人,顿时悲从中来,满脸泪水。 此时此刻,用扫帚赶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妪很快就登门拜访,又开始絮絮叨叨,只不过相比之前的家长里短琐琐碎碎,老妪多说了些道听途说来的关外战事,说北莽蛮子差不多要撑不下去了,凉州拒北城那边,从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万蛮子,一旦到了夏天,别说展开攻城,光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就难以处理,更难熬了。裴南苇听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突然看到那个年轻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们脚边的泥土台阶上,老妪骤然间眼神凌厉起来,年轻女子心虚地低下头。 裴南苇一直被某人说成笨蛋,可能够当上藩王王妃的豪阀女子,当然不会是真笨,只不过太多事情,懒得去计较而已。 大概是实在太无聊了,裴南苇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气女子的后背,开口笑问道:“有心事?跟我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你哦。” 秀气女子的脑袋低得更下了。 老妪赶忙出声阻拦道:“裴娘子,小杨哪能有什么心事,她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家……” 裴南苇微笑道:“行啦,她还小户人家啊,根脚属于那座清凉山的女子呢,指不定连那家伙都听说过姓名的,要不然没办法跟婆婆你坐在这里。今天咱们就当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邻居,没有什么拂水房啊养鹰房,也没有什么藩王啊清凉山啊,如何?只说些女子间的悄悄话,无伤大雅,反正咱们三个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小杨……就先当你姓杨好了,说吧,喜欢上了,裴姐姐和赵婆婆一起给你谋划谋划。” 年轻女死士抬起头,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妇人,后者叹了口气,点头道:“只此一回,不许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欢……” 说到这里她便说不下去了。 老妇人板着脸冷哼道:“县令大人杨公寿,绣花枕头一个,还自称什么诗剑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两银子雇人在王爷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丢人现眼!你是瞎了眼,才会看得上这种世家子弟!” 年轻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却不敢反驳。 裴南苇却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帮小姑娘打气鼓励道:“这是书上说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杨,别给赵婆婆吓到了,虽说你们都姓杨,要是在北凉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类似江南道这种书香门第比较多的地儿,就有些麻烦了,为什么呢,因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后始绝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说大秦之后,同姓之间不通婚,就成了一条历代朝廷不管、但是读书人最爱管的不成文规矩,不过春秋八国没了后,连十大豪阀都没啦,也就不太讲究这些。不过那个姓杨的县令,估计在中原那边大小也算个世族,否则也没资格来咱们北凉,更没办法这么快就当上一县父母官,所以小杨你啊,若是家里长辈不介意的话,最好临时更改 个姓氏……” 从姓氏婚姻一路说到中原世族的门风,再说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争宠,最后说到高墙内的各房争斗,说到母凭子贵以及对老百姓来说遥不可及的那些诰命夫人。 裴南苇到底是当年高门裴阀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把学问道理讲述得深入浅出,不但年轻女子听得聚精会神,连原本抱着姑且听之态度的老妇人,都有些听得入神了。 裴南苇说得意气风发,年轻女死士听得两眼发光,老妇人听得频频点头。 尤其是裴南苇手把手传授小姑娘,怎么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谈吐应该如何注意咬字,应当读哪些诗书,与心仪男子交谈时如何欲语还休,年纪悬殊的两位谍子死士都大开眼界,只觉得原来同样是做女子 ,这位名叫裴南苇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师啊。不愧是能让咱们王爷都“扶墙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苇说得神采飞扬,正想要说那女子闺房最隐晦的生米熟饭一事,结果后脑勺上轻轻挨了一记板栗,从她身后传来一个温醇嗓音,“没你这么没羞没臊的妇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晓得立家规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两位拂水房谍子如遭雷击,猛然起身,然后迅速去在台阶下,单膝跪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她们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惊恐,还有发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热。 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 何况人生恰好不过百年而已。 裴南苇赌气地没有转头。 那人在她身边蹲下身,对院子里的两位拂水房精锐柔声笑道:“起来吧,这些日子有劳两位了。以后到了这里别拘谨,还像今天这样就挺好,才不会死气沉沉。” 她们两人站起身,点了点头。 那人望向面红耳赤的年轻死士,“杨公寿是吧,放心,我会帮你牵线搭桥的,回头先给你换个士族身份,不过暂时还需要你留在碧山县。” 他对老妪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大福从天降的拂水房晚辈离开院子。 裴南苇还是没有转头,“仗打完了?” 他叹了口气,“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蛮子还算不上伤及根本,剩余不到二十万大军始终退得不乱,所以估计还得再打一场,不过胜势已经在我们北凉这边了。我要去趟蓟州关外,见一见那位旧东越驸马爷,顺便还有 些人也要打声招呼,别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转过身,一把抱过他,使劲把他抱在怀中。 她红着眼睛,孩子气地哭腔道:“我不让你走!” 一个含糊不清的嗓音从她雄伟胸脯之间传出,“那你也别把我……闷死在这里啊……” 她刹那间满脸通红,狠狠一把推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王八蛋。 徐凤年被推出去的同时,随手挥袖一指,弹向远处。 院墙上,原本蹲在那里看好戏的吕云长,被那弹指弹中额头,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负剑匣双手环胸,看到狼狈不堪的吕云长站起身,她冷笑不已。 在小镇外偶然遇到师父三人的余地龙只得一起返回,很是脸色纠结,都不敢多瞧一眼王生。 王生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跟我一起去小镇酒楼,给师父买酒!” 余地龙哦了一声,没有多想。 吕云长坏笑道:“你俩去买酒就是了,我在这儿帮师父盯着,以防刺客偷袭。” 背匣且佩剑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剑柄,吕云长举起双手,“得得得,怕了你。” 余地龙一脸茫然。 吕云长摇摇头,叹息道:“余蚯蚓啊,你说你咋就不开窍呢?” 余地龙气势浑然一变,“单挑?!” 吕云长有些头疼,他是真打不过这条蚯蚓啊。 就在此时,只见师父师娘已经一起走出院门,王生眼眸底处隐藏着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苇为师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处,然后她很快就转身离去。 四人走在那条轱辘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马上赶往幽州葫芦口的余地龙牵马而行。 徐凤年突然说道:“余地龙,如今武当山有个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后多留心。” 余地龙惊讶道:“啊?为啥啊?” 徐凤年玩味道:“谢观应,邓太阿,张家初代圣人,都算他半个师父,以后可能还要再加上半个武当掌教李玉斧,你说为啥?” 余地龙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显然还是没怎么在意。 徐凤年冷哼道:“吕云长,我提醒你别使坏心眼,记住了没?!” 吕云长做了个鬼脸,双手抱住后脑勺,“知道啦。” 徐凤年笑了笑,“你的对手,也会有的。” 吕云长顿时雀跃起来,“何方神圣?!” 徐凤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纪比你小。” 徐凤年一语成谶。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终把持在一个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凤年回望一眼,大声喊道:“最多再过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没有离去的裴南苇,嘴角偷偷翘起。 她摊开双臂,指尖轻轻触及小巷墙壁,脚步轻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为她觉得,三四年而已,那时候她还没有老呢。 ———— 广陵江上,一艘灯火通明的黄龙楼船之上,一对男女并肩站在船头赏景。 身穿离阳藩王蟒袍的年轻男子轻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绝美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她笑脸温柔。 年轻藩王重重拍在栏杆上,“这个宋笠,胆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轻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转身凝视着她那张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厌的容颜,他挤出一个笑脸,“放心,我赵珣还不至于就此意志消沉!” 离阳三大藩王,燕敕王赵炳,蜀王陈芝豹,靖安王赵珣,三人联手叛乱,其中以赵炳获得骂名最多,陈芝豹最受畏惧忌惮,而赵珣最让人扼腕叹息。 哪怕朝野皆知赵珣未来将被其余两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许多离阳文臣,坚信年轻藩王是在春雪楼变故中被强行囚禁,是被赵陈二人用来蒙蔽世人的可怜傀儡。 太安城其实只猜对了一半,赵珣不愿起兵叛乱是真,但要说赵珣没有篡位登基之心,则是假。 藩王辖境位于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两代藩王,从赵衡到赵珣,从来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这一点,两代北凉王都知道,离阳前朝帝师元本溪知道,曾经在王府担任幕僚的瞎子陆诩知道,如今的纳兰右慈也知道。 赵珣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愿相信那张纸,那张纸上的字迹,他并不陌生,是那个瞎子身边婢女的笔迹,要他赵珣在吴重轩平定广陵道战事之后,迅速动身返回靖安道辖境。 可是赵珣很想亲自带着身边这位女子,领略广陵道景色,也想多与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将文臣打好关系。所以才决定在参加过春雪楼那场庆功宴席后,再离开广陵道不迟。 然后便是如今的境地了,一开始赵珣还认为是因祸得福,因为有人亲口告诉他,会帮他赵珣称帝,赵珣不管是什么阴谋,都选择相信,毕竟那个人说这种话,比燕敕王赵炳亲口说出,还能让人信服。 原因很简单,那个人,叫纳兰右慈。 只是最近这段时日,赵珣过得很憋屈郁闷,那个曾是春雪楼出身的将军宋笠,曾是所有在广陵道的离阳官员中,品秩仅次于节度使卢白颉、经略使王雄贵的副节度使。如今在北线战功不断,愈发骄纵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楼船,笑眯眯开口,厚颜无耻地向自己讨要身边的女人! 赵珣当时气得浑身颤抖,但最后也没有说出半句狠话。 宋笠毕竟不敢在楼船上公然抢夺,这位被太安城骂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将,还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轻藩王:“以老王妃的岁数,再容颜常驻,又能有几年风采?还不如赠予我宋笠金屋藏娇,我他日必有重报!” 很早就世人皆知广陵道有个姓宋的将军,不但是广陵王赵毅的心腹,更被赵毅誉为福将,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复国后,离阳朝廷大军终于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获颇丰,发出“只恨姜氏女帝已死西垒 壁”的感慨。然后换成赵炳大军占据这座命运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离阳镇南将军的显赫高位,果断选择依附燕敕王,宋笠岂能两手空空?传言连燕敕王赵炳在一次论功行赏的宴席上,当面玩笑询问了一句“宋将军,可需要添置宅院养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话,便让在场所有男人叹服,“两者皆是多多益善!”燕敕王更是拍手叫好,当场许诺道:“孤此生决不让宋将军失望!以后中原历届胭脂评出炉当日,必有一位登榜绝色送入宋府!” 再说宋笠不但深受燕敕王赵炳信赖,被大胆授予兵权,宋笠和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更是关系莫逆,称兄道弟。 面对宋笠这样的红人,空有一个藩王头衔的赵珣,又能如何应对? 赵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师楼船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伸手帮他抚平额头。 他笑了笑,“走,回船舱!” 两人回到形同牢笼的豪奢住处,船舱内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丽堂皇的正黄龙袍! 纳兰右慈当时登门做客之时,这位硕果仅存的春秋谋士身边,便跟着一位手捧龙袍的婢女。 这段时日以来,离阳藩王赵珣一次次抚摸龙袍,一次次眼神痴迷,默默数着那一条条金龙。 今夜,他再次来到衣架前,伸手摸着龙袍上的金龙,最后甚至蹲下身,摸着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这个年轻男人突然抬起头望向她,笑问道:“你可知道,这件龙袍四正龙四行龙,分明只看得见八条金龙,数目为何不是九五之尊里的那个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龙天子,穿上龙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摇头道:“你错喽,最后一条金龙绣在内襟之上,你不信去掀开衣襟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始终不去触碰那件世间所有男子都梦寐以求的衣服。 赵珣突然取下那件龙袍,让女子站好,然后竟是帮她穿上了那件龙袍! 她从头到尾都呆滞当场,不知所措。 赵珣一丝不苟地帮女子正了正龙袍衣襟之后,后退几步,眼眶泛红,柔声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骂你是什么女藩王,说你是红颜祸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赵珣任由泪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谁安插在我身边的谍子死士,一开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为什么?我喜欢你啊,我只是喜欢你啊。哪怕你现在换了一张容颜,我还是喜欢 你……” 舒羞咬着嘴唇,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赵珣突然露出笑脸,弯腰作揖,柔声道:“夫君见过娘子。” 屋内烛火明亮。 她身穿龙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缓缓施了一个万福,嗓音婉约道:“陛下。” ———— 一样是在广陵江面上,一样是在黄龙楼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敕王赵炳坐在绣凳上,正举杯小酌。 老人虽然没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没有身披铁甲,却积威深重,其实在当年参与夺嫡的离阳诸多皇子之中,就以赵炳战功最为显赫,是当之无愧的赵姓宗室第一人。 相传赵炳在离京赶赴藩王驻地的途中,南渡广陵江之际,扬鞭北望,向身边的那位谋士笑问道:“广陵王赵毅,靖安王赵衡,淮南王赵英,胶东王赵睢,这些个家伙加在一起,军功能有我一半吗?”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侧望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轻轻捻动。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杀伐果断的燕敕王,赵炳重重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先生,就不能放过那两个兔崽子?好歹留他们性命,反正以后也折腾不起来浪花了。” 纳兰右慈没有转头,淡然道:“兔崽子?两位可都是你赵炳的亲儿子,你骂自己作甚?” 赵炳顿时无言以对。 纳兰右慈继续道:“堂堂燕敕王的两个儿子,故意泄露军机给太安城,差点让世子殿下战死京畿南部战场,别说是两个儿子,就是他们的老子敢这么做,我也得让人往死里打。” 赵炳翻了个白眼,瓮声瓮气道:“怕了你。” 纳兰右慈终于转头正色道:“你是想要个稳坐龙椅的独子,还是想要自己穿龙袍没几年功夫,就当个二世亡国的破烂开国皇帝?” 赵炳很是头疼模样地挥挥手道:“先生说了算!他娘的说道理,我这辈子就能赢过先生一次。” 纳兰右慈展颜笑问道:“那我可就传令下去,带两杯酒给那孩子喝去了哦?” 赵炳又立即脸色尴尬起来,低头不语。 纳兰右慈也不逼着这位藩王立即决定,重新转头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语道:“终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连这种事情都能毫不犹豫的话,我纳兰右慈也不会辅佐你到今天这一步,当然了,我也活不到现在。” 赵炳放下酒杯,双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就按照先生说的办!我赵炳就当没生过这两个儿子!” 纳兰右慈点了点头,“你啊,有赵铸这么一个好儿子,也该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赵衡的儿子,那个做梦都想着做皇帝的赵珣,到头来连心爱女子都护不住。你再看看北凉王徐骁的儿子,徐凤年……” 前半截话挺暖心的,可这后半句话?赵炳忍不住笑骂道:“打住打住!磕碜人不是?!你们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 纳兰右慈一笑置之。 赵炳心情好转几分,轻声劝道:“江风大,先生的身子骨又……总之还是别站在窗口吹风了。” 纳兰右慈坐回凳子,给赵炳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样样桩桩件件,大多都有个疼到心坎儿的故事。可惜啊,胭脂里名气最大的红-颊,是贡品,老百姓有钱也买不到。又可惜啊,花雕里的女 儿红,其实也一点儿不好喝。” 赵炳接过酒杯,喝着那杯据说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儿红,深以为然道:“这酒喝着是不咋的!” 纳兰右慈感慨道:“读书人的用处,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读下去,写下去,传下去。” 赵炳问道:“那像我和徐瘸子这样的人?” 纳兰右慈笑道:“你们啊,让读书人的日子过得不要他舒坦,唯一的用处,就是不让读书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赵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酱牛肉,细嚼慢咽,沉默许久才点头道:“有些滋味!” 纳兰右慈直截了当道:“别不懂装懂,都快三十年了,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赵炳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又给先生戳穿喽!” 遥想当年,两人初见于离阳京城,当时离阳还只是北方蛮夷的一隅之国,赵炳也只是声望不高的众多皇子之一。 那时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识,皇子赵炳,杂号将军徐骁,寒士李义山,纳兰右慈。 四人当中,反而是豪阀出身的纳兰右慈名声最盛,赵炳徐骁都要远远不如,至于李义山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后,赵炳便一脚踩在长凳上,尽显豪气地大声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当初就喝尿!” 然后风度翩翩如神仙的纳兰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饭要拉屎,不如当初就吃屎?” 赵炳一个坐不稳,轰然倒地。 赵炳只记得当时徐骁朝纳兰右慈伸出大拇指,李义山摇头不语。 他年他日,今年此时。 四人已经死了二人,所幸活着的两人,不但活着,还能相对而坐一起喝酒。 赵炳望向这位风采依然夺人眼目的谋士,柔声道:“先生,赵炳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随三十年。” 这位春秋谋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纳兰右慈初衷为何,燕敕王赵炳心知肚明,若这位纳兰先生有了子嗣,以后的天下,就会有很多变数,就像徐骁有了嫡长子后,便马上有了那桩京城白衣案。 赵炳兴许不会像老皇帝那样心狠手辣,但绝对会如鲠在喉。 赵炳给纳兰右慈也倒上一杯酒,“卢升象手底下有个叫郭东风的年轻武将,挺棘手啊。连张定远和顾鹰都接连吃了亏。” 纳兰右慈笑道:“就许你赵炳有大将,不许离阳有良将?” 南疆步军大将张定远,顾鹰,原州将军叶秀峰,鹤州将军梁越,还有吴重轩麾下唐河李春郁等人,都是相当拿得出手的将领。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齐神策等一大拨朝廷降将,以及那位白衣兵圣手底下的典雄畜、韦甫诚等人,绝对足够打下离阳那座太安城了! 反观年轻小儿赵篆手底下,无非是卢升象、唐铁霜、许拱、杨虎臣等人,屈指可数。 太安城内其他懂得治军用兵之人,当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们带兵的机会了,比如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 逐鹿天下,大势最要紧! 一鼓作气北渡广陵江,是大势,拉拢靖安王赵珣,又是大势,成功策反吴重轩,还是大势! 其实在这个过程里,燕敕王赵炳并没有消耗多少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势已经倒向他赵炳。 当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还有得打,想要最终夺取天下,尤其是造反,从来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一锤子买卖,甚至在坐上龙椅后,可能还会反反复复十数年。 不过这一切,纳兰右慈都早已给出应对之策,可能无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赵炳又不当真如外界所传那般,只是个牵线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个藩王头衔,只比异姓王徐骁的含金量差而已! 说句难听的,如果在纳兰先生一手造就这番大好局面后,赵炳还能输,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赵炳突然压低嗓音问道:“果真任由陈芝豹率领八万大军攻打蓟州?” 陈芝豹赶赴中原后,总计六万西蜀步卒,这次赵炳又给了这位白衣兵圣两万精骑,而且是当之无愧的两万精锐骑军。 纳兰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连那立锥之地,都没有。” 赵炳皱眉道:“敢问先生,何以见得?” 纳兰右慈答非所问,“张巨鹿在死前,在离阳庙堂之上,是何种光景?” 赵炳慢慢喝酒,仔细琢磨起来,最后抬头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过先生既然如此说,我便如此认为了。” 纳兰右慈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赵炳,天下枭雄何其多,可为何是你最后得天下,不是没有理由的。” 赵炳咧嘴笑问道:“先生,是在夸我吗?” 纳兰右慈没好气道:“没酒了。” 赵炳便站起身,小声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过劳心费神了,本王还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纳兰右慈点了点头。 燕敕王走出船舱后,对屋外那五位绝色婢女沉声道:“照顾好先生!” 东岳,西蜀,酆都,三尸,乘履。 五名婢女轻声领命。 赵炳走出去几步后,转头对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赶紧进去给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赶紧离去,去取那件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来的名贵貂裘。 当纳兰右慈拎着一壶酒走出屋子的时候,婢女乘履刚好拿来貂裘,披上以后,他与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楼船甲板,走到船头栏杆处。 纳兰右慈一手持壶在身前,一手负后,眯起眼,喃喃低语。 “一个张巨鹿,自寻死路。半个顾剑棠,走投无路。” “接下来是陈芝豹,最后就要轮到你了,徐凤年。” 那位曾经去过北凉拒北城的婢女,柔声问道:“先生,要不然亲自去西北看看?” 纳兰右慈摇头道:“不用了。” 长久的沉默寂静,世间唯有江水声。 他突然将手中酒壶抛入广陵江,随后开口道:“去把林红猿从春雪楼喊过来。”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南疆龙宫的林红猿便来到这艘楼船。 纳兰右慈已经回到船舱,在林红猿关上门后,伸手示意这名女子坐在对面。 林红猿正襟危坐。 纳兰右慈笑了笑,“欺骗了自己心爱之人,你是不是满怀愧疚?” 林红猿蓦然涨红了脸,辩解道:“先生,我没有喜欢……” 纳兰右慈柔声道:“喜欢不喜欢,的确很快得知,可在喜欢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当下即知,你还年轻,可能要过很多年才会知道。如果在这期间,你喜欢上别人,另当别论。” 林红猿手足无措,且心惊胆战。 当年武当山脚,在那座酒楼里,那个无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阴谋,那场环环相扣的邂逅和刺杀,正是出自于这位龙宫宫主的布局,准确说来,是坐在她对面的这位纳兰先生。 既针对年轻藩王,也针对年轻世子。 不在杀人,而在诛心。 纳兰右慈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红猿,以后如果有机会,去跟那个人说句对不起,既为你自己,也当是为我纳兰右慈。” 纳兰右慈轻轻重复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林红猿茫然离开这艘楼船。 最后纳兰右慈让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声笑道:“皇后是甭想了,毕竟有个张高峡,不过按离阳律后宫可有四位皇妃,你们当中,有谁不想当皇妃的,向前一步。” 纳兰右慈没有问谁想做,而是问谁不想。 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几乎同时。 几乎。 只有一人脚步稍慢。 纳兰右慈没有点破什么,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个傻丫头都不愿意当那笼中雀,那么就是她了。 不过纳兰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当中最聪慧内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无非是怕自己这个没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将来会被某些人肆无忌惮地秋后算账罢了。 世子赵铸,和皇帝赵铸。 会是两个人。 这怪不得赵铸,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实已经足够厚道纯良。 就算是徐凤年当了皇帝,也是一样的。 纳兰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间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后,大概活得久些的那个,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纳兰右慈缓缓闭上眼,小声呢喃,喊着一个名字。 义山。 世间豪杰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儿身。 可我纳兰右慈,却只恨自己是男儿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 秋风肃杀。 在富饶江南道与贫瘠两淮道接壤的东北地带,十数骑停马于一座山顶。 昔年北凉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韦甫诚,身在其中,两人之间那一骑,是一位当初跟随他们共同离凉赴蜀的小将。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枪梅子酒。 这位白衣兵圣身边的那一骑,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他抱拳朗声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陈芝豹只是点了点头,夹了夹马腹,一骑当先,沿着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马而去。 典雄畜和韦甫诚紧跟其后,两人都笑着狠狠拍了拍年轻人肩膀。 那名年轻骑将满脸泪水,但是从头到尾,始终都没有说话。 赵铸唉声叹气,朝这名年轻骑将挤眉弄眼道:“车野!怎么感觉我像是个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觉啊。” 名叫车野的年轻人冷哼一声,很快就又恢复那张刻板生硬的脸庞,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誉为“小蜀王”的家伙,尽得陈芝豹真传啊。 赵铸对这个家伙那是相当喜欢的,没办法,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不说,带兵打仗更是凶狠得一塌糊涂,连自己的那帮心腹大将,张定远顾鹰等人都对此人心服口服,这样的人才,赵铸怎能不动心,所以当陈芝豹决定把 车野留给自己后,赵铸差点连去放几串爆竹庆祝的心都有了。车野无论是在西蜀道戊守与北凉陵州交界的腊子口,还是之后在广陵道跟随陈芝豹冲锋陷阵,或是之前攻打卢升象部大军,都展现出惊才绝艳的运兵才华 ,狠且准,对于战机把握,拥有一种只能用直觉来解释的天赋,赵铸所以经常开玩笑说,车野啊,你要是肯叛变蜀王殿下,我就让你当我赵铸麾下的头号大将,一百年不变! 车野留下,跟随世子殿下停马在山顶的鹤州将军梁越,以及原州将军叶秀峰,两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赵铸转头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气的年轻女子,嘿嘿笑道:“高峡,我就说吧,一定会带你杀入太安城的,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忘了那个誓约啊?” 耳根子通红的张高峡面无表情道:“等你进了太安城再说!” 张高峡,正是首辅张巨鹿死后逃亡在外的女儿。 两位离开武帝城后便一直留在赵铸身边的武道宗师,宫半阙和女子拳法宗师林鸦,相视一笑。 长久接触下来,两人都对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满意,既是英雄,且是枭雄。 简单来说,便是明主! 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明主不厌人,方能成其势! 赵铸眼角余光瞥见那名沉默寡言的骑士,相比三三两两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鸦等人,此人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姓江。 不过纳兰先生一语道破天机,这个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实则是离阳帝师元本溪之私生子。 赵铸只知道拳法大家林鸦与他是旧识,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骄傲的女子宗师,对比她年轻了小十岁的江斧丁,有一种异样情愫,只不过不知为何双方,明明两情相悦,却都不愿意捅破那层窗纸。 赵铸都替他们感到着急,几次当面帮着说话,都没啥好下场,有一次直接被恼羞成怒的林鸦一拳“温柔”砸在面门上,然后鼻青脸肿了整整半旬时光,那会儿只要他赵铸在军中露面,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系武将很 是“悲痛”地言语,“不曾想战况如此惨烈,世子殿下在前线厮杀得辛苦了!”“末将只恨无法为世子殿下分忧啊,无法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死罪难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调侃,年轻世子殿下都会呵呵一笑,拉着 他们的手就喊老丈人,扬言他回头就要把洞房给圆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将顾鹰家中只有幼子而无女儿,照理说可以逃过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语重心长来了那么一句,“以顾老丈人的容貌气度,我赵铸忍一忍,等 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于差不多淤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挨了一拳。 正在前线率军厮杀的顾鹰张定远,还有跟随赵铸来到此地的梁越叶秀峰,甚至是曾经吴重轩的麾下大将唐河李春郁
相关推荐:
缠欢!被清冷佛子撩的脸红心跳
痛之花(H)
双凤求凰
小寡妇的第二春
光影沉浮(1V1h 强取豪夺)
一世独宠:庶女为妃
认输(ABO)
五个校花女神堵门叫我爸!
挚爱
岁岁忘忧(完结)